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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则纬小说二题

2013-04-29

延河·绿色文学 2013年8期
关键词:西子黑天鹅鱼缸

杨则纬

1998年开始发表作品

在《十月》《北京文学》《青年文学》《延河》等发表中短篇小说多篇

已出版长篇小说《春发生》《末路荼蘼》《我只有北方和你》《躲在星巴克的猫》

中国作协会员,陕西文学院签约作家,鲁迅文学院第13期高研班学员,鲁迅文学院青年作家英语高研班学员

2010年荣获第二届柳青文学奖新人奖

黑天鹅

“长得好漂亮!”

“你咋不仔细看呢,明明是个男人好不好!”

“受不了了直接,美女本来就多,现在男人还要出来和我们抢男人了。”

……

我从来都不是你们看到的那样。我其实不知道你们眼中的我是什么模样,我偷偷地看网络上那些流传的帖子、小说等,当然,我也不是不能从旁人的目光里读出一些东西,但这些实在太浅显了。如果,人和人的相处可以直接些就太好了。

那时候,我正和我的一个朋友坐在星巴克享受我们的下午时光。我的朋友今天用的是一款Féminité du Bois,当他迎面而来的时候,那股味道已经为他今天的装扮加了分。他的衬衣很白净,袖口的边角做得很讲究,每一个褶子都打得一丝不苟,大的褶子上面还镶着一圈小的褶子,还有他从领子开始,围绕着扣子一直垂到腰际的花褶子,只要轻轻微风或者微微摇摆,它们就会在衣服上面舞动起来,衣服是没有生命的,我却相信一切都可以生动起来。

他是我在网络上认识的,他那时候叫西子,我问过他为什么要给自己一个这样的名字,他说他羡慕那些“戏子”,他说那时候的戏子都是男人,而他们可以把自己打扮得比一个真正的女人还要女人。在我们相遇在真实的生活里之前,我完全没有想到西子竟然如此优雅,如此…… 如此迷人。我们每一次见面,他几乎都带给我不一样的惊喜,我说的是他的打扮,他总是穿戴得那么精致,哪怕一个细节也从来没有马虎过。我以为我是一个很难满足的人,我对别人的穿戴、谈吐很挑剔,但是西子,这个西子,每一次和他碰面,都是一种视觉上的享受。

西子的工作定性起来应该是小老板吧。

他开了一间新娘化妆工作室。

通常情况下,这样的化妆店当然不能仅仅局限于给新娘子化妆,应该是有活了就要接才是,可是西子很奇怪,如果不是新娘化妆,给多少钱他也不会去接。以我的经验来看,虽然新娘跟妆要比一般的活挣钱多得多,但是,因为是西子,大概很多新郎都不会接受他来跟妆了。

我有时候很好奇西子如何可以让自己每一次都这么可人地坐在我面前,他的工作室确实很大很豪华,但我真的没有见过他有多少要去做的工作。在当今这个社会上,没有一些东西在腰间,你的钱包要是不够饱满,想要时髦想要时尚,那可真是开了大玩笑了。我从上学到现在,虽然积攒了很多经验,但是这些经验想要换来我想要的,那还差得太远太远。

刚毕业的时候我曾是一名服装设计师,可是对一个没有出过国只是在西安这样一个保守的城市学习过的设计师来说,想要取得好的成绩简直和炸掉我们的钟楼一样困难。于是,为了生计,我就转而去寻求一些更实际的东西,和西子一样,我也学习了化妆造型,但是我并没有自己的店。最开始,我在那种一般的小化妆店里,用廉价的化妆品给一些大学的学生化妆,就是那种十五块钱或者连同假睫毛二十块钱一次,如果加上弄头发一共五十块钱撑死了。 我还在大的商店做过化妆品的推销员。在人们各种各样的脸色里,我学会不去多想,只是努力地奉承和求得她们的满意,然后拿到更多的提成。

我本来就不比一般的人好过,也许我早就习惯了在别人的目光里生存。

境况随着时间和努力改变了一些,我去影楼里给前来照相的美女们化妆造型。现在的我,怎么说呢,已经不用再为一个跟妆用尽心力了。如果不是很难推托的关系,我不会再去做什么跟妆之类的活了。我开始游走于各种五星级的酒店。要知道酒店里的员工,哪怕是服务员都要有很正规的仪容仪表,我给他们做讲座,告诉他们可以看起来更加得体的打扮,当然还有一些快速的化妆技巧。面对他们诸如“是不是高级的设计师都有我这样的倾向”这类问题,我只能一笑而过。

