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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偷

2013-04-29小河丁丁

少年文艺 2013年8期
关键词:芭蕉叶神偷翰墨

每个人心灵深处都开着一朵圣洁的莲花,穿越迷雾就能找到。那时你会发现过去的每个瞬间都拥有当时未能领悟的含义,从此变得宁静,温柔,从容,坚定。——小河丁丁

暑假嘛,总有玩得无聊,想干点正经事的时候。

那个天色阴阴的上午,我照着书法课本,在天井边写毛笔字。当桌子的是一条长板凳,屁股下垫着一个小板凳。

才写了几个字,妈妈拿着蒲团坐在我身边,默默织毛线。我不禁暗暗感动,就安安心心,一笔一划地写。

长脖子堂弟进来,见到我的字,大惊小怪地说:“婶婶,丁丁的字跟书上一模一样!”

妈妈偏头看一下我的字,白净的脸庞笑意盈盈,如同一朵盛开的山茶。

先前我并不觉得我的字好,经长脖子堂弟这么一夸,重新审视一下,我的字跟书上的确很接近呢!而且我想不起班上还有谁能写这么好的字,哥哥姐姐也不能,长脖子堂弟更加不能。

长脖子堂弟是来找我玩的,见我继续练字,看一会儿就出去了。

很快,爸爸扛着锄头回来。

我拿我的字给爸爸看,自豪地说:“堂弟说我的字跟书上一模一样,不信你问妈妈。”

爸爸扫上一眼,不以为然,“差得远呢,笔锋没有,力气也没有,长横中间要细一点,长竖中间要粗一点,转弯的地方要稍稍顿一下……你去看翰墨斋的字,那才好呢!”

我问道:“翰墨斋是哪个?”

爸爸说:“你沿大街往北走,过了市场,再过三户人家,就是翰墨斋,卖对联的。”

我想起来了,那个地方有间老屋,屋檐下挂着一块布满裂纹的旧匾,上面写着“翰墨斋”,墨迹剥落,模模糊糊还认得出。铺子里的老头个子很高,眼睛像核桃,额头又宽又平,好像是用来题诗作画的呢。人家跟他说话,既不称名,也不道姓,就叫翰墨斋。

当我来到翰墨斋,一进堂屋,立时觉得自己变矮了,变小了——堂屋顶棚特别高,地面却比门外要低一尺,空间特别高深。然而堂屋跟天井隔着楼梯,光线幽暗,气温比外面明显要低,空气中弥漫着古旧陈腐的纸墨味。

堂屋右边,玻璃柜、临街的柜台和靠墙的货架围成一个铺子。平时老头总是倚着柜台跟街上的人说话,此时不知到哪里去了。

堂屋左边放着桌椅,是老头写字、吃饭的地方,也是顾客落脚的地方。墙上挂满了大对联,有楷书、行书、隶书,唯独没有草书。大对联有我身体两个那么长,上面的字不论金粉写的,黑墨写的,比书法课本上的字还要气派。墙脚摞着许多长方形的雕板,上面刻着正楷字,一个个鸡蛋那么大,全是反的,笔划很深,浸透了墨迹。我猜这是印字帖用的,见桌上有一叠白纸,就取一张蒙在一块雕板上,用手拍一拍,揭起来一看,墨痕淡淡的。

“你作什么孽?”老头从天井那头的后门出来,一脸怒容。

“你的字写得好,我爸叫我来看你的字。”

“你爸是哪个?”

“丁才兴。”

“哦,才兴的儿子……”老头神色变缓和了,从玻璃柜里拿出一本字帖给我,“你拿去,照着练。”

字帖封面印着“翰墨斋楷书字帖”,纸是白白的,墨是黑黑的,呼之欲出。我不禁赞叹:“你的字可以做字帖!”

老头一乐,又送我两支毛笔。

玻璃柜里面除了字帖、毛笔,各种纸张、砚台、墨块和墨汁,以及《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老黄历》《贤文增广》《对联大全》……还有雕刻用的各种刀、凿、木头和印石。我一样一样看过去,记在心里。

当我拿着毛笔和字帖回家,爸爸高兴地说:“你好好练,将来当个书法家!”

我从没想过当书法家,不过得了表扬,每天不得不做做样子。认真的时候写得很慢,字也写得小。贪玩的时候就把字写得大大的,一张白纸几分钟就变黑了,然后人就不见了。

十来天过去,白纸用光了,我也懒得做样子了。

那天吃夜饭的时候,爸爸问我:“今天写字没有?”

