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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边的井

2013-04-29沈秀娥

山西文学 2013年8期
关键词:表哥女孩子

沈秀娥

和大红色比起来,粉红更能衬托出新娘子的娇艳来:粉红色的缎面,同样色系的棉袄棉裤,再配上同色系的鞋子,粉红色的丝巾做盖头,金色的小团花,金色的耳环手镯项链,那一份美丽,那一份妖娆,就全都呼之欲出了。

宋小云不知道为什么她们村那些姑娘出嫁时喜欢大红,喜庆倒是喜庆,但要多俗艳有多俗艳,还什么三金四金的,她们那眼光,也配?克数再多的金子戴在她们身上,充其量也只能算个暴发户!

宋小云这么想是有道理的。

秦王山上的山村里,她是唯一到县城上过学的女孩子,是女孩子中唯一见过世面的。

“要是在以前的社会,你就是女秀才了!女秀才!小女秀才!”上小学时奶奶就无数次地对她说,声音无比地温柔。奶奶没上过学,但奶奶是认识一些字的,奶奶用拐棍在地上写出一个个的“人、十、一、日、火……”来考她们家的这个“小女秀才”,叮嘱她认识这些字是有用的。

“看天上的大雁可以认识字。”爷爷揭破奶奶识字的谜底,“你看,大雁的这种样子就是‘人,横一排竖一排就是‘十 ……”奶奶就在边上笑。

充其量爷爷奶奶就认识这么几个字,当时过年时往墙上贴一些报纸,如果恰巧有这些字还好说,要是遇上没有这些字,也没有图片的报纸,他们就无法判定正反,往往把报纸贴颠倒了,到了宋小云上学,家里出了“女秀才”,这些问题也就迎刃而解了。

想到爷爷奶奶,宋小云的心如水波般阵阵荡漾,要是他们活到现在多好,要是他们活到现在,自己就可以给他们一个个惊喜,初中、高中……还有,大学的录取通知书。

虽说不是什么好大学,但毕竟是大学啊,秦王山的女孩子上学的少,宋小云是破天荒了。

有时候宋小云也想,要是自己的父母生有儿子,是不是她也象别的女孩子一样,早早地辍学?这样看来,没有儿子的这个家,是父母的不幸,但却是她宋小云的大幸啊!也许是这样,也许是这样的。

无论如何,可以给整天劳碌的父母一个安慰了,终于,拿上录取通知书了。

前途虽然渺茫,但前途不可限量啊。

晚上躺在炕上,她一遍又一遍地想起一个故事:据说,清代的满族人是不敢得罪家里的女孩子的,因为说不定哪一天说不定哪个女孩子就可能进宫,就可能被皇上看中,就可能为皇上生下皇子,就可能一步登天,就可能……

生活的大门,对她宋小云才算是刚刚打开!

想象自己去上大学,想象自己成为全校最刻苦最出色的女孩子,想象有一天在公园里看书时突然遇上一个英俊潇洒的男孩子,想象两个人一起散步,一起学习,一起考上研究生,然后,她,美丽的宋小云,成为自己心中白马王子的新娘……大雅大俗,大俗大雅,在我们的婚礼上,我一定不象那些女孩子一样去附庸风雅,穿什么西式婚纱,我要给你一个惊喜,我用最传统最美丽的山村婚礼给你一个终生难忘的新娘,亲爱的。

我亲爱的。

宋小云感觉到自己在想象中居然说出来这个美丽的字眼,脸有点烫了,幸好是晚上,要是白天,别人一定可以发现。

“未来”,是多么美好的一个字眼,是清晨飞翔的鸽子,是刚出土的嫩芽,是刚绽开的鲜花。

可是,有一件事,不能不忧心,好像是,怀孕了。

高考完的那一次彻底的放松,彻夜狂欢带来的后果好像是,怀孕了。

要是真的,那未来还和自己有什么关系?

近期的种种迹象都表明,好像是,几乎可以确定,怀孕了。

悄悄地去镇上的网吧里,查了关于怀孕的种种的迹象,一切症状都在证明这种感觉的准确性:怀孕了。

怎么办?

网上说流产必须控制在3个月内,但网上没说这种手术大致需要多少钱,100?200?300?500?或者,更多?该怎么办?

钱从哪里来?去哪里做流产?路费需要多少?需要住院吗?住一晚上多少钱?还有什么办法可以摆脱眼前的困境?

首先想到的人当然是妈妈,妈妈前几天去了爸爸当小工的那家工地上筛沙子,为宝贝女儿赚学费,“小云上大学,干活也是有心劲的。”这是妈妈对很多人说的话。

这个时候,找妈妈?