没有人能告诉我要如何做解释。

与西子见过几次后,我觉得我就喜欢上他了。我们当然不可能生活在一起,这真的是一件非常可惜的事情。我曾经尝试过,和一个和我一样的人生活在一起,可是没有性真的是太糟糕了。

那是我最沮丧的时候,比我最艰辛的时候还要沮丧。

我原本的爱人是一个大商场化妆部的经理。我们的相识是在四年前或者更早以前了,我其实只在那个商场工作过不到一个月,在我离开以后,我们才开始短信联系,接着他说请我喝咖啡,他工作的地方离钟楼的星巴克很近,我知道他的工作挺辛苦的,于是我们就在那里见面了。他穿着工服,起初,我并不是很确定他能成为我的男朋友,他在工作的时候并没有露出任何这方面的迹象。

我先到了,坐在咖啡店外面的椅子上,一边抽着烟一边喝着咖啡。

我到得很早,我记得一个常来咖啡店的女孩过来问我要了一根烟,我们还说了些乱七八糟的鬼话,直到他来。他进去又端了两杯咖啡和两块糕点,我们才聊了几句,他就表明了身份。

他接着去工作,我则一直等在那里。

那晚我们就开了房,他很男人,我只能说我觉得很幸福。

我们就这么开始了,在西安,还比不上很多城市,这是一个很传统的地方,虽然我从来没有避讳过自己真实的样子,但毕竟大部分像我们这样的人还是需要勇气的。能够遇到他对于我来说太幸福了,我并不需要什么承诺也不需要什么礼物鲜花来哄我开心,不是任何人都能找到一个爱人的。我们的圈子本来就很小也很隐蔽。

我们的关系长达这么多年,我们总是在酒店,我曾经想要自己住,有一个属于我们的地方,但是他拒绝了。他并不像我,他的家庭非常传统,他很害怕除了我之外的任何人知道我们的关系,因为任何缝隙都可以吹进风来。我也从来不告诉我其他朋友关于我们的事情,一切尽管都是秘密地进行,但我依旧很高兴。如果不忙,我就泡在星巴克,很多熟客都以为我只是习惯那里,其实我确实是已经习惯了,如果很久不去就会让我感觉不自在,但更重要的是,在那里待着我就可以经常看到他。我们已经太默契了,他只要有任何的机会都会在广场上转一转,要是约什么客户聊天或者和朋友坐坐,就肯定会来这里。

我们不当着其他的人交谈,也很少打招呼,但是我们能感觉到彼此的存在。

如果说我从来没有奢求过,这当然是不可能的。

但是我真的爱他,我也相信他的爱,我们的爱可能比起很多普通人的爱来说更加纯粹,因为起码我珍惜这种来之不易的爱。

他的年龄比我大,美好的时光很快,那么快,快到我记不住究竟过了多久了,我的工作换了很多,我的收入越来越高…… 他的躲躲闪闪我感觉得到,但我却不问,我相信他会自己告诉我。依旧在酒店,我们却不像从前那么激情,我们面对面坐着,他抱住我,那种拥抱和哪一次都是不一样的。

我感觉到他的眼泪,大概是顺着我的后脑勺流进我的脖子里。

我的心一下子就疼得不行了,我说了一句:“我理解!”

他哭得更厉害了,他说对不起我,他说他遇到了一个女孩,是家里介绍的,他们要结婚了。我以为我可以很镇定,但是我真的没能控制住自己,我非常不理智地推开了他,那一刻那么脆弱的他,而我只是狠狠地推开了他,然后就冲了出去。

我们不再联系,而我依旧还是习惯去星巴克。

他再次出现的那天,看他朝我走过来,我紧张极了,我没有想到他会这么赤裸裸地走向我,他坐下来,说:“我不结婚了。”

那一刻,世界为我停住了。

事情不是那么简单的,或者我现在说起来似乎很简单了,可是要永远记住,你的体无完肤、痛不欲生…… 所有的这些永远无法令其他人感同身受,故事永远只能是自己的,人们也许会同情会感慨会嗟叹,但永远不可能知道你的伤口究竟溃烂到何种程度。

