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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根

2013-04-29王玉安

山西文学 2013年8期
关键词:郭家牛娃老东家

王玉安

刚进腊月门,村长闫来明就接到县上民政科送来的一张银锁在前线牺牲的通知书,他当时就惊呆了。

半个月前,来明和驻村土改工作队左队长刚带着一伙儿人敲锣打鼓地给银锁爹送去一张银锁在临汾前线立功的喜报,这才刚过了十多天功夫,银锁说没就没了,他心里凉森森的,有股说不出的心酸和惋惜,手捧着那张千斤重的通知书,不知道该咋面对郭仕全老汉。

闫村长决定先去找左队长问问,他顺手把那张纸揣在怀里,去了左队长的住处。

这几天,左队长也正在为给郭仕全家划定成分发着愁哪!郭家现在四口人,郭仕全本人、被阎锡山拉去当兵的金锁、金锁媳妇秀儿、再一个就是三个月前参加子弟兵的银锁。老郭家独自一个四合院,二十多亩地,有骡子有牛,家里还常年雇着一个名叫陈牛娃的长工种地。像郭家这种情况,按县上颁布的土改政策,是应该上斗争会的家庭,房产、土地、牲口都得分给贫雇农。但是三个月前郭家的二小子银锁参加了子弟兵,郭家就成了军属,政策上要享受照顾,况且银锁这娃刚上前线,就在临汾战役中立了战功,成了功臣,让左队长更是刮目相看。在咋处理郭家的财产上,他一时吃不准,显得有些犹豫,想放到土改后期再说。现在银锁又突然牺牲在战场上,郭仕全又成了烈属,让他更做了难。

左队长手拿着那张银锁阵亡通知书,闷着头连着抽了几锅子旱烟,为难地挖了挖头皮,才慢慢仰起头对来明说:“你晌午叫上几个村干部,咱们乘郭仕全歇晌的时候,一块儿去看他。他家土改的事儿暂且放放,这种情况太特殊了,等过了年,我专门请示一下县上领导,再说咋办!”

郭仕全四十九了,大高个儿、长脸盘儿、大眼睛、高鼻梁,无兄无弟,老实地守着祖上走西路做买卖置办的那份殷实的家业。老俩口儿生有一女两男,女儿叫凤娃,行大,已经出嫁。两个儿子金锁与银锁,尚未娶亲。一家人不愁吃不愁穿的,在村里算是上等人家。

这两年,郭家原本自在得意的小日子,突然变得不顺当起来。前年,日本人刚投降,土皇帝阎锡山就拼命地扩兵,准备打内战。这倒霉事儿便开始摊在了郭家头上,先是大儿子金锁被老县府抽丁当兵。打日本时,老县府也多次抽过丁。村里那些不想让孩子当兵的富裕家儿,交上几十两银子方可免丁,如今却不允许了,省上、县上下的都是死命令,弟兄二人的家庭必须走一人。村公所的差人不要银子只要人,再多的银子也没用,一时愁坏了郭仕全。

在郭家扛活的长工陈牛娃,看着东家愁眉苦脸的样子,想到东家对自己这些年的恩情,对东家说:“他愿意替小东家去当兵。”

郭仕全当下激动地对牛娃许愿说:“你在外当一年兵,我给你算三年的工钱,等你回来,给你几亩地,再给你说个媳妇成个家。”并亲自送牛娃去了村公所。

牛娃小时候一条腿得过小儿麻痹,走起路来有些微微地颠簸。村公所的闫村副,见郭仕全领着牛娃来顶杠子,皱着眉头的不愿意。郭仕全赶紧往他兜里塞了几块银元,闫村副才勉强说:“可以先送去试一试!”但牛娃随差人去县上报到,连一顿皇粮也没吃上,就被部队管事的打了回来。

郭仕全看到牛娃无精打采回到了四合院,知道这差是躲不过去了。当晚才急忙把刚满十八岁的金锁和十五岁的童养媳秀儿叫到一起,让俩个人匆匆地圆了房。老汉是想让秀儿给金锁留下一条根哩……

