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十娘与莘瑶琴的悲喜结局之原因简析

摘 要：杜十娘和莘瑶琴，都有着美貌容颜和聪慧天资，勇于追求自己的幸福，但最终十娘投江自尽，瑶琴却觅得终身依靠之人，相似的人生经历却成就不同的爱情结局。本文从封建等级制度和主人公性格差异深入分析导致二人命运不同结局的原因。

关键词：杜十娘 莘瑶琴 封建等级 性格

《杜十娘怒沉百宝箱》和《卖油郎独占花魁》是冯梦龙《三言》中的名篇，千百年来，这两个故事一直为人们津津乐道，故事中的女主人公杜十娘和莘瑶琴同样都是误落风尘，但内心却依然有着纯情和坚贞等美好品格的女子。她们惊为天人的花容月貌，以及那几人能比、又几人能敌的绝世才技，一直被人们啧啧称赞。她们不幸的人生遭际又无不牵绊着读者的心弦，让人不得不为这二人的悲喜而动容，感慨万千。

莘瑶琴算是个幸运的风尘女子，经历了富家子弟的玩弄和蹂躏，最后还能巧遇忠厚老实的卖油郎秦重，得到一个男人死心塌地的爱，最终有个温暖而坚实的胸膛可以依靠。杜十娘的结局就不尽如人意了，她也同样走了从良之路，却终不能逃离被玩弄被抛弃的厄运，最终抱着百宝箱投江自尽。同为绝世佳人，同样身怀绝技，同样为从良煞费苦心，一样的人生轨迹，却是迥然不同的结局，究竟为何？

一、封建社会的等级贵贱

封建社会中，人被分为三六九等。明代中后期，一方面，随着王阳明“心学”的兴起，人们开始受到程朱理学“存天理，灭人欲”的影响；另一方面，明代也是传统理学发展的最高峰，传统理学思想根深蒂固，森严的等级制度和贞操观念等封建礼教对妇女的压迫非常严重。像莘瑶琴和杜十娘这样原本是良家妇女的女子，她们本是纯洁、恪守妇道的好女子，迫不得已进入教坊，被老鸨设计威逼利诱才不得不被拖下水；她们身为娼妓，却时刻不忘从良重新做人。尽管如此，社会也不会接受她们，正统思想也不会容纳她们。不管她们是怎样误落了风尘，不管她们是如何想自洁自爱，只要踏入了卖唱卖笑的一池污浊之水，就别想过上常人的普通生活，而只能被视为下贱之人，低人一等。

杜十娘作为一个妓女，她处在男权社会的最底层，是供有钱有权人玩弄取乐的对象。李甲属于上流社会阶层，是封建礼教、制度的制定者，为维护自己的社会地位和统治，就是他自己愿意，他的家族也绝对不会允许一个妓女来打破这种等级规则，所以杜十娘选择李甲，本身就是不被这个社会认可和接受的，更是传统等级观念所不能容许的。与此同时，“王学”对人的情欲的肯定，将外在权威的“天理”转化为人们心里内在自觉的“良知”，从而肯定人欲的合理要求，使封建道统不再是桎梏心灵的枷锁，使得哪怕如秦重这样的小商贩也有追求幸福生活和个性自由的渴望和行动。而身处下层阶级的莘瑶琴选择了同样地位低微的小商贩秦重作为终身依靠，虽然最后的美好结局有一定的幸运在其中，却也有它成功的可能性和合理性。

二、李甲和秦重的性格差别

1.李甲的性格

（1）没有主见

第一次，当李甲到处借钱空手而归，又跟同乡监生柳遇春谈到要和杜十娘结合的事情时，李甲轻易就被柳遇春的一席话说动了，遇春道：“足下莫要错了主意……那烟花也算定你是没处告貸，故意設法为难你。”[1]（P124）

当李甲把杜十娘已准备一百五十两，剩下的一半由自己去筹的情况告知柳遇春时，遇春大惊：“此妇眞有心人也！旣系眞情，不可相負。吾当代为足下謀之。”[2]（P126）李甲就听从了柳遇春的话，完全放弃了前几日不想继续筹钱的想法了，可见李甲是个没主见的人，别人的判断就成为他的决策，人说什么他就听什么，丝毫不用自己的脑子判断是非。