我们努力过。

我们企图寻找一对女的,也许她们也同样面对像我们这样的问题,我们可以假装组成两个家庭,我们可以住在隔壁或者楼上楼下,他甚至可以和她靠着药物和想象发生些什么,生一个孩子出来,这样对于两个人的家长都是一个交代。四个人一起抚养一个孩子不是什么困难的事情,起码我会愿意感谢这两位可爱的女孩,因为她们的存在,才给了我一个和爱人相依相守的机会。

……

我们失败了,我们真的失败了。

最后一次,我们被两个我们以为会带给我们希望的女孩骗取了三万块钱,三万块可以是一笔大钱也可以什么都不是,当你失去了希望,三万块钱又算什么呢?

然后我就遇到了另外的某个人。

他走向了最低谷的我。

那时候的我确实很难过,无以言语,我们在网络上交换着心声,然后他就从北京来了,他辞了工作来到了我的城市,他愿意拉着我的手走在街上,愿意去见我的每一个朋友甚至是我的家长,他愿意告诉别人他对我的爱……这一切都让在深渊中的我看到亮起来的清晨,于是为了方便我们,我租了我所能负担的最贵的屋子,我给他置办他需要的生活用品,给他很多我觉得他会喜欢的东西,我带他去那些我认为西安最好的餐馆……我们其实并不是合适的,因为我们需要的实际上都是另一个男人,但是我觉得有一个相互理解的人也可以,我就是这么想的。

可是没有性真的很糟糕,然后他就离开了我。

我花掉了我大部分的积蓄,和他在一起的日子里,我们的快乐更像是做给别人看的,而我其实也知道,在大部分人眼中,我们的爱情也是可笑的,甚至是不道德不知廉耻的。

人财两空。

我就想要胡来一下。

我在我们圈子的网站上大肆放浪起来。

好在我认识了西子,我其实是想和他胡来一下的,我毕竟也是一个人,在一连串的打击下我已经放弃了,但是西子出现了。

他优雅、大方、得体地站在我的面前,给我展示出了一个全新的世界。

他从来都不惧怕别人的闲言碎语,更不担心把自己的特殊爱好展示出来,他告诉我,他就是他,他就是这个样子,他必须这个样子,他也只能这样才能快乐地生活。

比如现在,我们一起坐在星巴克里,他不害怕别人议论他女性化的打扮,他喜欢别人说他漂亮,如果有什么人咒骂他,诸如“人妖”等更加恶毒的话语他也从来不惧怕。

“又有人在观赏你了。”我用了这个词语,我的心态已经不如从前了,我觉得他们都把我们看成是妖怪。

“何必那么在意,你看她们不是在嫉妒我比较漂亮?”

“西子,你真的很迷人,可惜我尝试过和你这类人生活,但是失败了。”

“我其实也不理解你,你表现出来的并没有很女性,尽管你也爱打扮,但是你在性格上是独立的,我听了你的故事觉得你是个傻子,你明明就是被人骗吃骗喝了嘛。”

“我自己也不知道。”

“但是任何事情都是可能发生的,你学会面对了也不是坏事。”

“谁能说清楚呢!”

“我认真地和你说,我觉得你应该去别的城市发展,去北京、上海等大一些的城市,你的见识也能宽广一些。”

“那你自己为什么不去呢?”

“嗯……你应该找个年龄大一些的人,你可以尝试一下,我觉得这样适合你。”

“是吧。”我觉得西子似乎有意回避了我的问题。

“如果你遇到了对的人,我想他肯定会珍惜你的,像你这样已经算是很无欲无求了。”

“呵呵!”我笑了一下,无欲无求这个词语在我的脑中一闪而过。

“咯咯咯……”他听见了我笑中隐藏着的不屑,他也跟着我笑了。

他总是用左手轻抚在鼻尖上,手心遮住了嘴巴但是并不碰上,他笑起来的时候下巴还会微微地向内收起,还有他永远轻柔的笑声,充满了矜持。

“如果你可以选择,那么你会想成为现在这样还是和他们那些人一样?”

