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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锺书先生文艺批评方法管窥

2013-04-29崔现芳

现代语文(学术综合) 2013年8期

摘 要:钱锺书朗悟笃学,博览群书且融会贯通,真正做到了融化百家而卓然自成一家;他擅长于中西文学以及各人文学科之间即异而求同,因同而见异;强调打通各个人文学科之间的界限,打通中西,打通学术研究和文艺创作。“打通”和“比较”的最终目的是寻找中西文学乃至人类文化的共同规律。

关键词:酿蜜说 比较说 打通说

钱锺书先生学问博大精深,汪洋恣肆,会通古今中外。早在二十世纪30年代初治西方哲学的张申府先生就说钱锺书“乃是现在清华最特出的天才”。吴宓教授和几位青年学生促膝谈心时,曾发感慨说:“自古人才难得,出类拔萃、卓尔不群的人才尤其不易得。当今文史方面的杰出人才,在老一辈中要推陈寅恪先生,在年轻一辈中要推钱锺书,他们都是人中之龙,其余如你我,不过尔尔!”

诚然,钱锺书先生之英才绝识,卓冠一世。笔者略有自知,探讨钱先生的文艺批评方法,是力不胜任,不够资格的。但笔者不揣简陋依然要谈,只能是管中窥豹,不敢求探骊得珠,笔者以为这是向钱先生致敬的一种方式。并且钱先生的文艺批评方法具有方法论的意义。

一、“酿蜜”说

众所周知钱锺书天分高,记忆力强,他罕有的天赋几乎是难以企及和不可复现的。但恐怕少有人知道他勤苦用功到了何等程度,而他的勤奋,我们是可以学习的。举几个事例来看。锺书酷爱读书从小就四邻皆知,一位姓邹的街坊,这样督促他儿子:“我过钱家,每回都听到锺书书声琅琅……”[1]。钱锺书善于从辞书中汲取营养,读破过几部英文辞典。当年赴英求学途中,在轮船上他也总抱着一部英文字典在读念或背诵。杨绛在《我们仨》中说:“牛津的假期相当多。锺书把假期的全部时间投入读书”[2]。在罗山县“五七干校”,钱锺书和吴晓铃负责烧锅炉,锅炉摆在当院,朔风一吹,水很难烧开。“即使在这样艰苦的条件下,我还是见钱先生在添满水,加足煤以后,利用水未烧开的这个空间读书。”[3]可以说,钱先生一辈子惜时如金,嗜书如命,将全部精力和心血都用在了读书上。郑朝宗先生说:“前人有言:‘以生知之资志困勉之学,意思是说最聪明的人偏要下最笨的工夫。我看这话用来形容钱锺书是最恰当不过的了。”[4]可谓精当。钱先生不仅自己手不释卷,还总是鼓励晚辈认真多读书,不要偷懒,薛鸿时说:“他在给我的信里教导我,读书、写字甚至交友,都要‘博观而约取,眼界广阔,不为一家所囿。”[5]对晚辈的关注和扶掖,是钱先生学风上的一大特点,兹不赘言。

钱锺书虽然博览群书、博闻强记,却能兼收并蓄、融萃众美而卓然自成一家。借用敏泽先生的话说,钱锺书“他胸中自有炉锤,善于熔冶,用宏取精,真正做到了‘化书卷见闻作吾性灵,或正如他引用一个西方哲学家席尼察(Seneca)的话所说的:‘博览群书而匠心独运,融化百家以自成一味,皆有来历而别具面目。”[6]这就是钱先生著名的“酿蜜说”!转益多师、融化百家而匠心独运、自成一家。钱先生还说:“大学问家的学问跟他的整个性情陶融为一片,不仅有丰富的数量,还添上个别的性质;每一个琐细的事实,都在他的心血里沉浸滋养,长了神经和脉络。”[7]算是酿蜜说的一个很明确的注脚。读书恰如食鱼肉,不必贪多,重在消化,只有这样才能实现以我为主的对资料的真正占有。

二、“比较”说

钱先生在《谈艺录》开篇就说:“余雅喜谈艺”[8],在《中国诗与中国画》里说:“我有兴趣的是具体的文艺鉴赏和评判”[9]。钱先生始终反对架空式的文艺批评,认为切中肯綮,鞭辟入里的具体阐释,比省事地授予空洞的理论头衔要有意义得多。钱锺书说:“具有文学良心和鉴别力的人像严正的科学家一样,避免泛论、概论这类高帽子空头大话”[10]。因此他不尚空谈,不作高论,不凭主观创立学说,而将主要精力用于研读具体作品,试图从具体的文学现象的考辨和阐释中概括出中西共同的诗心、文心。

