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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襟

2013-04-29丁力

长江文艺 2013年8期
关键词:年饭姐夫岳母

丁力

老婆回贵阳了,余年本应该和老婆一起去的,但一想到岳母,算了。

岳母也没什么不好,只是习惯把姐夫挂在嘴边,令余年不爽。

其实是老婆的姐夫,也就是余年的连襟或者“一担挑”,但“连襟”和“一担挑”是对别人说的,当面喊不出口,所以,余年随老婆称姐夫。

姐夫是领导,这就让岳母很自豪。大年初三请亲戚朋友在甲秀楼吃饭,开了两瓶好酒,岳母说:“大女婿从深圳带回来的。大女婿工作忙,每年春节上面都有人来深圳或香港,他要亲自接待,回不来,就让菲菲把酒带回来了。”此时,亲戚朋友中往往会有一个人接着话头问:“大姑爷又高升了吧?”岳母摆出一副不在乎和不经意的样子回答:“也算不上高升。从副局到正局,算扶正吧。”于是,反应慢的亲朋好友也清醒过来,马上起身敬酒,说“祝贺”“祝贺”“您老好福气”等等,搞得余年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屁股悬在那里,赔着脸一起受罪。

其实,余年也是公务员,但级别不高,部门没权,因此说话不响,不值得岳母拿出来炫耀。

老婆回到贵阳之后,打来电话,报平安,也让余年和岳父岳母说说话,以弥补不能回来过年的缺憾。余年很懂礼节,在问候岳父岳母大人之后,没忘记顺便问候一下姐姐、姐夫。

“他们今年没回来。”老婆说。

“没回来?”余年问。随口一问,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并没有打探姐姐、姐夫动向的意思,更没有指责姐姐、姐夫的意思,他自己都没回去,哪里有资格要求别人。

“是。”老婆说,“我姐夫回昆明了,姐姐一个人在深圳。”

姐夫回昆明是应该的。他是昆明人,老父亲还健在,上面来的领导要接待,自己的父亲也要陪伴,可以先回去陪老父亲过完春节,再回深圳迎接上面来人嘛。毕竟,上面的领导或领导夫人们也不会大年三十或年初一来深圳或香港的。可是,姐姐为什么不跟着姐夫去昆明呢?既然不跟着去昆明,怎么不回贵阳呢?

这不是余年该问的问题,也不是他该管的事。经验证明,对老婆娘家的事情,少问为好,少管为妙,只要注意自己不失礼就行了。那么,余年想,既然姐夫回昆明了,姐姐一个人留在深圳,我是不是该请她吃年饭呢?

姐姐、姐夫和余年夫妇一样,都只有一个孩子,而且,孩子大了之后,都送到了国外。这不是相互攀比,而是适应风气。深圳主流社会都这样,余年也只能随大流。所不同的是,姐姐的孩子在英国,余年夫妇的孩子在澳大利亚。两个孩子留学地生活水准的差异,基本上反映了两个家庭社会地位和经济条件的差异。这不是关键,关键是,孩子在国外,配偶回老家,余年和姐姐各自放单留在深圳,按照礼节,他应该请姐姐吃年饭。当然,如果姐夫也留在深圳,则情况倒过来,是姐姐、姐夫请他吃年饭,他们是老大嘛。可是,姐夫回昆明了,余年就应该请姐姐吃年饭。毕竟,他是男人。

当然只能在外面吃,不能请来家里吃。一来余年没有能力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张罗出一顿像样的年饭,二来也似乎不方便。毕竟,“姐姐”只是口头称呼,其实她是余年的大姨子,虽然自古至今,姐夫与小姨子之间的故事不少,妹夫与大姨子之间的传说不多,但传说不多不表示可以毫不忌讳,况且,这是年饭,吃的时间可能比较长,还可能要饮酒,中途要上洗手间等等,孤男寡女在一起似乎不妥。所以,还是在外面公共场所共进晚餐比较可行和符合礼节。可是,已经腊月二十八了,只剩两天的时间,这个时候还能订到年饭吗?

