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忘
2013-04-29孙青瑜
孙青瑜
姑爷是陈州八卦协会的资深会员,主攻象数,谁家的猪丢了,买两包彩蝶烟递到他面前,嘴里喊着“雷老师,醒醒了,醒醒了……”在小饭桌上盘腿打坐的姑爷听到唤声,微微睁眼,觑一眼喊他“老师”的那张脸:噢——想起来了,原来是某某届的一个学生。学生来求,他自然认真,掐指一算,给学生指点一个方位。失主一听,二话不说,拔腿便朝姑爷指点的方位去找猪。到了之后,果不其然,丢失两天的老母猪正领着猪娃“哼哼”拱地嘞。
找到了猪,邻居好奇,问失主:“咦,咋又找到了?”
刚才还喊姑爷为“雷老师”的失主,朗声回应道:“让雷神经给算回的!”
除了算卦,姑爷的坐忘功夫也深,按照他自己的说法,他静坐是为了体认一门刊物大学问。因为他在七十六岁那年,曾写过一篇名为《静坐和预算》的论文,刊发在我们地区文联的刊物《颍水》上。文章发表后,在陈州文化界掀起不小的轰动。面对那场轰动,姑爷极为镇静,用他的话说就是:“老夫研究《易经》近五十载,若不能掀起一丝波澜,岂胜买根面条上吊乎?”
除了《静坐与预算》,姑爷还抛弃传统的加法和乘法,成功地解决了老阴为何是“六”,“少阴”为何为“八”的易学难题……论说如此才学,就算到大学里教书,也是游刃有余,可学问满腹的姑爷却在小学里“窝”了一辈子。
姑爷教了一辈子学,按说应该德高望重,不想他却始终得不到学生的尊重,一茬又一茬的学生娃子总是喊他“雷神经”,直到喊得满镇人民都忘了他的名讳。
那是因为姑爷一开口就像秀才在戏台上念白,比如逢到他管不了的事,总是拖着嗓子大喊一声“息见了——!”再比如喊他的两位年龄较大的瘫儿子又总是以“卧龙先生”称之。姑爷嘴里的“卧龙大先生”本叫“无闷”,姑爷为了让先天残疾的长子“遁世无闷乐而行之”,不想叫着叫着,却被我们乡下人叫转了,变成了“雷老闷”。“卧龙二先生”呢?叫乾元,很大的一个名字,不想也被我们喊转了,先被喊成“钱缘儿”,后来又发展成“钱眼儿”。姑爷每每听到人家喊他儿子为“老闷”和“钱眼儿”,总是无奈地摇着头说:“息闻了,息闻了!”
更有趣的是周末,姑爷还要浓妆淡抹地扮上相,在家里上演一出小戏。姑爷的戏演得很拙,用行话说就是一个标准的“凉胡子”,一伸手,一抬眼都拙得要命,正是这拙,竟“拙”出了一股子让观众捧腹大笑的喜剧效果。所以每每一到周末,院子里总会提前拥来一群小观众。有一次姑爷画着豁嘴唇演《李豁子离婚》,拐着脚一出场,便打着眼帘东瞅西瞅:
我东院找,我西院寻,找不着女人我不放心……
因为姑爷提前有安排,他唱一句,我站在人群里高声为他配音:
哎哟,哎哟,哎哟哎哟,哎哟……
众娃子见状,也都跟着起哄,“哎哟”个不停。
姑爷演戏,向来是想到哪出演哪出,没个准头。他见“哎哟”声越来越乱,直接跳到“洗脚”一折。为了逼真,还跑到轧井处端来一盆水,一边给轮椅上的“卧龙二先生”雷钱眼儿洗脚,一边唱:
她还叫我给她洗洗臭脚,
她在上面把扣解,
我蹲在下面给她洗脚,
闻见臭气我降降鼻,
哎哟——我哩妈也可嘭了——
那一天“二先生”雷钱眼儿听到“哎哟”声,忙遵照安排,“羞怒”地从水里挣出来一只脚,照他爹脸上“踢”了一下。
姑爷本该顺势轻轻一倒,可不知怎地,就见他脚下一滑,“扑哧”一声摔了个仰面朝天,惊得二位“卧龙先生”连声呼“爹——!”