第二天眼瞅着金锁被村公所的差人带走了,把金锁妈心疼地哭昏了过去。

金锁这一走便没了音讯。金锁妈平时身体就不好,金锁被拉丁当兵,一下牵走了她的魂儿。她整天里泪挂两腮,饭不吃茶不思,想起金锁来就是个哭。她夜里经常做噩梦,梦见金锁被人追得无处藏身……梦见金锁浑身血淋淋的……那晚,她突然梦见金锁回来了,站在炕前对她笑。睡梦中的金锁妈不管不顾地就从炕上扑了下来,光脚丫子站在冰凉的地上,冻醒过来才知道是母子梦里相见。她听人说,梦是反着的,更是心疼如绞,半夜里便大声哭喊起来。好人也经不起这些折腾,何况她那原来就病秧秧的,眼看着身体说垮就垮了。

郭仕全看着老婆那日渐憔悴的病身子,一面赶紧请镇上的郎中诊治,一面好言劝导。金锁媳妇秀儿更是不离左右地侍候着,亲手煎药喂药,端饭喂汤,但养母的病总不见好。镇上的老郎中为难地对郭仕全说:“你老婆得的是心病,心病散不开,再好再贵的药也无济于事。后来再请都不登门了。唉!短短五个月光景,金锁妈就瞪着双眼撒手西去了。

一九四七年秋,解放大军从东山里打了出来,解放了县城,又准备攻打临汾。部队驻扎在村里,村干部带着部队的人挨门挨户地动员青年人参军,说是要大扩兵,准备解放全中国。郭仕全的二小子银锁就动了心,也想去参军。这几天,银锁乘吃饭时和爹磨了多次,郭仕全眼神不满地瞅瞅儿子,每次总是心烦地两个字“不行”,搅和得顿顿饭都吃得不痛快!

老汉心里真舍不得小儿子再走。大儿子金锁被拉上前线快两年了,是死是活一点音讯也没有。他原指望秀儿能给金锁留下条根,眼瞅着也落空了。家里明摆着就剩下银锁这一个烧香的了,咋能再放他走!

银锁并不死心,他不管爹烦不烦,顿顿饭都是死缠活缠的,一次次紧逼。

“爹,咋这里解放了,马上就是土改,你就愿意跟着我哥带个反属的黑帽子,上斗争会,遭人白眼!”

“憨娃!我啥不清楚,你哥生死不明,很难指望上了!咱家可就剩下你这一条根了,你拍屁股一走,再有个三长两短,让爹指望谁!”

“村里一块儿走十几个年轻人呢?人家都不是爹妈生的,就你落后!我可不愿意陪你一起挨斗争。我是铁了心了,你让我走也走,不让我走也走。我把名早报上了,部队上也同意了。我要出去闯荡闯荡,活出个人样儿来。”

郭仕全见银锁态度如此坚决,摇了摇头,知道没辙了。他心里虽千般地不愿意,但在这种节骨眼上,一向胆小怕事的他不敢拦,心里也明白拦不住。他无奈,只得忍着痛送银锁带着大红花参加了解放大军。

银锁一当兵就参加了临汾的攻坚战。他第一次上战场就血气方刚地报名参加了攻坚连的爆破队,跟着老班长连着炸毁了守敌前沿阵地的几个暗堡,初上火线就荣立了一次小功。部队从前线给村里寄来了银锁的战功喜报,让全村人羡慕,也让郭仕全长足了脸面。那天,郭家的四合院挤满了人。左队长带人送喜报的时候还讲了话,称赞郭仕全养了个好儿子,为人民解放事业立了战功,并当面向郭仕全弯腰鞠了一个躬。郭仕全为银锁的这点出息感到欣慰,但心里更多的还是担惊受怕。自银锁走后,他的那颗心就一直悬在半空中,他整个晚上坐在炕头上抽旱烟,心里祈祷着菩萨,保佑儿子平安……

只隔了半个月,左队长和村长来明又带着几个村干部进了郭家大门。一伙人相随着进了郭仕全屋里还没有坐下,老汉便从炕上溜下来,大声吆喝儿媳秀儿给客人泡茶倒水。村长来明赶紧上前一步把郭仕全按坐在炕沿上,连声说:“不用了,不用了。您坐,您坐下。我们有事要给您说。”

郭仕全双眼瞟了一下满屋里的干部,感觉出什么不对头。上次一个个有说有笑的,今天怎么一个个却阴着个脸,进门也不坐,齐齐地站在屋地上,这是咋啦!没等他缓过神来让坐,左队长就上前拉住了他的手,低声对他说:“老郭,上级来了通知,银锁同志在攻打永和城时光荣牺牲了!”

