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品“美食家”
2013-04-29林清玄
林清玄
有一种说法:醉后方知酒浓,爱过才晓情重。确实,生命中有许多事,错过一小时,很可能错过一辈子了。比如,人们天天碰到吃、喝、拉、撒、睡这些闲事儿,究竟哪一项最要紧呢?其实,事无巨细,都有自身存在的价值,而吃与喝,看似宅里宅外的芝麻粒儿,转弯儿一想,入腹内、落胃中的每一处细节,都极其要紧,一方面,关乎事业兴旺、家庭兴衰;另一方面,也碰到了生存与成长的关键地方。
平心而论,台湾这个地方风景优美、饮食讲究,于是,在蓝天碧水之间,冒出了一大批讲究吃喝的“美食家”。他们在名酒、茗茶、风味、美食等方面,滋生到目光炯炯、学问一大堆的地步。现在,可以随便地走近这些口味满腹的“美食家”……
(一)长板条上
去过所有在台湾的“日本料理店”,靠近师傅料理台,往往有一个用木板钉成的长板条,这板条旁边的椅子一般人不肯去坐,原因很明显,只是不够气派。在台湾,“日本料理店”生意最好的是在房间,其次是桌子,最后才是围着师傅的板条;在日本是反其道而行,最好的是板条边。
吃“日本料理”,当然不得不相信日本人的方式。这个长板条之所以受人喜欢,是日本人去喝酒,大部分是“小酌”,而不是“大宴”,一个人坐在长板条边是最自在的。
如果客人要吃好东西,也只有在长板条上。因为坐在长板条边,马上就靠近饭馆里的师傅,日久熟识,互相询问家常,师傅边谈话,总会在他身边抓一些东西送人,像毛豆、黄瓜、酱萝卜、生芹菜、芝麻之属,有时候,甚至挖一勺刚做好的鱼子给别人食用,或者,把切剩最好的一条鱼肚子推到面前。
坐长板条的客人通常不是寻常客人,都是嗜好生鱼的,那么,师傅会告诉人家说,今天什么鱼好、什么鱼坏,并非他故意去买坏鱼,是鱼市场的鱼货,今日有些不甚高明,然后又说;“今天有一种好鱼,我切给您试试。”等你吃完满意了,他才切上算账的鱼肉来,而你不要小看那一片试试的鱼片,料理店的一片好鱼,通常吃一口要一百元的。
长板条是最能学吃“日本料理”的地方,因为,所有的东西都摆在面前,有许多选择的机会,如果坐在房间里的客人,吃一辈子“日本料理”,可能许多见都没有见过。
长板条上也是最有人情味的地方,只要坐在长板条边,总不会吃得太坏,中国人说“见面三分情”,大师傅就在面前,总不好意思弄一些差的东西给客人吧。而且,师傅无形中聊起“日本料理”的情形种种,自然就是在“传法”给客人了。最最重要的是,如果是熟客人,价钱总会算得便宜一些,因为在“日本料理”的活儿中,每张桌子都由服务生开单,惟有在长板条上是“自由心证”,全权由师傅掌握,熟人好说话,一定比房间里便宜得多。
在日本一些专卖生鱼和“寿司店”的,有时没有桌子,只有板条四桌围绕,师傅们则站在里面服务,一位师傅平常就照顾五张椅子,有那相熟的客人,往往不仅认店,还要认师傅。这时,不仅手艺比高下,连亲切都要一比,因而店中气氛融洽,比其他日本料理店要吵闹得多。
由于日本人生鱼、生虾吃得厉害,所以,卫生新鲜要格外讲究,听说要是在日本吃料理中了毒,可以向店里控告,赔偿起来大大的不得了,而坐在长板条上不但可以控告店里,连认得的师傅都可以告进官里去。因此,师傅们无不戒慎恐惧,害怕丢了饭碗,消费者得以安心大啖其生猛海鲜。
我过去不觉得“日本料理”有什么惊人之处,有一回,和摄影家柯锡杰去吃“日本料理”,第一次坐在长板条上。老柯与师傅相熟,大显身手叫了许多平日不易吃到的东西,而且,有大部分是赠送的,这时才知道,吃日式料理也有大学问,老柯说:“日本料理的师傅也是人,有荣誉心,如果遇到一位好的吃家,他很不得把自己的肚子都切下来给你下酒,谁还在乎那区区几个钱呢?”