表姑利贞和他弟纯儿见他爹摔倒了,却笑得眼泪和哈拉子一块喷了出来,绽开一脸的水晶皱儿。
姑爷见他的几个傻孩子乐得那样忘我,像是很高兴,顾不得疼痛,翻身朝雷纯儿爬来。因为随着剧情的发展,“李豁子”还要继续向“县长”“控诉”“媳妇”的罪状。不想“李豁子”刚爬到“县长”面前,还没有来得及开口,“傻县长”竟不由分说,伸出大脚,照他脸上铆劲踹去。
这一脚踹得让姑爷猝不及防,重重地倒在地上,许久没有站起来。
“大先生”雷老闷一见他爹捂着鼻子,久久不能起来,像娃娃鱼一般朝他爬过去。阳光下,老姑爷鼻孔里涌出的血已经穿过手指,开始横流了。雷老闷心疼得喊了一声“爹”,正要回头怒骂纯儿,不想却被姑爷举手止了:“卧龙大先生莫要吓着了你弟纯儿!”
那一天,姑爷摔得真是不轻,一只手捂着血流不止的鼻子,一只手按着地,几番想挣扎起来,都没有成功,最后不得不示意他的“卧龙大先生”从后面推一把。
姑爷捂着被踢伤的鼻梁,在“卧龙大先生”的帮助下挣扎起来,本该接着唱“她照脸上给我踢了一脚!你知道她七孙踢多狠……一脚给我踢了一个青眼窝啊!”不想姑爷没唱,他像于突然之间悟透了人生,横起胳膊朝鼻子上一扫,鲜血糊了一脸,调门一拐唱道:
我为自己揉揉肚子放个屁儿,
劝公劝婆消消气儿,
金榜题名那一阵儿,
洞房花烛那一会儿,
喝杯小酒长精神儿
忘掉所有烦心事儿,
觉得自己活得还像那回事儿!
这段唱是姑爷自己临时加的。用俺奶奶的话说就是:“你姑奶奶不在后,好在你姑爷整天神神经经的,要不然就他家那一摊子,愁都能愁死他!”
姑爷和姑奶奶不是近亲结婚,却因“溶血”问题连连生了几个残儿。被姑爷唤作“卧龙大先生”的表叔雷老闷,因为先天残疾,只能爬行。在我的记忆里,老闷表叔识些文墨,没事时,常见他拿着他爹的书翻来看去。各种版本的易注也不知道他能不能看懂,只记得他很少笑,用现在的话说,雷老闷活得相当深沉,相当“老闷”,整天心事沉沉的样子托着一脸愁云,好像他们一家人的生存问题都绑在他心里,其实除了拾柴火,他什么也做不了。周末他爹搭台演戏时,弟弟妹妹都笑得前俯后仰,他只是相当节制地跟着咧咧嘴角。平时谁要是学着他爹喊他“卧龙大先生”,他就会异常羞怒,虽然不会明着和你翻脸,暗地里却已经悄无声息地和你绝交了。
由于爬行生活体力消耗大,“卧龙大先生”雷老闷一天要吃四五顿,每逢姑爷在小饭桌上坐忘坐久了,他只能饿着肚子趴在地上等。不知等了多久,姑爷终于收了架势,睁眼看到匍匐在脚下的大儿子,先是一惊,随后托着戏腔问道:“刚才恍惚之间,仿佛观到我儿饥肠在斗?”