左队长的话,像晴天霹雳击碎了郭仕全,他那颗悬在半空的心瞬间被钢刃撕裂了。他双手颤抖,脸色苍白,欲哭无泪,欲喊无声,软软地瘫下了炕沿,没了气儿。

村长来明慌忙吆喝一起来的武委会主任蛋娃、妇女主任凤英,一伙人手忙脚乱地搭手把郭仕全抬到炕上,有人捶背,有人掐人中,有人揉前胸,才把郭仕全救醒过来。

金锁媳妇秀儿赶紧从伙房茶壶里倒了一碗热水,用水瓢来回凉了几番,小喝了一口,不烫了,才小跑着送进了里屋。来明接过碗,往郭仕全嘴里灌了些茶水,郭仕全才长长出了一口气。

他双拳垂着胸,仰面朝上,满眼浸满了泪花,想哭,但胸憋得咋也哭不出声来。来明赶紧在他后背上用力拍了几下,他才哭出了声,“狠心的儿啊!我的心尖哪!你断了老郭家的根啊……”

银锁在前线阵亡,把郭仕全推进了痛苦的深渊。他思念银锁,更惦念金锁,每日里揪心地难熬,昼夜披着衣服坐在炕头上发愣。秀儿送来的三顿热饭,经常是热饭放成了凉饭,也不见他动一下筷子。秀儿悄悄地端走,重热了再送回来,千劝万劝地逼着爹吃。郭仕全一股劲地抽着旱烟,就是不吃一口。她知道养父心里太苦了,家里这接二连三的出祸事,搁在谁头上也承受不了。

秀儿心里也苦着呢!她六岁时,逃荒的爹妈带着她寄居在村北的大庙里,俩个人一年四季给郭家扛活。那年冬天,一家三口都染上了伤寒,因无钱治疗,父母亲都病死在床上,东家郭仕全发现后,不仅出钱殡葬了秀儿的父母,还收留下奄奄一息的秀儿。郭仕全请镇上郎中给秀儿看病,老伴儿熬药、灌药,才把秀儿从鬼门关里拉了回来。秀儿在郭家做了童养媳,养父母一家对她像亲闺女一样,吃喝不愁,没有受过半点委屈。金锁走的时候,养父母匆匆让她和金锁哥圆了房,她明白老人的意思,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是想让她给郭家留下一滴血脉。

秀儿从小就喜欢金锁哥。大自己一岁的银锁老和她抢好东西吃,金锁总护着她。金锁放学回来,还常教她认字、写字。养父母把他嫁给金锁,她一千个愿意,心里很知足。那一晚,她心甘情愿地把自己全给了金锁。俩个人虽然你情我愿地一夜没有偷懒,但却白忙活了。唉!现在养母走了,银锁牺牲了,金锁又生死不明,养父是整天唉声叹气,这苦闷的气氛,压得她喘不上气来。她白天要做三顿饭,偶尔还会和长工牛娃没话找话地说上几句话。但夜深人静时,她孤独、寂寞,思念金锁,满脑子全是金锁的影子,她担心金锁在外边有个闪失,焦虑地盼着金锁早点回来。想着、盼着、盼着、想着,每晚都会不由地流下眼泪。她不敢哭出声来,怕给养父心里添堵。

善良、温柔的秀儿看到养父深陷在丧子的悲痛之中,心疼不已。眼看又要过年了,她把自己的痛苦先埋在了心底,打发长工牛娃专程到西村接来了大姑子凤娃姐,让她带着两个孩子回来陪陪养父,这才让养父的情绪慢慢缓了过来。

