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米失窃案

牧铃

一

拉开工作室的门，A吓得差点儿心肌梗塞。

——电脑前，端坐着一只身材与他不相上下的大老鼠！

尽管有消息透露，近四十年来，从基因转型实验中逃逸的耗子已经彻底改造了这个古老的物种，使它们获得了与人类相同的寿限和身材，乃至智力；但新型耗子很少露面，大多数人对这些罕见的鬼东西依旧不抱任何好感。

只在旧纪录片中见识过老鼠的A绝没料到，变大了的“智慧耗子”竟会以如此方式与他见面——那家伙依旧黑毛长尾尖头小眼，却俨然如人类般敲击着他的电脑键盘，活像一位前来拜访的老友！

A大口吞吸着空气，让剧烈跳动的心脏平稳了些，才鼓足勇气冲进去。

看到电脑的真正主人，大老鼠啪地关闭了电源站起来。

室内那一片全息投影的野外幻景消失了。狭窄的工作室内，只剩人鼠对峙。

站在A面前，大老鼠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它低下头，不安地搓着一双短小的前爪。看来，手脚分工已经相当利索。

耗子的羞涩扭捏为A壮了胆。他声色俱厉地训斥了那家伙一顿。大老鼠仍低垂着脑袋，既不仓皇逃遁，也没有像某些报告中描写的那样“反唇相讥”。A胆子更大了，他坐下来，开始向老鼠提一些问题。他想弄清楚，这种因人类一时疏忽而获得了智力提升新起点，后来又在与人类躲迷藏般的隐蔽之中悄悄进化着的大家伙，究竟聪明到了什么程度。

大耗子不作答复，只不时地偷瞥他一眼。那眼神里分明闪烁着思想啊，可它就是一声不吭。莫非碰上个鼠族中的聋哑者？

A火了。“滚！”他吼了起来，“从哪儿来的，就给我滚回哪儿去！”

耗子毕恭毕敬地对A鞠了一躬（哦，就像许多年前人类的奴仆对主人那样敬畏），转过身，却不走门口，而是“推”开墙壁走了进去。

墙壁在耗子身后如同雾气般合上了。

A这才想起刚刚清楚地看见它走进了一个黑洞。如此精巧细致的楼房墙壁中怎么会有那么大的空隙？简直不可思议……

A梦游似的走过去，用力推了一把。墙壁纹丝不动。

不是做梦吧？

弄清自己确实不在梦中，A的心又怦怦狂跳起来。他一向认为耗子是极其聪明的动物，它们没有发展为“鼠人”，是因为受到体形和寿命的制约——

过小的身躯限制了脑量，而仅有两三年的寿限，使它们来不及总结生活智慧，来不及制造文字向后代传递经验，更无暇从事生产和研究，它们只得把有限的脑和时间都用到偷盗和享用人类的劳动果实上，力求让短暂的一生过得轻松愉快。

没想到正是深恨鼠辈的人类在实验中使它们的体形和寿命都产生了飞跃，于是智力也随之起飞……

假如耗子的脑体质量之比仍与它们小不点儿时一样，保持在3%上下的话，今天这个大家伙脑髓的绝对重量肯定不小于人脑……进化了的耗子，真的不可小看！

胡猜乱想着，A用消毒液处理完老鼠碰过的一切，就迫不及待地戴上点缀着好些电极的进入式游戏头盔，去检查他在网络虚拟农场上种植的庄稼。

无疑，老鼠到这里面“视察”过了，甚至动用过某些农具……不过还算好，庄稼地没有给弄成一团糟。

A松了口气。驾驶着虚拟的中耕机，他进入了自己那片宽广的玉米地。

二

室外农业取消两个世纪了，A依旧陶醉于野外阳光下的劳作。不是保守，这早成为一种时尚，人们每天进入“农垦网络”，煞有介事地领种一块土地，煞有介事地耕种收获，对付网络替他们虚设的旱涝病虫种种难题，陶醉在前人为解决温饱而辛勤劳动的愉悦之中。

那是怎样令人痴迷的精神享受哇……

A因此荣获过“二级耕作者”称号。这是目前虚拟农业项目颁发的最高技术级别了。

生活于是变得充实。A和大多数“农友”一样，每天将小半时间消耗在“农场”上。除了劳作，他们还在虚拟的庄稼地边聚会，像先民那样对歌，甚至燃起篝火，弹奏原始的乐器，跳起舞来庆祝丰收，庆贺某位农友在技术上的晋级……然后，他们退出梦境般的虚拟世界，满身大汗心满意足地回到现实生活的狭小天地，去为生存为职业忙碌。