到工地上找到一边干活一边向别人夸耀女儿考上大学的妈妈说怀孕?

关键是,找到妈妈,要解决的也是钱的问题,为了学费,妈妈白天晚上地念叨,家里连要吃的粮食都卖了,计划先应付眼前的学费,这个时候,要妈妈拿出钱来,解决怀孕的事情?

天方夜谭!

找谁?找谁可以帮自己保密而又可以解决问题?

只有找他了——陈建强。

事情既然和他脱不开,只有找他了。

多么不愿意找他!本以为那让她刻骨铭心地后悔的事情已经过去,她和陈建强从此无任何瓜葛,谁想如今又得去找人家,并且告诉他这样的一个话题:她,宋小云,和陈建强一起去县城上学的同村的女孩子,因为高考后的那次酒后放纵,怀孕了,怀了陈建强的孩子。

可以告诉他吗,他会怎么想?他会不会把宋小云想成一个很坏的女孩子?他会不会认为她行为放荡?他会相信吗?他,会帮助她吗?他有能力筹集到这么多钱吗?

必须找到陈建强,商量对策。

“给我500元!”

宋小云见到陈建强时,怒火中烧了。

她这是第三次约见陈建强了,村里人多眼杂,陈建强又躲着她,见一次不容易。

很快就要开学,自己怀孕的时间算下来也很长了,必须尽快做决定,必须,而这尽快做决定的前提就是——

必须,尽快筹到钱。

隐约听大人说过,前峪口有个女孩子,怀孕超过了3个月,去做人工流产,结果大出血死了。这么说,要打胎不可以超过3个月的,现在已经两个多月了,陈建强还没有拿来钱。

幸好今天镇上唱戏,她堵住了他。

“我没钱。”陈建强都快哭了。

“没钱我找你爸妈去,看他们有没有钱?”小云的声音大了起来。

有个老头走过,看了他们一眼。

陈建强觉得,必须想办法了。

这么短的时间,他上哪里找500块钱?他要有钱,早上学去了,还至于到现在都没事做?

怎么就至于怀孕了呢?

那天问妈缠了很长时间,妈才拿出5元。

这够干什么?

宋小云要的,是500!

“咱家哪儿来的钱?你爸去年挖矿砸断了腿,现在都没钱治病,你要500块钱干什么?”

建强妈一直埋怨陈建强没考上大学,陈建强不知道没考上是喜还是忧?

就算考上,钱从哪里来?

妹妹建红已经上初中,爸还瘫着,就算自己考上,用什么交学费?

妈已托了表哥,给找了一个在酒店当保安的活,管吃管住每个月300,以后每个月还加工资。远水不解近渴,现在该怎么办?

逼急了,宋小云会找上门的。

500元,对于刚走出校门的他们,真是天文数字。

他知道宋小云的家境,知道宋小云也是被逼急了。

宋小云说,超过3个月,要出人命的。

现在已经两个半月。

马上就会出人命了。

约定了3天后见。

3天,上哪里去找钱?

临分手时宋小云又哭了,说小镇上大家互相都认识,县城的医院也不敢去,当初在县城上学,怕遇上熟人,只有去山下了,她一个人没出过远门,又怕妈知道了,不知道该怎么办,求陈建强到时候陪自己一起去。

小云哭的时候毫不掩饰,不断地用手背擦眼睛。这个镜头,一直定格在陈建强眼里。

陈建强在心里过滤了所有的关系,还是想不出谁能资助他500元。

同学是不用说。曾经的同学全分布在这十里八乡,要么还在上学,要么象自己一样贫苦,或者还不如他,好歹他马上就可以有工作了。

今天姑姑来告诉他有工作的消息时,全家是多么高兴啊。

5天后上班。第一个月的工资刚好赶上小妹交学费。

陈建强一下感觉自己长大了。

以后,自己的肩上,将要担起这个家了。

他看看瘫在炕上的爸,一阵心酸:要是自己早两年上班,爸也不至于因为挖矿而被砸断了腿。

“爸,我发了工资给你买个轮椅,你自己想出去就能出去了。”爸的脸上有了笑意,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把头别过去,擤了一下鼻子。

他也感觉眼角有点湿润。

他陈建强终于有工作了。姑姑说他将去当保安的那家酒店很大,很气派,来的都是高级客人。

“干得好,可以加工资。”这是最重要的。

表哥已经在那里干了两年,工资加到500。

到那个时候,他可以给小妹一些零花钱,可怜的小妹,一瓶咸菜吃一周。

小妹悄悄地拉他的衣角,说今天早上宋小云问过他去了哪里,还说不可以让别人知道。

五雷轰顶!