妈妈说:“丁丁今天一个字也没有写——前天就开始偷懒了。”

我辩解说:“白纸写完了。”

姐姐一针见血,“白纸写完了你不晓得叫大人买?你就是懒!”

哥哥也趁机说风凉话:“他天天打陀螺、滚铁环,好勤劳!”

我无话可答,嘴巴翘得高高的,碗筷虽然还在手里,饭是一口也不想吃了。

爸爸略一思索,对妈妈说:“明天我们请翰墨斋吃晌午,叫他指点一下丁丁。丁丁一个人瞎弄,弄不出名堂。”然后吩咐我:“明天早上你去跟翰墨斋讲饭,要叫他表公公。”

我立即放下碗筷。

妈妈说:“现在不要去,夜晚了……”

不等妈妈说完,我已经走到街上。

那条街是石板街,一块一块石板比课桌还要大,全是松的,人在上面走动发出“坎答”“坎答”的声音,好像大地是个空壳。

翰墨斋大门关着,从门缝朝里瞅,有灯,没有人。

“表公公?”我叫了一声,没人应。推一下,门上了闩。侧耳听听,屋后隐约传来什么声音,“叮!叮!叮!”停了一下,又是“叮!叮!叮!”

我绕到翰墨斋后面。那儿是个小园,砌着围墙。叮叮声从墙内传来,更加清晰,像在敲打什么。

爬墙正是我的看家本领。我去上学,经常不走校门爬围墙。何况天上挂着新月,把世界照着朦朦胧胧、神神秘秘,叫人情不自禁想干一点刺激的事。更何况那堵园墙用卵石砌成,很多缝隙,好爬得很。

悄悄攀上石墙,探头张望,园中栽着好多芭蕉,影影绰绰,在风中摇晃。叮叮声是从芭蕉那边传来的,老头蹲在那儿忙活,只露出半个屁股和变形的灯影,其他部分被芭蕉遮住了。

脚下一块卵石突然松落,我掉了下去。

老头高声喝问:“哪个在爬墙?”

我不敢应声,撒腿就跑。

回到家,妈妈问:“你跟翰墨斋讲了饭没有?”

“人家关门了。”

“就是嘛,叫你明天再去……”

隔了一夜,我再次前往翰墨斋,因为惦记昨晚的事,先不去铺子,去后园,正看到老头在墙上露出半个身子,往墙头布“罩锅刺”——这是一种小灌木,浑身是刺,用来防贼的。

“你来做什么?”

“我爸说今天请你吃晌午。我到前面没有看到你,就到后面来了。”

“为什么请我吃晌午?”

“我爸想请你教我写字。”

“算你爸有眼光——”老头十分得意,换了一种神秘的腔调说,“昨天夜里,有人想爬墙偷我的宝贝!”

“那——”我差点说出“那是我”,改口问道,“你有什么宝贝?”

老头四下瞧瞧,更加神秘了,“你从前面进来,我跟你说。”

我来到前门,老头已经在堂屋等着了。

“宝贝呢?让我看一下!”

“宝贝不能随便看。昨晚来的那个是神偷,想过好多计策了。有一天赶集,他假装寄存东西,想进我的睡房,被我轰出去。又有一次,半夜里,他想从天井进来——”

我吃了一惊,“天井?”

老头带我来到天井,指指墙脚一块摔成两半的瓦当,又指着上方高高的飞檐,低声说:“他穿着夜行衣,脚上是一双夜行鞋,鞋底有夹层,里面填着稻草灰,走在瓦上没有声音。到了檐边,他不小心碰掉一块瓦当,我拿着鸟铳冲出来,他早已逃之夭夭。你不知道,我床边有杆鸟铳,充了火药,随时可以开火。”

老头从睡房拿出一杆鸟铳,果然充了火药,火门还套着软布以防走火。

这么说,当真有人想偷他的宝贝。昨晚他叮叮叮敲什么,会不会是将宝贝藏在后园?我不由得朝后门望去。

老头冷笑着说:“你想看我的宝贝?哼,在你眼皮底下你也认不出来。”

我径直往后门走去。

老头跟着我,并不阻止。

后门虚掩着,推开之后,园子一览无余:除了芭蕉,就只有一块石头,上面放着锤子和錾子。

原来叮叮声是錾石头发出的。

芭蕉叶上有黑斑,仔细一看,是字迹,那么潦草,像是不懂事的小孩胡涂乱画的痕迹。

我对老头说:“原来你在芭蕉叶上写草书!你是不是写不好草书,不敢让别人看到?你堂屋里没有草书。”

老头刚才似笑非笑,此时把脸一板,转身就走。

我讨了个没趣,闷闷地回家去。

爸爸不在家,哥哥姐姐也不在,妈妈在剥花生。

“你跟翰墨斋讲了饭没有?”

