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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迎你来,把血肉脱尽”

2013-04-29楚风

长江文艺 2013年8期
关键词:穆旦运气姑娘

楚风

这句诗取自穆旦的《森林之魅》。本期杂志“浮世绘”栏目介绍的正是九叶派诗人穆旦。读他的身世,我很多感触,他与我们这一代人血肉相联。引用这一句,是为了形容短篇小说《坐忘》的主人公雷神经的一生,十分贴切。

诗中说这句话的,是吞噬了那么多血肉之躯的热带森林,放到雷神经这里,说这话的,是命运。

我个人极相信“机会教育”这一说。有时候,生活中,就是一句顶一万句。我想了想,过了半辈子,最受用的几句教训,都是信手拈来、不费工夫的。举个例,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我妈在桂林四中当老师,班上不少学生家是附近乡下的,有一次时近农历新年,有个女学生对我说,走,到我家去玩。我大喜,雀跃欲往。我曾随妈妈家访,到过她家,碰到她家在吃午饭,堂屋中心有一柴火堆,火上架一大铁锅,锅里有腊肉、豆腐、青菜等等,咕嘟咕嘟翻着小花儿。但我妈不许。我急了,问为什么,她淡淡地说:“人家那是客气。”这句“客气”话,多年来我的体会没完没了,以此参悟人际关系,八九不离十。再举个例,年轻时我也喜欢见庙烧香,见佛磕头,我一有知识的朋友,大约也知道我并没有真心实意,劝我,不要如此。我说,人总要找点东西来靠靠吧。他说,我觉得这句话好,应该当座右铭,活学活用。曾国藩说过,不信命,信运气。书上说是不信书,信运气。反正我当时听成了这么一句,心有所动,有所悟。一时感觉“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不是吗,如果相信命,这人生便没多大意思,如果相信运气,那真是很容量的一件事。生活中时时刻刻可以印证。

人生而不平等,有些人的运气好,有些人的运气差,比如《坐忘》中的雷神经。他有三儿一女,老大是瘫子,老二小儿麻痹后遗症腿脚不利索(这毛病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常见,现在是绝了迹了),三姑娘、小儿子都有智力缺陷。看小说的时候都有点喘不过气来,一个人能有这么背时吗?转而一想,背和这么背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这是小说,作者安排的。这姑娘够狠心,把所有的痛苦加在一个人身上,好像说,你能怎么样?那我们也不妨看看,这个人会如何面对。文学的好处是,可以走进去,也可以走出来。

郭德纲讲相声:忍一忍,这一辈子也就过去了。雷神经真能忍。

孙青瑜这小说,字数不多,八千多字,现在不少青年作者,喜欢长篇大论,一个短篇,动不动就一万字往上走,不肯写小东西,也许是真写不了,语言和思绪一样都不好驾驭,那既是一种态度,也是一种能力。是要经过长期的训练和思考的。有思想,文笔好,都不可轻言。

孙青瑜有特点。她关注了人的命运,不仅如此,她更关心人对待命运的态度。她的态度大约一是依据她的天性,二是依据她的文化背景。在五月下旬长江文艺杂志社清江改稿会上,我见过她,印象中性格纯朴,她说自己研究《易经》。小说中雷神经精通象数(这东西我也不清楚,跟着作者说罢),这便是作者赋予他的能耐,这也几乎是雷神经的全部装备,用来对付人生中的乱枪乱剑。他能静坐,一坐就是几个小时,醒来时,精神抖擞,去做“清炖鲤鱼”或是给孩子们唱戏,让他们高兴一下。沉闷得可怕的生活有了一点光。但孙青瑜觉得这不够瞧,你静坐的功夫再好,也不能全忘,所以在稍显混乱的叙述中,她给了雷神经另一种装备,人情。在传统的中国社会里,活得好不好,人情也很重要,人情冷暖有关人生的冷暖。所以姑奶奶(雷神经的老婆)想把姑娘嫁出去,希望能撞上一个老实男人,让那个傻姑娘平安过一生。可惜人情毕竟靠不住,傻姑娘死了。孙青瑜赶紧又给雷神经整了一副装备:血缘关系。血缘是如此强有力,所以我们看到老四雷纯儿掉粪坑里死了,捞上来时,整个镇子都是臭烘烘的,只有“我”奶奶,那孩子的舅妈,为他洗干净身子,送他入土为安。这时候,那可怜的像石头一样的老头子脸上有“两行不干的热泪”。

我想孙青瑜是寄希望于血缘关系的,所以这事儿发生之后,这个一辈子不求人的老头子,求了孩子们的三舅,就是“我”爷爷,“我”爷爷一辈子讨厌这老东西的“酸醉”,不理他,心里却想:我怎么会不管我的外甥!雷神经没得到承诺,不放心,大概是作者也对这点血缘上的联系信念不足,她硬是让老头子那一口气又延续了两三年。最后一个儿子走掉,他才似一根枯柴,轰然倒地了。这个情节有点玄。我愿意相信,这不是生活的全部真相,但可能是真相的一部分。

孙青瑜很清楚自己想说什么,能揪住这件事的关键,不分心,不东扯西拉,动人春色不须多,够聪明。不过她不够老练,自己隐藏得不够深,让旁人看出来了她的心思,这是好的,也不算是好的,好的小说家总是躲着看不见的。不要紧,她还年轻,有足够的时间练习,我们期待她练成十八般武艺。她很会讲故事,最让我喜欢的一点是,她是老老实实地顺着这个人物的思路去做事,去说话,不乱抒情,不替人物发言。我想这和她对文学的态度有关系,对待文学创作,她既认真,又平淡,把创作当作家常便饭这样一件平常事来做,我相信即使将来功成名就,也不至于沦落到大谈“创作是我的生命”,或者在自己的集子前面贴好些P过的美人照。这是好的,当然不够好,好的小说家收放自如,一放放到天边,一收收到心里,那叫本事,一半靠人力,一半是天成,也强求不来,孙青瑜,加油吧。

回到穆旦。我以前没读过《森林之魅》(我是懒婆娘,况且好东西太多,读不过来),一天在新浪微博上瞎逛,有位朋友恰巧就引用了这四句诗,我一见难忘,心中陡然升起某种很庄严很伤感的情绪,这一刻,我真不能犯贱,虽然,贱,是我们这个时代一种另类的时髦:

在阴暗的树下,在急流的水边

逝去的六月和七月,在无人的山间

你们的身体还挣扎着想要回返

而无名的野花已在头上开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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