余年没有把握,所以先不说,悄悄地订,实在订不到了,就只好装糊涂,假装不知道姐姐一个人在深圳。

确实不好订。在深圳做餐饮的基本上都是内地人,即便老板是广东人,大厨和服务员肯定是内地人,他们也是爹娘生的,一年忙到头,春节也需要回去与父母团圆,所以,深圳的绝大部分餐馆春节停业。况且,好不容易轮到一次余年做东的机会,又是春节,档次肯定不能低,再怎么说姐姐也是官太太啊,而高档场所更加紧俏,这就给余年订年饭计划增加了难度。

余年开始打电话。给朋友打。但朋友大部分回到内地,都在和自己的父母团圆,谁能通过遥控给他订年饭?留在深圳的,也肯定遇到了特殊原因,忙得不可开交,谁有闲情逸致为他操心?个别关系特别好的,还拿余年开涮,说:“腊月二十八你才想起来订年饭,还要求档次高,这不是三十晚上找人家借锅嘛!”

朋友说的有道理,余年这时候麻烦人家订年饭确实有些不近情理。

那么,余年是不是就该放弃了呢?或者说,他是不是就该装糊涂呢?假装自己根本就不知道姐姐一个人在深圳过年呢?

不行。装不成。这件事情老婆不说,岳母肯定要说。余年晓得,姐姐和岳母通电话,一通一个小时,好话坏话想起来的话和想不起来的话都要说。说着说着,就会把余年给他们打电话拜年并且老婆告诉他姐姐一个人在深圳过年的事情说出来。所以,余年不能装糊涂,必须继续想办法订年饭。

这次余年改变策略,不找朋友,找熟人,具体地说,就是找那些求余年办事的人。

余年虽然级别不如姐夫,任职的部门也不像姐夫管的部门那么重要,但只要是政府部门,就有分管的范围,只要是公务员,就有自己的权限,所以,求余年办事的单位和个人还是有的,因此,他也有这样的“熟人”。

余年开始给这些“熟人”打电话。先是假意问候,说担心年三十线路忙,怕电话打不通,所以提前拜年等等。“熟人”接到这样的电话很意外,受宠若惊,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怀疑太阳从西面出来了,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趁他们惊诧之际,余年话题一转,说因为特殊原因,自己急需订一桌年饭,是招待上级领导的,所以档次不能低,可惜时间晚了,比较麻烦,问对方是不是有门路帮忙解决。这时候,对方刚刚从惊诧之中回过神来,想都没想,马上就说:好,没问题,我这就去办。

实践再次证明,群众的力量是无穷的,在余年看来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他们居然能超额完成。余年总共打了五个电话,结果他们为余年订了五桌。而且,五桌都说不要钱,是他们单位“正好订多了”的,如果余年不找他们,也是浪费了等等。

钱是肯定要给的。余年不想贪这点小便宜。找“熟人”订年饭已经够麻烦别人了,如果再不给钱,性质就变了,所以,余年一再强调,钱是要给的,并且谎称是接待上级领导,公家报销等等。问题是,他只需要一桌,他该推掉哪四桌呢?

余年以朋友为参照系,低估了“熟人”的力量。早知如此,他给其中的一个打电话就足够了,干吗要打五个电话呢?可是,天下没有后悔药,既然已经打了,现在就必须退掉四桌。让余年略微感到安慰的是,他相信这四桌年饭推掉也不会给对方造成任何损失,因为他心里清楚,这五桌年饭根本不是对方“正好订多了”,而是对方把他们自己的年饭让出来给他的,现在余年说不需要了,正好可以物归原主,不至于造成经济损失。

竞争很激烈。五个“熟人”都争着要余年去他们那里吃年饭。理由都很充分,态度都十分诚恳。那意思,仿佛余年去他们那里,就是对他们最大的信任,而不去那里,就是瞧不起他们,甚至以后会为难他们一样。这就给余年出了难题,他发觉自己推掉哪一桌都是对“熟人”的伤害,都觉得对不起人。可是,他实在不能一下子再编出四个大姨子来,实在享用不了五份年饭。有那么一刻,余年甚至想把他们五个聚到一起,实行现场竞标。当然,这想法只是一闪而过,近乎自己内心搞笑,苦中作乐,不可能真这么做。如果真这么做,没准五个“熟人”之间相互打起来,大过年的,为了自己的一桌年饭,让人家打架斗殴,肯定不行。最后,余年当断则断,果断地推掉另外四家,只保留圣庭院凤凰楼那一桌。

