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浅谈律诗教学

2013-04-29伍大福

现代语文(学术综合) 2013年8期
关键词:格律杜甫意境

摘 要:读解一首律诗,必须从“格律”和“意境”两个方面来把握。杜甫“晚节渐于诗律细”,其五律名作《旅夜书怀》由于格律的规定,一些字句的语序已经倒置改变。此诗前两联偏于写景,重于艺术锤炼;后两联偏于抒情,重于思想阐发。但就其整体来看,语言结构艺术的锻炼与思想情感的抒发又是浑然一体、密不可分的。若忽视此诗的格律特点,则不能很好地理解其意境。

关键词:杜甫 《旅夜书怀》 格律 意境

一、律诗教学的关键

对于古代诗歌体裁的辨析,明人最为精详。关于律诗,明初的吴讷在《文章辨体序说》中指出:“律诗始于唐,而其盛亦莫过于唐。考之唐初,作者盖鲜。中唐以后,若李太白、韦应物犹尚古多律少。至杜子美、王摩诘则古律相半。迨元和而降,则近体盛而古作微矣。大抵律诗拘于定体,固弗若古体之高远,然对偶音律,亦文辞之不可废者。故学之者当以子美为宗。其命辞用事,联对声律,须取温厚和平不失六义之正为矜式。若换句拗体,粗豪险怪者,斯皆律体之变,非学者所先也。杨仲弘云:‘凡作唐律,起处要平直,承处要舂容,转处要变化,结处要渊永,上下要相联,收尾要相应。最忌俗意俗字,俗语俗韵。用功二十年,始有所得。呜呼,其可易而视之哉!”而明中叶的徐师曾在《文体明辨序说》中进一步溯源道:“律诗者,梁陈以下声律对偶之诗也。……唐兴,沈宋之流,研练精切,稳顺声势,号为律诗,其后寝盛。虽不及古诗之高远,然对偶音律,亦文章之不可缺也。……其诗一二名‘起联,又名‘发句,三四名‘颔联,五六名‘颈联,七八名‘尾联,又名‘落句。……至论其体,则一篇之中,抒情写景,或因情以寓景,或因景以见情。大抵以格调为主,意兴经之,词句纬之;以浑厚为上,雅淡次之,秾艳又次之。若论其难易,则对句易工,结句难工,发句尤难工,七言视五言为难,五言不可加、七言不可减为尤难。”细较两段文字,吴说“固弗若古体之高远,然对偶音律,亦文辞之不可废者”,徐说“虽不及古诗之高远,然对偶音律,亦文章之不可缺也”显然承吴说而来,“对偶音律”在二人眼中正是“律诗”区别于“古诗”的关键所在,也就是格律。王国维说:“文学之事,其内足以摅己,而外足以感人者,意与境二者而已。……文学之工不工,亦视其意境之有无,与其深浅而已。”因此,我们认为,读解一首律诗,必须从“格律”和“意境”两个方面来把握。为符合格律的需要,律诗的字句会产生一些异于正常语序的变化,了解格律,有助于我们对律诗字词的理解,从而能够更好地读解一首诗的意境。唐人律诗,以杜甫为最,前人已有定评。明人胡应麟曰:“五言律体,工部气象巍峨,规模宏远,错综幻化,不可端倪。……皆神化所至,不似从人间来者。”因此,我们试以杜甫的五律名作《旅夜书怀》为例来读解律诗的“格律”和“意境”。

二、《旅夜书怀》的格律特点

《旅夜书怀》全诗如下:

细草微风岸,危樯独夜舟。

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

名岂文章著,官应老病休。

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

此诗的写作时间有两种说法。通行的说法是,唐代宗广德二年(764)春,杜甫携家人到成都投靠好友严武,在其帮助下,杜甫本可以在成都长久居住,不料严武在第二年(765)四月突然死去。他不得不再次离开成都,带着家人乘舟东下,在岷江、长江飘泊。这首五言律诗大概是他舟经渝州、忠州一带时写的。但也有一种说法,认为这首诗作于768年,写江汉平原的景色,从“星垂平野阔”一句来看,是有道理的。因为渝州、忠州一带多山,恐怕难以看到广阔的“平野”。