“卧龙大先生”抬起饥饿的“龙眼”,浅浅一笑,说:“爹离‘龙场悟道不远了。”
姑爷一听,明白了,起身说道:“卧龙大先生稍安勿躁,为父这就去给你开炊做饭——!”姑爷像唱戏一般说完,旋着云步,一头钻进了灶屋里。
当时家家户户都烧煤了,姑爷家依然烧着地锅。灶前的柴火多是老闷表叔挎着鱼鳞袋子拾来的杂柴,有干树枝,也有废弃的旧木料,当然,也有各种杂草和树叶,反正只要是能燃着的东西,都被老闷表叔游着“龙体”从四面八方拾来。奶奶想不明白姑爷每个月的工资都弄哪儿了?不舍得烧煤球也就算了,平时竟然连个菜叶都舍不得买,若不是老闷表叔偶尔“游”到菜市场拾些菜叶,恐怕他们家一年到头都得吃白水面条。
那一天姑爷一边烧锅,一边擀面条,上上下下地忙活,像练就了一身挪移大法,擀几下面条,觉得火力跟不上了,“啪哒”将擀面杖一放,“旋”到灶门前,弯腰朝灶肚里填一把柴火,再呱哒呱哒拉几下风箱,又“旋”到案板前……不一会儿一碗只放了盐的白水面条就被姑爷做好了,面条薄厚不均,刀功大头小尾。看着热气腾腾的半锅面条,姑爷兴冲冲地走出灶屋门,托着嗓儿高叫一声:“饭好了,清炖鲤鱼一碗——!”随后把盛好的面条端出来,边走边客气地说:“卧龙大先生,饭好了,你慢慢享用,为父还有其他事要忙。”
老闷表叔接过海碗,冲他爹点了点头,开始狼吞虎咽,像是有什么急事等着他去办。记得奶奶每次看到他挎着鱼鳞袋子拾柴,总会心疼出两眼泪,一边数落姑爷老抠门儿,一边夸老闷表叔济事儿。可惜,济事儿的老闷表叔因常年在地上爬行,身上的湿毒太重,没过五十就病入膏肓了,他一病不起,一下子病没了姑爷一半多的积蓄,让研究一辈子“预算”的姑爷,远远超出了预算。所以在他断气的当儿,姑爷没哭,而是如释重负地说了一声:“卧龙大先生已去,为父我终于息见了一个!”
姑爷的第二个孩子利贞,是一个脑瘫患者,当初姑奶奶为了省一份心,曾把她嫁到对岸的柳庄,男方是个老光棍,大利贞十几岁。姑爷觉得老女婿配不上女儿,一直不同意这门婚事。可我姑奶奶却觉得只要有人能给女儿一口热饭,饿不死就中了,便自作主张将女儿嫁了过去。为此,姑爷曾不吃不喝在小饭桌上坐了三天三夜。事情本该就此不了了之。不想利贞过门没多久,那老女婿越看越觉得利贞不正常,他想不通花一样的姑娘怎么可能是个大气不通的傻子?越是想不通,就越觉得问题严重,于是便请来了巫师。不想那巫师像是看透了老女婿的心思,一见到表姑,就伸出二指禅,瞪着眼睛大喊:你这水妖哪里逃?喊着便直逼傻利贞而来。利贞哪见过这等的阵势?吓得四处躲藏。不想这一躲一藏,等于说中了巫师的圈套。因为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要的就是雇主相信他媳妇有水鬼缠身。既然是水鬼,肯定得用火攻才能降住,于是二人合伙上演一出火攻驱鬼。