柯锡杰早年留学日本,吃日本菜是第一流的高手,但是他说:“不管吃什么菜,认识大师傅是必要条件,中国菜里也是一样的吧!菜里无非人情,大师傅吩咐一声,胜过千军万马。我早年在美国当厨子,自己发明一道烤鸡,名称就叫‘柯氏鸡,与‘麻婆豆腐一样,以人名取胜,结果大家都爱吃这道菜,不一定是菜有什么高明,是他们认识了柯氏,在人情上,总要试试柯氏鸡的滋味吧。”
这使我想起另一位吃家“欧豪年”。欧豪年每次在餐馆请客,一定提前半个小时前往,我觉得奇怪,不免问他,他说;“主要是先来挑鱼,同样的鱼只要大小不同就味道差很多,像青衣石斑之属,一斤左右的最好,太小的肉烂,太大的肉老。其次,是先和师傅打个招呼,他就会特别留意,做出真正的好菜来。就说蒸鱼好了,火候最重要,要蒸到完全熟了,可是还有一点点肉粘在骨头,那个节骨眼上,只有一秒钟的时间。”
中国人吃饭挑师傅相熟的馆子,和日本人在长板条上挑师傅一样,是人情味的表现。我曾在一家“日本料理店”看一位日本人在长板条上,每吃一片生鱼就喝一杯清酒,一边和师傅聊天,最后,竟然大醉高歌而归。那时我想:使他醉的不一定是清酒,说不定是那个师傅。
(二)梁妹
生在海边的美丽国家——新加坡,有我一位朋友何振亚,他颇有一点财富,待人热诚,我在新加坡旅行时住在他家。他最让人羡慕的不是他的有钱,而是他有位“好厨子”。
何振亚的厨子是马来西亚籍的“粤人”,属于一名彻头彻尾的单身女郎。她身材高挑,眉清目秀,年约三十余岁,平常,很少有人能看出她有什么好手艺,但她是那种天生会做菜的人。
这粱妹不像一般仆人要做很多事,她主要的工作就是做做三餐。我住在何家,第一天早上起床,早餐是西式的,两个荷包蛋,两根香肠,一杯咖啡,一杯牛奶、果汁。奇怪的是,她的做法是中式的,蛋煎两面,两面皆为蛋白包住,却透明如看见蛋黄——这才是中国式的“荷包蛋”,不是西式的一面蛋——而那德国香肠是梁妹自灌的,有中西合璧的美味。
正吃早餐的时候,何振亚说:“你不要小看了这鸡蛋,你看,这鸡蛋接近完全的圆形,火候恰到好处,这不是技术问题。梁妹是个律已极严的厨师,她煎蛋的时候,只要蛋有一点歪,就自己吃掉,不肯端上桌,一定要煎到正圆形,毫无暇疵才肯拿出来。我起初不能适应她的方式,现在久了,反而欣赏她的态度,她简直不是厨子,而是一位了不起的生活艺术家。”
梁妹犹不仅此也,她家常做一道“糖醋高丽菜”,假如没有上好的镇江醋,她是拒绝做的,而且一粒高丽菜,叶子大部分切去丢掉,只留下靠菜梗部分又厚实又坚硬的部分,切成正方形,每一个方形一样大,两寸见方。炒出来的高丽菜透明有如白玉,嚼在口中清脆作响,真是从寻常菜肴中见特殊的功夫,那么,可想而知做大菜时她的用心。有一回,何振亚请酒席,梁妹整整忙了一天,每道菜都好到让人嚼到舌头。
其中一道“叉烧”,最令人记忆深刻,端上来时热腾腾的,外皮甚脆,嚼之作声,而内部却是细嫩无比。梁妹说:“你要测验广东馆子的师傅行不行,不必吃别的菜;叫一份叉烧来吃,马上可以打分数。对广东人来说,叉烧是最基本的功夫。”
梁妹来自马来西亚乡下,未受过什么教育,我和她聊天时,忍不住问起她烹任的事,她说是自己有兴趣于做菜,觉得煎一粒好蛋,也是令人快乐的事。
那么,究竟应该怎样做到这样好呢?
我想是这样的,一道做过的菜不要去重复它,第二次重新做同一道菜,我就想,怎么样改变一些佐料,或者改变一点方法,能使它吃起来不同于第一次,而且企图做得更好一点,到最后不就做得很好了吗?