仕全老汉一正月里没有迈出过自己的大门,一下子老了十几岁……

二月里,左队长和村长来明第三次来到郭仕全家,来明亲切地告诉他:“是左队长亲自把老郭家的情况向县上作了汇报,根据政策,郭仕全享受烈属待遇,县上要给挂烈士千秋匾。郭家每口人可以留四亩地,多余的那些地分到长工陈牛娃名下;牛娃现在住的西厦分给他住,其余的住房仍给郭家留下;骡子和牛顺便也明确了一下,郭家留下骡子,把牛分给牛娃。”

郭仕全知道村里其他富裕人家的财产都分光了,心里明白这是政府照顾他,虽然从自家名下分出些财产给了长工牛娃,他心里明白其实和没分出去一样,知足得很,一一都点头认下了。

陈牛娃在郭家扛活十多年了。牛娃十六岁那年,河南老家黄河发大水,一家人被洪水淹了个精光。陈牛娃孤身一人逃荒来到山西,经河南老乡介绍在郭家扛活。一干就是十几年,郭仕全老两口待他也不薄,一日三餐和东家吃的一样;地里活东家和他一起出力扛;夏有单、冬有棉,都是里表三新;每年的工钱一年一结,老东家都嘱咐他攒起来,说是日后帮他说一门媳妇成个家。陈牛娃从心底里很感激东家,也把郭家当成了自己的家,把郭仕全两口当成了亲人和依靠,每日里亲热地喊着叔和婶。村里这几个月闹土改,其他家的长工在地里干活时,撺弄他,让他造郭仕全的反,他摇头说:“老郭家没有错待我,眼下一次次遭难,我可不能干那没良心的事。”现在,分在牛娃名下的这些财产,仍伙在大堆儿里,他心里不想要,觉得也不能要,每日里照常一个锅里吃饭,干自己该干的活,一块儿种一块儿收,全没有两家儿的意思。

四合院里似乎恢复了往日的平静,郭仕全带着牛娃和秀儿日升而起,侍候着地里的庄稼。日落而息,满院里静悄悄地,偶尔会有几句简单重复的对话,但很快便没了声音。凤娃偶尔也会带孩子回来住几天,大院里才会出现孩子们的笑声,也只有这时,郭仕全那张苦愁的脸上才会露出少许的笑意。

知了叫的时候,郭仕全听人说邻村和金锁一起被拉走当兵的张胎娃回来了。中午放下饭碗,连面汤也顾不得喝,便赶紧去了胎娃家打探金锁的消息。

张胎娃说,他和金锁在队伍上是一个连,金锁当兵的头一年就赶上了一场老爷岭上的一场恶仗,人就没了。

郭仕全从张胎娃家里一回来就躺倒了,他憋在心里的痛苦无处倾诉,原先残存的那一丝侥幸也破灭了,他的心碎了,被彻底击垮了。

秀儿见养父一个下午躺在床上一动也不动,赶紧询问养父哪里不舒服,她去镇上请郎中,养父却一声也不吭。晚上,她端来的饭菜,放凉了,也没有动一筷子。秀儿再次慌了神儿,她赶紧到西厦里叫牛娃,吩咐他去叫凤娃姐。

凤娃和她女婿随着牛娃连夜赶过来了。

凤娃跪在炕上摇了摇爹,问父亲是咋啦?父亲却像孩子一般扑在了她的怀里,呜呜地哭了。父亲哽咽着,断断续续地对凤娃说:“人家说,你金锁兄弟早、早、就、不在人世了,这可,叫我,叫我咋活下去!”说完又抽泣着,扭身躺了下去。

凤娃顿时觉得浑身凉飕飕的,满眼的泪水涌了出来,瞬间也放声哭了起来。

秀儿听说金锁早就没了,头一下炸开了,泪水顿时止不住地流了出来。她强忍着心痛,没敢哭出声来,扭身回了西屋,扑在炕上才放声哭喊起来。凤娃女婿和牛娃看着伤心、痛苦的三个人,一时也没了主意,傻傻地站在炕前的地上叹气。