宋小云这件事,决不可以让爸妈知道,这个时候让妈知道,还不气死?

再说,宋小云怀孕了,这种事情,他怎么说得出口?退一步,即使说了,爸妈又从哪里找500块钱给他,给,他们?

马上要上班这件事使得陈建强灵光一现,也许,表哥可以帮帮忙?

表哥两年前出去当保安,逢年过节也顾不上回来。找到姑姑,问清表哥的号码,却遭遇对方关机。

姑姑说酒店有规定,下班才可以开机的,但这个时间安排让陈建强很为难。

自己村里没电话,只能在姑姑这里打公用电话,到表哥下班,还有很长时间,也许,可以向姑姑求助?

还没有把意图说清楚,姑姑就识破了他想要钱的阴谋,说表哥马上要订婚却到现在还凑不齐彩礼,表哥急得在电话里直哭:好不容易处了个女朋友,再不定下来恐怕将来要吹。

姑唉声叹气,完了问他的来意,借钱的事,再怎么开口?可是,不开口又怎么办?

开了口能借到吗,姑这里有钱吗?

问题是一旦开口借钱,姑要盘问起来怎么办?

犹豫了很长时间,还是开了口,说是要凑足去酒店上班的生活费,得借钱。

姑开了柜子,变戏法似地,从大包裹里拿出个小包裹,小包裹里拿出个小布包,小布包里拿出个塑料袋,塑料袋里还有个小纸包……

陈建强的心“怦怦”地跳了。

纸包打开一层,又打开一层,居然还有一层,终于露出里面的钱。

100的,50的,10块的,好像还有1块、两块的,姑拿出两张10块的,想了想,又抽出一张,虽已半旧,却压得平平展展。

姑也不容易。

30元,车票15,去酒店人家管吃管住,又不开支什么,也应该够他的路费了。

可这距离宋小云需要的500元,还有很大的距离。

不知道表哥可以资助多少?

不可以在这里逗留到晚上,否则姑会疑心的,吃完饭,他赶紧出来。

村子不大,找不出一处可以藏身的地方,一直在村里转悠,会引起别人怀疑的,可,这是可以打电话的最近的村庄了。

走到距村子一里多的地方,他看到路边地里的的柿子树,这里来的人很少。

他在树下坐下来。

山村的正午,太阳很毒,但树下还算凉爽,他坐到树下想这一段日子,做梦一般。

高考结束了。

他落榜了。

宋小云怀孕了。

他有工作了。

电话终于打通,表哥一口答应给钱。自己当上了保安,那一身衣服威风凛凛的。宋小云去做手术,宋小云大出血,医生说宋小云快要死了……

他惊出一身冷汗。刚才在柿子树下睡着了,身上,头发上粘了很多土和不知名的杂草梗。

以前在镇上看到很多外地人风尘仆仆,随地而坐,感觉那些人真不讲究,自己如今这样子,和那些“流窜”能差多少?

刚才梦中的事情提醒了他,必须处理好宋小云的事,否则会影响将来的工作的。

那边,太阳已经向西山滑去。

起风了。

他有些害怕。

拨表哥号码的时候很紧张,万一再关机,下一步可怎么办?

谢天谢地,通了。

那意味着电话接通的“嘟——嘟——”声,从来没有象今天这样悦耳动听。

他在心里一遍又一遍想着打通了怎么说,那边却一直没有回音。

他的心一丝一丝地悬了起来。

怎么了?记错号了?表哥不在?表哥手机丢了?表哥已经知道了,故意不接?……

这是他最后的路子啊。

就在他要绝望放弃的时候,那头却有了动静,他听到了一声悠长美妙的“喂——”

是表哥!

是他的救命恩人表哥!

原先编好的理由在这种漫长的等待中一点一点被推翻,能有什么好的理由不显山不露水的筹到500元钱?

好不容易说出借钱的意思,不出所料,表哥果然详细地追问钱的用途,情急之下他说了一句“身体不舒服,需要检查。”

那边马上紧张起来了:怎么不舒服?要紧吗?能按期来上班吗?好不容易才求到这个职位,万一病了不能来得提前和人家酒店打招呼啊,到时候耽误事人家怪罪怎么办?

“不不不,是感冒,不会影响上班的,你千万别给人家说我病了,我一定按时去。”

表哥这才放心,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按时报到,酒店管理严格,千万千万不敢出什么纰漏。

挂了电话才发现从表哥这里一点钱都没有借到。

忙了一天,总共才收获了姑姑的30,打电话还花费了两块。

赶回家已是饥肠辘辘,天早黑透。

一家人还在等他,很担心地问他去了哪里。

临睡前妈吩咐明天要早点起床,趁这几天空闲,把后角的几块地翻翻,过几天上了班,这些活就又落在妈一个人身上了。

可怜的妈,这两年是又当娘又当爹,又当女人又当男人。种地、翻地,这本来应该是由男人来干的活啊。

原计划上午翻完地,下午再想办法找人借点钱,到地里才发现这种想法根本不可能实现。地很大,一上午根本翻不完,再说即使地翻完了,又去找谁借钱?

