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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颠倒人生

2013-04-29叶清河

延河·绿色文学 2013年8期
关键词:鞋厂辅警导游

叶清河

1

此刻,我站在了警容镜前,镜子里也站着了一个“我”,那个“我”穿着一套警察制服,左边袖子上别着一个“治安巡逻”的臂章,胸前标示的警号是“ZA00096”,ZA开头表示这是一名辅警。我仔细地端详着镜子里这个大约三十岁的男人,在那么一刹那间,我有了一种不知身在何处的茫然,不禁地问自己:这是我吗?这不是我吗?

四年前,我还在家乡的镇上中学当着一名教师,那时候每当下午放学后,我时常会爬上学校后面的山顶上,遥望远去的公路。那会儿我就一次次地想,我要离开这里。终于,在一个早晨,我坐上了南下的汽车,离开了学校,离开了六年的教师生活。那会儿我怎么也想不到,四年之后我会走进了县里的森林公安分局,做了一名辅警。从教师到森林辅警,远远不止是四年的距离。

具体来说,我在森林公安分局治安股(兼刑警队)里,治安股内共有十三名同事,八个是正式在编的民警,五个是临时招聘的辅警。在五个辅警中,除我之外,最小的十七岁,最大的二十二岁,对于他们来说,我几乎是属于另一代的人。他们都是刚从学校毕业的,或者在社会上待业,到森林公安分局里做一名临时工,拿着一千多块的保底工资,不过是为了积累人生的经验。然而,我呢?我时常地在心里问自己:我到这里来,又到底为了什么?

尴尬的事总是会发生。那天晚上,分局接到了下面森林派出所的电话,报称某山场发生山火。分局接报后出警,我也在其中。到了镇上,我才惊讶地发现,竟然回到我家乡的小镇了。与镇里森林派出所的民警汇合后,共三辆车赶赴火灾现场。我又立刻地发现,原来火灾现场就在我家不远。经村委会提供的线索,初步把肇事者锁定为某护林员,我们怀疑是他不满最近被村委会撤掉护林员一职,在山上点火引起山火,以此来报复村委会。而这个护林员所在的村子,就在我们村庄对面,在那个村子里,就有我家的亲戚,小的时候,我常常跟家里人过去玩,因此村里的很多人,我都认识。到达村里后,股长分工,我与另一名辅警负责守在巷口。我手里抓着警棍,心里反复地惦着:希望那个护林员是不认识我的。

真是近乡情怯呀,我怎么也想不到,会是在这样的一种情形下,回到了家乡。家乡就是一个人的起源地,它熟知你的一切秘密。这四年来,自从离开了学校,在新认识的人面前,我就在刻意地隐瞒教师的这段经历。在学校里当教师,是属于编制内的,过着的是稳定的生活,在家乡世代耕作的村民眼中,这就是很让人艳羡的一份工作了。而当初我离开时那么决绝,四年之后再出现在村民眼前,他们知道我只是一名临时工,我将如何面对?

这几年来,我就常常遇到身边的人问我这样的问题:离开了学校,你觉得值吗?面对这样一个问题,我常常说不出话来。他们都是爱护我的长辈、关心我的朋友,他们的心思我明白,然而我真的只能沉默,我怕一出口,越说就越说不清了。这样一个问题,我也曾经一次次地抛给了自己,这四年来所走过的路,的确很艰难。回顾学校时教师的生活,也曾经怀疑过当初的决定。自从离开了学校,这四年来所经历的事情,比过去二十多年合起来的还要多。相比学校时的稳定、单线条生活,如今显得那么动荡、不确定。我们对于生活的追求,不应该是越来越稳定的吗?怎么我反而是逆向而行呢?