在小说的后半部分，孙富垂涎杜十娘的姿色，寻机会与李甲酒楼畅饮以金钱利诱李甲，即：

孙富道：“尊大人位居方面，必严帏薄之嫌。平时旣怪兄游非礼之地，今日岂容兄弟娶不节之人。况且賢亲貴友，誰不迎合尊大人之意者？”“自古道，‘妇人水性无常，况烟花之輩，少眞多假。他旣系六院名妓，相識定滿天下，或者南边原有旧約，借兄之力，絜带而来，以为他适之地。”[3]（P134）“兄得千金，以报尊大人，只說在京授館，并不曾浪費分毫，尊大人必然相信。从此家庭和睦，当无間言”[4]（P135）“李甲原是没主意的人，本心惧怕老子，被孙富一席话，说透胸中之疑，起身作揖道：‘聞兄大教，顿开茅塞。”[5]（P135）这几段话又淋漓尽致地展现出李甲的没有主见，风吹两面倒的个性，同时也可以看出，李甲在做事情时首先考虑的不是杜十娘，而是他自己的切身利益，他总是会被别人的一番花言巧语牵着鼻子走，他的每个决定都会被别人所左右，完全没有独自决策的能力。

（2）懦弱

李甲在小说中有好几次哭的情景。一次是六天后还没筹到钱，被四儿遇见拉去见杜十娘，当杜十娘问起借到银两与否的时候，十娘道：“所謀之事如何？”公子眼中流下泪来。[6]（P125）

第二次是，“到半夜，公子醒来，又叹一口气。十娘道：‘郎君有何难言之事，频频叹息？公子拥被而起，欲言不语者几次，扑簌簌掉下泪来。”[7]（P136）

第三次，杜十娘在船头怒沉百宝箱、怒斥李甲的薄情寡义时，“于是众人聚觀者，无不流涕，都唾罵李公子負心薄幸。公子又羞又苦，且悔且泣。”[8]（P139）

俗话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可是李甲贵为承宣布政使司之子，却一遇到困难不能解决，就会选择逃避，除了哭泣还是哭泣，如此取之不尽的眼泪实在是廉价，真是愧为顶天立地男儿身。

试想，把一生托付给一个懦弱没有主见、意志又不坚定的男人身上，女人怎么能幸福？

2.卖油郎秦重的性格

（1）忠厚老实

秦重知道自己是被朱十老家的伙计陷害被赶出家门的，但他没有因此辩驳甚至发怒，相反，他心平气和地收拾行李离开，走时还对养父拜了四拜，挥泪告别。

被赶出家门后，他租了间房子，开始独自挑油四处卖，他做生意不像别人一心往钱眼儿里钻，他卖的油比别人的质量好，价格却比别人的便宜。他也不像其他卖主那样奸猾狡诈，相反，十分和善，只求薄利多销，因此他的油总是比别人的容易卖出。

（2）坚强自立

秦重被赶出朱家后，没有悲观失望，没有怨天尤人，他选择的是怎么样寻找生计，凭借自己多年在朱家对卖油的熟悉，他选择了小小年纪挑担上街，购油转卖他人来获得利润。

决定了自力更生，秦重便立即付诸了行动，租了房子，购置了卖油的家什，开始了赚钱生涯。虽然每日卖油所得利息甚微，但在他井井有条的安排下，日子还算过得去。

当他得知，和花魁娘子共度一晚的花销是十两银子的时候，他便开始下定决心，为这个需要足足三年的时间才能积攒到的数字而辛苦卖油。他不怕辛苦，不贪图享乐，不会把挣的钱到处乱花，而是小心翼翼地一点点积累起来，他还坚信：有志者事竟成。虽然是一介凡夫俗子，虽然出身卑微，也不识几个字，但却知道自强自立，凭借自己的双手和勤劳去为自己想要的东西努力。

（3）重情重义

重情重义的品格在秦重身上表现的可谓淋漓尽致，小说自始至终，字里行间无不渗透着他的真性情。他出身贫寒，但却独独看上了花魁娘子莘瑶琴，他喜欢莘瑶琴是发自内心的，没有封建社会绝大多数男人的偏见。在绝大多数男人眼里，青楼女子虽貌美如花、善唱善舞、风情万种，但她们只是茶余饭后消遣玩乐的工具，她们的功用仅仅就是让客人开心，她们本身却是低贱的。