“讲了。”

“你来剥花生,这是请饭待客的。”

我剥了一会儿花生,忍不住告诉妈妈:“翰墨斋说,有个神偷想偷他的宝贝,去了好几次。”

“哪里有什么神偷?他说着玩的,哄小孩子。”

“他不是说着玩的。为了防那个神偷,他准备了一杆鸟铳!”

妈妈变得严肃起来,教训我说:“那你少到翰墨斋去,去了也不要乱翻东西,晓不晓得?”

我老不高兴,勉强说:“晓得……拿我当什么人……”

长脖子堂弟又来找我玩了。

我拉他到屋后大枣树下,把神偷的事全都告诉他,然后说:“我不是想偷翰墨斋的宝贝,就是想看一眼。”

“我也想看一眼。”

“我们一起去,我跟他说话,打他的岔,你到园子里找找看。”

“神偷要从天井下去,宝贝肯定不在园子里。他不是要来吃晌午吗?等他喝醉了,我们送他回家,顺便找一找。”

我对长脖子堂弟刮目相看,决定照他说的办。

吃晌午的时候,我争着掌酒壶,不停地给老头斟酒。

老头对爸爸妈妈说:“你们这个小儿子,懂礼貌!”又对我说:“你以后想练字就到我那里去,笔墨纸砚随你用。”

妈妈顺势说:“你老人家教教他,将来他成了书法家,好扬你的名!”

“我要他来扬名?”老头饮一口酒,将我们家的人一个一个看过去,十拿九稳地说,“不是老家伙狂妄,等我死了,会出大名的!那时候我的字才不像现在,一块五一副小对子,三块钱一副大对子,那时候多少钱都买不到!”

妈妈不作声。

爸爸干笑着说:“那是……那是……我们干一杯。”

长脖子堂弟端着饭碗进来,挨着我坐下,说:“我来尝你们家的酸萝卜。”

一家人都很意外,因为长脖子堂弟要面子,向来不端碗到别人家吃菜。唯有我知道,他是来看老头喝酒。我朝他眨眨眼,用指头弹一下半空的酒壶,意思是说:喝了不少呢。

老头和爸爸碰过杯,眼睛发红,拿筷子敲着桌子大发感慨:“陶渊明也是死了才出大名的。他在世的时候,辞了官,穷得连酒钱都没有。他死之后,昭明太子看到他的作品,佩服得五体投地,为他出集子,还亲自写序,他的文名才大行于世。”

妈妈撇撇嘴,往自己饭碗里夹了好几块酸萝卜,起身说:“酸萝卜今天晌午开坛的,我夹两片给对门尝一尝。我们家有客,她不好来。”然后就出去了。

“她不相信我的话。女人家,没有见识。”老头指一指妈妈的背影,问爸爸,“你信不信?等我死了,过三百年,会出大名!”

“信,信!”爸爸连连点头,却又说,“可是人家买了你的对子贴在门上,第二年就换,后世的人看不到……”

老头斜睨爸爸一眼,失望极了,“你也没有见识……我有字帖传世,而且……嗐,不跟你说了,书法上的事,一般人不懂。”

不一会儿,妈妈回来,提醒爸爸:“老人家年纪大了,不能喝太多……你给他舀饭吧。”

老头摸着肚皮,摇摇晃晃站起来,“饭塞不下了,我回去了。”

爸爸赶紧说:“叫丁丁送送你。”

长脖子堂弟说:“我也去送!”

二人一左一右扶着老头,出了门,沿街走。

虽然是七月,多数人家大门对联还在,只是红纸有些褪色,有些变得残缺。一路上,老头见到自己写的就摇头,“我的字不应当贴在门上,要裱起来,挂在厅堂,藏在博物馆!”见到别人写的也摇头,“这家人没有眼光,翰墨斋的字一块五一对都不买!”