在森林公安分局里,到如今也只是短短的两个多月,可是在这两个多月里,几乎每天接触的都是社会的阴暗面:山林纵火者、偷盗木材者、擅自开采矿山者、偷猎国家野生保护动物者……这些人,都是在“社会的背面”出没的人。有一天晚上,已经是凌晨两点了,我们出车到路上巡查,根据耳目提供的情报,这时候是偷运木材最猖獗的时间段。我们蹲守在隧道口,等来了偷运木材的车辆,我们跟了上去。开车的是另一个辅警,已经干了有两年多,根据副股长的指示,要把那车逼停。那车很快发现了我们在跟踪,开得更快了,我们也跟着把车开得更快。那车在一个路口调转,我们也跟着调转了方向,两车展开了比拼。我们想把那车逼在路边,不断地用强光手电照向那车的驾驶室,大声喝令他停下。那个司机却不管,就是不肯停,几乎是玩命了,从我们的车和护栏的夹缝里钻了出去,然后,越开越快,最后就逃走了,喷了我们一脸的黑烟。当时坐在车上,我就感到了害怕,万一两车真的碰上了,会怎么样?我再看开车的辅警,已是面如土灰。

有一个老板,在家乡开了水电站,积聚起了几百万的身家,后来就和人合伙开挖瓷砂矿,擅自占用林地六十多亩,被带到了分局调查。到来的时候,他的车上带着十万块钱,就是不肯认罪,到处打电话找关系,希望用钱就把事情摆平。他当时已喝了些酒,我们向他问话的时候,态度相当嚣张,说跟谁谁谁认识。那天把他刑事拘留,已经是晚上八点,我们买了快餐回来吃,每个人都狼吞虎咽,他却吃了两口就不吃了,说在家里的时候每顿饭至少三菜一汤,这快餐他吃不惯。刑事拘留后的第二天,我们去拘留所继续向他问话,他整个人已经蔫了,说昨晚上一直都没睡,肚子饿得不行。再过两天,我们又去问话,特意问他吃饭没有?他说吃了。问他吃得惯吗?他说还能过得去。我们临走,他一再要求联系家人,为他取保候审。再过了两天,他取保候审出来了,再次来分局,对每一个干警都很客气,拿着烟一个个地派。

这是我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接触到一个嫌疑犯,他并非罪大恶极、十恶不赦,却让我看到了人性和人心的无限深度。

2

当初离开学校后,我来到了番禺的一家鞋厂,成为了这家鞋厂厂刊的一名编辑。初到鞋厂,我看什么都是新鲜的,厂房、车间、生产线、冲床……以至于我在看到了办公室后,竟然发出了惊叹,真的是与电视上看到的是一样的。那会儿,我已经是二十六岁了。

我七岁上学,二十一岁出来工作,即回到家乡的镇中学教书。这些年都在学校里,也好象是,这二十多年里,也就是呆在一所房子,房子里的我,得以过着安定平稳的生活,却也阻断了我对于其他类型生活的体验。来到鞋厂的时候,我走进了针车车间,放眼看去,几百台的针车在同时工作,每台针车后面都坐着一个工人,嗡嗡嗡地以为来到了一个庞大的蜂巢。在那一刻里,我震惊了。

离开学校是在一天早晨,我把宿舍的铺盖卷起,就坐上了去番禺的汽车。而当时,我甚至还没到过那家鞋厂。我到了番禺,辗转问路后,才到达了鞋厂。面试之后,就在当地住了下来,两天后才等来了录用通知。事后想想,那一次离开学校,真的有些决绝的意味,总想着离开了学校,就迫不及待地走进另外的一种生活。这样的一种心迹,我在长篇小说《跳出圈外》里有描述。在小说里,我也假设了一种场景,主人公在写一部长篇小说,名字也叫《跳出圈外》,他写到了要离开学校之前,却反复地犹豫,不知道是该离开还是不离开。为此小说的主人公便好象处在了梦境之中,梦境与现实纠缠,让他感到似幻似真,生活也好象过成了小说。这样的一个处境,置换到现实之中,就成了我当时的处境。多年的学校生活,成了我的圈套,我费尽了心思要跳出去。终于,在那种梦境和现实交织的情况下,我离开了,义无返顾。