无论如何,这首诗作于杜甫的晚年。晚年的杜甫一直患有肺病和风痹;也不做官了;漂泊在船上。作这首诗时,杜甫已经无所依靠,不得已去夔出峡,转作楚游,因此一路上心情十分沉重。这首诗集中地表现了诗人彼时的心情和人生态度。

杜甫说“晚节渐于诗律细”,此诗格律的基本特点是:仄起仄收式,首句不入韵;韵脚为舟、流、休、鸥四个字;不仅中间两联对仗,而且首联也对仗。律诗要求一句之中每两个音节平仄相错,同时一般规定“一三五不论,二四六分明”;一联之中,第一个双音步平仄应相对,否则“失对”;两联之间,第一个双音步平仄应相粘,否则“失粘”。此诗颔联、颈联、尾联出句的第一、三、五字有的平仄不合正常规定,如“平”“名”“何”“天”四个字都该是仄声字,但都平了,无碍。古汉语中有入声字,属于仄声,此诗中“独”“阔”“月”“一”都是入声字,其中“独”“一”现代汉语是阳平和阴平,已经不是仄声字了,“阔”“月”现代汉语读去声。由于格律的规定,此诗的一些字句的语序已经改变。“独夜舟”应该是“独舟夜”之倒文,“月涌大江流”正常语序应该是“大江流月涌”,因为押韵和平仄的考虑,就调整了语序,否则不合格律。“名著”或“著名”、“休官”本是成词,也是出于符合格律的需要才把正常的语序“岂文章著名”、“老病应休官”颠倒了,“应”须读平声,意为“应当”或“即时”。尾联怎么理解?关键在“飘飘”。“飘飘”在古汉语中有三义:飘飞的样子、风吹的样子、轻举的样子,根本没有“漂泊、飘零、飘荡”之意。这一联的正常语序应该是:天地一沙鸥,飘飘何所似?也是为了符合格律才作了这样句序倒换的处理。由于杜甫极为重视声律,此诗有几处为了合律而语序颠倒应该引起读解者的注意。

三、《旅夜书怀》的意境解读

意境由意象构成,有时一个意象就形成完整的意境,有时一组意象构成意境。《旅夜书怀》展现了多个意象,其意境具有多层性和丰富性。这些意象多由诗人直寻眼前所见而入诗,故所营造的意境自然属于王国维所说的“写境”。

情由境生,杜甫彼时的心情在此诗所营写的意境中有很好的体现。“一首律诗,主题思想的表现,都在第一联和第四联。第二联和第三联,虽然必须做对句,较为难做,但在表达全诗思想内容,并不占重要的地位。”当然,施蛰存先生的这几句话主要是针对律诗的一般情况而言的。但是,杜甫的这首诗不同于一般的律诗。此诗前两联偏于写景,重于艺术锤炼;后两联偏于抒情,重于思想阐发。这也仅是就此诗字面的各有侧重而言。就其整体来看,语言结构艺术的锻炼与思想情感的抒发又是浑然一体,密不可分的。

首联起写平视近景,纯粹直取眼前,似平淡而实醇厚,寓情于景,通过写景展示他的境况和情怀:像江岸细草一样渺小,像江中孤舟一般寂寞。读者自不难体味其兴中含比。颔联出句承前仰视和远视结合,象境阔大,星垂而愈显平野远阔,月色朦胧中天地交汇,反衬个人的渺小而孤独;对句收为俯视,化谢朓“大江流日夜,客心悲未央”而成句,因江水流滚而月涌,其悲情隐而不发。俯仰之间,写景视角的转换蕴含了诗人对自然、历史、社会、人生的大思考。