秦重对莘瑶琴的喜欢，是从见到她开始便朝思暮想，并化爱慕为奋斗的动力，他选择老老实实做卖油生意，省吃俭用来攒钱，而不是好吃懒做地妄想，更没有去偷鸡摸狗得不义之财。他宁愿很辛苦只为能与瑶琴共度一晚，这份情意叫谁不感动。

终于有银子去和瑶琴相会了，可又遇上一连几天瑶琴都在别处陪酒陪唱，秦重没有恼怒，每日到远处卖完油后，梳洗得干干净净的到王四妈处打探，足足等了一个半月，才有幸见到瑶琴。秦重只是耐心地等待，从不曾因为这漫长的等待而发火。

那晚，瑶琴醉醺醺的，不省人事，秦重只得彻夜未眠地守候着她，还把茶壶放在怀里暖着，待到瑶琴要吐时，怕把被褥弄脏，干脆牺牲自己的宝贵道袍，用道袍袖子接着。第二天清早，瑶琴问起昨日情景，秦重怕瑶琴不好意思还故意隐瞒实情，并且担心自己低微的身份辱没了瑶琴的名声而推掉她的盛情挽留，秘密地离开。

当瑶琴在被吴八公子戏弄和侮辱后被秦重发现时，秦重看到瑶琴双脚赤裸，心中十分疼惜，亦为之流泪，遂取出袖中五尺多长的白绫汗巾给瑶琴的脚裹上，又为她擦干眼泪，好言安慰她，后又为瑶琴叫了辆轿车坐上，自己步行跟随把瑶琴送至王四妈处。秦重也有流泪的时候，但他的泪不是为自己流的，而是因为心疼所爱的人才落下的怜惜之泪。

以上各处细节都无不表现出秦重是个体贴、懂怜惜的好男人，他对莘瑶琴的爱恋，完全是把她放在了心底，他总是希望把最好的东西给莘瑶琴，为了她无论自己多么辛苦也心甘情愿，就像他自己说的，能够和花魁娘子共度一晚，即使是自己服侍了她一晚，即使自己的衣服沾满了她醉后吐出的污浊，也是三生有幸的欢喜。这绝不是花言巧语，种种实实在在的行动让读者看到了一个至情至深的好男人形象。

（4）心地善良

虽然当初是被养父赶出家门，并且养父吝啬地只给了三两银子，但秦重并没有怀恨在心，后来养父醒悟接秦重回家时，秦重一如既往地孝顺，养父老死，秦重捶胸大恸，如亲父一般，殡殓成服，举丧安葬，事事成礼。

秦重小时候是被父亲卖给朱家的，但是他时刻不忘生父，还是想要找到他，并在油桶上写上“卖油秦”三个大字，以便父亲有朝一日看到好相认。后来与父相认后，父亲不愿家居，秦重就拿出二百银两为其另建净室一所，并定期看望，支付他每月花销。生父对自己生而不养，秦重没有埋怨父亲，依然孝顺，可见他是怎样的善良和心胸宽广。

同时，在朱十老死后，秦重接起了卖油店，由于缺少人手，就雇佣了莘辛夫妇，并且平日里并没有把他们看成是外人，还好好的照顾他们老两口，足见秦重宅心仁厚，心地善良。

三、杜十娘和莘瑶琴的性格对比

杜十娘是个敢爱敢恨、遇事冷静、处事果断的女子。她集美貌和才智于一身，但是过于刚烈，有时城府也过深。和莘瑶琴的从良费资比起来，杜十娘为了考验李甲，明明有银子却不实情相告，看李甲果真拿不出时又谎称借姐妹的可以筹到一半。后来两人打算归程时，二人生活得很交困，杜十娘明明有一箱金银珠宝价值千万，却不曾对李甲透露丝毫，李甲本是官宦人家，且家训严格，因为出入烟花之地已经没甚钱财了，为了她冒着被严父训斥的凶险，杜十娘却一直没有坦诚相待，凭李甲一个多年读书的监生，他难道就没有思考的能力吗？他难道就不会怀疑杜十娘的诚意吗？

看看莘瑶琴是怎么做的，她下定决心要与秦重在一起，便主动找刘四妈并托其在老鸨王九妈面前为自己美言，求王九妈开恩放过自己。同时她真心诚意地对秦重表露真情，完全放下身段，放下女人的矜持，放下自己往日众人面前的高贵，大胆地向秦重表明心迹。这是何等的胆识，何等的勇敢，何等的坦荡。