然而,从那之后的四年里,当换了第二份工作之后,接着又有第三份、第四份、第五份,我也不停地从番禺到广州、从广州到花都、又从花都返回了家乡的县城。我所做过的工作,维持时间最长的一年,最短的不过五天,大多在三四个月到半年这个幅度。这样频繁地变换工作,越到后来,逐渐地已经不是我主动的诉求,而似乎变成了生活对我的裹挟,在生活的滔滔洪流中,我就象是一片飘落的叶子,随着大浪漂流。这样的一种情形,已经逐渐远离了我当初离开学校时候的设想了。在每换一份新的工作,递交求职表的时候,我继续隐匿我做过教师的这一段经历,同时根据需要杜撰简历,也就是减少所换工作的次数,延长每一份工作的时间,避免给用工单位造成一种欠缺忠诚度的印象。这样的一种经历,更进一步地加深了我的这种感觉:我真的好象是活在了小说和现实之间。

每到一个新地方,每换一份新工作,依然是从零开始,重新适应一个新的环境。于是,我总是新人,每天早上依然要最早回来,打扫办公室的卫生、整理文件、冲茶打水。而我身边的同事,照旧是大部分的年龄都比我要小。我的顶头上司,也都大多与我年龄相仿,有时候还比我要小几岁。他们都是某个行业里的专业才人,头脑灵活作风干练,同时又是在某个行业某个单位干了较长的时间,积累起了一定的经验和威望。对于上司们来说,比起那些刚出校门的毕业生,他们更在乎的是怎么驾驭象我这样的下属,特征是:年龄老大不小,有过工作经验,对于新的行业却又一窍不通。

后来,我还做过几个月的装卸工,在职业生涯里到达了最低点。工地的装卸工人共70多人,分成了七个小组,每个组有组长,组长上面有工头。七个小组按早晚班轮换,每个星期轮换一次。我们的组长姓罗,24岁。进了工地后,我没有名字,在那些早进的工友口中,我只有一个名称,叫“新来的”。这个名称,一直伴随着我过了两个多月,直到又进来了一个比我更新的。从进来工地的第一天起,组长就开始欺负我这个“新来的”,要是晴天,我就被安排在仓库里,因为那里闷热,外面凉快;要是雨天,我则被安排在仓库外,因为仓库里可以避雨。吃饭的时间只有二十分钟,我总是被安排在最后吃。组长的这些决定,总是会得到全体组员的拥护,他们也都因为自己先来,资格上显老,总是差遣我做这做那,好象是商量好了一般。装卸工做的是体力活,长年劳累的工作,让每个人的脾气都变得很大,组长的脾气就更大,总是骂人,都是粗口,要是看你不顺眼,指着你就骂开了。这样的一种文化,在那个工地是允许的,而且还默认为是有魄力、敢指挥的表现。

上工的第一天,我回到宿舍,匆匆洗过澡后,连饭都没吃,躺在床上就不想起来了。第二天再次上班的时候,越接近工地,我就发现腿越抖得厉害,仿佛自己要走上的是不归路。那天上的是晚班,一直到了晚上十一点了,还没下班,可是我已经累得不成人样了,趁着短暂休息的间隙,我偷偷离开了队伍,离开了工地。我真的不想再呆下去了,这样的地方,在那一刻的我,犹如“魔窟”。然而,我离开了,又回来了;当看见了工地的灯光,我的脚又抖了,又再离开。如此反复四个来回,当我又回到工地的时候,组长发现了我,他把手指都戮到我鼻子了,骂着:死到哪里去了?要不想干了,可以滚!我却一句话都没敢回,等他骂完了,又去扛起了货跟上了队伍。