即使在那些无趣的忙碌中，虚拟农场上的快乐仍然激励着他们，使他们感觉到生活有了奔头，有了希望。

A做梦也没想到，除了时髦的现代人，还会有一只猥琐的大耗子在偷偷觊觎这种高档次的精神享受——第二天，A回家时又在电脑边看到了它。

大耗子已不满足于充塞整间房子的全息幻象，它戴上A的头盔，无比专注地沉浸在种植玉米的进入式游戏中。

那家伙敲击键盘的动作老练得像一名超龄学童。

A又有些害怕了。他骂它赶它，老鼠依旧诚惶诚恐向他鞠躬之后钻进了墙洞。

A顾不得追究墙洞之谜，先进入虚拟世界去察看他的农田。没事儿。他的田地被老鼠侍弄得更加规则、整洁，完全无愧于他二级耕作者的称号。

一位农友开着中耕机路过这儿。

“喂，你没事吧，”农友停下车关心地问，“我刚刚看见一个大黑影子在摆弄你的农机……”

“你看花眼了吧，”A强笑着，“我借到一件农耕时代的雨衣——古书上称为‘蓑衣的那种玩意儿……”

“哦，真的吗？太令人羡慕了！有机会也让我见识见识！”农友开着车远去了。

A便埋头鼓捣一台播种机。虚拟农场的气候一样有四时变化。他要赶在立秋之前播下今年的最后一茬玉米。今天没时间了，准备好“种子”，他打算明天早点儿赶来播种。

明天是周末。让他从从容容播种，享受那最为神奇的上帝般的权威吧：一个人，居然可以使荒芜的土地充满生机……

没想到，那可恶的大耗子竟抢在他前面，自作主张地替他干完了所有活儿！

一再出现在地里的大耗子也引起了其余农友的警惕。有人从网上传来了照片——潜入虚拟农场的大耗子戴着A的遮阳帽，穿上A的工作服，麻利地驱动着农机。但那神态那嘴脸，还是让人忍不住联想起“贼眉鼠眼”“鼠窃狗盗”之类的词儿。

这家伙……究竟想干什么？

接着是虚拟农场总部向A提出警告：因看管不严，A受到了停止耕作十天的处罚。

这十天大耗子是没法进入农场的，A反而松了口气。

他决定趁这段日子外出逛逛。

他十年没有走出过城区了。

三

太阳能发酵罐组成了城区的最外围，这是居民们一切食物的来源。

再往前，便只剩荒无人迹的旷野。早被人类抛弃的农田、果园和牧场，全都让给了野生植物和鸟兽。

但从密封的飞行舱往下看，自然的生命迹象依旧不很旺盛。野草杂树细瘦干枯无精打采，偶尔有一两只饿鸟，追捕着逃窜的昆虫。在近几世纪遭受污染的空气和河流，来自地外的种种射线，以及最后那场核战争遗留的祸根，至今仍在制约着这颗星球上动植物的生机。

人类因此再也不敢裸露在城区防护屏蔽以外的地方，就连乘坐这种飞行舱出外看看的乘客都寥寥无几。事实上也没啥可看。倘不是为了整理一下被大耗子和停耕处罚弄乱的思绪，A才不屑于经过重重麻烦的申请、体检来换取这趟毫无意义的昂贵“旅游”呢。

飞行舱在离地三五百米的高度缓缓飘行。

天特别蓝，人类活动范围的收缩，总算减少了大气中的悬浮物。在那无边艳蓝的反衬之下，大地显得更加灰暗。

忽然，A眼睛一亮。他望见一片绿草地，是那种只有在虚拟世界中才存在的青翠欲滴的艳绿。他赶紧端起望远镜。

啊，是玉米苗！它们一棵棵茎壮叶绿，长势比他在网络中“种”的那片还好！

A脑瓜里掠过网络上公布的偷盗案：博物馆里仅存的几只玉米穗不翼而飞。那可是货真价实的玉米啊！其中三棒红色，两棒紫色，还有四棒是深浅不等的橙和黄色——想想吧，当每一位名媛贵妇都渴望得到一枚玉米戒指时，这些玉米棒价值多少！

玉米戒指之所以比钻戒和宝石戒指高贵，是因为它那珠玉般美丽的外貌下还包藏着生命。那是一个个处于蛰伏状态的生命哪，一旦获得繁殖的条件，它们就会无限地使开分身法……

博物馆里的玉米穗保存在休眠箱内，可还是有人铤而走险偷走了它们。警方立即对所有珠宝行实施布控，因为那位大盗肯定会把玉米卖给珠宝商。可是没有找到任何线索。现有的玉米戒指上镶嵌的，全都是两个世纪前留下的珍品，无论卖方买方，都持有它们的身份证明。