午饭由妹妹送到地里。

可爱的小妹,可怜的小妹,懂事的小妹,陈建强的心里,涌起阵阵柔情。

妹妹后年就参加中考,一定得教育妹妹好好学习,考高中,考大学,自己将来挣的钱要攒一部分,供妹妹上学。今年过年,一定要用工资为妹妹买一件衣服,陈建强心里计划着,宋小云的样子突然跳了出来,怎么办,这个游戏,怎么至于让宋小云怀孕呢?怀孕怎么至于会出人命呢?

明天,是约定期限的最后一天。

天有绝人之路啊。

明天,去哪里找500块钱?

回到家,已是黄昏,又一天过去了。

小妹悄悄地给了他一个纸条,不看也知道是宋小云的,提醒他不要忘了三日之约

最后一天了。

陈建强知道,如果今天拿不出钱,宋小云真的会去找他的父母的,宋小云不是一个泼辣的女孩子,他也很喜欢她,但他也知道,仅仅限于喜欢而已。

高考,是一道坎。

将来的事,很遥远很遥远。

如今宋小云被逼得没有办法了,被逼急的人,什么事做不出来?

不敢在村里见面,约到镇上,见面时两个人的钱加起来,距离所需要的数字,还有很远。

陈建强这里,加上自己平时可怜的一点积蓄,再加上这几天凑的,总共53元。宋小云这边,更可怜,26,远远不够。要去山下,一天根本回不来,必须住宿,车费、住宿、吃饭等等,加起来就不是一个小数字,何况,还不知道医院那边的情况如何?该去问谁?该去找谁帮忙?

宋小云又哭了。

陈建强看看天,感觉几乎喘不过气来。

好歹,现在是上午,还可以再想办法。

“还有什么办法啊?”宋小云满腔怨愤。

“不知道,但是,总应该有办法,天无绝人之路。”

陈建强站在小镇的桥头,看着偶然走过来的人,真想拉住一个苦苦哀求,谁可以帮自己,哪怕,下辈子,当牛,当马。

出了这样的事,谁也无法帮他,包括,宋小云,宋小云只有依靠他了,他是男人啊,陈建强一下感觉自己肩膀沉重了很多。

他出神地盯着几乎每一个人的面孔,每一个人的包,他们,一定不为钱的问题发愁。

要是自己大一点,哪怕,只大上一点点,自己有个家,该多好,成了家的人就是大人,大人也许不发愁借钱了。

那边走过来的那个姑娘,一看就是不发愁钱的,看那衣服,看那包,一看就是有钱的。

那包里装的是什么,钱?卡?也许都不是。有人说,很多姑娘虽然拿着很好看的包,但包里装的只是除了钥匙手机就是卫生纸。

也许不是。

这么好看的包里,能不装钱,能装很少的钱?就是不装钱,装个手机怎么样,手机现在也值几百块呢!

那是一个红色的背包,是不是真皮陈建强不懂,但看那颜色,鲜艳而不失沉稳,单单这包,就一定价值不菲。

那个女孩子越走越近。

周围除了宋小云在对面坐着发愁,正好没有别人。

陈建强感觉自己的心跳都停止了。

那个包。

那个包里的钱。

宋小云需要钱,或者说,他陈建强需要钱。

他不敢看那女孩子的脸,只盯着那个包!

越来越近了。

100米……

50米……

30米……

敢吗,他,陈建强,敢拿这个包吗?听说很多人遇上抢包的就吓得魂飞魄散,主动把包给了人家,那,今天这个女孩子会是这样吗?她会不会反抗?会不会大声呼救?会不会有人冲出来帮忙?

怎么办?

10米……

5米……

怎么办?

就冲出去吧,要不来不及了。

4米……

3米……

冲上去!

冲上去?

1米……

陈建强突然感觉浑身发软。

敢吗?

敢冲上去吗?

那个女孩子好奇地看了陈建强一眼,走过去了。

越走越远。

越走越远。

陈建强感觉自己出汗了。

他有点后悔,刚才要是冲上去,说不定到现在一切都解决了。

他觉得自己真窝囊,一点也不象个男子汉。

可是,现在,怎么办?

只有先回去了。

可是,回去又怎么办?