据说那一天他们把表姑架到火上,把表姑烤得鬼哭狼嚎,叫声能传半截庄子。因为疼,表姑在架子上拼命挣扎,不想一下子掉进了火堆里。姑爷和姑奶闻讯赶到时,表姑已经昏迷不醒,燎泡像一个又一个电灯泡亮满了全身。
姑奶看着烧伤的傻女儿,叫了一声“我的乖儿啊!”便一头栽倒在地。姑爷看着女儿一身的晶莹剔透的燎泡,自然也是心疼得不知所措:“我女利贞本是大智若愚,哪里有什么水鬼缠身?嗯?!”直到两天后利贞苏醒过来,姑爷还在不停地重复这句话。
后来,姑爷再舍不得让利贞离开家。只可惜,回到娘家的利贞已经不再漂亮,一脸烧伤将细白的皮肤弄得坑洼不平,像贴了一张被搅皱的奶皮子,很吓人,利贞不但浑然不觉,还特别喜欢逗孩子,见到小孩儿,她就想亲近。本是纯善之举,可利贞又傻又丑,邻居家的孩子常被她吓哭,于是家长们就很讨厌她,只要一看到她,离老远就掂着棍赶。利贞傻,以为人家逗她,像玩捉迷藏似的和孩子的家长打游击战。家长这边刚刚把利贞赶走,屁股还没挨着板凳,扭头一看利贞又探头探脑地出现了,又气又好笑,不得不再次起身,一口气将她撵出二里地。次数多了,姑爷难免会撞见这种场面。当他看着利贞像狗一样被人撵着追打,面色煞白,脚上像坠了千斤石,站在原地一动难动,轻喊一声“息见了”,闭上了眼睛。远远望去,姑爷像是在原地站忘,可不知什么时候泪珠子已滚落了一脸。
我奶奶说,你姑爷最疼的就是你表姑啊!
可谁料,多年之后的一天下午,姑爷正在那张灰黑色的饭桌上定心息念,突然浑身一抖,像是静定出了什么不祥,只见他双目猛地一睁,大吼一声:“我女利贞——”急忙跳下小桌,踉跄着腿脚夺门而出,边走边哽咽着呼喊:“我女利贞——,我女利贞——!”
原来那一天,横卧在我们颍河镇南边的大河涨了潮,每次涨潮,河道里都热闹非凡,大鱼小鱼,被我们逮上一网又一网,挖上一篮又一篮,直到大水退去,我们才拖着疲惫身子,背着满载而归的鱼鳖虾蟹从河道里爬上来,抬头看到姑爷火急火燎地迎面跑来:
“诸位可见我女利贞?”
我们茫然地看着他,愣怔许久,才恍过神来,知道傻瓜雷利贞丢了。这时候,有能人对姑爷喊道:“你老雷能掐会算,你女儿丢了,你一算不就知道了?”
姑爷那时候已经急得面色苍白,嘴唇哆嗦:“情急之下,老夫哪里还有掐算的闲情!不要再说笑了!”说完,他便跌撞着朝河道里跑去,边跑边喊:“我女利贞!我女利贞……”
一直到了掌灯时分,表姑也没有露面。
我们全家人见这般情况,也顿时慌了神,开始漫无边际地帮年迈的姑爷寻找表姑——雷利贞!
不想就在寻找雷利贞多日无果时,派出所方面突然传来消息,说下游项城的某乡出现了一具浮尸。我爷爷一听,知道大事不妙,忙让四叔带姑爷前去辨认。到那里一看,浮尸果真是表姑。那时候,她的衣服早就被大水冲掉,赤身裸体横躺在地上,烧伤的皮肤已经泛白……姑爷看到她女儿,老泪“刷刷”落下,边哭边说:“我大智若愚的利贞也去了,为父又息见一个!”