秀儿爬在西屋炕上整整哭了半夜,她哭可怜的金锁哥,哭无依无靠的自己,也哭断了指望的养父。她哭累了,又不由自主地想开了今后的打算。她知道这个家往后会很难,养父上了年纪,老了老了,身边竟没了一个亲人,自己虽然不是亲生的,但这十几年的养育之恩不能忘,自己得撑起这个家。她脑子里想了许多、许多,一时乱糟糟的。她努力地往清楚的捋了捋,心里蹦出了个很现实的主意,就是把长工牛娃招在家里,给养父养老送终。牛娃来郭家虽然比自己晚几年,但在一个屋檐下相处十几年了,对牛娃算是知根知底,觉得他人忠厚老实,话不多,只知道干活,虽然腿有点簸,但庄稼地里仍是一把好手。自己虽然才十八岁,但到底是嫁了人,破了身的,也不知道牛娃嫌弃不,能不能走这一步,自己也只能是先想想,羞于出口。牛娃情愿吗?养父又是什么想法?最终全得听他老人家的!想着、想着,脑子里又是一片乱糟糟的,头疼的几乎要爆炸……

西厦里牛娃一夜也没有合眼。他眼瞅着老东家这一连串的伤心事,把个原先那么开朗的老东家折腾地散了架儿,没了魂儿。他躺在炕上翻来覆去无法入睡,替老东家发起了愁。满脑子也是这郭家以后该咋办!想想出一个安慰老东家的办法。

牛娃心里明白这个家里是缺人,缺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脑子里很自然地也蹦出了那个想法,招在郭家,给老东家养老送终。但他很快又否决了自己,他在被窝里轻轻扇了自己一个耳光,心里骂了自己一句“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秀儿那是什么人!她可是郭家的大少奶奶,自己一个下人,一个半残废,咋敢有这种非分之想,这办法怕是不行!于是脑子里又蹦出个办法来,就是给东家当干儿子。他心里苦笑了一下,觉得这个主意还差不多,决定第二天就给东家表明心迹。

凤娃和她女婿在爹屋里坐着也没有睡意,两人都在为爹发愁。母亲不在了,两个弟弟都没了,眼瞅着郭家断了香火,这可叫爹咋活呀!凤娃对女婿说:“咱们先搬过来住一段时间,陪陪爹”女婿点着头说:“过来住一段可以,但这也只是权宜之计,那边的老人没人管也不行啊!得想个长远的办法哩!”两人心照不宣地都想到了秀儿和西厦里的牛娃,觉得这倒是眼下最实际的办法。

凤娃女婿悄悄地对着老婆耳根低声说:“你明天和爹说说,把牛娃招在家里,给咱爹养老送终咋样!”

凤娃会意地点了点头,又趴在丈夫的耳旁说:“这事还不能急,得先问问牛娃和秀儿的意见,人家两个人要没这种意思,就得另想辙了。”

第二天早上,秀儿先起来在伙房里做饭。凤娃也赶紧洗了把脸来伙房帮手。

凤娃边切菜边小声问秀儿:“妹妹,你说咱这家往后该咋办?你有啥打算?”

秀儿心里一酸,眼泪就流了下来,她停下手里的活,一下偎在了凤娃的怀里,哽咽着说:“姐,爹养活我一场,待我和亲生的一样,我愿意侍候爹一辈子,就是给爹暖一辈子被窝,也心甘情愿!”

凤娃用袖子给秀儿擦了擦脸上的泪花,也流着泪说:“妹妹的孝心姐知道,但咱郭家不能断了香火呀!能不能给你再招个女婿,把这个家撑起来!”