他的笑从来不会持续很久,他很快就收起了他优雅的手,那只手突然伸过来扶在我抓着咖啡杯的手背上,他的整个身子这会儿也向前倾斜起来,他的下巴也向上面扬起来一些,他的声音像是从他忽闪忽闪的睫毛缝隙中飘出来的。

“快看快看,那边嘛,那两个男的……”

“呃……是不是接着要接吻了?”

“哈哈啊哈哈哈!”

根本没有给我一点点可以陶醉在此刻的机会,这原本是多么美妙的一刻呢,我的手背上还沾染着他鼻息里的气息,他的眼睛正在和我交流…… 周围的环境永远都不可能包容,就连一点点的缝隙都不肯给我们。

我的手急促地从他的手里抽了出来,我像是烧开了水后那些迫不及待的气泡一样,站在发出那些声音的家伙面前的我终于无法忍受地出声了。

“你们就这么好奇这么想看男人接吻?”

“这么可笑吗?我们就这么可笑吗?”

我非常激动,有点想落泪。

“对不起,我们……”

“别理他,神经病。”

“我们说话还不让说了真是。”

……

我一米八六的身高一点点地下沉,蜷缩在地板上,像一只蘑菇,我用手臂把自己的双腿抱得紧紧的,想象成是一盏保护着我的伞。

我哭了。

我失声地哭了。

“走吧……”

“倒霉了今天,变态……”

“走啦走啦……”

“你们有没有听过‘Black swan event,翻译成中文为‘黑天鹅事件。17 世纪左右,在发现澳大利亚的黑天鹅之前,欧洲人认为天鹅都是白色的。人类有时候过度相信自己的眼睛、自负与经验,却不知道,只需要一只黑天鹅的出现,所有所谓的真理就被颠覆了。这和人们最初发现地球是圆的一样。请问一下,你们又凭什么耻笑我们?”我包裹着自己,坐在地板上,听见西子的声音,我听见西子的声音遮住了那些说我是变态的人,听见我头顶的伞更加坚固。

“两个变态,赶快走!”

“真恶心,倒霉了。”

……

我还蹲在地上,那些“变态”“恶心”的字眼特别响亮且刺耳。那时候的我幻想着自己站起来,幻想着我有一把很长很长的刀,那刀就像月牙的形状,我只需轻轻地在空中挥舞着,身体转动半个圈,那个咒骂、看不起我的人的脑袋就飞了起来,那张说着不干净词语的嘴巴就会永远永远地飘向别的星球去了。

我被西子拉了起来,他什么也没有再提,就如同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

“起来吧,我带你去没人的地方待待。”

西子带我去他的工作室,给我看他的那些婚纱还有那些漂亮的首饰,最后他打开了一个保险柜,他取出来的东西真的是太惊人了,是一双镶嵌着满满当当水晶石头和亮闪闪钻石的高跟鞋。

“好看吗?”

“真好看!”

“这是我亲手做的!”

“你太厉害了,还没有什么人穿过吧?”

“只有真的灰姑娘才能穿得上。”

“这些亮闪闪的东西你是在哪里买的?”

“我要是告诉你它们是真的水晶和钻石你会相信吗?”

“不是吧!”说真的,我心里觉得不可能。

“你觉得这些婚纱哪一件最配这双鞋呢?”

“不知道,如果真的如同你说的,它们是真的。”

“世界上哪有什么真的假的。”

我当时隐约地觉察了一些,但我只是觉得西子和我一样,因为今天发生的事情还心存不愉快。

“有时候真希望自己是一只动物。”西子突然拉住我的手,一边说着一边拉着我坐在地板上,他的头轻轻地靠在我的肩膀上。我当然不曾想象过,像西子这样优雅的人会什么都不顾忌地坐在地上,他平时总是那么讲究。可是,每个人都会有特别脆弱的时候,那个防线一旦到了极限,还有什么可顾忌的呢?

“人们总是觉得天鹅都是白的,所以人们都觉得我们是不该存在的怪物,可是黑天鹅就是存在的,不是吗?”

……

我不知道如果那天我一直陪在西子身边,如果我们就一直坐在地板上,事情是不是就不会发生了?