埋藏了表姑,姑爷已年近九旬。钱眼儿表叔也年近花甲,照旧和他那个年过四十的傻弟弟一起天天吃着白水面条。
奶奶常说:“恁那几个表叔和表姑要不是有毛病,肯定都能去当电影演员。”
正是因为长相出众,患过小儿麻痹症的钱眼儿表叔雷钱眼儿还有过一段风流韵史。当年镇上的一个姑娘不顾娘家人的强烈反对,曾“跑”给了钱眼儿表叔。不想姑娘带着罗曼蒂克情怀在姑爷家生活两年,彻底崩溃了,据说临走时还当着我姑爷的面,吻了一下钱眼儿表叔,让姑爷羞得连喊息见了,息见了。不管那姑娘如何舍不得漂亮的钱眼儿表叔,到最后还是走了。钱眼儿表叔因情伤所致写了一首诗歌,发表在《陈州文艺》上,挣了三块钱的稿费,从此创作激情便一发不可收拾,书稿堆起来有五米多高,却再也没有发过一篇。
有一年我回颍河镇小住,顺便去探望年过九旬的姑爷。多年不见,姑爷家还是原貌,三间堂屋,东边偏屋处还是姑爷做“清炖鲤鱼”的小灶屋,小灶屋的前面是一个两米见长的粪坑,粪坑的西边就是姑爷长年打坐的小饭桌。那一天我推门进院,见姑爷正在树荫下打坐练功,没敢打扰,悄声绕进堂屋去找伏案写作的钱眼儿表叔。
钱眼儿表叔看到我,苍老的脸上一阵激动,拉着我的手问长问短。
聊了一阵,我扭头看了看仍在打坐的姑爷说:“姑爷这岁数,真是让人羡慕。”
钱眼儿表叔一听,眼圈陡红,哽咽说:“有什么好羡慕的,他不还是为了我们兄弟俩天天有顿热饭吃。”
正说着,姑爷不知何时已经旋身进屋,看到我,他兴致勃勃地喊道:“唉呀,刚才老夫恍惚间听到室内有人攀谈,疑是幻觉,不想竟是爱徒登门!爱徒何时回的故里呀?”
我看到姑爷,急忙起身,说,“刚回来,这不,就来看您老来了。俺爸让我给您捎回几瓶小酒。”姑爷一看桌上的宋河粮液,抓起来,咂了咂早就没牙的嘴巴叹道:“好酒好酒,令尊现在名声日渐震耳,不想竟然还没忘记我这个老姑父,遇到这等贤侄真乃是老夫三生大幸也!待爱徒回去,请转告令尊,老夫一定细细品尝他的好酒!”
不知道那酒姑爷有没有舍得喝,只记得在我回颍河镇的第三天中午,姑爷家又出了一桩大事。
那一天,姑爷忙上忙下做好午饭,给他的“卧龙二先生”盛了一碗,抖抖擞擞地端到院子里,朗声大喊:“饭好了!清炖鲤鱼一碗——!”就在姑爷把白水面条递给钱眼儿表叔时,突然发现三表叔没有回来,两只老手在衣襟上抹了抹,又朝门口望望,对“卧龙二先生”说:“我儿慢用,为父出去寻寻你弟纯儿!”
自从表姑落水惨死之后,每到吃饭只要雷纯儿不回来,姑爷就无法进餐,空着肚子、蹒跚着老腿四处寻找,边找边喊:“纯儿,纯儿……”找到了纯儿,姑爷才会进餐。如果寻不到雷纯儿,姑爷就会含着老泪,独自盘坐在小饭桌上,定心又息念……直到钱眼儿表叔划着小椅子走过来把他推醒,他才睁开眼睛。每次看到安全回来的雷纯儿,他往往会如释重负地长吁一声,随后双手合十,对天长叹说:“感谢上苍,我儿安然无恙,老夫心中的石头就落地了!”说完,他仿佛年轻了十几岁,腾身跳下饭桌,步伐稳健有力,钻进灶屋,把白水面条重新热上一热,盛好,端出来,嘴里还唱着:“饭好了——!混饨半锅——!”喊得一脸喜醉。
可那一天,姑爷蹒跚着老腿,沿着街筒子喊了好几圈儿,也没找见雷纯儿。万般无奈,他只得悬着心蹒跚而归,收拾完钱眼儿表叔的碗筷,盘腿坐在饭桌上,又闭目坠入恍境惚境里,专等他的傻儿归来。
钱眼儿表叔当时并没在意,看他爹又不吃饭,便劝道:“爹,你先吃吧,我弟饿了自然会回来的,您不需太挂念!”