秀儿的脸突然红了,低着头说:“姐咋安排都行,我听姐的。”

凤娃试着又追问了一句:“你看西厦里牛娃能行吗?虽说年龄大几岁,但知根知底,也快三十了,现在仍是孤身一人,没啥牵挂,把他招在家里,能和你真心过日子。”

秀儿见大姑姐一下说到了昨晚曾想过的事儿,脸红着抬起头说:“我一个守寡的人,嫁过人,破了身,不知道人家牛娃愿意吗?再说咱爹会同意吗?”脸上流露出一脸的愁容。

凤娃没想到秀儿这么自卑,忙拉着秀儿的手说:“嫁过人咋啦!破了身又咋啦!好赖你是咱郭家的少奶奶呢!他……只要你不觉得委屈,其他的我慢慢说么。”

姐妹俩又默默无语地做起了饭……

牛娃一早挑水回来,看到饭还没熟,就先去了场院里喂牲口。

凤娃是个干脆人,她马上就想知道牛娃的意见,赶紧放下手里的菜刀,随后一阵风追到了场院里。

她直言不讳地对牛娃说:“家里的这情况你也都看到了,我爹老了,也干不动了,这个家我打算托付给你!”

牛娃一边给牲口槽里添草,一边头也不抬地说:“大小姐,我也干脆说吧,我昨晚也是一夜没有睡着,也替老东家发愁呢。我仔细想了,老东家这些年对我不薄,老了、老了,无依无靠了,我心里不忍。吃了早饭,我就到东家屋里给老东家磕头去。”

凤娃见牛娃表了个这态,心里便有了底儿。她接着牛娃的话音儿说:“牛娃,我的想法不是让你给我爹当干儿子,是想把你招在郭家,和秀儿凑成一家人,这才是这个家以后最长远的办法,你看能行吗?”

牛娃听了凤娃的话,倒是先难为情起来,脸红成了关公,他双眼不敢看凤娃,仰着脸对凤娃说:“秀儿是郭家的大少奶奶,我一个下人,哪敢有那想法,我还是给老东家做干儿子吧!”

凤娃见牛娃没有明确表态,心里有些急了,“你是不是嫌秀儿是个寡妇!”

牛娃见凤娃误解了自己,赶忙解释:“大小姐,不是,不是,我都快三十了,人家秀儿才十八岁,委屈了她!只要她愿意,我就是烧高香了。”

凤娃明白牛娃心里是愿意的,急忙说了声:“你只要同意就好办,别的事我往顺的说。”说完扭身回了院里……

凤娃在家里陪爹住了几天,说古道今地给爹宽心,劝爹想开点,等父亲情绪略好了些,才亲口对爹说出了自己心里的盘算。

郭仕全这几天心里虽然很痛苦,但脑子也没有闲着,他想过这个家的以后……女儿说的办法,他也想过,只是心里还有个纠结,觉得郭家在自己这辈儿断了血脉,他有点愧对祖上。偌大个家产,落到了外姓人手里,他心里有些不甘。要不是解放了,他会不甘心的,他要再纳个妾,续上郭家的根。现在社会不同了,政府明令禁止纳妾,再说自己已五十多岁了,多半节入土了,只能认命了。眼下只有把牛娃招在家里最实际了。他低声问女儿:“秀儿点头了?”

凤姐赶紧点了点头对爹说:“秀儿和牛娃我都问了,都愿意,牛娃还说要给你做干儿子呢,改姓郭都可以,以后有了娃也都姓郭,等你老了,为你披麻戴孝,摔砂锅!”

郭仕全茫然地摇了摇头,阴着脸长叹了一口气,重重地“唉”了声,“老了老了,倒成了绝户头了!对不起祖宗啊!”流露出一脸的无奈。

凤娃和爹在东间里的低声对话,秀儿在西间里听得真真切切,养父那重重的一声唉,那“绝户头”话里的无奈,深深地刺疼了她的心……

凤娃见都同意了,怕夜长梦多,想一个月后就把牛娃和秀儿的婚事给办了。他和秀儿商量时,秀儿却说:“姐,这事先放放吧,按老规矩,我得为金锁守三年的孝才能嫁人,不守三年还不守三个月,等收了秋再办事吧。”

秀儿的话说的在情在理,让凤娃无语可讲,只能依着秀儿,先回了婆家。

郭仕全心里没了奔头,干啥都提不起精神,每天窝在家里不愿意出门,沉默寡言地连地里的庄稼也忘了。

“叔,天河边留下的菜地我早整好了,你看啥时候种白菜,点萝卜?”牛娃已经提醒过多次了,但郭仕全脑子里不知道在想啥!似乎一点儿也没听见。牛娃大声重复了一遍,郭仕全才反应过来,心烦地说:“你看着种吧,我没那心情。”

