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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旦:我已走到了幻想的尽头

2013-04-29霍俊明

长江文艺 2013年8期
关键词:穆旦

霍俊明

只有痛苦还在,它是日常生活

每天在惩罚自己过去的傲慢,

那绚烂的天空都受到谴责,

还有什么色彩留在这片荒原?

——穆旦:《智慧之歌》

1976年1月19日,夜。穆旦为插队回来的儿子托熟人帮忙找工作,回家途中骑车不慎摔伤。回到家后,穆旦并没有太在意腿伤,只是在疼痛难忍时才让妻子周与良将一块砖烧热给他热敷止痛。此后一年的时间里他饱受病痛之苦。1977年2月20日,病痛中的穆旦寄出人生的最后一封信,表达对父亲和妹妹的极其关心之情。2月26日凌晨3点50分,在早春的微寒中,诗人穆旦走完了痛苦而丰富的一生,正如他自己所说“我已走到了幻想的尽头”。

临终前,穆旦留下的唯一遗物就是一个小帆布提箱——里面是他的《唐璜》译稿。3月1日,穆旦遗体被火化。骨灰存放于天津东郊火葬场26室648号。他死时人们只知道这位名叫查良铮的人是一个“历史反革命”,包括他的子女在内都不知道他还是一位名叫“穆旦”的著名诗人。

穆旦独自走完一条荆棘丛生、危险遍布的道路,他为此承受了常人难以想象的痛苦。然而也正是痛苦使得在时代的荒原上他的思想和人格闪现出双重的光芒,尽管他必将为此而受难。

1

1918年旧历2月24日,穆旦出生于天津西北角老城内恒德里3号院。当时穆旦是和父母以及祖母、叔父、姑姑和堂兄弟等合住,居住条件可见一斑。穆旦本名查良铮,笔名梁真、慕旦,祖籍浙江海宁。查氏为海宁世家望族。穆旦祖父查美荫曾任易州知州和直隶州知州 ,天津和河间等府盐捕同知等职。因受到存款银行突然倒闭的巨大打击,年仅55岁就忧疾而终。穆旦的母亲李玉书在20岁的时候出嫁天津。穆旦的父亲查■ 早年毕业于天津法政学院。他因生性淡泊、不善交际,除了做过法院等部门文书抄写工作之外,大多时间赋闲在家,甚至晚年吃斋念佛、不问世事,自称“自在逍遥一懒人”。1977年10月查■ 因病辞世,而他的儿子穆旦则在半年前因心脏病而英年早逝。

因父亲人微言轻而经常遭受家族白眼的穆旦从儿时就埋下了自立养家的愿望。年幼的穆旦性格倔强而独立,每逢过年过节家族祭拜祖先叩头跪拜的时候,他却从不下跪磕头。父亲经常打骂妻子,在穆旦的记忆里,母亲几乎是啜泣度日。穆旦是早慧的,早在天津城隍庙小学读二年级的时候就在《妇女日报》发表了《不是这样的讲》。1929年穆旦考入南开中学,此后母亲最大的快乐就是儿子回家后一起围坐在小煤油灯下互相谈心。穆旦把在学校的各种见闻讲给母亲听,这成了她最大的安慰。当时由于战乱,南开校园甚至都成了战场。在枪林弹雨中,穆旦等学生不得不经常到校外避难。这大大激发了穆旦等学子的爱国救亡意识。这对此后穆旦投笔从戎有着很大的影响。在抵制日货时期,穆旦不允许母亲买日本进口的虾皮和海蜇皮等食物,如果母亲买来他不但一口不吃,甚至还会愤怒地把它们倒进垃圾桶。叔伯们因此私下里议论穆旦可能是个“赤色分子”,也从此事事都避让他。由于受到校长张伯苓的影响,南开中学新式而开放的教育环境使得穆旦不仅在英文等方面有了长足进步,而且这一时期蔡元培、梁启超以及鲁迅、胡适、巴金、郁达夫、周作人、郭沫若、朱自清、冰心、俞平伯等新文学作家以及俄苏作家都对穆旦的思想和文学产生了极其重要的影响。此时的穆旦已经感受到社会的灰暗并产生不满的心理。他高中二三年级写的诗歌和评论文章《哀国难》、《流浪人》等就对社会表达了不平与不满。穆旦最初的诗歌写作就与同时代的青年直抒胸臆的浪漫化写作不同,而是更为深沉和内敛。所以在好友杜运燮看来,写诗时的穆旦更像是一个“中年人”或者饱经沧桑的“老年人”。