我在何家住了一个星期,直觉得有个好厨子是人生一快,后来新加坡的事多已淡忘,惟独梁妹的菜印象至为深刻。我不禁想起以前的法国大臣Talleyrand奉派到维也纳开会,路易十八问他最需要什么,他说:“祈皇上赐臣一御厨。”因为对法国人来说,没有好的厨子,外交就免谈了。
以前,袁子才家的厨子王小余说:“作厨如作医,以吾一心诊百物之宜。”他又说:“能大而不能小者,气粗也。能啬而不能华者,才弱也。且味固不在大小华啬间也,能者一芹一菹皆珍怪,不能则黄雀鮓三温无益也。”真是精论,一位好厨子做的芹菜,绝对胜过坏厨子做的熊掌。
试想,做一名好厨子的条件是怎样的呢?
美国玄学大师华特(AlanWatts)说:“杀一只鸡而没有能力将之烹好,那只鸡是白死了。”
法国人爱调戏人,他们常问的话是:“你会写文章,会画图作雕刻,你好像什么都有一手,且慢,你会烧菜吗?”如果只会写文章,不会烧菜,只能算是“作家”,不能算是“艺术家”。在骄傲的法国人眼中,如果某人不会烧菜,最少也要具有好舌头,否则真是不足论了。
得过最高荣誉勋章的法国大厨波古氏(Bocuse)说过:“发现一款新菜,比发现一颗新星,对人类的幸福有更大的贡献。”看来,诚不谬哉,。
(三)响螺火锅
在纽约旅行的时候,有一天,雕刻家钟庆煌在家里请吃火锅,约来了纽约的各路英雄好汉,有画家姚庆章、杨炽宏、司徒强、卓有瑞,摄影家柯锡杰,舞蹈家江青,作家张北海等等。
那一天,之所以值得一记,是因为钟庆煌准备了难得吃到的“响螺火锅”。响螺,属于电影中常见海盗用来吹号的那种螺,体型十分巨大,吃起来颇费事,因此,一般西方人很少食用,在纽约只有中国城才有卖的。
钟庆煌说,他为了准备这“响螺火锅”已整整忙了一天,一大早,就走路到中国城挑选合适的响螺,由于响螺壳坚硬无比,必须用榔头敲开,敲开之后,只取用其前半部,像吃蜗牛一样,前半部才是上品。取下后切片也不易,因响螺肉韧,必须用又利又薄的牛排刀才能切成薄片,要切得很薄很薄,否则,就不能吃火锅了。
听钟庆煌这样一说,大家都颇为感动,而且,听说一般馆子吃响螺不是用炒就是用炖的,用来吃火锅还是钟庆煌的发明。
那一次,吃响螺片火锅滋味难忘,因肉质鲜美,经滚水烫过有一股韧劲和脆劲,吃起来有点像新鲜的鲍鱼片,但比鲍鱼更有筋道,而且响螺肉有点透明感,真是人间美味。吃涮响螺片时我才发现,如果真有滋味,不一定要依赖厨子,然而,火候仍是不可忽视的,透明的螺片下,锅内液体转白时即捞起,否则,涮出来的响螺片,味道就太老了。
回台北后,吃火锅时常想起雕刻家亲手拿榔头敲开的“响螺火锅”,可惜,找不到响螺。后来,在南门市场一家卖海鲜的摊子找到了响螺,体积比美国的小得多,要价一两十五元,摊贩说是澎湖的响螺,滋昧比美国的好,因为美国的长得太大了,肉质较硬。
带一些回来试做,才发现不然,因美国响螺大,切片后吃火锅较适合,澎湖的嫌小了一些。后来,我想了很久,用一个新的方法做,先炖鸡一只,得汤一碗,再用鸡汤煨响螺片约十分钟,味道鲜美无比。
现在,台北的馆子里也开始做响螺,尤其广东馆子最多,通常也是用鸡汤煨,再焖一些青菜进去,是正统的吃法;另有一法,将螺肉挖出剁碎,和一些碎肉虾泥再塞回螺壳中蒸熟,摆到盘子里非常壮观,可惜风味尽失。这使我想到生猛的海鲜本身的味道已经各擅胜场,纯味最上,配味次之,像什么虾球、花枝丸、蚵卷、蟹饺等等,都是等而下之了。
画家席德进生前也是有名的吃家,他就从不吃虾球之属,理由之一是:谁知道那是什么做的。理由之二是:即使用虾也不会用好虾,好好的虾干嘛炸虾球?真是妙见,把新鲜响螺剁碎了,简直是暴殓天物。
