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后,依然是“熟悉的陌生人”
2013-04-29李震
李震
2013年6月28日晚间,在我阅读80后作家杨则纬写同性恋的小说《黑天鹅》的时候,凤凰卫视正在报道“美国最高法院批准了同性婚姻的合法化”的新闻。这个巧合多少让我感到了一些震惊:中国的80后作家似乎早已脱离了中国的意识形态话语,却无意中暗合了美国的意识形态话语。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文坛对80后作家的关注已经有十五年的历史了。② 那个时候最大的80后只有十几岁,最小的80后还不到十岁。而及至今天,最大的80后已经超过了三十岁,最小的80后也已经二十四岁了。应该说,80后作家已经到了成熟作家的行列,特别是对于文学写作这样一个行当来说,三十岁左右还没有成熟,那就只有等“大器晚成”了。在这个意义上说,80后早已不是一个有待认识的新兴作家群体,也不再是一个新鲜的批评话题。然而,《黑天鹅》还是让我感到,80后仍然是我“熟悉的陌生人”。
作为一个出生于60后,从事文学研究与批评的大学教师,我最熟悉的人群莫过于八零后了。从2002年至今,我从教的十多年中,每天面对的学生,从大学生、硕士生到博士生,绝大多数都是80后。而且包括杨则纬在内,我的学生中有几位就是80后作家。我自以为了解他们作为一代人的集体无意识中的某些东西,因为他们的无意识的形成阶段,正是60后自我意识最膨胀的八十年代,八十年代是60后记忆最强烈的时代,却是被80后遗忘在无意识中的时代。作为从事文学研究的人,我最敏感也熟悉的便是他们的语言。80后是与互联网同步成长的一代,他们的语言与网络语言也是同步的。或者说,网络语言的主要创造者正是80后。这种网络语言成了80后作家写作的最基本的话语生态。杨则纬小说无论是那些独白式的叙述,还是人物之间的对话,几乎都可以说是一种网络语言:
长得好漂亮!
你咋不好好看呢,明明是个男人好不好?
受不了了直接,美女本来就多,现在男人还要出来和我们抢男人了。
——杨则纬《躲在星巴克里的猫·黑天鹅》
这种网络语言是一种混杂着台港味儿的流行口语,作为一种文学语言,它已经没有了上几代作家惯用的经典书面语,以其率真、直接、可以随意打破语法秩序的口语特征,区别于经典书面语的规范与唯美。
就《黑天鹅》这部短篇而言,让我这个六零后感到熟悉的还有意象和隐喻。这部描写同性恋心理的小说用“黑天鹅”这样一个意象来命名,而且用澳洲雄性黑天鹅传宗接代的方式来隐喻人类的同性恋,特别是小说结尾:西子死前将黑天鹅孵蛋的故事打印了很多张,从窗户里撒播出去,飞舞在城市的上空,落在每个人手中,然后说“我想象着西安的天空都飞舞着这样的纸,然后世界都开始下雪。”这一结尾将作为弱势群体和边缘人物的同性恋者孤寂、冷落的心情,极富隐喻意味,也极富诗意地表现了出来。这种写法,非常接近传统的经典文学作品,其在杨则纬小说中的出现,让我感到了小说的艺术传统依然会像河水一样,流过80后这一代。
然而《黑天鹅》给我留下更多的是陌生感。这里的陌生感当然不是指什克洛夫斯基的陌生化,而是这篇小说让我感到的意外和惊奇。
这种陌生感首先来自杨则纬对同性恋心理的深入刻画。熟悉杨则纬的人应该都知道她本人并不是一位同性恋者,我甚至是她异性婚姻的见证者。而一个非同性恋的作家能够深入细致、形象生动地刻画出同性恋者的微妙心理,则可以见出作家体验能力的强大。小说叙述了“我”的三次同性恋经历,每一次都是高峰体验,而且每一次都很独特,都充分表现出了同性恋者在常规社会伦理秩序中,遭受误解、歧视、侮辱,甚至自我怀疑、恐惧、痛不欲生等等痛苦、压抑、绝望的心理。许多地方的描写极为精确、生动。如遭到歧视和侮辱的时候,作者写到:
我一米八六的身高一点点地下沉,蜷缩在地板上,像一只蘑菇,我用手臂把自己的双腿抱得紧紧的,想象成一盏保护着我的伞。
如写到“我”的第一次失恋:
他哭的更厉害了,他说他对不起我,他说他遇到了一个女孩,是家里介绍的,他们要结婚了,我以为我可以很镇定,但是我真的没能控制住自己,我非常不理智地推开了他,那一刻那么脆弱的他,而我只是狠狠地推开了他,然后就冲了出去。
……所有的这些永远无法令其他人感同身受,故事永远只能是自己的,人们会同情会感慨会嗟叹,但永远不可能知道你的伤口会溃烂到何种程度。
再如小说写到“我”和第一位男同性恋人,甚至找到两位女同性恋者试图组成两个假异性家庭来掩人耳目,已达到他们终生厮守的目的,却被两位同性恋女孩骗去了三万块钱。
而西子的自杀,是小说表现同性恋心理的极致。西子可以说是同性恋世界中的英雄,他大胆地按照女性的方式来打扮自己、设计自己,公开地进行同性恋,他甚至为自己精心制作了一双镶嵌着水晶和钻石的高跟鞋。最后,他为了给同性恋者正名,不惜牺牲了自己的生命,并砍断自己的腿塞进了那双精心制作的高跟鞋里,还将黑天鹅的故事洒向了人间。这个人物实可谓可歌可泣。
《黑天鹅》给我的第二种陌生感是杨则纬“女扮男装”叙事。初读《黑天鹅》时,我下意识地将小说中的“我”理解为女性,可能是因为我已经习惯了杨则纬是一位女作家。当我终于读出“我”原来是一位男性叙述主体时,的确感到了某种意外与惊奇。一个写作经历不长的80后女作家,可以将自己的心理和语言移置到一个男性主人公,而且是一位同性恋的男性主人公身上,是何等的不易。然而杨则纬做到了,而且做得光滑无痕。我由此也对杨则纬的叙事能力增加了足够的信心。
此外,《黑天鹅》中,作者对时尚、服饰、消费情景的描写也让我感到了力所不及的陌生感。这一点也可能正是作为60后的我不曾具备,却是80后作家最具优势的观察和体验。
《黑天鹅》作为一部只有几千字的短篇,却能如此深入地传达出来自同性恋世界的种种真切体验,这对于一个非同性恋者的年轻作家来说,可以说是一次考验。从作品所抵达的体验的深度,以及作者所表现出的叙事能力来看,《黑天鹅》无疑标志着杨则纬小说写作的一次进步。我作为杨则纬的老师也由此感到了某种欣慰,同时也觉得这部短篇如果能再多一些细节,再加大一点强度,可能会对我们这些不具备同性恋心理体验的读者产生更强烈的触动,也会使小说更具艺术表现力。
注:①杨则纬著《躲在星巴克里的猫·黑天鹅》,天津人民出版社2013年5月版。
②文坛和媒体对“80后作家”的讨论开始于1998年。
栏目责编 李东 谢小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