秀儿见爹整天闷在家里,怕憋出毛病来,就劝她出去走走,到邻居家聊聊天、散散心。

郭仕全拗不过秀儿的劝说,手提着一把芭蕉扇子便出了门。他想到十字路口老槐树下乘凉的人群中坐坐,老远听见几个老头儿和老太太在说笑,见他来了,几句简单的问候语完了,便陷入了寂静。大家一时不知道该咋宽慰他,怕引起他的伤心。郭仕全见自己的加入凉了大家的兴致,觉得很无趣,想坐还没有坐下,便随口说了句:“你们聊吧,我去成喜家坐坐。”然后去了老槐树前边成喜的家。

他和成喜是同岁,一块儿玩尿泥长大的交情,平时无话不谈。这一段,成喜有时间就去看他,劝他想开点。

郭仕全抬腿要进成喜的大门,抬头看见成喜在和五岁的孙子玩,爷孙俩在院子里桐树下躲猫猫。郭仕全心里一酸,又扭头退了出来。

他毫无目的的出了村,竟然鬼使神差地来到了郭家的祖坟。他在祖上和父母的坟前跪下来,心存愧疚地磕了几个头,然后默默地坐在了老伴的坟前,一直坐到天黑才回去。

秀儿看到养父每天像丢了魂一样,心里出奇的难受。她知道养父那埋藏在心里的纠结。凤娃姐虽然和养父把招亲的事挑明了,但养父却怎么也过不了这个坎儿,唉!养父还是怕断了自己的血脉啊!她躺在黑暗中无法入眠,咋才能让养父不绝后呢?先......唉!也只有这个法儿了!她觉得自己的想法很荒唐,脑子里痛苦的挣扎着,又觉得不这样,难以报答养父当年葬父母,救她命的大恩大德,她坚定地认为,这就是感恩,这就是孝顺……

秀儿对自己的想法铁了心。她本不想让牛娃知道,但又觉这事离不了牛娃,现在瞒得了一时,瞒不过一世,日后牛娃一旦知道了真象,会痛恨她,不要她了,那就什么都露馅了。她犹豫再三,还是决定开诚公布地先给牛娃说明白,哪怕牛娃不要自己了,她也要这样做!

她趁养父睡下时,偷偷地进了西厦。忐忑不安地向牛娃主动坦开了自己的心扉。让秀儿吃惊地是牛娃似乎很理解她。

牛娃一边抽烟,一边看着秀儿的双眼说:“秀儿,你太善良了,为人就该是这样的,老东家对你我都有恩情,我理解你那颗金子般的良心,我愿意担这个虚名儿,了结老东家的心愿!你不必担心,秋后咱俩准时办事,以后什么事儿都顺理成章了……”

后来的事情一切都像是发生在梦里。

炎热的二伏天里,前半夜把人热的难以入眠。郭仕全旱烟抽的满嘴里都是苦苦的涩味,熬到了后半夜,才盖了个单子沉沉地入睡。

睡梦中,他觉得被窝里突然钻进个女人光溜溜的身子,朦胧中有些惊慌,下意识地把那女人身子往外推了推。但那女人的四肢却像蛇一样牢牢的缠在他的身上,死活也推不动,把郭仕全惊的睡意全没了,立马明白发生了什么。他拼力推开了那身子,并压低声音说:“娃呀!你不敢犯糊涂,你的心思爹明白,算是爹没白疼你一场,但这,这万万使不得……”

秋后种罢了麦,凤娃专门回娘家张罗着给牛娃和秀儿办了婚事……

第二年麦收时,秀儿真的为郭家生了个大胖小子,郭仕全给孙子取了个奶名叫留根。

留根满月的时候,秀儿和牛娃在四合院里办了几十桌满月酒,请了县上的工作队左队长,请了村里的干部,也请了全村的父老乡亲。那天,郭仕全十分兴奋,他挨桌挨人的敬酒,不停地和乡党们划拳,喝得醉在了酒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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