但是,这也不是绝对的,做汤的时候,用一个响螺同做,味道就完全不同。问题是,这时的响螺肉就不能吃了——这似乎是吃家的原则之一,掌握一种东西只能选择一种吃法,不能又要喝汤,又要吃肉。
(四)吃客素描
我有一个朋友陈瑞献,是新加坡、马来西亚一带有名的艺术家,同时是有名的吃家。他以前在《南洋商报》上写吃的专栏,十分叫座,对吃东西之讲究罕有其匹。
瑞献和现在台湾法国文化中心主任戴文治是黄金拍档,两人时常一起到世界各国去大吃,事后互相研究讨论。在吃这一方面,配合得像他们这样好的也很少见。
说到他们两人的相识也是奇遇,戴文治到台湾以前是法国驻新加坡的大使,陈瑞献正好是新加坡法国大使馆的秘书,本是主属关系,由于两人都好吃并且酷爱艺术,竟成好友,交相莫逆,以兄弟相待。
这两个吃家好吃到什么程度呢?陈瑞献常说:“人生有四件大事,除了吃以外,其他三件我已忘记。”
他们是那种有了好吃的东西可以丢掉其他三件的人。瑞献每天除了吃好吃的东西,生活几乎是邋遢的,衣着方面,他虽在大使馆上班,终年穿着短裤、拖鞋到办公室,由于他名气太大,久之大家也习以为常。在住的方面,他住的地方对面就是新加坡有名的“绿灯户”,是黑社会争取的地盘,虽是两层洋楼,家中堆满零乱的字画,找个能坐的地方都感到困难。在行的方面,他开着大使馆所有的一部“福特”跑车,车龄已有六七年历史,他开到哪里停到哪里,由于挂着使馆牌,即使在管理严格的新加坡也享有特权,他那部车是新加坡少数有名的“大牌”之一,车子够老,牌子够硬。
瑞献书画、文章、金石都是绝活,除了这些,对他最重要的大概就是吃了。
有一年,瑞献因公来台北,我说是不是可以看看他的行程,他把纸拿出来,里面几乎没有行程,只写了三餐用餐的地点和吃些什么菜。
这就是你的行程吗?我惊奇地问他。他竟然回答道“是呀,有什么比吃更重要呢?”
他说出外游山玩水固好,但对他们这种经常世界各处跑的人已没有什么意义,吃吃好东西才是最实在的。我看他的“行程表”——其实,就是吃程表。在详尽的表格记录当中,居然有一天中午空白,表示我要“做东”。那时,我正想去法国,在办理赴法签证,大权在戴文治手中,便约戴文治一同前往。
当时在戴文治家中,瑞献指着戴文治对我说:“你请他吃饭可要当心,要是吃到什么难吃的菜,你的法国签证就泡汤了。假如吃到好莱,说不定给你一张法国护照。”
三人哈哈大笑,戴文治补充说明:“我的权力没有那么大,最长只能给你签六个月。当然,如果不给你签,你这辈子别想去法国了。瑞献爱开玩笑,完全就看你怎么安排了。”
兹事体大,当下三人摊开吃的地图,来做详细的研究。戴文治家中有一本专门记载台北馆子的书籍,有图表,这样研究起来,还算方便。我从罗斯福路、和平东路、信义路、仁爱路、忠孝东路一路问下来,大部分有名的馆子他们都吃过了,这使我大吃一惊,因为台北爱吃的人虽多,吃得这么全的食客阶层却非常少见。
后来,我卖了一个大关子,说:“这样好了,明日午时,就在法国文化中心集合,我带你们去吃,但先不说吃的地点和吃些什么。”那两位朋友随即相视一笑,点头答应了。
第二天,我带他们到仁爱路的美食餐馆吃客去吃。果然,他们没有吃过当地的美食,大为惊奇,台北居然有他们没吃过的馆子。我叫了一些普通的菜,记得是卤猪脚、风鸡、醉虾、干丝牛肉、吃客鲳鱼、炒年糕、黄鱼羹、香菇鸭舌汤……每出来一道菜都叫他们舌头打结;事实并不是菜烧得多了不起,只是吃客的猪脚、风鸡、醉虾对初尝的人确是异味,而黄鱼羹之鲜美,香菇鸭舌汤以五十只鸭舌做成,都是富有舌头震撼力的。
吃完后叫了一份豆沙锅饼,一份芝麻糊,吃得两位名吃客啧啧称奇。结束之后,我问戴文治:“味道如何?”