那时候,姑爷已经进入天人合一的境地,没有接钱眼儿表叔的腔。
这一功练的时间很久,大概有四五个小时。
时间在天人合一的境界里不知不觉间走到半下午。不知何时的一个瞬间,姑爷又像是悟出了什么不妙,突然睁开老眼,惊恐地扫了一下院子,不见雷纯儿的身影,叫了一声:“大事不妙!”急忙跳下饭桌,踉跄地跑出院子……
大概夜间十一点钟,我看书看累了,正要关灯入睡,突然听到街筒子里传来一阵凄凉而又浑浊的喊声:“纯儿,纯儿……”
喊声苍凉无比,听得让人禁不住一阵惊慌。我忙穿起衣服,又唤醒俺奶和俺爷:“快,俺三表叔不见了!”因为等不及他们,我便独自蹿到街上,追上姑爷,问他怎么回事。
路灯下,姑爷已经老得不成样子,脸上的五官被皱纹挤压着变了形,突暴的双目成三角形,松垮的眼帘遮蔽着他大半个眼珠,没牙的嘴巴如同一口深陷的泥潭。看清是我,姑爷那口深陷的泥潭又是一阵悲切而无助的高喊:“我儿,我儿……”
看着惊慌到失态的姑爷,我无需再问已经明白,忙搀扶着他劝慰说:“小表叔可能是迷路了,不会有什么大事,我先送您回家!”
对我送他回家的建议,姑爷没有反对,顺从地让我搀扶着他。
不一会儿俺爷和俺奶追了上来。看到姑爷浑身哆嗦,俺奶奶红着眼圈走过来,挽住姑爷的另一支胳膊。
当我们一行四人走进姑爷家时,大概已经深夜十二点钟了。一进小院,姑爷挣脱了我们的搀扶,跌撞着走向小饭桌……
钱眼儿表叔听到动静,从屋里划出来,看到我们,又朝后瞅瞅没见他弟弟,焦急地问:“没找到?”
回答他的是一片凝重的沉默。
不知过了多久,俺爷爷说:“让你爹进屋睡觉吧!坐在院子里不是事,夜里凉……”
钱眼儿表叔看了爷爷一眼,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说:“就让他练吧,这样他会好受一些!”
听钱眼儿表叔说完,爷爷还想说什么,但没说,他抬头看看夏季的苍穹,不知是焦虑,还是在替可怜的姑爷默默祈祷,足足看了五分钟之久才回过神来,对俺钱眼儿表叔说:“明天我让你表弟去大喇叭上喊喊……”
那时候,钱眼儿表叔仿佛成了一个无助的孩子,眼含泪花,嘴唇抖了几抖,喊了一声:“三舅——!”便泣不成声了。
第二天早集一上来,四叔跑到大队办公室,敲着麦克风喊道:“广大社员同志们,广大社员同们,请注意,请注意,下面播放一则寻人启事……”
四叔在大喇叭里广播寻人启事时,奶奶让我给姑爷送早饭,并安排我走后坑。后坑是一个大水塘,没水的季节,大坑的中间有条小道,能直通到姑爷家,要比走大路近很多。那天我从后坑来到姑爷家,推门一看,姑爷还在小饭桌上,微闭双目,一动不动,看那姿态,好像从昨天晚上就没动腾过。
大广播里传来四叔嘶哑的嗓音,我小心地走过去,看见老姑爷沟壑纵横的面颊上滚落着两行泪珠,禁不住鼻头一酸,也流了一脸泪。姑爷真是老了,一动不动地坐在小饭桌上,像个木乃伊,若不是那两行不干的泪迹,一准会被人误以为没了生息。
到了第三天,噩耗终于传来,三表叔雷纯儿掉进了颍河镇一中的大粪池里淹死了。
颍河镇一中的大粪池有两米多深,四四方方,宽长数米,储存着两千多个学生的粪便和尿水。三表叔被打捞上来时,颍河镇一中的校园里立即弥漫起呛人的恶臭气儿,想必除了满身的屎尿之外,肠胃里肯定也灌了不少。因为臭气太浓,让前去看稀罕的乡邻无不紧捂鼻孔。
消息传到雷家,姑爷如“死”了一般的身子终于在那个夏季的上午蠕动了一下,透出一丝悲凉的生息。
我走上去,想把他搀扶下来,不想他闭着双目,举起右手,止了我说:“这一次就让老夫彻底息见吧!”