到了翰墨斋,老头路都走不稳了,我和长脖子堂弟扶不住,就用肩膀顶,好不容易把他顶进睡房。

除了被床帐和柜子挡住的地方,睡房四壁贴满书法,有横幅,有竖幅,有扇面,有写在宣纸上的,也有写在白绢上的,有的裱了,有的没有裱,全是草书,我一个字也不认识——它们像惊蛇,像仙女的长袖,像纠结成团的老藤,又像木纹,像波涛,像闪电……什么都像,就是不像字。

老头半躺在床上,瞪着醉眼对我们说:“将来有人向我的字磕头呢……三百年后……你们信不信?”

我说:“信,信信信!”

长脖子堂弟说:“我也信!”

老头放心地躺下,很快就打起呼噜。

找宝贝的时候到了!

长脖子堂弟打开柜子,里面只有一床旧棉被。我爬到床下,发现一个老鼠洞,一只臭袜子。

到铺子里找寻,最值钱的要算那方镇纸,是一只铜狮子,然而成天放在柜台上的东西算不得宝贝。

从楼梯上去,楼板积着厚厚的尘埃。借着明瓦透进的天光,看到几件旧家具,一口好大的棺材,黑黑的。

莫非宝贝藏在棺材里面?

我和长脖子堂弟来到棺材边,合力抬盖板。盖板那么沉重,移动时发出“嘎——嘎——”的声音,吓得我撒手就逃。

长脖子堂弟跟着我逃。

下楼时,脚步噔噔噔,响得像打雷,越发恐怖。然而我们一下地,楼上又安安静静。

长脖子堂弟埋怨道:“这么胆小,亏你比我大一岁!”

我好生丢脸,就说:“再上去看看?”

长脖子堂弟说:“我看了一眼,棺材空的,什么也没有。”

第二天上午,我独自来到翰墨斋,老头正在印字帖。他坐在雕板前,右手拿一把大刷子,左手将一张白纸铺在雕板上,大刷子一刷,字就印上去了。

我要帮忙,他指着柜台说:“你去练字,练小字。”

我写了几行字,又去看他印刷。

他停下来,目光炯炯地盯着我,“昨天你们送我回来,又扶我上床,我说了什么话?”

“你说三百年后,有人向你的字磕头……”

“别的没有了?”

“没有了。”

“真的没有了?”

“真的。不信你问我堂弟——我们都听不懂你说什么。”

“还好!”老头长吁一气,“神偷又来了。”他带我来到睡房,用手电照着床下说,“你看,神偷躲在床下,地上有痕迹。要是我说酒话,说出宝贝藏在哪里,就给他偷走了。”

我暗暗发笑。

老头又带我上楼,指着楼板上的脚印说:“这个家伙到楼上来过。”

我因为换了一双鞋,不怕老头认出脚印,就拿脚去比一比,说:“不是神偷,是小孩子的脚印,而且不是一个人。”

“你懂什么?他带了帮手一起来。他们有一种鞋子,特制的,留下的脚印像小孩子。你懂什么!”

他的表情那么可怕,好像要掐我脖子呢。

接着,他指着棺材说:“他们白天躲在棺材里,只要我不在家,就出来翻东西。我铺子里的东西昨天他们动过了。”

“你究竟藏着什么宝贝?”

“你晓不晓得,学武的都有武功秘籍?”

“晓得!”武打片我很爱看呢,说起来如数家珍,“《九阴真经》!《易筋经》!还有《葵花宝典》,要割掉鸡鸡才能练!”

“我跟你说吧,”他拉过一张椅子,也不拍灰尘,一屁股坐上去,“练书法就像学武,除了吃得苦,也要有秘籍才行。不然的话,为什么天下能吃苦的成千上万,大书法家就是那么几个?”停了一气,又问,“王羲之你知道吗?”

“我们周老师说,他的行书天下第一!”

“王羲之就是得到秘籍才成为天下第一。他父亲有一本秘籍,视之如命,连儿子都不让看,要藏在枕头里。十二岁那年,王羲之偷到秘籍,不到一个月,书法大有长进。当时一个大书法家,女的,叫卫夫人,看到王羲之的字,伤心得眼泪一下子流了出来,说:这孩子肯定得到秘籍了,我的名声将来要给他盖过去。另一个大书法家,钟繇,也是靠秘籍。论起来钟繇是王羲之的师祖,因为王羲之跟卫夫人学过,卫夫人又是跟钟繇学的。钟繇以前在抱犊山练字,满山石头都给他写黑了,树也给他写黑了。”

“你在芭蕉叶上写字,是学他的?”