……

隔天,我被叫到警察局。

西子死在他的工作室里,他穿着白色婚纱,当我见到他的时候,我不知道是因为他已经死了还是因为他失血过多,或者只是他想让自己看起来白皙一些而涂了很多的粉底,他那优雅的脸白得像是马蹄莲的花朵。我没有勇气去看他的脚上是否还穿着那双镶嵌着水晶和钻石的鞋子,他们告诉我,他砍断了自己的脚,塞进了那双鞋子里。

“黑天鹅被人类发现后,除了颠覆了天鹅都是白色的,还告诉人们另一个事实:黑天鹅中四分之一的家庭都是由同性别的黑天鹅来抚养小天鹅的,雄性黑天鹅伴侣获得天鹅蛋的途径主要有两种:一是引诱雌黑天鹅与之交配,待雌黑天鹅产下蛋后,雄黑天鹅伴侣会把它赶走,然后承担孵蛋的任务;第二种途径则要暴力许多,雄黑天鹅夫妇会将其他正在孵蛋的异性黑天鹅夫妇赶走,直接占有它们的蛋。雄性黑天鹅仅仅是为了获得雌性天鹅的蛋才和它们交配,之后它们一天也不会和异性天鹅生活在一起。”

西子死的那个晚上,他不知道从打印机里打印出来多少张印着这段话的纸,它们有的铺在西子的工作室里,有的随着窗户,一直飞呀飞,可能落在了每一个人的手里。

当然,这只是我的想象。

我想象着西安的天空都飞扬着这样的纸,然后世界都开始下雪。

鱼 缸

“哇哦……”

“妈妈,好可爱,我们买一些嘛。”

“这些,十块钱三条,这些十五块三条,颜色多一些的这种二十块三条。”

“我要这个。”

“这些全部十块钱三条,我全要。”这是我的声音,夹杂在一堆女孩子七嘴八舌中。

“这个,你看,这种多色的很贵的。”

“要不然我全要,要不就不要了。”

“这个…… 唉,其实我也是想早点卖完,那就给你吧。”

“不行不行的,先给我三条这种花色的。”

“我已经说了,要不然我全要,要不然就不要了。”我看了一眼抱着个鱼缸的女孩,鱼缸本来就不是很大,里面还塞着很多水草之类的小玩意,活活一个闷不透气的人间地狱。

“你这个人怎么这样,我就只要三条而已!”

“老板,我还有事情,你装还是不装?”我才懒得理她,这种动不动就噘嘴巴的女孩,可是从来不会缺货。

“老板,我只要三条,你看我的鱼缸都买好了呢。”真是小女孩,她看到这招对我不管用,就转而发嗲给别人了。

“你,要不就给她三条吧。”

“不行。”我只说了这两个字。世界上的事情就是这样,要不抓住,要不放手,不是什么时候都可以掌握主动权的。

那是星期五的下午,一个小贩正在一个小学门口兜售不知道从哪里批发来的小鱼,除了他之外还有很多小商贩,那天是个好时机,学生们放学比较早,又是周末,很多家长都愿意花几个小钱让孩子开心开心。我不是多坏的人,并不想弄得别人不开心,这样我也不会得到多少好处,我买鱼自然有我的用处。

日子已经过去两天了,我数着日子呢。然后我就推开了面前的这扇玻璃门。我一点儿也不喜欢这里面的味道,无所谓。我点了一杯自己也不怎么喜欢的咖啡,让服务员加了很多很多的糖,端着它捡了一个座位。

我估计的并不准确,只这样又过了三天而已。

“我们见过吧?”我并没有抬起头,只是稍稍抬了下眼皮。这声音我不看也知道是哪位。然后我的目光又低下来。

“我经常来这里…… 以前你不是经常来吧。”她一边说着一边自作主张地坐在了我对面的椅子上。

“哦。”我还是没抬头。

“你,你是干什么的?”

她一点也不觉得自己无礼,沉溺于自己世界的傻孩子。

“你不知道自己很没礼貌吗?”居然是她这么问我。我笑了一下。

“你,我在和你说话呢,难道你妈你爸没有教过你,别人和你说话的时候要回答吗?”我刚刚有那么一点点的好感被她瞬间揉碎。

“没有,噘嘴小姐。”

“你怎么这么奇怪,你知道你是这几天我遇到第二奇怪的人!”

我努力地压抑自己的好奇心,但还是没成功。“第一奇怪的是谁?”