钱锺书灵心妙质,擅长于中西文学以及各人文学科之间因同而见异,即异而求同。其著作中经典的比较文学研究的个案非常丰富。举几个例来说。

譬如钱锺书在《谈中国诗》中谈到中国诗“笔力清淡,词气安和”时说:“我们最豪放的狂歌比了你们的还是斯文;中国诗人狂得不过有凌风出尘的仙意(airyfairy),我造过aeromantic一个英文字来指示这种心理。你们的诗人狂起来可了不得!有拔木转石的兽力(brute force)和惊天动地的神威(divine rage),中国诗绝不是贵国威德门(Whitman)所谓‘野蛮犬吠,而是文明人话,并且是谈话,不是演讲,像良心的声音又静又细——但有良心的人全听得见,除非耳朵太听惯了麦克风和无线电或者。”[11]同是狂,中西诗歌狂得各有本族性格。再如《围城》中比较中西方人的丑,说道:“西洋人丑得跟中国人不同:中国人丑得像造物者偷工减料的结果,潦草塞责的丑;西洋人丑得像造物者恶意的表现,存心跟脸上五官开玩笑,所以丑得有计划、有作用。”[12]

又如钱锺书在《谈艺录》三一“说圆”条下,旁征博引,左右逢源,大量联类古今中外的先哲、诗人、以及佛典中的相关论述,一气贯注,文气势如破竹,令人信服地说明中国和西方都有此相通的“以圆为贵,以圆为形之至善极美者”的心理。

当然,比较本身不是理由,不是生拉硬拽、纯属臆测的牵强比附,比较的最终目的是在明辨异同的过程中,深入认识中西文学传统各自的特点,寻找中西文学乃至人类文化的共同规律。钱先生在《谈艺录》序言中明确表示:“凡所考论,颇采‘二西之书,以供三隅之反。盖取资异国,岂徒色乐器用;流布四方,可征气泽芳臭。故李斯上书,有逐客之谏;郑君序谱,曰‘旁行以观。东海西海,心理攸同;南学北学,道术未裂。虽宣尼书不过拔提河,每同《七音略序》所慨;而西来意即名‘东土法,堪譬《借根方说》之言。非作调人,稍通骑驿。”[13]钱锺书在进行鉴赏和评判时,凭借深至的悟性、超常的鉴别力和敏锐精确的艺术感觉与语言感觉,大量的联系古今中外文学作品中性质相同的例子,以说明天地间有这样一种共同的文艺规律,共同的诗心文心。

三、“打通”说

钱锺书先生的几部主要著作虽然多采用传统著述体裁,如选本、札记、诗话等,但是我们仍能感受到其间存在着一以贯之的理念和法则,存在着一个互相打通、交互映发、充满生机的体系。一言以蔽之,钱先生的治学方法,精髓在于“打通”二字。其涵义主要有三个方面:打通各个人文学科之间的界限,打通中西,打通学术研究与文艺创作。

首先谈打通人文学科之间的界限。钱先生在《诗可以怨》里说:“人文科学的各个对象彼此系连,交互映发,不但跨越国界,衔接时代,而且贯串着不同的学科。由于人类生命和智力的严峻局限,我们为方便起见,只能把研究领域圈得越来越窄,把专门学科分得越来越细。此外没有办法。所以,成为某一门学问的专家,虽在主观上是得意的事,而在客观上是不得已的事。”[14]因此钱先生穷尽气力,想使小说、戏曲、诗歌和哲学、历史、心理学、语言学、社会学等融为一家。

人文学科之间的界限为什么能够打通呢?钱先生说:“修词机趣,是处皆有;说者见经、子古籍,便端肃庄敬,鞠躬屏息,浑不省其亦有文字游戏三昧耳。”[15]“若经若子若集皆精神之蜕迹,心理之徵存”[16]。人文学科之间界限所以能够打通,关键就在这里,皆为“精神之蜕迹,心理之徵存”。为了说明这点,钱先生常拿向来“不登大雅之堂”的小说、戏曲来解释经、史中的语言、意境或表现手法。如《史记·鲁仲连邹阳列传》,“鲁仲连曰:‘吾始以君为天下之贤公子也。吾乃今然后知君非天下之贤公子也!”钱先生释云:“‘乃今然后四字乍视尤若堆叠重复,实则曲传踌躇迟疑、非所愿而不获己之心思语气;《水浒》第一二回:‘王伦自此方才肯教林冲坐第四位,适堪连类。”[17]又如《左传》:“僖公二十四年介子推与母偕逃前之问答,宣公二年鉏麑自杀前之慨叹,皆生无傍证,死无对证者。注家虽曲意弥缝,而读者终不餍心息喙。”钱先生释云:“史家追叙真人实事,每须遥体人情,悬想事势,设身局中,潜心腔内,忖之度之,以揣以摩,庶几入情合理。盖与小说、院本之臆造人物,虚构境地,不尽同而可相通:记言特其一端。”[18]先生不仅打通经史子集,打通各种文体,而且擅长以心理学解释古诗文小说中透露的心理状态。试举一例。《三国演义》第七十二回记曹操出师不利,想班师回朝,“见碗中有鸡肋,因而有感于怀。正沉吟间,夏侯淳入帐禀请夜间口号,操随口曰:‘鸡肋!鸡肋!”钱先生指出:这是“操不自觉而流露‘肺腑之隐衷,心析学所谓‘失口之佳例。”[19]钱先生提倡打通人文领域各个学科之间的界限,提倡多学科交叉研究,当然最终还是要回归到文学本位上来,用来解释和说明文学现象。

