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一种姿态卑微地活着
2013-04-29李红英
李红英
生活中,我经常会遇到许多迷茫的问题,想起当年同过学的朋友,有上进心的、学习好的、追求理想的,长大后反而过的有诸多不尽人意;而那些相貌平平、成绩一般、看似没出息的同学,却大都生活的很幸福。
当下,有一个时代鲜明的词语,叫做“成功”。
许多人在考研,在挣钱,在争官,也许都是为了奔着一个终极目标“成功”而去的。
我不知道“成功”的人是不是就登天了,是不是就没有烦恼了,是不是就获得幸福了。
我不知道怎么才能算是成功,在有的人眼里,成功无外乎就是钱、地位、面子吧!
如果没有这些呢?那就是失败吗?
在汶川地震的时候,我听说过一句话:“人只要活着就是幸福的。”
我觉得人类的极限只有生与死,而成功与失败只是一种简单的短效定义。
如果活着,我不希望现代人在成功与失败间挣扎。
如果活着,我们可以处处享受成功,天天过的快乐。
我的伯父,一个极平常的农民,一生都在卑微而倔强地活着,他走路总是低着头,肩膀被扁担压得比弯曲的扁担还要弯曲了,可是他活的一点都不累,甚至可以说,他活的有滋有味,活的很成功。
伯父的一生,既没有钱,也没有地位,更没有面子;而他有不屈不媚的自守,有不欺不诈的真实,有无欲则刚的从容。
当我一个人静下来的时候,无意中会经常想起像伯父一样弯曲的身影,一样平凡的人,他们这些人的生活,他们酸甜苦辣的故事,他们再平淡不过的话语,再低微不过的人生。
在我的印象中,伯父从来都不多说话,他教导儿女的一句名言是非常富于哲理的,他说:“说话时要想着说,不要抢着说。”
这也是他一贯的风格。
伯父不多说话,可是我们都很怕他。
我小的时候,伯父总是阴沉着脸,一声不吭,弯下腰来,默默不息地干活。
他挑着水或者挑着粪担,沉重而缓慢地走上往我们家老院子走的上坡路,一直走到院子里,就像一头倔牛,永远都低着头这样走着,我记得的伯父,首先就是这样走着。
地里所有的庄稼活,伯父都在仔细认真辛勤地做着。
他从不说东道西的,至多与熟人打声招呼,然后依旧是他饮牛切草、吆羊上坡、锄草犁地、打耙背柴的影子。
在抗日战争的时候,他曾经当过游击队长,解放后,和他一起干过革命的一个团长曾经请他出来参加工作,他考虑自身家庭负担太重,没有答应下来,就这样回家务农了,而且一低头就是一辈子。
伯父生了八个女儿,一个儿子,在生活最困难的时候,所有的孩子都没有念完初中,除了儿子之外,女儿们全都跟着他下地干活。
他年轻的时候,脾气很暴躁,这些女儿们干活,只要有一点让他不顺心,他就没头没脸地打上去了。
因此,他所有的孩子都对他敬畏有加,只要他在跟前,儿女们从来都不敢高声喧哗,全都养成了踏实做人默默做事的习惯。
我总是记得表姐们点着灯台上的煤油灯,用麻杆生着炉火,站在坑坑洼洼的灶前井然有序地做饭时的样子。
那时候家里都是静悄悄的,最有权威的伯父劳累了一天,这时候刚好从地里回来了,他脱了鞋,坐在炕头上,眼睛一眨一眨的,要么吸上一锅旱烟解解乏,家里除了必要的说话声,然后就是锅碗瓢盆的碰撞声了。
伯父家的炕上经常养着一只小猫,平时老板着面孔的伯父,在看到小猫从炕东扑到炕西淘气玩耍的样子时,脸上反倒露着和蔼与亲切的笑意,我能从这样的表情中看到他内心童趣与纯朴的天性。
伯父最安然地享受就是每天从地里回来坐在炕头的时光吧!