最后的抉择基于两项考虑。第一,凤凰楼档次高,他记得,前年女儿出国留学前夕,姐夫做东,请他们一家吃饭,地点就是这里。所以,今年他请姐姐吃年饭,选择同样的地点,应该不失礼。第二,提供这顿年饭的“熟人”单位所申报的项目,年后就上局务会,并且他已经从“一哥”的口气中听出倾向性,所以,余年选择他们提供的地方,基本上没有人情负担和压力。唯一的缺点是价钱有点贵,8888元,加上服务费,过万。说实话,如果不是为了请大姨子,而是他自己一个人过年,或者老婆没有回贵阳,他们夫妻二人吃年饭,甚至宝贝女儿从澳大利亚回来了,一家三口吃年饭,余年都不会选择这么昂贵的地方。不过,男人不能小气,这点钱余年花得起,难得请姐姐一次,又是年饭,花万把块值得。

一切搞掂,已经是大年三十的下午。余年第一时间给老婆打电话。直接打老婆的手机,而不是岳母家的座机。关于自己请姐姐吃年饭的事情,余年希望岳母从姐姐的嘴巴里获悉,而不是从他这里知道。

手机打通,余年把情况简单一说,老婆立刻觉得余年做得对,考虑得周到,给予的评价是:“你总算干了一件好事!”

结束与老婆的通话,余年怀着大功告成的喜悦心情打大姨子的手机。

“大姐呀,你好,我是余年啊。听说你今年一个人在深圳过年?”

“啊?啊。你没回合肥?”

明知故问。余年想。

余年一直把大姨子当领导,所以,他从来不计较大姨子的诚实度,并且,他知道凡是领导都比较忙,没时间听他废话,有什么话赶紧说,不要惹领导不耐烦,因此,这时候余年绕过对方关于他是不是回合肥的问题,而是赶紧说:“你在哪里?我过来接你,请你吃年饭。我已经订好了。”

余年故意没说地点,一来节省时间,二来反正要去接,说不说无所谓,不如给她一个悬念和小小的惊喜。

“啊?哦。这个呀。我……我们已经安排好了呀。”

姐姐吞吞吐吐,旁边好像有人。

可不是有人嘛,没听她说“我们”吗?

余年心里一惊,立刻意识到自己可能犯了一个错误。

我怎么这么傻啊?余年懊恼地想,一再提醒自己不要自作聪明,尤其在领导面前,千万不要自作聪明,怎么最终还是自作聪明!既然姐夫回昆明了,姐姐既不跟姐夫回昆明,也不回贵阳的娘家,就一定有她的特殊安排,自己这样自作多情地请姐姐吃年饭,不仅劳而无功,而且还让姐姐难堪,没准还触碰到一个不该触碰的秘密。余年忽然意识到,说不定姐姐对姐夫谎称她回贵阳了呢。

是。肯定是。要不然姐姐刚才为什么说话吞吞吐吐,好像旁边还有另外一个人似的。

对。确实有另外一个人。

谁?肯定不是姐夫。姐夫已经回昆明了。倘若姐夫还在深圳,就该他们请余年了,就不会发生前面这一连串的事情了。

那么,这“另外一个人”是谁呢?余年又想。如果是女人,好办,我把她们一起接到凤凰楼吃年饭就是。加一个人,更好,反正两个人也吃不了一大桌,顺便做一个人情,还避免妹夫和大姨子单独吃年饭的尴尬。可是,万一对方是个男的呢?

不是万一,而是肯定,要不然,姐姐干吗吞吞吐吐呢?干吗在说到“我们”的时候还十分勉强,非常犹豫呢?

深圳是个宽容的城市,宽容到官员腐败大家习以为常,一点不腐败倒觉得不正常了;宽容到男人在外面有一个女朋友很正常,女人在外面有一个男朋友也很正常。对于前者,余年自己就有体会。比如有“熟人”找他办事,如果他不收礼,对方反而担心余年收了别人的礼,所以要打算为难他们了;相反,余年收了礼,对方倒觉得安心了,觉得余年肯定会帮他们。即使将来事情万一没办成,也不会怀疑是余年从中作梗。至于后者,则不用举例,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广东省规定男人不允许包二奶,深圳立刻加了一条,女人包二爷同样不允许,充分体现深圳作为先锋城市在男女平等方面的先进性。既然如此,余年想,姐姐在外面有一个男朋友有什么不正常?问题是,这种事情做得说不得啊,更不能让他这样的亲戚知道。