2

1935年高中毕业后,穆旦同时被三所大学录取,他最终选择了清华大学外文系。该年8月21日,清华大学186号通告公布了包括穆旦和王佐良、周珏良在内的318名新生录取名单。穆旦在清华先后参加了”一二·九”运动和“ 一二·一六”爱国示威游行,按照他自己的说法受过“大刀和水龙的驱逐”。穆旦在清华还读到了《大众哲学》并参加了以“左联”为核心的统一战线群众团体“清华文学会”。此时穆旦以“慕旦”之名在《清华副刊》和《清华周刊》、《文学》月刊等发表诗文。卢沟桥事变爆发后,清华以及北大校舍被日本兵占为马厩和伤病医院,而南开大学则几乎被日军飞机夷为平地。迫于极其严峻的抗战局势,1937年9月10日,国民政府宣布北京大学、清华大学和南开大学组建国立长沙临时大学。穆旦随清华的同学和老师一起南迁,其中与他一同南下长沙的还有一位女性,她叫万卫芳,后来成为国立长沙临时大学外文系二年级借读生。

穆旦清华读书期间这段爱情经历鲜为人知。穆旦与万卫芳的相识相爱,他在当时的诗歌中透露出些许的爱情信息,比如“只有庭院的玫瑰花在繁茂地滋长,/ 年年的六月里它鲜艳的苞蕾怒放”。万卫芳家境富裕,生于天津,时为燕京大学学生。清华大学教授吴宓在当时的日记中对此有约略记录,“燕京借读女生,查良铮偕来此。”据穆旦好友杨苡回忆,万卫芳与穆旦相识时已经有婚约在身,订婚对象为燕京大学的学生余某。在长沙期间,也就是1938年初,万卫芳突然接到家里电报说是母亲病危请速回。穆旦认为这是她家人的骗局,而万卫芳还是执意回到了天津并与该男子结婚。当时穆旦极其愤怒,整个楼道里都是他咆哮和嘶吼的声音。这段恋情很快地结束了。万卫芳与丈夫后来定居美国并生下两个子女。穆旦留学美国时,万卫芳得到消息并写信希望穆旦去看她,但遭到穆旦拒绝。以后万卫芳的丈夫因为精神分裂自杀,同样精神分裂和崩溃中的万卫芳竟然亲手杀死了自己的骨肉。

在大半年的时间里,穆旦随着学校从北京到长沙,又从长沙到昆明,其间经历了数千里难以想象的长途跋涉。当时学校从长沙迁往昆明的时候,穆旦参加的是步行团(美其名曰:“湘黔滇旅行团”)。步行团的行进路线为长沙—益阳—常德—芷江—新晃—贵阳—永宁—平彝—昆明。步行团从2月19日出发,4月28日到达昆明。期间步行路程约为1300多公里。在行进途中,穆旦常与闻一多先生结伴而行,边走边谈论诗歌。当时传为奇谈的则是穆旦在离开长沙前买了一册英文字典,此后步行途中穆旦一边走一边背诵,背熟后将该页撕去。抵达昆明的时候,字典已被完全撕光。正是因为边走边学,穆旦在行走中往往是最后一个到休整地点,“腿快的常常下午两三点钟就到了宿营地,其他人陆陆续续到达,查良铮则常要到人家晚飨时才独自一人来到”(洪朝生)。正是因为强烈的求知欲望以及艰苦付出的苦学精神,日后的穆旦才成长为一位杰出的翻译家。

到长沙后,穆旦未料到还来不及喘息,他就不得不再次随着联大文学院和法学院迁往昆明600华里之外的蒙自分校。1938年5月3日清晨,穆旦和其他师生又再次启程。他们先步行至火车站,然后乘小火车,“开出昆明不远便进入山区,山高路险,曲折迂回,震动甚大。沿途凿山通道,大小隧道不可计数。烟煤为山洞所阻,尽入车内,以致车上烟尘扑面,空气污浊,令人不耐”(余道南:《三校西迁日记》)。5月4日穆旦一行人抵达蒙自碧色寨,然后转乘小客车到达蒙自。穆旦在1940年发表于重庆《大公报》的两首诗《出发》和《原野上走路》中回顾了这段艰辛而难忘的经历。