或许他根本不懂得成功是什么,可是我总觉得他一辈子都在成功中度过,因为他从来都不知道失败是什么。
他坐在热炕头上,至尊无比地享受着妻儿对他的崇敬与爱护。
这样的机会,他每天都能获得。
炕上是刚刚蒸熟的农家饭,直到现在我都怀念在伯父家吃过的农家饭。
在伯父面前,放着一个搪瓷洗脸盆,洗脸盆上面是刚刚从蒸笼里端出的一箅子热腾腾的饭菜,非常丰盛,全都是自己种的,有莜麦面条条、玉米面窝窝、南瓜、土豆、胡萝卜、蔓菁,炕上有酸菜和熟好的调料,辣椒、韭菜、葱花、蒜料。
饭前,每个人碗里先盛一点滚烫的米汤喝了,然后再自己挑选主食来吃,吃完后再喝汤。
伯父家的规矩是吃饭时不准说话,更不准谈论别人家的是非,大家各自端着碗,找自己合适的位置坐下,很肃静,也很有秩序地吃着。
这样的家庭虽然严格,可是孩子们都很懂事,都很勤恳而且孝顺,相互之间从不发生一点家庭争端。
我有几个朋友,自己有学识,有工作,有事业,有钱,可是结婚十年之后,老公都以各种原因和她们离婚了。
她们都经历了感情的伤害,在痛苦和挣扎过后,守着孩子,孤独地过着日子。
我经常想,幸福是什么呢?成功又是什么呢?
有一次,我去柏山上面的一个小村子里游玩,看见路边一些草鸡在自由地觅食,我想这里村民养的土鸡蛋肯定非常纯正,于是,我让老公停下车,走进一户人家的院子里,准备买一些土鸡蛋。
进到简陋的土窑洞里,一个中年女人走了过来,就是很朴素很常见的那种农村女人。
当我们说起要买土鸡蛋时,她说:“呀!你们怎么不早来两天呢?这几天攒的刚刚卖完,家里没剩几个了,恐怕不够你们要。”
我说:“有多少算多少吧!你把鸡蛋拿出来,我都要了。”
然后,她从屋子后面端出来一个小篮子,里面大概有四五斤的鸡蛋。
这时,我看见她拿来一个空碗,从篮子里拣出来满满一碗鸡蛋,放在一边,这才准备把篮子里的鸡蛋给我们过秤。
我说:“那些鸡蛋我全要了,你为什么要取出来呢?”
她说:“我家男人晌午从地里回来还要吃呢!我怎么敢卖了呢?”
我说:“明天鸡还会下蛋的,你让他以后吃不行吗?我哪怕给你多掏点钱呢!让我全要了吧!我们上来一次也不容易,每天都忙,谁知道以后还有空来吗?”
她说:“不敢吧!给多少钱都不能卖的,我男人在地里干那么重的活儿,每天都得吃七八个鸡蛋才行,要么是炒着吃,要么是煮着吃,我得给他留着。”
我说:“他每天都吃这么多鸡蛋?少一天不吃都不行吗?”
她说:“嗯!每天都得吃,庄稼人苦重,出力多,不让吃好点儿还行呀!”话里的体贴与关爱是那么随意自然地流露着,让人看到她对老公的这份实实在在的爱。
这个女人说这番话的时候,我脑海里就浮现出了一个幸福的庄稼汉在地里挥汗如雨地干活时的样子。
那一天,天气很热,我想,她的男人回来,一定会像我伯父一样,简单地洗把脸,脱了沾满泥土的布鞋,往炕头上一坐,惬意地享受着窑洞里的阴凉,和妻子端上来的香喷喷的炒鸡蛋呢!
从那时起,那个从未谋面的庄稼汉也经常出现在我的记忆里,他曾经被我羡慕过,就那一瞬间,我能感受到他的幸福。
有许多人,也许从来不懂成功,也许从来不懂爱情,可是他们一直是成功的,一直是相爱的,也一直是幸福的;虽然他们生活的很卑微,很平淡。
用卑微和平淡也可以获得幸福,只要心中有爱,有希望。
这又让我想起了我姨和我姨夫的故事。
用我姨夫的话说,我姨的脑子一辈子都是糊的。
我姨也说她自己根本不算个人,什么也不懂,出了门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坐车晕的吐一路,买东西不会算账,也不会讨价还价,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
我姨夫也说:“人就是要吃亏哩!吃亏就好!”
我刚开始怎么也想不明白姨夫这句话会有什么道理。
我姨十五岁就嫁给了姨夫,两个人一共生了五个儿子,膝下没有女儿。
妈妈在的时候成天发愁我姨,没有女儿等老了可该怎么活呢?将来不会动了谁伺候她呢?