“哈哈,原来你也不是不会和别人好好说话。

“那你告诉我你为什么一定要全买下那些鱼,这样的话,我就告诉你第一奇怪的人是谁。”她就像得到了奖励的孩子,眼睛里绽放着兴奋不已的神情,丝毫没有掩饰。

我思考了一下。没什么大不了,反正到最后都是要告诉她的。早晚而已。但我还是要假装一下。

“这个和你有什么关系?”

“那这么说来,第一奇怪和你又有什么关系?”

“好吧,姑娘,你先说了我就说。”

我完全没有想到,她居然就真的先说了。“你看,第一奇怪的就是那个人,那个坐在那里,”她压低了声音,“靠近窗户的,穿粉红色衣服,黄色鞋子的,我不好指她了,不过,难道你这几天就没有注意到吗?”

“为什么要注意?”

“因为奇怪呀。”她完全不用我问,自己就接着说,“她来这里从来都不点喝的,什么都不消费,就只是坐着。”

“不想喝什么,累了想休息一下。你太大惊小怪了。”

“不消费坐在人家这里不妥当吧。”我眼前的大小姐,大概她不会理解没钱是个什么概念吧,“而且,这不是最奇怪的,最奇怪的是她总是来,总是穿这件粉红色的衣服,手里总是拎着一样的东西,一个包和两个塑料袋,一个塑料袋里面塞满了衣服或者是布料,另一个里是一个蛋糕盒,但我估计里面没有蛋糕。你看……”她说到这里,声音又压得很低,“她总是端端正正地坐着,什么也不做,只是自己一直偷偷地笑。”她压低了声音和着几分认真的表情实在可爱,弄得我不得不又笑了一下。

“你怎么知道人家是偷偷地笑?你明明看见了呀!”

“啊呀,你怎么就不理解,偷偷只是形容而已。”

“所以你就觉得奇怪了?”

“难道你不觉得吗?哦,对了,还有还有,她能坐一天,最长一次,我看见的最长一次,我从中午就来了,她那时候已经在这里了,大概快十二点半吧,一直到晚上八点了,我实在坐不下去了,可是她还是那么坐着偷笑。真是太奇怪了,她也不饿,我都吃了两块蛋糕了。”

“她有去拿免费的奶包和糖包,混在一个小瓶子里。”

“对对,你也看到了,我还真以为你没注意到呢,她拿了别人的杯子,自己又是偷偷笑着去拿免费的奶包和糖包,我仔细观察过,她一般会拿六个奶包和六个糖包,混在一起。你说她神经不对吧,可是她还知道喝之前拿卫生纸把别人用过的杯沿擦上一圈。”

我觉得话题有点跑远了,可她那股陶醉的劲头……我很想告诉她,这个城市里有很多人没有钱,很多人要饿肚子,但我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看着眼前这个满脸放光的女孩。那一刻,有什么东西在心头拂过,但很快就又逝去了。

“嗯。”等她说完,我就这么一个字。

“然后就是你,你就是第二奇怪的了,该你说了。”

“我来星巴克有要喝的,也没有偷偷一个人笑呀!”我装糊涂。

“不是这个,你买那些鱼干什么?”

“鱼?……哦,不是用来吃的啦。”

“当然,我当然知道,它们那么小,没人会吃,你这么说也很奇怪耶!我的意思是说,为什么不让别人买?”

“就为了这个觉得奇怪?”

“是呀!”

“我做了很多坏事情,所以买了鱼去放生。

她的瞳孔果然放得更大了,她好奇的样子让她好像一个小学生或者还要小,但实际上,她已经有二十几岁了吧。

“坏事?你开玩笑吧,我认真问你的。”

“是呀,我是认真回答的,我做了坏事后就去放生。”

“可是你好像和我同龄吧?”

“我不知道。”

“我今年22岁,大学三年级,学习计算机。”她接着又补了一句,“西北大学,我在老校区。”

我以为学习计算机的女孩脑袋都应该稍微好使一些的,可是她也太简单了一些。

“算是同龄吧。”

“那就对了,那你怎么可能做坏事呢?”

我不知道她以为多大是可以做坏事的年龄,或者她以为什么才算是做坏事。

“你的鱼缸呢?”

