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汾城
2013-04-29潘文军
潘文军
铅华洗尽之后,汾城是寂寞的。
寂寞的不是汾城,而是一段厚重的历史,历史在汾城无意中打了个盹儿,一觉便是数百年。
于是,数百年之后的汾城,卓然游离于现实之外,别样而另类,仿佛历史深处的世外桃园,令那些喜欢阅读的目光情有独钟,流连忘返。
汾城的生命因此而变得绵长而久远。
走近汾城保存几近完美的老城区,抬头是被历史定格的记忆,低头是一地凝固的时光。街边的老墙已经很旧了,开裂的砖缝,倾斜的墙体,似一位饱经沧桑的老人站在你的身边,令你总有一种想去搀扶他一把的冲动。因为在你的内心深处,这样的老人是值得尊敬的,哪怕百年千年,哪怕他固执的如同已经风化了的石头,哪怕他寒酸如已经零落的泥土,只要他依然顽强的站立着,这种尊重都会沁入你的血液,深入你的脉络,走进你的灵魂,然后返朴归真,让你的思想和他并肩而立。这时候,你会忘记脚下的路,忘记你早已离开被阳光晒得滚烫的柏油马路,悄然回味青石带来的温暖。是的,现在踩在你脚下的,是一些温暖的石头,理性的石头,一些被时光雕刻的石头,那些曾经的棱角和锋芒都隐藏在时光里了,现在他带给你的,或许是一些简单而温暖的质朴。无情的时光,让多少匆忙的,浮躁的,悠闲的,冷静的足音次第远去,仅仅只留下这些看上去不算规则的石头,将历史与现实分隔成两个世界,两个藕断丝连的世界。
汾城,便坐落在这两个世界的交互处。
据说汾城的历史最早可以追溯到西汉时期,那时的汾城已经有模有样,先辈们的垂青让汾城成为一种历史符号,成为一种古老历史的根基。此后,唐初大将军尉迟敬德封地于此,贞观7年太平县城迁址汾城,汾城从此繁花似锦,大放异彩,尤其自唐代以来,汾城经济发达,文化繁荣,与襄汾县的襄陵镇并称“金襄陵,银太平”,一时间商贾云集,声名远播,汾城进入了历史的黄金时期。历朝历代的建设,给汾城留下了大批的文物和古建筑,总面积大约20000平方米,被誉为山西省十大古建筑群之一,并于2007年被推选为山西临汾市唯一一个国家历史文化名镇。
汾城,在沉寂了数百年之后,头顶终于拥有了一圈神圣的光环。
然而,汾城是清醒的,他选择了继续寂寞和孤独,孤独的寂寞的汾城拒绝了现实的入侵,拒绝了那些越来越近涌向自己的脚步,固守着那份古老与质朴。
古老的是一种精神,质朴的是一种信念。
汾城的城隍庙是寂寞的,寂寞的城隍庙有扇总是紧锁着的大门。我们作家采风团一行20余人应邀去采风,主人非常热情,没想到却在城隍庙门前吃了“闭门羹”,那扇门许是好久没有打开过了,许久没有生命游走的迹象,当然一只飞鸟或者一只昆虫除外。大约十余分钟过后,那扇门终于随着我们期待的目光慢慢开启,同时开启的,是历史藏也藏不住的印迹。汾城的城隍庙或许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与大门相连是一个古老的过路戏台,平常可以通行,只有在祭祀的时候才搭上木板演化成一个戏台,而且中间留一条过道,直通城隍庙。