我姨似乎天生就是个伺候人的命。
她刚嫁到姨夫家里时,那还是旧社会,除了每天早起摸黑地伺候公婆,家务事地里活儿生儿育女缝补浆洗拉耙打牛,一样都不敢落下。
她说娶她的时候婆婆给了她一些银首饰,等她过门后,有一天,婆婆和小姑子来到了她的屋里,两个人慌里慌张关起门把她挤到炕墙角,故意虚张声势地说道:“快点!土匪来了,土匪来了!把你那些银首饰交给我们,好让我们给你保管,不然,让土匪搜到了不但会抢了去还会杀了你的。”
她吓得想都没有想,就乖乖地把那些银货给了婆婆。
婆婆把银货拿上马上就给了小姑子。
就这样,她手里仅有的最值钱的东西被她们给骗走了。
以后的日子,姨就跟着姨夫辗转到各处在外面讨生活了。
他们几十年都居无定所,过着没有温饱的日子。
后来,他们总算在黑龙关定居下来了。
姨要持家过日子,抚养五个儿子。
每次姨来到我家,都从不过夜,只是坐在炕上,对着我的母亲,一遍一遍倾诉着她艰辛的劳务。
“不敢住下,要回去呢!家里还有牛要放,我一走就没人做饭,几张口等着要吃呢!还有一条狗没人喂,地里还有一些活儿要做……”
她每次来我家,说完这些话,吃一顿饭,就匆匆忙忙赶回去了。
姨说,她有一次拉牛犁地,不知什么缘故,忽然晕倒在地里了,村里人把她背回家里,姨夫说:“没事,死是那么容易的吗?要是很容易死的话,这世界上早就死的没人了。”
就这样,姨在刚刚苏醒后就赶紧下地干活了。
姨家里经常收拾的很干净,无论什么时候见到她,她都是脚不停点地忙得团团转。
她说她有时候几天都不眨一眼,头一挨枕头,脑子就清醒了;她说她吃什么东西都一个味,从不知道什么东西好吃;她说她睡下的时候,满身的骨头疼的;她说她的内心总是木木的,从不知道什么是苦。
我没有见过姨掉眼泪,她说她的眼睛是干的,一滴泪都没有。
几个儿子娶了媳妇,又生下孙子,姨的事情更多了。
她忙上忙下地伺候媳妇坐月子,又忙前忙后地看孙子。
媳妇多了,也有些分配不公长长短短的口舌是非,因为一切都是姨在张罗与操劳,所以媳妇们的不满都是跟她有关的,这个说她偏了那家,那个说她偏了这家,大媳妇说她跟老二家的孙子亲,二媳妇又说她跟老三家的孙子亲,这样下来,罪过都在姨身上;有媳妇寻衅滋事的时候,她一个人全担了,所有的苦水她全咽了,她从不肯在儿子跟前说一下媳妇的不是,她说她怕儿子知道了这些,跟媳妇闹起来对谁都不好,她心疼儿子,不想让儿子为她生这个气。
我每次去姨家,从来没有见过她坐在饭桌前吃上一口饭,她总是在做着,别人都吃饭时,她还是在撵着喂孙子吃饭,或者烧水添柴的干着零碎活儿。
她在别人都吃完的时候,才自己胡乱热一下饭菜,端个碗站在灶间,随便吃上点儿了事。
有一年,她咳嗽的气也上不来了,来到我家,干瘦的身子颤动着,还是一边咳嗽,一边在厨房麻利地帮着做饭端碗的;她满脸的皱纹就像她种过的庄稼地,平静而规整地生长着;她还是那样一遍一遍唠叨着她过去的日子,就像祥林嫂唠叨她那被狼叼走的孩子一样。
姨说这些话的时候,既没有悲伤也没有欢乐,一切都成了一种习惯,用大气一点的话说,她已经是曾经沧海难为水,荣辱不惊了!
妈妈叹息着说:“恐怕你姨哪一天栽倒在地就起不来了,你姨不好活……”
现在,直到妈妈去世后都十年了,我的姨八十多岁了,还是那样不停地忙碌着,身上所有的病痛也奇迹般地消失了,她的身体反而越来越好,和姨夫的感情也是相濡以沫,越来越好。
现在要补充一点的是:伯父家的儿子和姨家的儿子都非常有出息,都在社会上为自己争得了一席之地,对父母也都很孝顺。
我想,他们的孩子之所以能有今天,父母就是他们成功的基石。
以一种姿态卑微地活着,不要祈求活成什么,只要这样活着,做好自己,给儿女一种精神的依靠,给父母一种成人的安慰。
只要活着,一切都是希望。
哪怕只是卑微地活着,也会活的心安理得。
哪怕像他们一样,不欺不诈、不屈不媚、不争不抢、不骄不狂,只要低下头做人,活着就好!
2012、3、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