虽说多年来两人一直一起上学,但在这条山路上并肩而行,对他们来说,是很少很少的。

人言可畏。

小时候担心的是小伙伴的起哄,上中学后,小伙伴倒不说什么了,但周围的大人会不会说什么?也许不会,谁知道呢,他们不敢冒险,万一人家说什么呢。所以,尽管在学校两人还互相照顾对方,但回到村里,却形同陌人。

今天计划一起走了,却是计划去山下的医院,面对如此为难的一件事。

先回吧,咱们再想想办法。

只能如此了。不回又怎么办?

山里的秋天,气温凉爽而色彩热烈,红是暗红,一种成熟透了的颜色,黄是深黄,天蓝得有些发青,云白得有些晃眼……

以前的这个时间,已经在学校了,有多长时间,没有注意到这些了。

宋小云有些感慨万端。

处理完这件事,基本也就到上学的时间了。她去上大学,陈建强去上班,无论这个结果如何地令他们有些不甘心,毕竟,有一个结果了,多年背井离乡在外求学,总算有个结果了。

虽然,现在他们遇上了困难,但前途还是光明一片。

山里的孩子,什么样的苦没有受过?什么样的事情,能打倒他们?

没有!

他们一起回忆上学时交不起学费,老师一遍一遍地催,他们一天一天地拖,总是告诉老师一个很近又很远的词:明天!但明天会有钱吗?不知道!可是明天毕竟是明天,他们坚信,明天也许会有奇迹。

他们回忆起饭卡只剩下一点点可怜的钱了,距离家里捎钱的时间还得好几天,三天五天只吃馒头不吃菜,还得瞒着同学,怕别人看出端倪。

他们回忆看到别的同学吃零食吃鱼吃肉吃排骨,虽然也有点馋,但毕竟可以做到保持平常心并且为自己的这颗平常心所骄傲。

他们回忆起听到城里的孩子说起农村的事情错误百出时他们内心的那种自豪。

他们回忆起看到一些农村的孩子进了城就开始下馆子上网骗家里人的钱,骗亲戚骗同学骗老师,他们的那种痛心与对自己没有变坏的庆幸。

…… ……

过去的一切,在回忆中都显得那么美丽,那么地,温情脉脉,哪怕,过去的苦难。

他们甚至说到将来,陈建强说想趁到城里当保安的这个机会学点手艺活,将来自己当老板,供妹妹上学,也许,他会是这个村的第一个老板;也许,很多电视台都来采访;也许,到时候记者采访时他还不愿意呢;他是老板,老板多忙啊。

宋小云笑了,她知道他在吹牛,但谁敢说没有这么一天呢?

比起陈建强,宋小云就不好意思说自己的理想了,她想得最多的,是自己将来的白马王子,自己的婚礼,自己的嫁妆。父母没钱,她一定用自己的工资买很多很多嫁妆,就要那种花花绿绿的颜色,到处贴满“喜”字,要多喜庆有多喜庆,要多热烈有多热烈。她要象很多人一样,把这些嫁妆摆在院子里叫亲友们欣赏,听他们惊奇地“啧啧”,看着父母亲满面笑容,等着梦中的他来迎娶自己……她要一个传统的婚礼,红棉袄红棉裤红盖头,不过,棉袄的红色是粉红而不是大红,盖头是半透明的,隐隐约约,蒙蒙胧胧,巧笑倩兮,巧目盼兮……

女孩子,老是想自己的婚礼,比起人家男孩子,确实有些目光短浅。

宋小云有点不好意思。

要实现这一切,就得更加刻苦,更加努力,她计划拼命地学习,考研究生,先考硕士,再考博士……

“到时候,你就成了咱们村,不,咱们方圆几十里唯一的女博士了,你了不起啊,小云,可是我,已经完了,我今年没有考好。”陈建强黯然神伤。

“你将来当老板,老板也很了不起啊,我即使当了博士,也是要给人家老板打工的。”

她在安慰他,这陈建强能听出来,不过这种安慰也让他心情好了很多,说不定,真的会有这么一天的。说不定,真的有一天,他成了远近闻名的大老板,宋小云成了远近闻名的女博士呢。

对前途的展望使得两个人信心百倍,心情好了很多,只是,眼前的问题,还必须考虑:现在怎么办呢?

马上就到村口,不可以再相跟着走了,必须商量下一步怎么办。

在路边上,有口旱井,是农人们用于收集雨水,浇灌庄稼的。有的井长期不用,泥沙在井台周围越积越高,旱井便名副其实了,成了枯井。他们找到一处小路边上的旱井,坐在井台上商量对策,这里偏僻,不担心被人看到。

一涉及到现实问题,气氛陡然紧张起来,刚才谈到未来时那种感觉一点也没有了。

现实大家都很清楚。

必须找下钱。

必须尽快找下钱。

怀孕的时间已经快3个月。

宋小云快要开学。

陈建强马上就要去上班。

刻不容缓啊!陈建强想到这个词,“刻不容缓”,现在对这个词语有了这么深切的体会:一刻也不容他了,一刻也等不及了!