“还好意思问我,都是你,它现在还很寂寞地空在那里。”

“姑娘,你以为它很寂寞吗?有鱼在里面它才寂寞,它看见困在自己身体里的鱼,感觉到它们的不自由,寂寞就是这么生出来的。”

日子又这么过了几天,我说这句话时她的那个表情…… 那个单纯的困惑的落寞的表情还是经常出现在眼前。很多事情都是在一瞬间改变的,还好,我并没有被这样的瞬间弄昏了头。

不过,她其实是个不错的姑娘。

“你别这么说自己,我觉得你其实挺好的呢。“

“没有人喜欢你吗?你没有男朋友?没有家人?你这么漂亮,又是骗我的吧?你好讨厌耶!”

“以后我们一起去放生好不好,带上我嘛。”

“我真的很喜欢你,我们算是很好的朋友了吧。”

“如果你就要死了,你会想吃什么东西?你会最后对你爱的人说什么呢?”

“你长得像你爸爸还是妈妈?我长得像爸爸,他们说女孩长得像妈妈命不好。”

“什么时候你来我家里吃饭吧,我妈妈做的饭可好吃了。”

“有时候我会看着月亮发呆,有时候也喜欢站在天桥上,有风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就要被风吹散了。”

“你养过宠物吗?我养过小兔子,可是它们死了,什么时候我带你去看它们的坟墓,就在我家的院子里。”

“我很喜欢来星巴克,但是只喜欢金花广场的这一家,这里的人总是很多,我从小都是自己一个人,你也是吧。你来这里也是喜欢看在钟楼来来往往的人吗?”

“你真的很奇怪,为什么总是骗我,都不能认真地和我说话?”

……

噘嘴姑娘是个善良和开朗并且又内心十足寂寞的姑娘,她总是喜欢说很多奇怪的话问很多奇怪的问题想很多无厘头的事情…… 可惜,我常常会在心里叨念着这句话:世界上的事情就是这样,要不抓住,要不放手,不是什么时候都可以掌握主动权的。我很早就知道这个道理,所以,一旦抓住我就不会放手。

我不可能像她那么善良。

上天没有给我那样的机会。

何况,我总是提醒她,我说过是在骗她的。

我知道她家里很有钱,我也曾经很希望住在那个院子里,要是我有那么一个院子,我才不会花钱去什么狗屁咖啡店,可是姑娘却说过她一个人在院子里的时候很是寂寞,她还说总是让她想起她已经死去的兔子。

哼,兔子,死去的兔子。

她兴奋地拉着我的手,对着那个围着围裙的妈妈说:“你看,这就是我说的那个好朋友。”

“果然是个漂亮的小姑娘。”她妈妈虽然并不算美丽,但养尊处优的生活令她看上去要年轻好几岁。我想对着她笑笑,但我笑不出来。

“你先带着她随便转转,一会儿饭好了就去叫你们。”

“走吧,我带你去我房间看看。”她一直拉着我的手,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觉得很不习惯。

她边走边说,她就是这个样子,会很多话,兴奋起来就能乐到天上去。

“你看,这个鱼缸还在呢。”

“你一直没再买鱼?”

“因为你说鱼在里面鱼缸才会寂寞呀!”

她的手还拉着我的手,这会儿,我觉得手里黏黏湿湿的,这一刻的她有点好像什么人,对,好像从前的我,从前我也是这么听姐姐的话,她说的随便什么屁话都是真理。我把手从她的手心里挣脱出来,呼吸了一口空气。

“你喜欢我的房间吗?以后能带我去看看你的房间吗?

“其实留着这个鱼缸是因为看见它就能想起你了,不是它我又怎么认识你呢。”她侧着头对我微笑,我又深呼吸了一次。

“你觉得我妈妈怎么样?”她根本不给我回答的时间,“我再打电话提醒一下我爸,他总是忙得什么都忘记了。”

“老爸……”我望着鱼缸发起呆,她的声音很近但显得模糊,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我是说,唉,可惜呀!