离开学校的时候,我就做好了吃苦的准备,我也以为我可以吃苦,可是,我万万想不到要吃的是这样的苦。回宿舍的时候,我在楼下的小店提了三瓶啤酒,一边喝着,一边骂,喝完了,把啤酒瓶都打碎了。我太高估了自己,多年的学校生活,我已经远离了外面的社会,因此当碰上了这样的苦,我竟然就吃不下了。醉过之后,我反而变得清醒些了,我变得狠了。当初进工地的时候,我就没有想过做得长久,我给自己定下了三个月的期限。为此,我每上完一天工,回到宿舍里,第一时间就在日历上做下标记,并告诉自己,终于又熬过去一天了。

那天,在工地上,我看到了工头,一个三十多岁的矮个子男人,在大声地骂我们的组长,而在我面前一直恶声恶气的组长,只能低垂着头,一句话也不敢回。那一刻,突然间,我幸灾乐祸了起来,心里恶毒地暗笑;也是在那么一刹那间,我释怀了。其实处在这样的环境中,人的内心会变得扭曲,人性中阴暗丑陋的一面会暴露出来;于是,在这个有限而封闭的环境里,一切都放大了。就是我自己,也都很快就受到了影响,每周一回的早晚轮班,已让我昏昏沉沉,终日如踩着云端一般;在我的心中,积聚起了许多的怨气,时刻都好象如临大敌,憋屈得似乎随时要爆裂。我就发现,自己的脾气已经不知不觉地改变了,我学会了骂娘、吵架,欺负比我更新到来的工友。我想,只要三个月的期限一到,我就马上离开的,一刻也不能多留。

3

回头一算,离开了学校之后,这四年里我所做过的工作,原来也不少了。如果按行业分,有鞋厂、旅游公司、航空公司、工地、广告公司、建材公司、公安局;如果按工种分,有厂刊编辑、文案策划、秘书、装卸工、楼市记者、导购员、辅警;如果按单位的性质分,有私人企业、国有企业、机关单位、媒体单位。有时候,单单是想想这份名单,也够我炫耀的。

从事不同的行业,进入不同的单位,接触不同的人群,就像是在走出了学校之后,生活为我打开了一扇门又一扇门。那些过去曾经感觉神秘的领域,我得以一窥究竟;从不同的人群那里,我看到了不一样的人生,才真切地明白到,世界是那样的丰富庞杂。这些体会,即使我读上一万本书,在学校里再呆一百年,都不可能有。也许有些时候,人真的要被逼到了那个处境,没有后路可退之后,才会在刹那间顿悟某些事情。

在旅游公司的时候,我认识了导游部的经理,她的名字里有一个仙字,绰号“小仙女”,她不是那种特别漂亮的女孩子,但是有味道。那时候我在公司负责宣传策划,经常跟老板接触,小仙女就常来找我,让我帮她写些材料什么的,后来我们就成为了朋友,她给我讲过她的一些故事。小仙女十四岁出来当导游,刚做导游的时候,什么都不懂,在行车的旅途中,要给游客讲解,可是她怯场,话都说不出来。游客中总是有好事者,要求导游讲黄色段子,她不会讲,脸早就红了。游客就在一边大讲,言语上几乎是挑逗了,结果她当场就哭了。说起这些往事,小仙女是当了笑话来讲的,如今的她,装了一脑子的黄色段子,从一级到N级的都有,可以根据不同游客的需要,来讲不同的级别。讲黄色笑话,而且能讲得好,是导游的基本功。那时候最挣钱的,是带炮兵团,所谓“炮兵团”,清一色是男团友,都是去猎艳的。这些人都有共同点,有很多的钱,但平时为人吝啬,却很舍得在女人身上花钱,导游每介绍一个,能给几百上千的小费。因此运气大好的时候,一个团下来,就能挣到近万元。