当秦重说自己没有那么多的钱财为她赎身时，瑶琴立即说银子一两也不用秦重出她自己完全承担。当秦重说家里没有美味佳肴，没有锦绣绫罗时，瑶琴立即表示自己不在乎吃什么美味，穿什么美服，只想过上幸福自由的生活。试想，任何一个男子，遇到这样美貌聪慧的绝代佳人毫无所求、心甘情愿地跟随自己时，任谁不心动，不感动？可以说，在秦重面前，莘瑶琴已经完完全全、毫无保留地把自己呈现给他了，她的真诚和真情不得不教人佩服得五体投地。莘瑶琴之所以这样坦露自己，完全是因为她把秦重当成了自己可以信赖的人，发自内心地把自己未来的幸福托付给了他。相比莘瑶琴，杜十娘表现得过于城府，虽然决定要和李甲长长久久，但她潜意识里始终不是百分百的相信他，她对李甲有所保留，甚至保留了太多，这也是当他俩的生活走到山穷水尽之时，李甲为什么会因为生活上的窘迫和为得到千金就听信了孙富的馋言的原因。

总而言之，在不合理的封建社会制度下，处在下层的人，尤其是那些误落烟花之地的风尘女子，想要得到自由和幸福就难上加难了。才子佳人的爱情只是海市蜃楼，青楼才女的期待也只能在虚幻中释放。“当过妓女的人，就像终身被钉在了耻辱柱上，回到家庭也是在炼狱中生活，往往不是早夭就是受罪。鱼玄机24岁便身首异处，董小宛27岁便辞世，柳如是24岁嫁得60岁白发老翁，结果竟为家事自缢……”[9]（P109-110）

故事外的人们为莘瑶琴的美满结局拍手叫好，但一开始，莘瑶琴的理想对象是那些富家公子，或者是才子书生之类，可最后却嫁给了一个地位卑微的卖油郎，且是大字不识几个的粗人，这与貌美如花、博学多才、聪慧过人的瑶琴比起来，的确很不相配，起码在以后的生活中缺少共同语言和志趣，也只是比从良前多出了自由和尊重，离真正的幸福相差甚远。杜十娘的结局就更是可悲可叹可怜。

究其根源，封建社会吃人的礼教以及深严的等级制度是一把无情枷锁，它时时刻刻锁住每个人的内心，锁住了人们的自由和幸福。像李甲这样的纨绔子弟，在等级和富贵中学到的也仅仅是如何寻欢享乐。他不思学业，不知道自立自强，而一味靠着父辈的高官厚禄游走烟花之地。他没有真才实学，没有独立的经济，在家里自然也就没有决断权和发言权，事事依赖父母，听从父母，缺乏独立意识和主见。

相反，秦重自幼家贫，受尽各种苦头，虽然赚钱不多，但是日积月累也可以养活自己，所以自己的事情完全有权作主，再加上性情温和，待人诚恳，对瑶琴用情极深又专一，所以同样处于下层的两人终能在一起。

杜十娘的悲剧和她太过于城府，不能完全坦诚对待李甲也是不无关系的。莘瑶琴是一个敢于爱又敢于暴露自己真实心境，敢于向所爱之人开诚布公的女子。对一个人完全真诚，何愁对方不能同样真诚地对自己呢？

杜十娘的不能完全识人也是她悲剧的一个原因，李甲和杜十娘在一起时，多半只是为她花家里的钱财而已，而钱财之于他，没了以后家里还是会给，他家有足够多的金银供其挥霍，为杜十娘花的这区区小钱何足挂齿，只不过其父气其不贪学业专逛烟花之地，才暂时断了他的后援。但是，李甲从来没有像秦重那样，为了心爱的人宁愿省吃俭用或设法赚钱，他对杜十娘的爱仅仅限于花言巧语，花花家里的小钱，却并无任何实质性感人的行动，这种爱的基础本身就不牢固，最终的分道扬镳也自是情理之中的事了。

注释：

[1][2][3][4][5][6][7][8]冯梦龙著：《杜十娘》，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版。

[9]刘洁著：《中国女性写作文化思维嬗变史论》，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8年版。

参考文献：

[1]冯梦龙著.杜十娘[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

[2]冯梦龙编著.警示恒言[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6.

[3]刘洁著.中国女性写作文化思维嬗变史论[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8.

（张红娟 山东曲阜师范大学文学院 27316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