颈联转为抒写人事,关键在“文章”二字。文章的本义是“错杂的色彩或花纹”,前两联的写景正是描绘了天地间的“文章”,由自然之“文章”过渡到诗人之“文章”(即文辞),由景而情,转得自然,似断而实连。诗人之“悲”在“名”“官”之错位彰显。《左传·襄公二十四年》:“‘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三不朽。”“文章”是“立言”,是“不朽”中最次的,诗人出身于“奉儒守官”的家庭,对于自己仅仅依靠“文章”而著名于世,内心是感到很不好受的。入仕做“官”是诗人所处时代“立功”的唯一途径,而杜甫虽然担任过一些官职,如右卫率府胄曹参军(主要是看守兵甲仗器、库府锁匙的小官)、左拾遗(七、八品的谏官)、华州司功参军(刺史的属官,管杂事)、补京兆功曹参军(未就)、检校工部员外郎(代理从六品)、节度参谋(幕僚),但这些官要么职位低微,要么只是虚衔,大都不能做什么实事。在这些低微而又没有实权的职位上,诗人也无法做出成绩,况且还因“老病”而丢掉呢。

杜甫为人“褊躁傲诞”(《新唐书》),跟上司的关系大多数时候不是很融洽。但他的政治抱负又很远大,“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因长期遭受压抑而不能施展,一辈子没有正儿八经地担任过主要官职,无以“立功”。因此声名竟因文章而著,这实在不是他的心愿。杜甫此时虽不算老但久病,他的休官,是多方面的原因造成的,尤其他自己也看不上这些低微的职位,后来的官位都是他自己主动辞去的。这里表现出诗人心中的不平,颈联其实是诗人的牢骚之语,道出了人生之“悲”的实情。

前文之所以说尾联出句和对句倒置,实在是因为从整首诗的诗意来判定的。诗人一边回顾感慨人生之“悲”,一边并没有停止对月夜凄景的观览。天地之间,随船俯仰,诗人不经意间映入眼帘的是一只栖息在沙洲上的鸥鸟。杜甫的诗中多次写到“鸥”。如:江浦寒鸥戏,无他亦自饶。却思翻玉羽,随意点春苗。雪暗还须浴,风生一任飘。几群沧海上,清影日萧萧(《鸥》);自去自来堂上燕,相亲相近水中鸥(《江村》);舍南舍北皆春水,但见群鸥日日来(《客至》);世事已黄发,残生随白鸥(《去蜀》);昔如水上鸥,今如罝中兔。性命由他人,悲辛但狂顾(《有怀台州郑十八司户虔》);细动迎风燕,轻摇逐浪鸥(《江涨》);白鸥没浩荡,万里谁能驯(《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等。“鸥”在这些诗中都是自由自在、不受羁绊之身的象征。此时的诗人已经彻底“休官”,退隐之念占据胸中。诗人看到自己熟悉的鸥,栖息在沙洲之上,不禁想到,鸥飞起来如何呢?诗人没有回答。但答在问中,承颈联而来。一个不再受“功名”羁绊的人,就与那自由自在飞翔的鸥鸟非常相似。尾联可说是诗人的自我解脱之语,表达归隐之心。总之,尾联把眼前之景、物与人合写,收结全篇。

清人浦起龙指出:“起不入意,便写景,正尔凄绝。三、四开襟旷远,五、六揣分谦和,结再即景自况,仍带定‘风岸、‘夜舟,笔笔高老。”(《读杜心解》)全诗起承转合,妙合天成,浑然一体,首联“独夜舟”与尾联“一沙鸥”呼应,既孤独凄怆,也不乏自我超脱,沉郁而不沉沦,抒怀之主题得以彰显,真正是如清人纪昀所说:“通首神完气足,气象万千,可当雄浑之品。”

总之,若想真正理解一首律诗,教好一首律诗,格律和意境两者缺一不可。由于现在很多教师忽视了格律,律诗教学偏于意境解读,往往不得要领,解读愈深,距古人之意愈远。

(本文为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规划基金项目阶段成果之一,项目编号:11YJA751098。)

参考文献:

[1]吴讷.文章辨体序说[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

[2]徐晋如.禅心剑气相思骨——中国诗词的道与法[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

[3]傅杰编校.王国维论学集[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7.

[4]施蛰存.唐诗百话[M].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

[5][日]松原朗.试论杜甫《旅夜书怀》诗的写作时期[J].杜甫研究学刊,1994,(4).

[6]郭预衡主编.中国古代文学史长编·隋唐五代卷[M].北京:首都师范大学出版社,2000.

[7]浦起龙.读杜心解[M].北京:中华书局,1961.

(伍大福 江苏省无锡高等师范学校 2141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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