古时城隍庙的戏是唱给神听的,因此这条过道没有凡人的位置,凡人当然也可以陪着神仙听戏,不过只能位于过道两边,而且男女老少依次隔开,井然有序,封建社会森严的等级制度由此可窥见一班。当然,城隍庙“前宫后寢”的格局丝毫不会改变,唯一与众不同的,是四棵高大威猛的参天巨柏,仿佛四条沉默的巨龙,静候时机,一飞冲天。四棵巨柏形态各异,生意盎然,没有人可以猜透它的树龄,也没有人知道它的前世今生,只有敬畏的目光,一遍又一遍丈量它生命的深度,感悟它生命的力量。同样,生长在城隍庙的巨柏是寂寞的,也正是由于这种寂寞,正是由于这种近似与世隔绝的生存状态,这些生命才奇迹般的超越众生,与神共舞,自然而神秘地接受人们的膜拜与仰视。因为,离开这种膜拜,它注定无法确定自己生命终结的方式,也无法确定自己生命终结的对手,独处于乡村一隅,或过早夭折,或殁于天灾,或正值壮年时灭于人祸,不知哪家富豪看中了它,伐木声里,不消几日便沦为精致的棺木,陪着那些曾经显赫一时的老爷或者太太寿终正寝。巨柏选择寂寞是对的,因为有时候,它与神仅仅只有一步之遥。
巨柏的命运和城隍庙的命运其实如同一辙。
汾城的文庙是寂寞的。关于文庙的寂寞,岁月为凭,时光作证。据史料《太平县志》记载,汾城文庙重建于至元六年(1269年),距今已有740余年,历史比曲阜孔庙早217年,比北京文庙早148年,比南京夫子庙早606年。然时过境迁,与曲阜孔庙、北京文庙和南京夫子庙佛烟缭绕,香客如云相对,汾城文庙一直是寂寞的,这种寂寞与生俱来,难以抗拒。关乎汾城文庙的兴衰,似乎没有多少人细究过,然而通过审视岁月留在文庙的印迹,或许可以找到一些答案,尽管这些答案可能有些偏颇,但足可以还原历史在某个时期的真实面目。汾城文庙始建于唐代,元代至元六年(1269年)重建,明清现代屡有修葺,建筑面积6000平方米。文庙迄今保存相对完整,包括第一道门:“棂星门”,进入棂星门后两个半圆形的“泮池”,池上的拱桥——状元桥都依稀可见当年的庄重。“脱掉紫衫换紫袍,脚踩云梯步步高。”跨过状元桥寓意“平步青云”,至于状元桥上是否走出状元,史书上没有记载,倒是状元桥后的“大成门”曾经断不了人来人往。大成门原叫仪门,也称戟门,共有东中西三门,中门通常不开,只在每年春秋祭孔大典时才会“中门”洞开。毕竟是在文庙之内,大成门的两侧掖门果然不同凡响,东称“金声”,西为“玉振”,查阅史料,方知“金声玉振”出自《孟子·万章下》:“集大成也者,金声而玉振之也。金声也者,始条理也;玉振之也者,终条理也。始条理者,智之事也;终条理也者,圣之事也。”金指钟,玉指磬。谓以钟发声,以磬收韵。奏乐从始至终。后来多比喻声名昭著远扬。集大成是古代音乐名词,古乐一变为一成,九变而乐终,至九成完毕,称为大成,以钟声起音,以玉磬声收尾。孟子引用“金声玉振”来称颂孔子的思想为“集大成”。我突然想起那场痛苦的十年浩劫,想起中国传统文化曾经受到过的强烈冲击,而汾城孔庙因何而幸免,反倒有些百思而不得其解。穿过庄严的大成门,我们看到了高大雄伟,颇具辽金遗风的文庙主建筑——大成殿,看到文庙两侧错落有致的石碑,又生出一些疑虑与担心,汾城文庙,真的是保存完好,不可复制吗?
