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边渔趣

宫凤华

苏中里下河水乡，河港沟汊，似瓜藤般纠缠在一起。绿意葱茏的村庄，就如同大小不一的青皮瓜儿，点缀其间，稀稀落落，风情摇曳。

我们一有空儿就溜到河边掷瓦片、趟螺蛳、扯水草、打水仗。而河里的鱼儿总是诱惑着我们捕捉的欲望。于是，河里流淌着我们缤纷的童年，流淌着我们的欢声笑语。

夏天，我们喜欢用自制的鱼叉戳黑鱼。

黑鱼，又叫鳢鱼，全身乌黑油亮。性情凶猛，嘴特馋，爱食青蛙、鱼虾以及蚯蚓等肉类食物。

黄昏时分，残阳如血，我们来到河边，看见黑鱼产的卵浮在水面上，像一大群小蝌蚪。雌鱼产卵后，雄鱼则潜伏在巢底保护鱼卵。看见黑压压的鱼卵后，我们不忙，等黑鱼现身，猛然立起，手握鱼叉，对准河里的黑鱼影，奋力戳去，泼剌剌，水花四溅。鱼叉随着水中的黑鱼上下翻腾，水面上冒出一股殷红的鱼血。

有时没有鱼叉和鱼钩，我们就用裤带子，一端系着小田鸡或小癞宝，在鱼卵旁忽地一拧，扑通、扑通，护卵的禀性使埋伏在水底下的黑鱼性情大发，蹿上来一口咬住诱饵。我们眼疾手快，随即用力一拧，猛地向岸上一甩，啪，一条黑鱼就被甩到草丛里。我们几个扑上去，用手死死摁住，再用柳条儿串住鱼腮，一脸的得意。

雄鱼上来了，雌鱼会奋不顾身地护卵，也悲壮地成为我们的战利品了。

听大人说黑鱼头上有七颗星，据说有七条命。有一次，二旺洗黑鱼时，内脏全扒光后，一失手滑到河里，转眼间无影无踪，怎么也捞不到，奶奶说已经游到原来的巢里了，我们听了，不免心里戚戚然。

黑鱼的鳞很硬，要用刀背狠刮。村里人喜欢烧黑鱼汤。妈妈把黑鱼均匀地切成圆圆的小段儿，和着大蒜头、葱叶子、生姜块，一块儿倒进铁锅里。烧出来的汤，浓稠如牛奶，上面漂着黄黄的油沫儿和青白的葱段儿。我们抿一口，啧，鲜美、醇香、脆嫩。我们喝了汤，额头冒汗，脸上泛红，如久旱的禾苗遇到一场甘霖。

村里，若是哪家女人生养了，或是有人生病了，总有亲戚送几条黑鱼上门。黑鱼汤特补人，又难捕，所以，主人家很是欢喜，笑哈哈地表示感谢。烧一锅黑鱼汤，能吃好几天哩。

现在餐桌上的酸菜鱼，主要原料是黑鱼，很少野生的。用大黑鱼剐鱼片，加入酸菜、红辣椒，一烧一大碗，香喷喷，麻辣辣，吃得人头上冒汗，嘴里哈气，筷子不停。但酸菜鱼汤，油腻、辛辣、滚烫，失去了我们小时候白烧黑鱼汤的清纯、鲜美。

虎头鲨又叫虎头呆子，肉滚滚的，通体瓦灰色，头和鳃都很大，嘴阔而广，上下唇有一排小钉似的细齿。圆锥形的身子，全身黑褐色或黄褐色，腹部白中透黄，有黑色斑纹。

虎头鲨性情温和，喜欢潜伏在水草中。散卵时，雄雌相互追逐，常发出咕咕的叫声。因其长得肉嘟嘟、肥耷耷，我们苏中里下河水乡管它叫“箩罐儿”。

春天的黄昏，阳光河水般晶莹、透亮，如一层薄薄的丝绸，披在我们裸露着的、黝黑的皮肤上。我们几个小伙伴，光着脚，从家里找来爷爷奶奶穿的又沉又硬的大蒲鞋，再从屋山头找来几块小瓦。

我们把小瓦小心翼翼地插进蒲鞋里，在鞋子里形成一个圆括弧。瓦有大头和小头，插进蒲鞋里的是大头。再用尼龙绳把蒲鞋和小瓦扎在一起，但不能勒住进口。留一两尺长的引绳，选一个老树根或竹码头，因为水边树根下有许多小洞缝，虎头鲨喜欢栖息在这些地方。