无论是长沙还是昆明,当时的办学条件都极其艰苦。晚上的时候只能在极其微弱的菜油灯下读书,而一起议论时局国事则成为他们必备的功课。但是因为与闻一多、陈寅恪、朱自清、吴宓、冯至、金岳霖、郑天挺、冯友兰、叶公超、燕卜逊(William Empson)等名师大家的朝夕相处,穆旦、袁可嘉、郑敏等后来的“九叶”诗人无论是在人格还是在学养上都受益终生。尤其是燕卜逊将欧美的现代派诗人叶芝、艾略特、奥登和狄兰·托马斯以及西方文论引介给这些学生,所产生的影响是巨大的。

穆旦在联大期间曾参与青鸟社、高原社和南荒社、南湖诗社、冬青文艺社等文艺社团。因为校园时时遭受日本飞机的轰炸,穆旦和师生不得不经常“跑警报”躲进防空洞中。1939年4月,穆旦写成《防空洞里的抒情诗》。1940年6月,西南联大校方第146次会议决定聘用查良铮为外国语文系助教,月薪90元。而这段短暂的教学经历却在穆旦心里埋下了一丝阴影。通过极其有限的材料可以看出穆旦觉得自己并不适合当老师。这在他50年代于南开大学外文系任教期间同样的感受中可以得到再次印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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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2年2月,杜聿明率军入缅甸作战并向西南联大致函征求精通英文的教师从军。3月,穆旦即辞去西南联大教职,参加了中国远征军。穆旦任随军翻译出征缅甸抗日战场。当时吴宓曾陪同穆旦去第五军办公处体检。3月3日吴宓请穆旦和文林吃午饭,共花费18元,“饯其从军赴缅”。

穆旦跟随杜聿明的中路远征军第五军新编第22师。部队进入缅甸野人山区一度迷失方向,最终是蒋介石派飞机空投地图和物资才得以走出雨季的丛林。军队入缅作战半年,当时正值东南亚雨季来临,致使军中因疫病流行和饥饿难耐而损伤大半。野人山和胡康河谷(缅甸语为魔鬼居住的地方)给穆旦留下了极其恐怖的梦魇般的记忆。尤其是六七月间,缅甸几乎整日倾盆大雨,穆旦所在部队当时正身处原始森林之中。蚂蝗、蚊虫以及千奇百怪的热带小虫数不胜数。因此疟疾、痢疾、回归热等传染病几乎不可控制,尤其令人恐怖的是吸血蚂蝗和蚂蚁。杜聿明将军曾在《中国远征军入缅对日作战述略》一书中将此惨不忍睹的场景予以记述,“一个发高烧的人一经昏迷不醒,加上蚂蝗吸血,蚂蚁侵蚀,大雨冲洗,数小时内就变成白骨。官兵死亡累累,前后相继,沿途尸骨遍野,惨绝人寰。”沿途留下的是触目惊心的一地白骨,仿佛是活脱脱的难以置信的人间地狱。当时穆旦的马死了,传令兵也死了。穆旦拖着肿胀的腿在死人堆里艰难行进,有时近乎爬行。除了战争以及雨季和疾病的考验,最让穆旦等将士们难以忍受的则是饥饿,其中最长的一次挨饿时间是14天。穆旦和其他士兵不得不发了疯似的在山中和森林里寻找一切可以入嘴的东西,比如野果、蘑菇、芭蕉、老鼠、蛇、青蛙、蚂蝗、蚂蚁。穆旦随军在森林中步行四个月,终于九死一生到达印度。

1943年初,穆旦从印度辗转归国。他将入缅作战的经历写进了诗歌《森林之魅——祭胡康河上的白骨》和长诗《隐现》当中:“为什么一切发光的领我来到绝顶的黑暗 / 坐在山冈上让我静静地哭泣。”回国后的穆旦没有再回到大学任职。他先在曲靖担任第五军汽车兵团少校英文秘书和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驻滇干部训练团第一大队中校英文秘书,后又到昆明和贵阳、重庆等地四处寻找他认为合适的工作。此间,穆旦生活一直处于不安定的状态。

4

1945年11月21日,穆旦与207师师长罗又伦同乘一辆吉普车开始了为期40天之久的北上之旅。一行人从昆明出发,途经普安、贵阳、芷江、安江、宝庆、湘潭、长沙和武汉等地。一路上的丰富见闻以及破败的景象和民生的疾苦使得穆旦完成了10篇《回乡记》。