“我不是学钟繇的,钟繇擅长楷书——你听我说钟繇怎么得到秘籍的。当时最有名的书法家叫韦诞,有一本秘籍。钟繇向韦诞借,人家哪里肯?钟繇三番五次去借,借不到,气得吐血。曹操你知道的吧?钟繇是曹操的部下,若非曹操派人送去五灵丹,钟繇哪里还有命!后来韦诞死了,把秘籍带到棺材里去,钟繇就派人盗墓,这才搞到手。”

我脱口问道:“你那宗宝贝是不是一本秘籍?”

老头眉毛一扬,站起来望望楼梯,后悔不迭,“不说了,不说了,到此为止。我若是告诉你,神偷会打你的主意。”

他紧张兮兮,可不是说着玩的。我不由得打了个冷噤。

开学的日子——九月一日——好像屋顶上的野猫,七月末还觉得它挺远的,一不留神,它呼的一纵,就来到跟前。

第一周星期五有书法课,周老师叫我们写毛笔字,他走来走去巡视。见到我的字,周老师大加赞赏,“一个暑假,你进步这么大!”然后把我的字贴在黑板边,对同学们说:“你们要向丁丁学习,下了课来看一看他的字。这个学期,学校要举行书法比赛,得奖的作品要办展览,大家加油哦。”有人问:“丁丁的字能不能得奖?”周老师肯定地说:“至少能得二等奖,我敢保证!”

放学回家,我把周老师的话原原本本告诉大人。

爸爸说:“我们应该感谢翰墨斋,明天请他吃晌午。我亲自去讲饭。”

妈妈迟疑一下,说:“请他吃夜饭吧,明天赶集,人家要做生意。”

星期六上午,我和长脖子堂弟在集市上到处逛。想看耍猴,没有。想看卖狗皮膏药的表演气功,也没有。只有一个卖老鼠药的,一边打快板一边唱:

老鼠药,要得着。

药死老鼠公,气死老鼠婆!

他唱了一遍又一遍,长脖子堂弟看得津津有味,我就一个人离开了。

想起请饭的事,我来到翰墨斋,却见大门紧闭。

开铺子的,怎么会在集日关门?我觉得蹊跷,转到后园,又听到叮叮叮的声音,还有瑶山人在叽叽咕咕,听不懂说什么。

我高声叫道:“表公公,记得来我们家吃夜饭!”

老头在里面应道:“记得!你爸早上说过了!”

这天晚上,老头来到我们家,一入席就声明:“我不喝酒。我吃饭。”

爸爸说:“你戒酒了吗?我晓得有个书法家叫张旭,人称草圣,喝了酒写字才有神,喝醉了还用头发写字!”

哥哥说:“你哄人!用头发怎么写字?”

爸爸说:“你问表公公,他老人家肯定知道。”

老头说:“古人头发长,发梢握在手里可以当笔。不过我真的不喝酒了。”

爸爸不再劝,叫我给老头舀饭,他自己一个人喝。两杯酒下肚,爸爸对老头说:“你喝点酒,我们才好讲山讲水,不喝酒太拘谨了。”

老头停下筷子说:“不喝酒也有话说。你知道张旭,知不知道怀素?怀素和尚是我们永州的,也擅长草书,跟张旭齐名,合称‘张癫素狂。他们两个往往要喝醉了来写草书,癫癫狂狂的。”

爸爸说:“怀素我知道,他穷,买不起纸,用芭蕉叶练字。”

我指着老头说:“哈哈,我晓得了,你是学这个怀素!”然后又告诉家里人:“表公公园子里种了芭蕉,芭蕉叶上有字,我亲眼看到的!”

一家人都瞧着老头。

姐姐问道:“你为什么用芭蕉叶写字?你卖纸的,有的是纸……”

老头正色说:“人人都以为怀素买不起纸,才用芭蕉叶练字……他穷固然是穷,也不是因为没有纸……”

姐姐追问:“那是为什么?”