如今,坐在了导游部经理位置上的小仙女,早已经威严加身百炼成钢,平时的大部分时间都是板着面孔的,连普通的笑话也轻易不说。她对于属下的导游要求很严格,要是出了什么差错,她批评起来从不给面子,也常有新进的导游被她训得当场就哭的。她还不怜惜,说在公司里哭,总比在外面在游客面前哭的好。因了这样冷血的性格,有些导游在背后就对她有微言。有导游还当面跟我说过,不要跟她走得太近了,她这个人,心肠黑得很呢。前任的导游部经理,当年也算是她师傅,带她出的身,升了她做导游部的主管,她却忘恩负义,耍手段把人家给逼走了。

关于这个事,有一次酒后,小仙女竟跟我说了起来。她说前任导游部经理的确是被她搞走的,她那个人,心胸狭小,容不得别人比她能干,她不走还要带累整个导游部呢。我虽然是耍了小手段,但也顺应了公司的利益要求,这些年我也不容易呀。当年一起来公司的导游,早就走光了,只有我一个坚持了下来……她们之间的是非,我并没有亲眼看见,不好作出评论。然而对于这个一直在身边的朋友,我突然间有了种陌生的感觉。我明白她走过来的不容易,但心里总是不能释然。当再和她相对,心里就有些警觉了,不会再完全敞开。渐渐地,她似乎也发现这种感觉了,于是我们就渐渐疏远了。

在楼市周刊里,我认识了一个叫阿甜的女孩子,她的人生又是另一番景象。阿甜家也是农村的,学的是新闻专业,花了家里不少的钱,她的心愿就是挣钱,为家里买一所房子。为此她拼命地工作,为了写稿常常要坐到两三点,然而,几年下来,她挣的钱还是远远不够付首期。她还逐渐地发现了这样的困惑:写文章鼓吹楼市,这样公司业绩好了,她就能保住一份工作,也能得到较多的奖金;但越鼓吹楼市,楼价就越高,房子就更难买到。为此,她觉得自己是在夹缝之中,两年多了,一直都想离开这家公司,但又害怕出去后再找不到好工作,一直都没有走成。

当然,楼价并不是阿甜一个人的鼓吹推高的,即使她走了,马上会有另外一个人来填补她的空缺,做着她曾经做过的事。在楼市周刊里工作了几个月,对于当中的利益链当然也有所了解,从报社、广告公司,到报社、广告公司下的职员,还有楼盘的地产商、开发商、策划人员、售楼小姐,当然都会因为楼价的攀升,楼市广告的水涨船高而分得一杯羹。而作为广告公司的一个员工,就是阿甜和曾经的我,其实很多时候该写什么不该写什么,都不是我们能做主的。楼市周刊是报社和广告公司合办的,楼市广告版面的费用,比其他广告更能给报社带来利润。而楼市市道好了,楼盘才更多,竞争激烈下开发商才更愿意在广告上付出,广告公司会得益。所以,一篇稿子写出来,从主编到公司老总,都要审核;然后还要交给相关楼盘,他们都要修改,凡有对他们不利的,一律删除;然后到了报社,报社的相关版面负责人还要审定。这样一番审核下来,定稿出来的报纸,跟我们当初所写的,已经做过多次的手术,几乎是另外一篇稿子了。因此,我们其实也就是写稿工具而已。

两个月后,我离开了广告公司;离开广告公司之后,我又到了建材公司,成为了一个策划文案,为老板做营销的方案。在建材公司里,每个员工的工资都很低,真正的收入在提成,公司里制定了高额的提成,为了做成生意拿提成,每个员工都会费尽心思。公司也在名正言顺地搞公关培训,主张各显神通,目的就是拉到生意。因此,哄、骗、拐、喝,什么招数都可以用上。同时,为了打击同行,我们不惜扮成客人去踩场、恶意中伤。或者收买对方的销售人员,从中买来客户的资料。而我,为了吹嘘公司的产品,可以睁着眼睛说瞎话,编出来一大堆说辞。五天后,我就感觉自己真的无法适应,又再次离开了。