1946年1月初的寒冬,在一个朋友的介绍下穆旦乘飞机抵达北平,终于见到了阔别8年之久的父母和亲人,他们暂时租住在东直门南小街小菊胡同22号院里。此时的北平在穆旦的眼里已经无比陈旧和落败,“宽宽的柏油路,矮矮旧旧的平房向后退去。迟缓的,冬日街上的行人向后退去。风吹沙土,长长的旧红墙和红墙里的大院落向后退去。北平仍是以前的北平,不过更旧了一点,更散漫了一点”。

北平时期穆旦和沈从文、冯至以及林徽因开始交往,并曾替沈从文主编过《益世报·文学周刊》。他的《回乡记》得到沈从文和冯至的交口称赞。此时穆旦还结识了袁可嘉等青年诗人。尤其需要提及的是,在北平期间,穆旦通过王佐良、周珏良认识了周与良。周与良的父亲周■ 为知名的实业家,曾担任过天津市副市长和全国政协副主席等职。穆旦与周与良开始交往的时间是1946年。二人经常在燕京大学、北师大、米市大街女青年会、清华大学工字厅的周末聚会乃至周与良的家里相聚。他们大体就是喝茶、聊天、吃饭、跳舞、逛书店和看电影。第一次见面时穆旦就问她是否爱看小说。当时穆旦留给周与良的第一印象是“一位瘦瘦的青年,讲话也风趣,很文静,谈起文学、诗歌很有见解,人也漂亮”。然而面对周与良这样一个大家庭,二人家庭背景和出身的差异常常使得穆旦在周家人面前落落寡欢。经常是在一群人高谈阔论之时,他却向隅而坐。

由于物价飞速上涨,面对巨大的生活压力,穆旦不得不在1947年又前往沈阳、上海和南京等地讨生活。因为长期奔波,在南京时穆旦生病并由肺炎转为肺结核,一度失业。按照郑敏的回忆,她一生与穆旦的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见面就是在南京。穆旦曾到郑敏在南京的家里看她并一起到新街口去喝咖啡。二人由下午谈到晚上,主要涉及诗歌和教育。当时郑敏通过穆旦的言谈意识到他是一个个性鲜明、很有历史感的人,“这在二战后的中国,是一种优点。但是当历史正在选择道路时,个性强的个人的处境,往往并不如所想的那么容易”(《再读穆旦》)。直到1948年6月,穆旦才在友人引介下到联合国粮农组织(FAO)南京办事处任译员。当年在往返于上海和南京期间,穆旦与巴金夫妇以及陈敬容、袁水拍、汪曾祺等人都有交往。尤其是上海霞飞坊(今淮海坊)59号巴金的居所简直成为了一个沙龙,自此穆旦与萧珊结下了一生的友谊。穆旦等人一起谈诗论人生和国事,时间晚了就到美心去叫葱油鸡来吃,有时去喝咖啡或到国泰电影院看电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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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8年春天,周与良离开上海前往美国芝加哥大学留学。穆旦专门从南京坐火车到上海为她送别。黄浦江畔,穆旦送给周与良几本书以及一张自己的照片。照片的后面穆旦用钢笔抄录了自己的四行诗——“风暴,远路,寂寞的夜晚,/ 丢失,记忆,永续的时间,/ 所有科学不能祛除的恐惧 / 让我在你的怀里得到安憩”。1949年初,穆旦在联合国粮农组织任职期间前往泰国曼谷工作。据穆旦自己所说,此行去曼谷主要是为了积攒去美国留学的费用。终于在新中国成立前夕,穆旦抵达美国并在该年年底与周与良在杰克逊维尔结婚。他们不会想到,1953年历尽周折终于回到自己祖国后迎接他们的是怎样一番不平常的命运。

穆旦在芝加哥大学英文系攻读硕士学位,课余时间他不停打工以维持生计。艰苦的求学生活、参加抗日远征军的经历以及对祖国和亲人的怀念使得穆旦一直有强烈的回国冲动,而在回国的问题上他经常与其他留学生甚至与周与良产生分歧。他一直坚持留学生应该最终回到祖国去,所以当时很多同学以及朋友都以为他是共产党。尽管穆旦没有亲眼目睹和亲身体验新中国成立的气氛,但远在国外的他仍通过各种途径在思想上不断“充实”自己。穆旦苦修俄文就是一个最好的证明。1950年穆旦在芝加哥大学选修俄国文学,并背诵下整部俄语辞典。1953年年初,在他不断努力与争取下,终于与周与良历经周折回到中国。