老头不看姐姐,看着我说:“你记住啊,老家伙写了几十年芭蕉叶才揣摩到怀素的秘密,几句话就交待你了……”他似乎有些不甘,也不得不往下说:“草书,要写得快才行,写慢了就涩,不流畅。而且写得快,蘸一次墨,一行写到底,甚至一页都能一笔写成,气贯长虹。要是写慢了,中间要去蘸墨,气就不连贯了。怀素用芭蕉叶练字,就是练快。芭蕉叶多滑呀,在芭蕉树前写,叶子不是竖的,就是斜的,而且在摇动,不快,墨一走,就不成字了。要练到手比风还快,才能在芭蕉叶上写字。我们永州还有一个草书高手,何绍基,自号猿臂翁。你想一想,猿臂,猿猴的手臂,快不快?张旭写字喜欢喝得大醉,无所顾忌,狂呼乱叫,说到底也是求一个快。手当真要快起来,才能跟上心意——人的心意多快啊,意到笔到,手不快,笔怎么能跟上意!”

我似懂非懂。

妈妈说:“没有见过你老人家写草书——你写草书的吗?”

我抢着说:“表公公的草书全挂在睡房里。”

老头摸一下宽宽的额头,忿忿地说:“一块五,三块,就想看我的草书!”

爸爸向老头伸着拇指,大声称赞:“你老人家是个书法家!”

老头得这句表扬,竟然感激起来,“给我斟点酒,难得碰到知音,我还是喝几杯吧。前些天我儿子来了,媳妇也来了,都叫我不要喝酒,我血压有点高。”

爸爸亲自给老头斟上酒,说:“你儿子在永州当官,你不去享福,还要写对子卖!”

老头说:“我去的,明天就去。明天早上九点钟,我儿子派吉普车来接我。我今天集都不赶了,把一些事情处理一下。这餐饭,算是为我饯行。”

老头话说得多,心里痛快,不知不觉,又喝高了。

我和爸爸把老头送回翰墨斋,爸爸嘱咐他早睡,他喷着酒气说:“我才不睡呢!我打个灯笼到园子里写芭蕉叶,那是一大享受!”

我想要看老头怎样写芭蕉叶,就对爸爸说:“今晚我跟表公公睡好不好?以后他就不在这里了。”

爸爸说:“小孩子爱踢被子,爱动……”

老头却说:“让他在这里睡,一个晚上没有关系。”

爸爸明显不情愿,却也不好反对,就自己回去了。

老头拿上笔墨,叫我打手电照亮,到后园去。果然,就像他说的那样,墨一上芭蕉叶就往下流,而且笔尖一触叶子,叶子就动。但是他运笔如飞,快到我根本看不清,竟能在墨痕走样之前,把字写成。而我来不及欣赏,写成的字就成了一片乱墨。

“你有福气,这是盖世的绝活,让你看到了!”老头踌躇满志,手舞足蹈,“三百年后,会有人把我和何绍基、怀素排在一起,并称永州草书三圣!这是铁定的!”

我四下照照,那块石头不见了。原先放石头的地方只剩一些石屑,泥上有石头压出的印子。

“那块石头呢?做什么用的?我上午又听到你敲了。”

“你不是一直想看我的宝贝吗,就是那块石头。我说过的,在你眼皮底下你也认不出来。我委托两个山里人把石头抬到阳明山去了。那个地方谁也找不到,除非是三百年后,命中注定要为我扬名的那个人。”

“石头也是宝贝?”我难以置信。

“亏你学书法……石头不是宝贝,宝贝是石头上的字啊!我问你,要是石头上刻着武功秘籍,是不是宝贝?”

“是!”

“对了喽,石头上刻着武功秘籍,是学武人的宝贝,刻着书法秘籍,就是学书人的宝贝——告诉你吧,那个神偷是学书人,想偷我的秘籍,学成了扬他的名!哼,我刻在石头上,藏到阳明山去。我算了命的,三百年后会有识货的人找到这块石头,一看我的字,跟何绍基有一比,跟怀素也有一比,内容是草书秘籍,我的独创。那人到处替我传扬,全天下爱草书的都来学我,我还不出大名?我们也算忘年交,待会儿我送你几幅草书,你将来传给子孙后代,无价之宝!”

刹那间,说不清为什么,我不想跟老头待在一块,一秒钟也不行。匆忙把手电塞给他,说:“我要回家!”不等老头答话,我快步离去。

我回到家,家里人很奇怪。“你怎么回来了?”“我就是想回来了。”

早上喝粥时,爸爸对我说:“你去翰墨斋,跟表公公道个别,送他上车。他这一去,不晓得哪年才回来。”

我没有去翰墨斋,而是躲进附近小巷,听着动静。快到九点,街上传来吉普车的声音。我从墙角露出半边脸,看着老头把大包小包搬上车,又看着吉普车离去,朝车屁股挥了挥手。

发稿/田俊 tian17@hotmail.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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