我们捏住引绳，慢慢地把插进瓦片的蒲鞋沉下水去，凭手感或是目测，把它放平稳。引绳搁在水边或系在树桩上。

有时，没有树桩，我们踩进清澈的河水里，把蒲鞋沉到河里，用淤泥压紧鞋的四周，使之牢固。这时水面上汩汩地直冒泡。再洗净双手，叫蹲在竹桩码头上的阿香、秀珠她们把准备好的小瓦递过来。

一切准备停当，我们就爬到岸边的桑树上。桑葚紫中透红，蝴蝶般翩跹在绿意沸腾的桑叶间。我们爬到树丫间，品尝着紫红的、酸甜的桑葚果。我们吃得嘴角满是紫色，阳光下，像涂了碘酒一般。秀珠的眼睛河水一样清亮，刘海齐刷刷的，像玉米缨儿，柔软而有光泽。

瞧，一条虎头鲨探头探脑地游过来，见到这么好的“巢穴”，岂能放过，一头钻进蒲鞋里，却再也难转身游出来了。

过一段时间，我们就来到沉鞋瓦的地方，慢慢地提起引绳。鞋瓦上了岸，哇，里面准有一条虎头鲨趴伏着，摇着尾巴，很不情愿别人搅扰了它的清梦。

虎头鲨身上很粗糙，我们用双手握住，放进木桶里。虎头鲨在木桶里养个三五天，不成问题。等木桶里的虎头鲨够烧一盘时，母亲便从龙缸里拧出几把水咸菜，烧个水咸菜煮虎头鲨，那绝对是清醇可口的乡间美味。虎头鲨刺少肉多，常常让我们嚼得满脸春色，连脚边的小花猫也喵喵地欢叫着，品尝我们吐下的鱼刺哩。

我们最喜欢张甲鱼了。用大人给的零花钱，到肉摊上买来几两猪肝，切成猪肝丁，很耐心地穿在甲鱼钩上。

傍晚时，踏着苍茫的暮色，我们拨开河边的蒲草、水蓼，把甲鱼钩小心翼翼地张到河边。

第二天凌晨，我们踏着露水，来到河边收甲鱼钩了。我们一次张几十把鱼钩。收钩时，会张到或大或小的甲鱼，小心地把甲鱼从钩上取下来。大部分甲鱼的嘴角都被刺破，鲜血直流，但不至于送命。回家由妈妈送给亲朋好友，或烧汤，让家人滋补身子。

曾经跟村里的癞头李二到河边射甲鱼。用甲鱼枪射甲鱼，很刺激，很好玩！甲鱼隔一会儿就会浮出水面吸气。我们静候在河坎边，看到水面上冒水泡，接着看见水面隐约出现一对小鼻孔时，李二猛地立起身，瞄准出现小鼻孔的方位，扣动扳机，嗖——，命中目标。

队里干鱼塘时，我们会穿着大套鞋，拎着小木桶，到塘底扒钻进淤泥里的甲鱼和泥鳅。我们的手上、脸上、身上都是黑黢黢、臭烘烘的淤泥。可小脸上却洋溢着喜气和自豪，木桶里早养着几只碗口大的甲鱼了。

爷爷到草屋前的河滩上倒簖时，也会倒到大甲鱼，拎到集市上能卖个好价钱呢，引来好多人歆羡的目光。

甲鱼壳子晒干了，我们用来串钥匙，或等糖担子来换棉花糖吃哩！

清代李渔曾赞甲鱼：“新粟米炊鱼子饭，嫩芦笋煮鳖裙羹。”其味腴泽浓滋，炖汤、红烧、清蒸都很美。母亲烧的老母鸡炖甲鱼，特鲜美，常常令我们不忍卒筷。母亲把甲鱼和肥鸡分别宰杀、洗净，放进铁锅里炖，再加进花椒、生姜、葱花、豆酱、枸杞，大火煨熟，出锅熟烂香美，味道清美绝伦，家前屋后，弥漫着浓浓的鱼香。

夏日里，河面上的柳条窜来窜去，蔚为壮观。

柳条鱼，大人手指长短，头微尖，身稍扁，披着晶莹的小圆鳞，体背为青灰色，侧面和腹部是银白色。常见齐白石画作中，几茎泼墨荷叶，两朵粉白荷花，几痕水波间，游弋着数条柳条鱼。淡墨一捺，焦墨点睛，虚实相间，形神兼备，令人叹服。

清晨，竹桩码头上，总有头发蓬松、眉清目秀的村妇淘米、浣衣。淘箩起落、颠簸，河水里乳白色的米浆四处漫漶，柳条鱼们穿梭往来，争相啄食。我们穿着小裤衩，凸着肋骨，使劲地甩动手中的细竹竿。扑通一声，钩着苍蝇或蚯蚓的鱼钩落水，一条俊俏的柳条鱼见状，猛地一笃，吞下鱼饵直窜，见鹅毛管浮忽地一沉，立即提起竹竿，啧啧，一条小巧的柳条鱼便出水了。