“我爸说他已经在路上了,很快就开饭。”我不能再犹豫了。

于是我说:“我们去帮帮你妈妈吧。”

她还是拉着我的手,我犹豫了一下没有挣脱。“你喝红酒吗?我妈妈每天都喝一小杯,说美容,但是我不喝,因为我还是学生,我早上起来喝一杯温的蜂蜜水,也美容。”

“你爸爸喝红酒吗?”我打断她。

“嗯,要是他回来吃饭也喝上一杯。”

“哦……”我随便应了一句。一只手情不自禁地碰了一下裤兜。

噘嘴姑娘的爸爸看见我的时候愣了一下,我很自然地叫了一声“叔叔好”!这时候姑娘就松开我的手去拽男人的胳膊了。她的妈妈开始往桌子上端菜,我很自然地去帮忙。

我刚做完就后悔了,我想还不如按照之前的计划。如果刚才我剩下一些就好了,反正她没有防范…… 只不过我刚才的心有点狠了。我这么一想就有点跑神,杯子被我碰了一下,差点打碎了。

“你喝红酒吗?要是你喝我也喝。”

“那我也喝一点吧。”本来还在琢磨的事情,这会儿就解决了。

我一直在心里嘟囔,这么做不是为了她不是为了她,但我确实为了她两次改变了计划。我吃着菜,内心告诫自己要坚定要坚定。

“还是学生,喝什么喝!”他爸爸说。

“没关系啦,都是大学生了,让她们喝一点,来,阿姨给你们倒上。”

“爸爸,没关系啦,妈妈,烛台在那里,我们既然都喝酒就要点蜡烛。”

“呵呵,我这个女儿就是这样,一骨子的浪漫。”

又过了几天吧,或者只有几小时,我不知道,但我睁开眼睛的时候一点也不惊异,不过我还是装出了惊诧的神情。

“我怎么了?这里是哪?”电视上,人们昏倒后醒来都是这么说的。

……

事情再简单不过了,我这样对着他们说:“我不知道,是她请我去的……”我还说了很多,我说没听她说过他们家里人之间有矛盾,看起来也是很和睦的一家三口,我还惊叫着说不可能,不可能是为了毒死我。我告诉他们,我们是一起买鱼的时候认识的,当时我把所有的鱼都买了,她抱着个新鱼缸,对我有点生气。我说自己是信佛的,买那么多的鱼是为了放生的,但我说她不至于为了没有给她几条鱼就生气,而且她后来自己说觉得鱼在鱼缸里也不自由。对,我说:“她说过,她说自己很寂寞,好像说就和被困在鱼缸里的鱼一样寂寞什么的,对了,她特别喜欢去那个钟楼的星巴克,她说她喜欢人多,她不喜欢家里的院子,让她觉得空寂,她还说自己想起死去的兔子就特别的伤心……

你们可以去看看,她桌子上摆着空的鱼缸,当时我就觉得有点奇怪的,还有,她家院子里还有兔子的墓地呢。太可怕了,要不是我只顾着吃东西说话…… 我差一点就被毒死了吗?”

这会儿,随便我怎么说了,反正该死的都已经死了。

可惜。

还是这两个字,噘嘴姑娘是无辜的,她要是也多喝一点就好了,或者我要是下在食物里就好了,都怪我自己当时心软。让她现在这样傻傻癫癫地留在世界上,倒不如干干净净地死了。我可怜的姐姐就是这样,要是量再多一些,她死了倒也干净。

我问警察,问我可不可以见见她。

噘嘴姑娘,她见了任何人都缠着要听关于鱼的故事。我拉过她的手,说:“你知道吗?从前有一个漂亮的姑娘,她的心和你一样善良,她带着妹妹从后母的家里逃出来,开始的时候她们就靠着乞讨过日子,有时候什么都没有了,她哪怕捡了一小块食物也会留着给妹妹吃…… 她多苦多脏的活都做,但从来不抱怨,一直供养妹妹,甚至还让她上了大学。有一天,她遇到了一个王子,她以为那是个王子,但其实不是的……她总是提着那个蛋糕盒和她自己织的送给王子的围巾,她以为王子回来,会一起过生日……”

“然后呢?”

“没有然后了……”我甩开她的手,踩着她婴儿般的哭声走了,我还要接我姐姐,她应该又喝了太多的糖精。

从前,当我们发现星巴克咖啡店里有免费的奶包和糖包……

再没有令人那么快乐的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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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黑天鹅”“灰犀牛”别忽视了“大白象”
“灰犀牛”“黑天鹅”
家里的小鱼缸
直视“黑天鹅”
2016“西子杯”国际创新设计大赛
冰立方鱼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