想到这里,余年立刻说:“啊,没事。那就算了。”说完,赶紧掐线,生怕言多必失,再惹出什么是非来。

余年心里怦怦跳,仿佛自己做了一个十分见不得人的事情,却恰恰被自己的大姨子看见了。或者倒过来,是大姨子做了什么事情让他看见了。幸好,他没“看见”,只是“听见”,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没看见,就可以当做根本没发生。

余年几乎本能地想再打一个电话给老婆,汇报刚刚发生的一切。因为这一切太惊心动魄了,太有戏剧性了,太值得向老婆汇报了。但是,他克制住了。他没有打。余年知道这个电话不能打。男人,不能太随性,不能什么事情都向老婆汇报,特别是涉及到老婆家里人的不雅秘密,最好的办法是“忘记”。

现在的问题是,已经订好的年饭怎么办?推掉肯定不合适。眼看就到年饭的时间了,这个时候推掉已经订好的年饭,不等于讹人吗?

认了。不就是一万块钱嘛。

虽然决定认了,可一个人吃一桌子年饭实在也太夸张了吧?

余年又开始给朋友打电话。这次打电话不是请对方订年饭,而是请朋友吃年饭。可是,电话刚刚拨出去一半,就立刻意识到不妥。第一,绝大部分朋友回内地了,并不在深圳;第二,深圳与内地不一样,内地或许还有办不成事假装能办成骗吃骗喝的情况,深圳没有,起码在余年的朋友圈子里没有。他们谁也不在乎一顿饭,别说大年三十,就是平常,余年要请朋友吃饭,别人来了是给他面子,而不是他给别人面子。至于今天,大过年的,余年要是存心请人家吃年饭,早就约定了,能等到这个时候吗?到这个时候再发出邀请,朋友不但不会领情,说不定还要余年搭人情,被朋友怀疑目的不纯,甚至以为他脑子出了问题也说不定。所以,余年想了想,这个时候能请来吃年饭的,除了他自己,还是他自己。

一个人也要吃啊。没有订了年饭又不去吃的道理。

因为请不到人,余年也不用去接大姨子了,所以时间比较充裕,赶到圣庭院凤凰楼的时候就有点早。

由于年饭紧俏,凤凰楼的年饭不得不分时间段。同一间包房,大年三十那一天要连续开三桌。“熟人”帮余年订的是中间时间段那一席,等“头席”吃完了,里面的人撤出来,服务员进去重新收拾房间,重新摆台,再迎接他。他吃完了,后面还有一桌。但是,因为最初不是他自己订的,这个情况余年并不知道,“熟人”也没有特意告诉他这个情况,而且,因为余年去得比较早,并且他是一个人,所以,迎宾小姐也没在意。当余年按图索骥找到自己的包房时,门一推开,吓了一跳,里面居然有人在吃饭,而且迎面看到的,竟然正是自己的大姨子!

难道是大姨子自己来了?

不可能啊,我没告诉她具体地址啊。

并且,大姨子果然和一个男人在一起。虽然余年看到的只是背影,可明显是男人的背影。

完了!完啦!这下不仅“听见”了,而且亲眼“看见”了!余年看到了自己最不该看到的场景,触碰到最不该触碰的秘密。真真切切,想装作没看见都不行。

比余年更紧张的是大姨子。

这个余年能理解。换位思考。假设自己和另外一个女人单独在包房里共进年饭,碰巧被大姨子看到了,余年肯定比大姨子更紧张。

这时候,大姨子瞪着大眼,惶恐地看着余年,又看看那个男人,紧张快速地小幅度摇头,仿佛是在极力争辩或否认什么。

余年想解释一下,说自己不是故意打扰他们的,更不是来“捉奸”的,可是,此时任何语言都显得苍白,余年唯一想做的,就是找个地洞钻进去。

“对不起,我走错了。”余年想以这句话结束惊骇与难堪,然后迅速转身离开。可是,已经晚了。

这时候,那个男人转过身来,并且立刻站了起来。

让余年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此人居然是姐夫,也就是他的连襟,或者叫“一担挑”。

责任编辑 向 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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