我一听吓了一跳,以为姑爷要自寻短见随儿西去,禁不住失声喊道:“姑爷,你可不能想不开呀!”
姑爷没有回应我焦急的呐喊,他正了正身子,又朝那片城墙重围的“虚空”撞去。
雷纯儿臭气熏天的尸体运回来后,有不少乡邻都想让姑爷与他那位惨死的小儿子告个别。可无论如何喊他,他都一动不动,像根槁木。
爷爷见唤不醒他,便阻止说:“俺姐夫年事已高,就别再勉强他告这个别了!”
三表叔从淹死到打捞上来,已经三天了,天热,腐尸的迹象很严重,几个长辈商量了一番,决定立即出殡。
俺奶奶看着雷纯儿满身的屎尿,不想让他走得太肮脏,无论时间追的多紧,她还是决定给外甥洗个澡,换身衣服,让他干干净净地走……可尸体已经腐烂,再加上一身臭屎,别说是洗澡,稍走近一些,臭气就打鼻子。万般无奈,奶奶只得找来几块破布,又让四叔回家拿来一瓶老酒,勒上鼻子,又让几位前来协助她的男劳力也勒住鼻子,喷上酒,随后又找来一个大澡盆,算是给肮脏逝去的雷纯儿洗了澡,又给他僵硬的尸体套上一身干净衣服……看着雷纯儿干干净净地躺在棺木里,俺奶奶这才如释重负地哀叹了一声。
三表叔的棺木抬出小院后,姑爷突然睁开双眼,示意让我扶他走到门口。那时候已经傍晚时分,看着送葬队伍中间的那口白色棺木,姑爷的眼里滚出两行悲泪,抽了一下鼻翼问我:“爱徒,我儿小纯真的已去?”
我看着可怜的姑爷,嘴唇抽动了几下,泪水滚滚而落,不知该说什么,只能陪着姑爷流泪。
埋葬了雷纯儿,姑爷又不吃不喝静坐了两天两夜,终于,闹腾出一场大病。
当我四叔把他送到医院时,他哭哭泣泣地大喊大叫:“老夫大限已到,死不足惜,可老夫膝下还有一卧龙先生等着吃老夫的清炖鲤鱼呀!”姑爷的声音很大,很悲,也很酸,好像要让阎王爷听到他的呐喊,放他一马似的!
姑爷这一病,病得真是不轻,奶奶爷爷几乎都要给他准备后事了,不想在医院一连挂了半个月的点滴,他又返阳过来了。
出院那天,他对俺爷爷说:“贤弟呀,老夫早就给自己合过八字,阳寿只有区区九十八年,今天返阳多亏贤弟搭救!可时下刚入仲夏,剩下的半年老夫随时都会一命呜呼!若老夫撒手西去,我儿再难吃上清炖鲤鱼……劳烦贤弟施给他一点残羹寡粥,也好让老夫在九泉安息……”
姑爷酸醉了一辈子,俺爷爷最讨厌他满口的书面语言,没理他。
姑爷一直焦急地等着俺爷爷给他个口头承诺,哪怕是微微的颔首也好。可俺爷爷就是不搭理他,心想我怎么可能不管我的外甥?但他就是懒得给这个神神经经的老头子什么口头承诺。
从医院里出来,姑爷等了一路,也没有等着俺爷爷的回应,期待的眼睛不知道什么时候好像没了魂儿……
就是那一年,姑爷提心吊胆地活到大年三十晚上,也没等来“一命呜呼”的场面。这让他高兴得不知所措,摇头晃脑地对着他儿子说:“儿呀!为父研究《易经》几十载,难道也有错算的一笔?”
