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回眸
2013-04-29贺绪林
贺绪林
第一次看电影
在逝去的岁月里,有许多事情都难以忘怀。譬如第一次看电影,至今我记忆犹新……
那年月在乡下根本就看不到电影。我的幸运是来源于家乡紧邻着西北农学院(现在的西北农林科技大学),每逢星期六晚上学院都要放电影,且是公映,但对内不对外。电影的诱惑力很强大,但校门口的门卫威慑力更强大。乡人们只好望门兴叹。
乡下的孩子野惯了,常到学院门口去玩耍。听看过电影的大人们讲,一匹大白布挂在半空,机器一开,那白布上便就有人影影出现,跟真的一样,会说话会走路,还有山山水水,花草树木啥的。现在那玩意儿就在学院的大操场上演哩,娃们谁不想看!
门卫不让进,还有没有别的啥地方可以进?当然有,可那是秘密,不能公开说。
每到星期六,天刚一擦黑,就会听到阿成哥在街上喊:“看电影走咧!”阿成哥那年15岁,个儿高性子野,是村里的娃娃头。听到阿成哥的喊声,娃们都扔下吃了一半的饭碗往门外跑,不管爹妈怎样吼叫,连头都不回。
最初听到阿成哥的喊声,我扔下饭碗也要去看电影,却被妈一把拉住:“甭去,你还小!”
那时我只有8岁,妈实在对我是不放心。可妈没有想到,8岁的儿子跟她耍起了心眼。
又是一个星期六,天还没黑,我便猫在柴房里,妈在院里大声喊我吃饭,我就是不作声。妈出了院门在街上喊,我还是不应声,妈嘟嘟哝哝地数叨着回了厨房。就在这时,街上响起了阿成哥的喊声:“看电影走咧!”我射箭似的冲出柴房,蹿出了街门……
村里的娃们都尾随在阿成哥身后,急急地朝学院走去,没有说话声(大伙边走边啃馍)。我年龄最小,一溜小跑才能跟上趟。学院虽然距村子只有一里多地,可那时我觉得那段路死长死长。
终于到了学院围墙跟前,阿成哥止住了脚,整个队伍便停了下来,我望着学院门口通亮的灯光,问身边的伙伴:“咋不从门口进?”
伙伴说:“门口不让进。”
说话间,阿成哥爬上了围墙豁口,伸长脖子往里瞧,墙下的人等不急了,嚷嚷着快进。阿成哥跳下墙压低声骂道:“进个屁,里边有人哩!”大伙都不吭声了。跟着阿成哥屁股后边朝前走。
阿成哥在另一个墙豁口处站住脚。不等他召唤,便有两个伙伴急忙上前帮他爬上豁口。里边的电影早已开映,机关枪响得直哒哒,大伙心里着了火似的,却没谁再吭声,只是眼巴巴地望着阿成哥。
半晌,阿成哥跳下墙,骂了一句:“他妈的,还有人!”便也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大伙也都陪着他站着,干瞪眼。忽然,阿成哥瞧见了我,叫道:“你咋也来了!你能爬上墙?”
我不吭声,只是呆眼看他。听大人们说爬墙是贼人干的勾当,我不知道爬墙看电影算不算贼,只是心“怦怦”直跳,却不知道害怕。
“跟紧我,甭胡跑!”阿成哥叮咛一句,转身又去寻找能进去的地方。
最终,阿成哥又爬上了一个豁口,好半天,忽地回过头压低声音说:“上!”