其次,探讨关于打通中西文学与文化的问题。钱先生坚信:“东海西海,心理攸同;南学北学,道术未裂。”钱先生幼承庭训,在钱基博先生的直接指导下,博览群书,精于写作,古文根底雄厚。从他的学位论文《十七、十八世纪英国文学中的中国》《谈艺录》《管锥编》等著作中随处可见的旁征博引、互证互释互补,皆可见出钱锺书对西方文化思想的精深把握。可以说,钱先生既对中国传统典籍与文化思想通观周览,又对西方的文化思想和话语观念博观融通,加上世罕其匹的渊博和睿智,所以在感物联类方面,具有极大的自由空间,可以自由地穿行其间,一切仿佛信手拈来,浑似不经意,而头头是道,妙语连珠,启人神智。《通感》和《一节历史掌故、一个宗教寓言、一篇小说》都是这方面很有代表性的例子。

最后,谈关于打通学术研究和文艺创作的问题。钱先生在进行学术研究的同时也从事文学创作,两者相得益彰。我们知道,没有文学创作经验的人,评论文艺作品时,不容易一下子抓住要害,易犯隔靴搔痒的毛病。而能创作诗歌,对于评论古人诗歌显然是很有助益的,因为能切身体会创作者之得失与甘苦。钱先生《谈艺录》《宋诗选注》和《容安馆札记》中的诗学诗话,不妨同《槐聚诗存》中的诗作参读合观,互文阐释。《谈艺录》《管锥编》中的文化意蕴和丰富深刻的理论创见,也不妨施之于《围城》《写在人生边上》等文学作品。将其捉置一处,合观圆照,益人神智。

总而言之,钱先生的学问如长江大河,博大精深,汪洋闳肆,先生的治学方法固非笔者所能领悟把握,这里所标举的也只是一鳞一爪而已,但希望能做到让人“尝一滴水知大海味”的程度。

注释:

[1][4]杨联芬:《钱锺书评说七十年》,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2010年版。

[2]杨绛:《我们仨》,北京:三联书店,2003年版。

[3][5]丁伟志:《钱锺书先生百年诞辰纪念文集》,北京:三联书店,2010年版。

[6]敏泽:《论钱学的基本精神和历史贡献》,文学评论,1999年,第3期。

[7][10][11]钱锺书:《写在人生边上 人生边上的边上 石语》,北京:三联书店,2008年版。

[8][13][16]钱锺书:《谈艺录》,北京:三联书店,2008年版。

[9]钱锺书:《旧文四篇》,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

[12]钱锺书:《围城》,北京:三联书店,2009年版。

[14]钱锺书:《七缀集》,北京:三联书店,2002年版。

[15][17][18][19]钱锺书:《管锥编》(第二册),北京:三联书店,2007年版。

参考文献:

[1]杨联芬.钱锺书评说七十年[C].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2010.

[2]丁伟志.钱锺书先生百年诞辰纪念文集[C].北京:三联书店,2010.

[3]敏泽.论钱学的基本精神和历史贡献[J].文学评论,1999,(3).

[4]钱锺书.写在人生边上 人生边上的边上 石语[M].北京:三联书店,2008.

[5]钱锺书.谈艺录[M].北京:三联书店,2008.

[6]钱锺书.旧文四篇[M].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

[7]郑朝宗.研究古代文艺批评方法论上的一种范例[J].文学评论,1980,(6).

[8]钱锺书.围城.北京:三联书店,2009.

[9]钱锺书.七缀集[M].北京:三联书店,2002.

[10]钱锺书.管锥编[M].北京:三联书店,2007.

[11]杨绛.我们仨[M].北京:三联书店,2003.

(崔现芳 石家庄 河北师范大学文学院 050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