钱眼儿表叔见他父亲没事,自然也很高兴,宽慰他爹说:“那可不?神仙还有不灵的时候呢!何况爹是一介凡夫……”
一转眼又过了二三年,颍河镇的故人一茬儿一茬儿地走了,只有我那位一百多岁的老姑爷还生龙活虎地活着。
俺奶奶常说:“也不知道是什么心劲儿在后面支着他,让他越活越有劲儿?”
时间很快到了2009年春天,“卧龙二先生”雷钱眼儿不幸得了癌症,到了七月份就卧床不起了。
“卧龙二先生”昏昏沉沉地挂着吊针,姑爷盘在小方桌上坐忘。只是那时候姑爷坐忘功夫大不如从前,只要听到他儿子一哼叽,立即睁开眼:“我儿又有何事需要为父相助?”
钱眼儿表叔说:“爹,我想尿!”
姑爷一听,急忙下桌,将床底下那把医用尿壶抽出来,送到床上。待钱眼儿表叔尿完,姑爷蹒跚着腿脚把尿液倒进旱厕里,回来对他的二儿子说:“卧龙二先生真乃神体,倒尿时为父从未闻到骚气。”
钱眼儿表叔忍着剧痛,苦笑说:“不是孩儿的尿不骚,是爹的鼻子瞎了!”
姑爷听得此言,恍然大悟,屈指算了算,噢,原来今年他已经一百零二岁了,禁不住大叹:“难怪,难怪呀!”叹完,他又重新爬上小桌,喊了一声“息见了”,接着坐忘。
在钱眼儿表叔病重的几个月里,老姑爷没日没夜地守在他儿子旁边。因为钱眼儿表叔腿脚不便,床铺一直设在堂屋的方桌旁边,当他病危卧床之后,他爹便把小饭桌拉到他床前,日夜盘坐在上面,连钱眼儿表叔都分不清他爹是在睡觉,还是在练功?
钱眼儿表叔大限将近那几日,俺奶和俺爷轮换着去看他爷俩儿,不想,2009年阳历10月的一天下午,奶奶刚踏进姑爷家就感到一阵隐隐的不妙。因为那一天,她没有听到钱眼儿表叔的呻吟声,进得屋去,果然一片死寂,墙上的点滴瓶子已经静止不动了。
奶奶见状,急忙走上前去扒钱眼儿表叔的眼皮,扒开眼皮一看,发现钱眼儿表叔的瞳仁已经扩散,身子已经僵硬,想必已经死去多时。
奶奶本想叫醒盘坐在小桌上的姑爷,可连喊了几声,都不见姑爷应声。奶奶以为百岁老人睡着了,便上前想把他推醒。
不料,奶奶刚一伸手,姑爷的身子便像枯树桩一歪,“扑通”摔倒在地上。此情此景,让奶奶吓了一跳,急忙走上前,又用手掰开百岁老人的右眼,发现瞳孔也已经放大。
奶奶松了手,直起身,长吁了一口气,道:“老姐夫呀,你喊了一辈子息见息见,这一回终于如愿以偿了!”
在农村死了人,必须得找人算一算死者何时灵魂出窍,亲人们也好外出躲一躲,以免被冥火误伤了身子,这一习俗称“打秧”。那一天,打秧人给雷家父子算“出秧”时辰时,掐指一算,面色大骇,惊恐地望着俺奶和俺爷说:“老雷的秧已经走四年了!”
俺奶俺爷一听,也陡然一惊,屈指一数,四年?四年不正好是他大喊着“大限已到”,缠着俺爷给他许诺的那一年吗?
责任编辑 吴大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