伙伴们蜂拥而上,阿成哥一个一个把大伙拉上墙顶,爬了进去。最后只剩下了我,阿成哥弯下腰伸手拉我,却怎么也拉不上去,急得我几乎要哭了,他跳下墙来,伏下身让我踩着他的肩膀,然后站起身来,我便爬上了豁口。随后他爬了上来,抓住我的手,把我溜到了里边。
我俩一溜小跑,跑到了电影场。电影幕挂在大戏楼里,底下坐满了黑压压的一片人群,我俩跑到最前边,脱下鞋塞在屁股下当板凳,仰起脸朝前看,银幕上许多当兵的举着枪在欢呼。耳边忽地响起一片掌声,我一惊,转脸一看,周围的人都在鼓掌,阿成哥也在拍手,我便也学着阿成哥的样拍起了手。待转过脸来看银幕,银幕上的人影不见了,显现出了两个斗大的字:再见。我呆呆地看着,心里默念着那两个字(那时我上二年级)。
阿成哥拉了我一把说:“完了,回吧。”
这就完了?我莫名其妙,心有不甘。回过头,只见场子亮起了灯光,人群闹哄哄地渐渐散去,我只好站起身跟着阿成哥回家,走了老远,心还不甘地回头去看,银幕正被几个人缓缓卸下……
当了一回强盗
读中学时遭遇“文革”,学校停了课,同学们都去“造反闹革命”,游行、喊口号、大串联、开批斗会……忙得不亦乐乎。其间时兴穿黄军装别纪念章,人人都以身穿黄军装胸别纪念章为荣。于是,便有了下面这个故事。
记得那是在1967年初春(那时我不足十四岁),学校的教师都被“打倒”了,同学们无所事事,坐在教室三个一团五个一堆神侃社会上的传闻。一天,我正瞪大眼睛听一位同学神侃,同桌兼好友辛立把我叫出教室。在一个背僻地方,他从书包拿出一本影集打开让我看,里面没有一张照片,却缀满了各式各样的纪念章,震得我目瞪口呆。我知道同学们都有收藏,我也有一点,但和他相比,是小巫见大巫。单说“延安纪念章”,我仅有一枚“火炬延安”,可他竟有两套(一套五枚)!面对他的“影集”我流露出一副贪婪的傻相。他却很快地收起了“影集”,给我透露一个最新消息:西安有纪念章交易市场,问我敢不敢跟他去闯一回。见我有点迟疑,便许诺:如愿陪他走一趟,送一枚“大海航行靠舵手”(后边简称“大海”,那时都这样叫)给我。我寻思在学校无事可干,不如跟他去西安逛一回,又可得一枚垂涎已久的“大海”纪念章,如此好事,何乐而不为呢。于是满口答应。
第二天中午,我俩扒车去了西安(这里只能用“扒”这个字眼,因为我俩坐火车没买车票)。当时的西安火车站广场东南端有个很大的纪念章交易市场。每到黄昏,便有成百上千的人拿着各自的收藏来这里互通有无,黎明时分作鸟兽散。交易是以物易物,除纪念章外,有人用“语录本”“黄军帽”“黄挎包”做交易,很少有人明目张胆用金钱作交易。那时人们都十分虔诚,怕用金钱做交易被扣上一顶“大不敬”的帽子。
走进市场,我才知道天外有天,同桌的收藏在这里显得微不足道,而我的收藏几乎等于没有。同桌的心眼颇多,他仅年长我一岁,却有两次只身闯北京的经历。他把我俩的收藏合二为一,开始和别人做交易。我们是想通过反复交易,多得几枚纪念章。譬如用两枚北京出的纽扣大小的“毛主席头像”换一枚“延安”,用两枚“延安”可换一枚上海出的“大海”。如果碰巧遇到一个上海人,很可能用一枚“延安”换来他手中的“大海”。而一枚上海“大海”可换6-8枚“小北京”。这就是要靠运气靠机会靠耐心。
一个晚上下来,我俩盘点纪念章,竟然少了两枚“延安”。同桌和我都傻了眼,这两枚“延安”是一位同学托我俩给他换两枚“韶山”纪念章的,现在弄没了,回去跟那位同学怎么交待?
同桌的鬼点子毕竟多,爬在我耳边低语一番。我十分紧张,但还是坚决地点点头。因为同桌的设想方案十分刺激而令人向往。、
又是一个夜晚,同桌与我假作陌路人。他很快瞅准了目标 —— 一个与我们年龄相仿的少年,便上前搭话,很快就做起了交易。同桌要用两枚“延安”换对方一枚“大海”,再让对方搭一个“小北京”,对方不肯。这时我不失时机地走了过去,同桌便请我作中介人。我便拿过双方的纪念章装作鉴别评判。同桌又和对方商谈争执起来。借此机会我拔腿就跑……整个过程,我完全按照同桌事先的策划而完成的,没有什么漏洞、破绽。
我跑进一家食堂(那时都这么叫),心“突突”跳个不停。当确信没人追寻我,才买了两个包子压惊压饥。约摸过了半个多小时,我去了我们约定的会合地点——西去快车候车室,在一个空椅上等候同桌,可同桌迟迟不来。我心里十分着急不安,又不敢离开候车室去寻他(怕他来找不着我)。再后来,我抵挡不住瞌睡神的袭扰,昏昏然地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推我。我猛睁眼,只见同桌满脸沮丧地站在我面前,便感到事情有点不妙。果然,同桌告诉我,我“抢”走纪念章后,他便按照事先的策划拔腿追我,再一跑了之。
谁知那少年也急急追我,与他并驾齐驱。当看追我无望时,那少年返身一把抓住同桌的衣领,让定同桌是我的同伙。更糟糕的是,他还有好几个同伙,一齐过来围住同桌动手要抢纪念章。这简直是要同桌的命!同桌慌了,连连讨饶,还了人家一枚“大海”,并搭上一枚“延安”算作道歉赔礼。那一伙这才善罢甘休。