回国后的穆旦一直从事外文翻译和教学工作。受到萧珊的鼓舞,穆旦在北京期间就开始夜以继日地翻译苏联季莫菲耶夫的《文学原理》。穆旦最终选择了和妻子一起到南开大学任教。

然而平稳的日子很快就结束了。当时频繁的政治学习和各种小组讨论以及夜大学习更是让穆旦不胜其苦。在这样的政治文化氛围中,穆旦备感不适与孤独。他在1953年写给萧珊的信中这样无奈地写道:“现在唯一和我通信的人,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你一个人。”1954年,穆旦因参加过“中国远征军”被列为“审查对象”,受到不公正待遇。同年11月穆旦还卷入了南开的“外文系事件”。 “事件”的结果是外文系暂时停办。陈逵、巫宁坤、张万里、蒋瑞琪、毕慎夫等人都被迫调离了南开。

在1955年2月开始的“肃反”运动中,穆旦成为“肃反”对象,被勒令交代问题、接受审查。在穆旦的履历表中,家庭出身标明是小资产阶级,本人成分是伪军官。在“肃反”运动和“文化大革命”期间,穆旦和妻子都遭到批斗。在如此酷烈的时代语境下,穆旦虽然被迫停止了诗歌创作,但他仍不肯放下手中的笔,而是一直坚持诗歌和文学翻译。周与良回忆, “他几乎把每个晚间和节假日都用于翻译工作,从没有夜晚两点以前睡觉”,“翻译中忘记吃饭,仅吃些花生米之类”。在反右运动的整风和大鸣大放中,穆旦一直是持一种谨慎的态度。1957年5月应《文艺报》文艺部负责人袁水拍之约穆旦写就诗作《九十九家争鸣记》。本来是“百家争鸣”穆旦却偏偏来了个“九十九家争鸣”。穆旦以讥讽的笔法和诙谐的语调通过对一次会议的描述揭示了“百家争鸣”并非是真正的争鸣,“百花齐放”也非真正是文艺创作的自由。尽管穆旦在该诗的“附记”部分有为自己的意图澄清的说明,但这首诗已经大大越过了当时主流诗歌写作范围的底线,而招致批判也是必然。

这首诗发表不久旋即受到猛烈批判。1957年9月号的《诗刊》发表黎之的批评文章《反对诗歌创作的不良倾向及反党逆流》。文章认为穆旦的诗流露了比较严重的灰暗情绪并“污蔑现实生活攻击新的社会”。穆旦不得不对《九十九家争鸣记》进行了检讨,“我的思想水平不高,在鸣放期间,对鸣放政策体会有错误,模糊了立场,这是促成那篇坏诗的主要原因。因此,诗中对很多反面细节只有轻松的诙谐而无批判,这构成那篇诗的致命伤。就这点说,我该好好检查自己的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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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8年12月18日,穆旦被定性为“历史反革命”并被判处三年管制,降级降薪甚至逐出课堂,强迫在南开大学图书馆接受管制和监督劳动。从1959年1月5日开始,穆旦每天负责打扫图书馆和清理厕所,“我自动打扫图书馆甬道及厕所,每早(七时半)提前去半小时。这劳动对自己身体反而好”。穆旦每天除了劳动之外,每天回家还要写思想汇报,每星期去南开大学保卫处汇报思想,每逢节假日还被集中起来写思想汇报。穆旦从此失去了写作和发表作品的权利。穆旦在1959年1月1日的日记中这样写道:“我总的感觉是:必须彻底改正自己,不再对组织及党怀有一丝不满情绪,以后应多反省自身,决心作一个普通的勤劳无私的劳动者。把自己整个交给人民去处理,不再抱有个人的野心及愿望”。尽管是管制,穆旦还是能每月拿到60元的生活费。然而精神上的打击是无法想象的,沉默和痛苦一次次淹没了诗人——“多少人的痛苦都随身而没”。

1962年,穆旦的三年管制期已经结束,但是仍然在“五一”和“十一”等节日的时候去图书馆写检查。尽管穆旦承受了巨大的痛苦,但是为了保护孩子不受伤害,他们夫妻一直尽力隐瞒着。对穆旦的管制结束后,他在图书馆从事图书整理和抄录卡片以及清洁卫生的杂务。此时,面对着这个过早衰老瘦弱的人,已经没有人知道他的诗人身份了。