等不及他们又能怎么办?

宋小云火了:“你是男人啊,你不知道怎么办?你必须知道!必须!出了这样的事,你不管还有谁管啊?”

陈建强看到宋小云这会真烦人,有什么事说啊,哭什么哭的,哭起什么用,哭可以找来钱吗?再说了,出了这事,难道是他陈建强一个人的错吗?凭什么把火都发到他这里啊?难道她宋小云没有错吗?

后来的很多次,陈建强无数次地想起这个情景,要是他不说这句话会怎么样,还会激怒宋小云吗?还会有后来的故事吗?如果不说这句话,他和宋小云一起展望的未来,会不会,真的成为现实?

他这一生,就这样完了。

宋小云后来的情况,他也约略听说了一点,是他毁了这个女孩子,是他啊,他罪孽深重。

要是没有他,要是没有那天的事情,也许,宋小云真的成了女博士,也许,宋小云真的有了一个想象中的婚礼。

世事真难预料。

当时宋小云一听他说起什么这事不能怪他一个人之类的话一下非常激动,伸出手指着他,嘴唇都哆嗦了:“好你个陈建强,你想撇清是不是,你还是人吗,你还是男人吗,你现在不承认了是吗?你什么东西啊你?”

事情不应该是这样的,陈建强后来很多次地想起这一幕,他当时不是这个意思,但宋小云的话又似乎无懈可击,他有点张口结舌了。

也许是因为他没有解释,宋小云越发坚定了自己的想法,以为陈建强计划撒手不管了,越说越气,事情到了今天这个地步,他陈建强怎么就可以撒手呢?如果解决不了怀孕的问题,宋小云怎么去上大学?还没上学已经怀孕,学校不开除她才怪呢!

被学校开除?并且是这个原因开除?

“我还不如死了算了!”宋小云有点歇斯底里,仿佛现在已经被学校开除,声名狼藉,“陈建强我告诉你,要是我到了那一步,你也别想好过,你也别想有好日子过!我明天就去找你爸你妈,看他们管不管这事,看他们管不管!”

这怎么可以!

如果宋小云真的找到家里,陈建强不敢想象会怎样,事情会怎样发展,不敢想象!但,他知道她会的,这个女孩子已经疯了,已经快要疯了!

“你不能去我家里,我告诉你,宋小云!”

“我为什么不能去?你不管我,我为什么不能去?”

“让我再想办法。”

“你能想出来什么办法?都好几天,你才凑出来几十块钱,你能想出什么办法?”

“你不能去找我的爸妈!”

“我非要去!你不管我,你爸妈总得管,他们总得管!”

“你敢?你去试试!”

“我明天就去,明天一早我就去,你看我敢不敢?我要是上不成大学,你也别想上班!你也别想上班!”

这句话让陈建强有点毛骨悚然。

事情发展下去,会不会,他也会失去工作?这太可怕了。没了工作,他陈建强做什么?

宋小云脚下重重地滑了一下,差点掉到井里。

真是天意。

这一下仿佛在暗示陈建强着什么。

这个地方很偏僻。

村里没有人知道他和宋小云的关系。

就算小妹帮忙传递过纸条,她也只知道宋小云有事找陈建强,但具体什么事情,小妹一点也不知道。

这很重要。

现在他和宋小云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情,可以说除了他和宋小云,没有一个人知道,打死大家也猜不出来。

还有一个很重要的,他们身后的这口井,是枯井,早就废弃不用了,即使井里有什么,也永远不会被人发现。

这口井,有着太大的诱惑力。

陈建强再一次分析眼前的形势。

即使等到明天,他还是没地方找钱,而找不到钱,宋小云真的可能找到他的家里,在处理这件事情的过程中,他,陈建强也极有可能失去即将到手的工作,表哥说了,酒店不等人。

他感觉自己的衣服都湿透了,贴在背上。

“你不能去找我爸我妈。”他挣扎着。

“你看我去不去!”宋小云这会一直站着,是不是因为激动?自从两个人开始争执,她就一直站着。

“你要去找了我爸我妈,我妈肯定会气死!”

“那我呢?我怎么办,要是不能很快去手术,我怎么去上学,要是不能做手术了,我肯定会被开除,肯定会被开除!还不如死了算了,还不如死了算了!”