我们最终没有进入大殿之内。
同行的朋友告诉我们,大成殿文革时期做了粮库,曾经存贮过成千上万斤的粮食,曾经救过无数灾民的命。这时方有所顿悟,生命与思想,历史与现实,有时会相互冲突,有时又会相互依存,而当两者和谐共处时,迸发出来的能量是任何力量都无法阻止的。所以要感谢粮食,感谢粮食让汾城文庙躲过了那场浩劫,哪怕文庙从此一直是寂寞的,但是这份寂寞比一时的荣耀更纯正,更深厚,更辽阔,我喜欢汾城的这份寂寞,更喜欢汾城的这份宁静。
汾城的社稷庙同样也是寂寞的。在古代,祭祀社稷一般都在社稷坛进行,而汾城专门设庙进行祭祀是社稷庙最大的特点,至今无人解读。社稷庙建于明洪武年间,清嘉庆、道光年间进行过修葺,现存主要建筑有献殿、正殿和钟鼓楼等。我并不惊奇这些建筑的布局与结构。献殿为面阔三间进深五椽的卷棚歇山式建筑,正殿为面阔三间进深六椽的卷棚歇山式建筑,能耐阔12.8米,通深10.96米,总高10.40米。两山墙前端设八字墙,墙心刻对联“圣德均同育物,神功总在宁民”,钟、鼓二楼位于正殿蒏两侧,整体结构精美,木雕工艺尤其精湛。这样的建筑,与中国传统的建筑风格布局接近或相仿,唯一不同的,大约是它的功能,在中国庙宇文化的版图上恐怕是绝无仅有。
令我惊奇的,是社稷庙现在所处的位置,这或许是社稷庙另外一个绝无仅有。
走出汾城文庙,我们沿着有些破败的汾城大街一路走去,街道两旁的商铺看上去略显零乱,并不十分规整,脚下的路也有些年久失修,坑坑洼洼的,历史悠久的汾城似乎离现代气息渐行渐远。同行的朋友忽然在汾城医院门口停住了脚步,同时招呼后面的文友跟上,我以为朋友害怕大家掉队,刻意做一番停留,没想到令我心仪的社稷庙已经近在咫尺,令我大跌眼镜。从医院的大门进入,折入一座小院,然后越过有些简陋的卫生间,穿过一条狭窄的过道,社稷庙的雄伟与别致这才扑面而来。社稷庙是被刻意打入冷宫,还是无意深居简出,位于医院之内是否另有深意,我不想刨根问底,但是我知道,社稷庙能够完整地保存到现在,本身就是一个奇迹。
这时候,我不得不敬佩汾城人的聪明与智慧,汾城人用非常简单而又纯朴的智慧,给我们以及后人留下了一份不可复制的文化遗产。
汾城古城的县衙是寂寞的。
汾城古城的鼓楼是寂寞的。
汾城古城的洪济桥是寂寞的。
汾城的寂寞,建立在智慧之上,高于智慧。
汾城历史悠久,文化积淀丰厚。“尉村鼓车”、“中黄抬阁”、“高膄高跷”、“东关旱船”等民间艺术博采众长,相得益彰,其中“尉村鼓车”已于2008年申请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成功,正在申报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汾城镇的青铜器仿古工艺品,石雕工艺品复旧、仿古木器制造和泥塑艺术等四大民间工艺绝活也日益显示出其蓬勃的生命力,青出于蓝,气度不凡——
汾城依然是寂寞的。
曾经不止一次到名胜古迹,皇家园林,民间院落观光旅游,每到一处,我都会忍不住朝导游发问,这是真的吗?这是祖先留给我们的那份真正的遗产吗?虽然我知道不可能有正确答案,但是我还是忍不住想知道事实的真相。历史是人民创造的,但是祖先馈赠给我们的这些遗产不需要创造,哪怕是一栋建筑,一座石碑,一幅对联,或者一根钉子,不需要重建,也不需要复制,我们需要近距离的感悟历史的厚重,感受历史的气息。
汾城,给予我们这样的一份真实,也给予了我们这样一份期待,寂寞汾城,是大气之城,智慧之城,历史之城,文化之城!
现在,我们从内心奢望,历史文化名镇汾城能够守住寂寞,守住真实,守住这份祖先留我们的文化遗产,让世俗离汾城越来越越远,让文明离汾城愈来愈近,让历史在汾城继续打着盹儿,一觉千年万年。
汾城是寂寞的,汾城是有福的。
有福的汾城,静若幽兰,清香悠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