警方一筹莫展。

眼前的玉米地令A心窍大开：博物馆丢失的玉米没有被制成戒指，而是被拿出来当了种籽！

而偷盗者很可能是那只神出鬼没、又对种植格外入迷的大耗子。

他赶紧拨通了警署的电话。

几分钟后，一架小型飞艇追出市区，从飞行舱里接回了A，要求他协同破案。

A把飞艇直接领上了自家阳台。

四

听过A介绍的情况，两位警察深信不疑。他们来到老鼠隐没的墙壁边，二话没说，就按A的指点锯开了那块墙板。

两英寸厚的硬塑墙板那边，是A的睡房。

“您所说的黑洞呢？”警官之一疑惑地问。

“它应该……哦，应该是这地方，”A语无伦次地用手在虚空处比划着，“那东西有这么大，它藏身的洞……”

对，一只像人那么大的耗子，绝对不可能在两英寸厚的墙壁内藏身！

检举者反而引起了怀疑。

A被带走，接受了从测谎仪到心灵触摸等一系列有辱人格的检验后才获释。

结论：确实存在那么一只老鼠，它匿身于一个迄今为止人类尚无法认识、更不可能进入的空间——四维或者五维的空间里！

但虚拟农场总部仍然认为A在说谎，甚至觉得他的所谓大耗子是自己制造的一个数字生命，旨在对虚拟农场实施某种攻击或破坏。他们决定取消A进入农场的资格。

A气坏了。他非得逮着那个鼠盗、替自己讨还清白不可！大老鼠却再没有光顾A的电脑，似乎它也明白从这儿再也进入不了虚拟农场。

五

A只得把注意力挪向野外那片奇异的玉米地。他常常乘飞行舱去那儿侦察。后来，他发现那地方离城区外围不过2000来米，而他只要穿上防护外罩，绕过管理发酵罐的机器人，就能进入荒野，他便不去乘那种慢悠悠的飞行舱了。

他直接步行出城，来到玉米地边。

第一次用手直接触摸真实的玉米叶，A的心上荡起了前所未有的幸福涟漪。如果这片土地——哪怕是一只角属于他，他宁可放弃现有的一切！

然而，在玉米棵之间松软的土地上，他看到了硕大的老鼠爪印；接着，他听到了耗子们的说话声——真的是说话！尽管还带着些吱呀吱呀的尖叫，却也能听出声调、语气的变化。

A躲进了地边的枯草树丛，入神地偷看耗子们快活的劳作。耗子们使用的工具，和它们操纵工具的手法，显然是从虚拟农场里偷学来的，可它们实实在在地干上了！

A感觉到脸庞发烫。有只耗子开着一台真正的中耕机过来了。——显然是用古代农舍中抛弃的机件凑合成的。A往后一缩，却不料撞在一个人身上，把自己吓了一跳。

他才发现近边还藏着好几个跟他一样穿着防护罩的人。透过透明面罩，他们互相认了出来——全是虚拟农场中常见面的农友。

六

那以后，A和农友们隔三岔五往那块地边溜。不久，玉米棵上结出了壮实的玉米棒子。网络种植者们怦然心动，他们不顾内心的道德谴责，每人掰下一支玉米棒子……

那上面，缀满了珍珠般的杂色玉米粒，红的，紫的，橙的，黄的……美不胜收！

当晚，所有网络皆被一个来历不明的信号所占据，片刻之后，播放出一段题为《鼠盗》的视频。

这是几个世纪前的古人类为那些偷窃农产品的小耗子拍摄的：

——耗子们躲在田地边偷窥人类的活动；

——耗子们出动，大肆偷窃玉米、稻穗……

每一个在白天偷盗了玉米棒子的人，都从以前的鼠盗行径中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接下来播放的，是那个时代人类对盗鼠所采取的种种凶残打击报复。这更让今天从事了“鼠盗”的人心惊肉跳。

录像播完，网络也恢复了正常。

谁也不清楚，这段早被人类丢弃的历史资料是谁找来弄进网络的，但从此再无人敢入侵那片玉米地。

只有A又想起了闯进他家的不速之客，那个不知进化到什么阶段的大耗子……

七

又一个春天降临。

虚拟的网络农场却显得空前萧条，几乎没有人来“种地”了。

城区之外的荒野却变热闹了，虚拟世界的种植爱好者们都来到了室外。一片片新绿，从耗子们开拓的那片地边向四周扩展着……

野外世界重新繁荣起来。

田地周围出现了果园、森林，灌渠和运河四通八达……

当绿色重新称霸原野，外出的人们再也不必戴防护罩，他们中间的一些人干脆迁居到了野外。

那些耗子，那些进化了的大老鼠呢？

人们再也没见过它们。

据有关方面透露：耗子们生活在另一个维度的空间里，与人类并存，却互不干扰。只有当它们偶尔闯入我们的三维世界，才会引发一场小小骚乱……

发稿/田俊 tian17@hotmai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