“文革”开始时南开大学有100多位教授和干部被打倒,穆旦也因“中国远征军”问题再次被判为“历史反革命”。穆旦全家首当其冲遭抄家。据周与良回忆,抄家的次数太多,不仅日常用品和衣服、被褥被当做“四旧”拉走,而且很多手稿和书籍几乎被洗劫一空。让穆旦稍感安慰和庆幸的是,他苦心孤诣翻译的《唐璜》手稿没有被抄走。造反派在房间里四处贴上标语“砸烂反革命分子查良铮狗头”。这时的穆旦已经被集中劳改,打扫图书馆、校园道路、厕所和游泳池。他每晚回家看到的就是满地的狼藉。

1968年,穆旦一家被迫从居住条件较好的东村70号搬到13号筒子楼337室。穆旦夫妇与四个子女(长子查英传,次子查明传,长女查瑗,次女查平)挤在仅17平米阴暗潮湿的房间里,并且一住就是五年。因为房间太小,只能放两张床和一个书桌。很多物品不得不堆放在楼道甚至厕所里。而此时的周与良也被定罪为“美国特务”关进生物系教学楼隔离审查。因为常年饥饿和营养不良,年仅11岁的女儿查瑗晕倒在公共厕所,是邻居去厕所发现后背回房间才捡回了一条命。此时穆旦和妻子因为接受审查都不能回家,一天三顿饭还得子女来送。查瑗后来回忆每次去送饭的时候,父亲都会非常关切地询问厕所经常外溢的粪水是否淹到了《唐璜》那部译稿(当时所住的337房间紧挨厕所)。

1969年冬天,南开大学将穆旦等“牛鬼蛇神”及其家属子女都下放到了河北保定西郊太行山东麓的完县(后改名顺平县)。当时穆旦和妻子所在的公社相隔有几十里路。1970年初快过春节的时候,穆旦步行前去探望久别的妻子和四个孩子。然而匆匆一见只有半小时的时间。当时的穆旦精神疲乏、面容憔悴,眼里含着泪水。分别的那一刻,周与良看到的穆旦的背影已经仿佛一个十足的老人,而此时的他也才52岁。在下放期间穆旦干过几十种活计,比如挖土、运砖、割草、锄地、放羊、割草、洒农药、盖羊圈、修路、铡草等,其身体和心灵遭受极大摧残。通过穆旦的日记记载,1970年开始,他的身体状态堪忧,消化不良,经常剧烈咳嗽。

1972年8月13日,穆旦一生最好的朋友之一的萧珊因病逝世,年仅54岁。病中的穆旦多次给巴金写信给予安慰。“文革”结束前夕,穆旦为萧珊写下一首追挽和纪念的诗作《友谊》,“永远关闭了,我再也无法跨进一步,/ 到这冰冷的石门后漫步和休憩,/ 去寻觅你温煦的阳光,会心的微笑,/ 不管我曾多年沟通这一片田园”。

不管自己承受多么难以想见的苦难,穆旦对子女是疼爱有加的。1974年11月,查瑗到天津第13塑料厂上班。从此几乎每天早晨5点穆旦起床,然后收拾好,送女儿到八里台汽车站。有时查瑗倒班要到晚上11点多才回家,而穆旦竟仍坚持去汽车站接她,无论是狂风暴雨还是大雪纷飞。

7

1976年“四人帮”倒台后,穆旦在新购买的《且介亭杂文》的扉页上兴奋地写下“于‘四人帮揪出后,文学事业有望,购《且介亭杂文》三册为念”。穆旦高兴地对妻子周与良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希望又能写诗了”,“相信手中这支笔,还会重新恢复青春”。然而因为连年政治运动的冲击,心有余悸的周与良却反对穆旦写诗,“咱们过些平安的日子吧,你不要再写了”。而实际上即使是在“文革”期间,穆旦也并未因政治运动的高压而搁笔,而是偷偷地背着家人写诗。他偷偷地在纸条上、烟盒上、信封上、日历上将自己的感受偷偷地转换成诗行。当穆旦在诗坛沉寂近20年后,在生命的最后时日,在“心灵投资的银行已经关闭”的严厉岁月,他又重新使诗歌焕发出光辉。这也为一个诗人一生的写作划上了完满的句号。当然,这些诗句的背后是一个诗人无比深重的苦难,更有一个诗人的良知,而诗则成了苦痛的“至高的见证”。

1979年8月3日,穆旦得以平反,宣告无罪。1985年5月28日,穆旦的骨灰终于安葬于北京香山脚下的万安公墓。黑色墓碑上刻着简短的一行字——“诗人穆旦之墓”。2003年9月21日,穆旦与夫人的骨灰在北京合葬。墓穴中陪伴他们的还有出版于1981年的《唐璜》。

责任编辑 何子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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