如此反复，木桶里不一会儿就养了几十条了。回家后，母亲在畚箕里铲几锹草灰，用指甲刮鳞，去内脏，扔进草灰里，晚上，一盘红烧鱼让我们的小肚子圆成一个大西瓜。我们喜欢咬柳条鱼的脊背，肉嘟嘟的，清香劲道、肥而不腻。

有时，我们也用鱼网张小鱼儿。尼龙线的网眼细小，只能伸进一根手指，篙子长短，长芦竹挑着，张到清澄的小河里，然后爬上柳树，仰躺在枝丫间，眯缝着眼，看叶片间斑驳的阳光和迷离的云彩。听到水面有波剌剌的响声，便猴子一样窜下树。收网了，一条条柳条鱼在网眼里乱跳，成了我们的阶下囚。张网时，也会张到罗汉鱼、胖皮儿、昂刺儿、翘嘴鱼、小龙虾，看着就一脸的兴奋。

母亲喜欢把柳条鱼掐洗干净后，腌制在坛子里，几天后再搛出来放到苇席上晾晒，晒干后，用棉线把鱼儿穿成串吊在廊檐下阴干。煮饭时，取几条放进搪瓷碗里，佐以葱段、姜末、辣椒，放进饭锅里炖。起锅，一股浓香直钻鼻孔。吃饭时，泡上鱼汤，那个鲜美，恐怕现在的玉盘珍馐、美味佳肴都无法比及哟！

长鱼多半隐匿在沟渠、稻田、池塘中，喜欢钻洞穴居住，昼伏夜出。长鱼即黄鳝。长鱼是雌雄逆转，尺把长以下的几乎全是雌鱼，产卵后逐渐转化为雄性。繁殖时口吐泡沫，聚成一堆，卵就产在中间。抽水塘、灌溉槽，都是长鱼和泥鳅隐身的地方。

吃过晚饭，我们常常背起鱼篓，拿着踢罾或舀网，踩着清澄的月光出发了。

我们静伏在田埂上，听水中长鱼吐鸣声。我们猛地揿亮手电，雪白的光柱下，一条条活蹦乱跳的黄鳝变得呆头呆脑，轻而易举地成了我们的“俘虏”。

长鱼滑腻无比，很容易挣脱，倘若落水，休想再次抓住。咋办？抓黄鳝时要迅捷出手，用大拇指、中指和食指死死钳制住黄鳝的七寸，这样才能将它们擒获。

村里三叔们常常背着鱼篓，手握一柄小尖铲和一根长铅丝，在田埂、沟渠间穿行。我们几个小伢子像尾巴一样悄悄地跟着，捕捉着新奇和乐趣。他们凭经验，能一眼认出长鱼洞，洞口干净光滑，遂用小尖铲挖开洞口的淤泥，用铅丝伸进去，戳捣，挑逗，长鱼哪经得起如此挑衅，盛怒之下，冲出栖身之所，正中了我们的埋伏，乖乖束手就擒。

长鱼一般红烧。切成段儿，和上大蒜头，掺进酱油、烧酒、酸醋，猛火猛烧。待黝黑的木锅沿咝咝冒烟，揭开锅盖儿，一股浓香瞬间把我们淹没。搛一条嚼吮，肉质细腻，鲜、脆、软、嫩，是农家宴席必备的一道大菜，村里人也叫红烧马鞍条。

我们有时准备好一大捧芦柴钩，筷子长短的一截芦柴，中间系尺把长的尼龙线，线上扣一把小钩，钩上绾着整条蚯蚓，插在水田里。晨光熹微，我们踏着露水，来到田间收钩。有时也有泥鳅、龙虾上钩。

黄昏时分，我们把小黄鳝和小泥鳅，斩头去肠，抓一把盐洗干净，和上半碗老咸菜，炖在锅里。劳作了一天的父亲回来，洗完澡，坐在天井里的桑木桌旁，摇着蒲扇，抿着大麦烧，嚼剔着美味的小杂鱼，一脸的惬意。

我们把鱼刺胡乱地堆在桌上，早已跑到大队部前的空场上玩捉特务、打六砖、甩龙甩水的古朴游戏了。

我们纯净而快乐的童年时光如一条鱼儿，游进岁月的河流里。河水总是潺潺地流淌着，血液一样注进我们的肌肤。水边的渔趣，像水草一样招摇在我们心灵的河面上，清泠俊逸，温润闲雅。

发稿/沙群shaqun2010@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