我俩相对无语,默坐天亮。我俩都明白,这地方不能再呆了。坐上火车时,我才发现戴在胸前的那枚“为人民服务”(周总理胸前佩戴的那种式样)纪念章不知何时被谁窃走了。我懊悔万分。
那次西安之行,铩羽而归,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
三十多年过去,只在弹指间。回想往事,虽然荒唐可笑,却令人感慨万端。
偷粪
我曾做过几回贼,偷过书,偷过瓜,偷过苜蓿,偷过粪。书偷得无奈,瓜偷得有趣,苜蓿偷得恓惶,粪偷得窝囊。
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化肥十分紧缺,而地里的庄稼少了肥料不肯长。因此,生产队对肥料抓得很紧,并做出一项很有诱惑力的决策:拾一笼粪交给队里记工两分(一个强劳力每天挣十分工)。我们一伙十五、六岁的准男子汉对这一决策非常拥护,并热烈响应(我们出一天工队里只给记五分工)。然而,路上过往的牲口有限,拾粪的人却有增无减。狼多肉少,拾一笼粪也并非易事。
尽管如此,我们一伙每天的收入也可与强劳力相比。前文说过,我的故乡紧邻着西北农学院(今西北农林科技大学)。农学院有个配种站,站里聚集着周围各县市前来配种的母畜。因此,站里有个如同小山般的粪堆,那粪堆便是我们一伙挣工分的源泉。当然,配种站的粪不是随便任谁都可以拉的,我们是小偷的干活,悄悄地进去,趁无人之际飞快地偷上一笼粪,二分工便就进账了。
最初,站里的人没有发现我们的偷盗行径。后来觉察了,便对粪堆进行了严密的看管。可他们只有四五双眼睛,且又要忙于配种和其它工作。我们却有十多双眼睛,不难找到他们疏忽的时候。胜利自然属于我们。
也有落入“魔掌”的时候,胜利者却对我们落网者无可奈何。我们的手上身上沾满了牛粪,作案工具——粪笼更是脏不忍睹,里里外外都是牛粪。他们抓也不是,关也不是。毕竟不是盗窃国库,他们把我们训斥一顿,不了了之。
17岁那年,我被队里破格晋升为十分劳。为了更进一步解决肥料不足的问题,队里包了农学院的两处厕所(生产队负责厕所的卫生工作,厕所的粪便归生产队所有)。俗话说:庄家一枝花,全靠粪当家。但拉大粪说到底不是个好差事,没人愿意去干,队长便让十分男劳轮流去干这活。三人一组,每组拉粪三天,每天拉大粪三趟。
与此同时,临近农学院的各生产队都包了农学院的厕所。各队包的厕所有多有少,以我们生产队而言,包了两个厕所,而两个厕所每天只能生产出一桶半粪便,剩下的一桶半只好到别的厕所去装。可别的厕所的粪便又归其他生产队所有,那就只有去“偷”了。其实我们也可用污水去填补空缺,但那时我们都很敬业,宁愿去做贼也不愿糊弄生产队。
仔细想来,我们生产队的十分男劳人人都是偷粪贼。不仅我们生产队,其他生产队也是如此。你偷我,我偷你,都是为了集体,为了工分。
一天,轮我拉大粪,另外两个搭档是二叔和七哥,那天夜晚十点半(这活我们都是晚上干),我们就出发了。队里承包的两个茅厕已被我们的前任掏干了。我们只有去“偷”。我虽是初次出道,可二叔和七哥都是偷粪老手。我们把粪车停在墙外,二叔说我身子灵活让我骑在墙头。他俩一个在墙里用铁桶在粪池舀粪,另一个在外边给粪车倒。我的工作则是接过七哥舀来的粪,再递给墙外的二叔。我们配合得很默契,十分顺利地偷了两桶粪,第三桶偷得也很顺利,却在归途上出了麻烦。
是时,天色大亮,旭日东升。我们三人拉着粪车满载而归,在爬一架坡时,塞粪桶的木塞突然掉了,粪尿“哗哗”地往外喷淌。坡下面住着一户人家,炊烟正袅袅升起。那粪尿很不合时宜地淌到那家人的院中。二叔和七哥都慌了神,奋不顾身地去抢险。我架着车辕干瞪眼不敢撒手。
当二叔和七哥抢完险后,一大桶粪尿已经所剩不多。那家主人奔出家门寻找肇事者,满脸的阶级仇恨。当看见二叔和七哥满身脏污,竟不敢上前,只是远远地用和粪尿差不多的语言攻击着我们。我们自知理亏,装聋作哑,拉着粪车慌忙撤退……
前些时日,我路过那架坡,坡下那家人早已搬迁。不远处那个茅厕还在,粪池里的粪尿四溢漫淌,脏污不堪入目。看样子很长时间没人掏粪池了。如今的化肥多了,种地的人也有钱了。大伙图省力省事,都给地里施化肥,很少有人去拉大粪,更别说去偷了。
人吃了就要拉,拉下的怎么处理?还是作肥料的好。这是上苍早就做好的安排,良性循环嘛。如果我们图省力省事,把粪便排放到不该排放的地方,污染了环境,受损的是我们自己。现在提出了构建和谐社会的口号,很得民心。我不愿再看到昔日偷粪的事情重演,更希望人类的排泄物不要污染环境,能够物尽其用为人类造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