“你找我爸妈干什么?他们也不会帮你的,他们也不会,找了也白找。”

“陈建强我告诉你,要是这件事处理不好影响了我上学,影响我前途,你也别想工作,我明天就去给你单位打电话,让他们知道你陈建强是个什么人,看看人家是不是还要你在那里工作,我明天就打电话!”

“你试试,你试试宋小云,你会后悔的。”

“你看我敢不敢,我现在就去找你爸你妈,我现在就去,现在就去!”

是不是,就是这句话再一次地提醒了陈建强,到现在陈建强也想不起自己当时是怎样伸出手的,鬼使神差,好像宋小云当时是背对着自己,转过去擦眼泪了?陈建强只能记得宋小云似乎转过头来,要说什么,然后,他的手已经伸出去了……

他听到了那凄厉的叫声:建强——

站在井边,陈建强感觉很恍惚,他做了什么?他到底做了什么?事情怎么会这样?前几个小时,他们俩还在一起展望未来啊!仅仅几个小时前,他还对宋小云讲了自己将来想当老板,宋小云还说了自己将来的婚礼,自己的婚纱,自己的白马王子……

井底没有任何声音,这种井很深,不知道井底会不会还残留一些水?

宋小云怎么了?晕了?还是,还是已经,陈建强感觉自己不敢想象那个字眼。

他很害怕。

朝周围看看,周围确实没有人。

要是,宋小云没有死会怎样?要是宋小云明天被人救出,事情真相大白,对陈建强来说,他所负的责任就不仅仅是宋小云怀孕这件事了,还有更重的刑罚等着他。

会是怎样?

五年?

十年

十五年?

还是,更多?

这就意味着他陈建强得在监狱度过他最重要的时光?即使是五年,五年后出来,谁还嫁他,谁还要他上班?他这一生,铁定完了。

不能啊,怎么能这么就完了?

陈建强把井周围的土一点一点地往井里推,要是有把铁锨就好了,他想。

手的力量毕竟有限,土的力量也太小点,好在周围的石头很多,他把石头一块一块地扔进井里。

宋小云清醒过来时感觉头顶上“哗哗”地落土,好一阵才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陈建强正试图埋了她。她惊恐万状,但丝毫不敢发出声音,要是陈建强听到自己还活着,他会怎样?

她只能使劲往井边上靠。

陈建强开始往下扔石头。

他真是丧心病狂了。

一块石头砸到头上,用手摸摸鬓角,湿漏漏的,不知道是血还是水。

又一块石头下来,突如其来的剧痛使得宋小云什么也不知道了。

宋小云再醒来时,看到井口银白银白的,似乎是月光,过了多长时间了?一个小时?两个小时?一天?两天?静悄悄的,只能听到风从井口吹拂过的声音。

事情怎么会这样发展?

她原计划去山下做手术,告诉家里说有事,得到朋友家住一天,从早上离家到被推到井里,已是一天了,这样看来,家里得再过一天才能意识到自己失踪,但,家里人知道在村子周围找吗?能找到这口枯井边吗?

井下很黑。

井底还残存一些水,身子底下很湿,她想挪一挪,钻心地痛,她突然感觉有什么地方不对,怎么了?刺骨地痛的,是大腿,而从膝盖到脚,没有任何感觉,是不是,腿断了?

她再试着起来,这一动又痛得她浑身冒汗,用手去掐小腿,没有任何感觉。

不会的,腿不会断的,宋小云还年轻,宋小云刚考上大学,宋小云前面的路子还很长,怎么可能断了腿呢?不会的,不会的,她这样告诉自己,也许是躺的时间长了,麻木了。

得喝点水,她得活下去。

再试着往前爬,剧烈的疼痛又使她晕了过去。

井口亮了又暗了,暗了又亮了,宋小云醒了又晕了,晕了又醒了,也听到过外边有人走动的声音,但她不敢吱声。

每一时每一刻都在渴望听到有人过来,真的听到了,她一动也不敢动,谁知道是谁呢?有两次,真的是陈建强来了,他尝试着对着井里喊,并且又往进扔了石头。宋小云庆幸自己躲到井壁一个比较凹的地方,尽管,这种挪动使自己晕了好几次。

一只胳膊,又被石头砸中了。

听说人在这个时候不敢睡过去,万一睡过去就永远也醒不来了,一定不能睡!

她开始一遍一遍地回忆过去,开始背课文、背古诗,甚至背小时候奶奶教的儿歌。她感觉有些支撑不住了,仿佛看到了妈妈,看到大学,看到婚礼,看到满院子的嫁妆……

井口好像有什么东西跑过,是田鼠,是野兔,还是松鼠?活着真好。

她被惊醒了。

刚才怎么了,是睡着了,还是做梦了?