戴忙着说:“你的法国签证,我可以给签最长的时间。”
“难道这样棒的一顿饭,才值赴法国六个月的时间吗?”瑞献打趣说,他这句话,逗得人们拍案大笑。
这时,我才透露了为什么选“吃客”的原因,因为在戴文治的“秘籍”中,并没有“吃客”的任何记载,这样一来,胜算就很大了。我们谈到,选择馆子事实上没有叫菜重要,因为每一个馆子的师傅,总有一两道“招牌好菜”。有时,一家馆子就靠一道菜撑着,如果去吃馆子,不知道叫菜如同盲人骑马,只知有马,不知马瞎,真是太可怕了。
“好菜”的功能之大,甚至影响到法国签证呢!可不慎哉!
后来,我与妻子到新加坡,瑞献一来就为我们开了一张食单,每天让我们早、午餐自便,晚餐如果没有特别应酬,则听他安排;他找到的菜馆不论大小,菜都是第一流的,即使是路边小摊吃海鲜,他也都能找到又新鲜、又好吃的地方——这真是食家本色,好的食家是不摆排场、不充阔佬的,一万块吃到好菜不是本事,一千块吃到好菜才是本事;能吃海鲜不是本事,要便宜吃到好海鲜才是本事;知道名菜、名厨不是本事,连街边小摊都了然于胸才是本事。
有瑞献带路去吃,差一点儿把我的舌头忘在新加坡。最遗憾的是,瑞献为我安排了一餐俄国菜、一餐印度菜,由于那两天都有朋友的应酬,因而,分别在江浙馆和广东茶楼吃饭,至今引为憾事。瑞献表现在吃的兴趣是令人吃惊的,他不但餐餐陪我们吃,毫无倦容,而且,吃得比任何人还有味儿。有一回,吃潮州莱,我看他吃得趣味盎然,忍不住问他;“你吃过这么多次,还觉好吃吗?”
他正色道:“好的菜就是你吃几十次也不会腻的,就像一幅好的画,挂在家中三五年,你又何尝厌倦呢?”
他继续说:“吃好菜的时候,总要把心情回到最初,好像是第一次品尝,让味蕾含苞待放;这就像和情人接吻,如果真爱那情人,不管接多少次吻都有不同的滋味。真正的吃家,对待食物要像对待情人。”
他告诉我,有一次,他和戴文治在法国吃鸡肉,戴文治在一食三叹之后求见厨师。当那顶白高帽在厨房门口出现,戴文治自动站起来,先向厨师致敬,再与他交谈。他说;“事后,戴文治对我说,他敬爱厨师,一如敬爱情人;对于那些失去做爱能力的人,佳肴是最好的补偿。”
瑞献常说:“不惜工本以快朵颐是食家本色。”又说:“让蠢人错把你当白痴者,是一流食家的逸乐。”此外又说:“品昧如品画,厨者所以是画人。”他为了吃,有时甚至是疯狂的。
举例来说,1981年大陆出来一个“锦江华筵访问团”,整个锦江师傅坐专机到新加坡,包括锅铲、碗筷、重要材料全是专机空运。锦江师傅在玻璃内做菜,吃客可以在外面观察他们的做法、刀功等等,从切菜、炒煮,到端盘出来一目了然。在新加坡来说,是难得的机会。
然而,一桌菜叫价一万坡币(约合20万元新台币),瑞献兴起了吃的念头,他的妻子小菲极力反对,因为一万新加坡币,不是小数目。后来,瑞献想了个变通的办法,就是邀集十位朋友,一人出一千“坡币”——合两万台币,一起去吃锦江华筵,分摊起来负担就小了。
小菲仍不赞成,觉得花一千“坡币”吃一餐也不可思议,但瑞献对她说:“你让我去吃这一餐,你只是心痛一阵子,如果你不让我去吃这一餐,我会遗憾一辈子。”他们伉俪情深,小菲只好节省用度,让他好好地吃了一餐。事后他告诉我:“真是值回票价!”小菲则对我说:“幸好给他去吃,否则真会怨我一辈子,他吃了那顿饭,回来整整说了一个月。”
我和瑞献已有三年未见,但每次吃到好菜,总不自觉想起他来,因为在这个世界上,人莫不饮食,豪侈暴发之辈奇多,一掷万金者也所在多有,但鲜有能知味之人,知味是多么不易呀!
我们的通信开头总是:最近在XX路发现XX馆子,拿手好菜是…,味道…;结尾则是:几时来这里,一起去大吃一顿吧!
知味不易,人生得知味之知己,是多么难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