这几年来,虽然我换了不少的工作,但基本上都是围绕着文字的,是卖文为生。文字成为了我生计的来源,成为了我在这个社会上的通行证。然而,我发现文字在我的笔下,越来越变异了。一篇旅游宣传稿,我根本没去过那个地方,却能把它吹捧得上天入地。一篇某楼盘的广告稿,我可以费尽心思用新闻点来掩饰其中的广告成分,以更好地制造一个陷阱。给上司写的一篇讲话稿,我又可以捂着心胸,无视正在发生的事情,为某些人粉饰升平,吹捧叫好。文字为我带来了工钱,但其实我何尝又不是小仙女、阿甜他们呢。我就是他们,他们就是我,我们是一样的。在那样的生存状态下,我们的文字变异了,我们都变异了。

4

2010年,我的儿子出生了,一个月后,我辞掉了在花都的工作,回到了家乡的县城,应聘到了森林公安分局当了一名辅警,每天下了班,我就赶回家,陪伴照料妻儿,在儿子初露的笑声中,享受身为人父的美妙。这样的生活,简单、安静,一直就是我想追求的吧。

即使是在离开了学校之后,这四年来我也有着比较规律的作息,晚上十一点前后睡觉,早上六点到七点之间起床。在某些夜晚,半夜醒来,我也会分析自己。基本上来说,我是一个循规蹈矩的人,缺少在丛林中突围的能力。这固然是因为多年学校的生活圈养的结果,但也是我性格中核心部分所决定的。回想六年的教师生涯,的确让我感到了安静。那么,我在苦苦追寻的,就是我曾经舍弃的吗?如果在三十岁前,我过得奔波动荡,尝尽社会百味,三十岁后,我才回到校园中,当一名教师,过一种平静的生活,由乱到治,这不是正确的顺序吗?可惜,人生无法安排。

当初离开学校的时候,我曾经闷坐于电脑之前,直到半夜,我终于狠下了心,把我在电脑里存着的那些文章,统统删掉了,没留下一点的痕迹。当确定再也找不回来的时候,我有了一种颓然。如今回想起来,那些所谓的文章,小悲小叹、小感小悟,不过是在圈养的笼子里,聊发感想而已。然而在我的心中,总有一种躁动不安,我希望写出一种文字,是能够触及心中之痛的。于是,我最终未能在学校里呆下去,在我26岁的时候,毅然出走了。

在鞋厂做厂刊的时候,我负责一个叫“打工路上”的栏目,每期采访一个工人,这让我得以近距离地接触了那些工人。其中有一个叫黄子其的,才十六岁,初中未毕业就出来打工了,在成型车间的流水线上做了一个热压工,每天都守着一台机器。车间里有浓重的胶水味,工作时工人得戴着口罩,我每次到车间里找他,都只能看见他的眼睛。然而,他却是厂刊的投稿积极分子,他把在做工人的感受和一些事情写下来,因为贴近于工人的生活,厂里的工友读了都说感人。他还写格律诗、写对联,对于古文格律有一定的研究。他第一次的投稿在厂刊里印出来后,跟他同一条流水线上的那些姑娘,都惊讶地说,原来你还能写文章呀。对比来说,他写的文章,虽然在文字上显得稚嫩,但却是发自于他内心的,具有一种真实的力量!

未知肉身之苦,安知灵魂之痛。也许,正是一种无法抑止的表达内心的欲望,我抛身投了进去。

这四年来,我在外面奔波,在最底层里打滚,看不到对岸,时常也会有回头是岸的惘然。在承受肉身最痛的时候,也曾经失去方向,好象这些年来所做的,都不过是与风车斗。于是,在某些暂时得到喘息的夜晚,在那些舔着伤痛的夜晚,我打开了电脑,敲下了那些带着疼痛和体温的文字。因为这样,我那颠倒的人生,才不至于毫无价值了。

栏目责编 青柳 塞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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