她开始低低地唱歌,从小时候奶奶教的儿歌开始,到毕业时全班同学唱的《友谊天长地久》,她必须活着,活着就有希望。

也不知道父母发现自己失踪了没有。

井口有黑暗转向青白,转向光亮,太阳出来了。

也不知道是第几天了。

有声音。

是放羊的声音,她听到了熟悉的牧羊人,她的本家叔叔,宋常宝的吆喝羊的声音远远地传来。

羊群越走越近。

在宋小云听来,羊群走路的声音,牧羊人声音,悠扬婉转犹如天籁。

是朝这边走过来了。

敢呼救吗?

陈建强不会在附近吗?

从井口突然又掉下土了。

宋小云浑身冰凉。

“黑眼,你不赶紧走跑到井边找死哩你!”本家叔叔的声音很近了,有一阵土掉到井里的声音。

宋小云明白过来,刚才的土一定是叔叔赶羊时用小锨扔过来的。

天不灭我!

宋小云大声地呼救。

陈建强如期去了酒店,当了保安,表哥说,穿上保安服装的他帅气极了,但就是气色不太好。

他知道他的气色不会好的。

每天晚上,他都在恶梦中惊醒,大汗淋漓。

宋小云成了厉鬼。

宋小云爬出来了。

警察来了。

宋小云惨不忍睹。

宋小云对着他哭,哀哀地倾诉。

…… ……

每一个梦都让他毛发倒竖,惊恐万状,神情恍惚。

表哥为他的情形很担心,问他是不是病还没好。

上班的第五天,他看到了朝他走过来的警察。

宋小云被救上来时已经流产,骨折加上伤口感染,她的双腿都被高位截肢,左手大拇指也被截去。

听说陈建强被宣判时人山人海,很多人专门去看这个刚走出学校大门就杀人的男孩子,在这次宣判大会进行的过程中,宋小云的故事,也就愈传愈远。

妈妈告诉了她陈建强判刑的情况,宋小云如同听一个遥远的故事,眼神茫然,妈打住不说了。

这几天,病房门口不断有人探头探脑,指指点点,病房里也不断有以各种借口前来串门的人,来人免不了问宋小云的情况,免不了大骂陈建强,宋小云神情木然,一句话也不说。

大学是和自己无关了,但婚纱梦还可以做的。宋小云怀过孕,宋小云残废了,宋小云害得一个男孩子坐了牢,宋小云名声在外,但这不意味者宋小云嫁不出去。

来提亲的人很多,东山的瘸子,南山的瞎子,后山的智障患者,前山的老光棍,这些人平时是无论如何也和她宋小云联系不在一起的,但今天,他们纷纷上门了,如今,他们是平等了,门当户对了。

妈也劝宋小云认真考虑这事,但妈说,“你得认真想,不能凑合,这是你一辈子的大事。”

看来,妈也认为,宋小云也只有如此了。

宋小云没有凑合,她的终身大事,她怎么会凑合呢?她选择了一个因妻子病逝而欠了很多外债的男人,这个男人因为还养活着两个儿子,一对老父母,好几年了一直没有成个合适的家,日子过得很苦。

本来这事也是一个亲戚偶然提起来的,但亲戚并不热心,男人大宋小云将近16岁,从各方面看都不般配。

宋小云要求亲戚把对方约来,她要当面谈。

没有人敢拗她。

这几天,父母把她手头的药瓶全部放得距离她远远的,不断地给她讲活下去的意义,寸步不离地看着她,可怜天下父母心了。

这一切一次次地提醒宋小云,必须活下去,虽然路子不能按照原先设计好的走,但必须走,不管是为了谁,父母还是自己,总得活下去,那就认认真真地活下去,为什么不呢?

那个男人触动宋小云的一个很大的原因还在于:那是一个当年的高中毕业生,当年高考落榜后就回到农村,日子竟然过到了今天这种地步。

宋小云要求妈妈精心为自己梳了头,她一遍又一遍地照镜子,等那个男人来了,她有很多话对他说。

如果,他肯收留她,对,是“收留”,她是这样想的,她会当好一个后母,一个好儿媳,她只要有一个轮椅,就什么都可以做了,她可以养几头猪,再养一些鸡,她可以把家收拾得光亮耀眼,她可以做好美味的菜肴,让自己的男人出去打工挣钱,她还要提一个要求,接她进门时,嫁衣一定要她亲自选择,不可有一点马虎,她要选那种粉红色的缎面的,上面洒满金色团花,金色耳环,金色项链,金色手链,半透明的盖头一直垂到腰际,宋小云依然是秦王山最美丽的新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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