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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世界

2013-04-29吴梦莉

新作文·中学生适读 2013年8期
关键词:但丁胡桃

评委授奖词:悬念、侦探、惊悚、科幻、玄幻,每个人的死亡都是一个象征,组合成一个幻想中的『D世界』,却也是现实隐蔽的反映;偷窃、放弃、死亡、罪恶、善念,节奏紧凑,张弛有度,悬疑贯穿始终,节点巧妙设置,而当抽丝剥茧,步步深入,真相终于呈现在大家面前,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时,我们的心灵更不禁会被作者瑰丽的想象所征服。

当记忆与现实不再有分野,人类该何去何从?文章提出一个引人深思的问题。人类可以用哈勃望远镜探索宇宙的边界,但对自身大脑却了解甚少。记忆中的一切都是真实的,抑或只是你愿望和欲望的投影?是真实的世界重要,还是弥补我们记忆中的伤痕更重要?但不论怎样,长期陷进假象里,人只会走向灭亡。记忆中明晰、美丽的点也是一朵带毒刺的玫瑰,我们,必须拿出大智慧与大勇气与其博弈。

(明灯)

1

这个世界越来越不正常了。

洛可刚看完报纸上关于日落次数减少的报道,办公桌上的电话就响了起来。他伸手拿起听筒,电话线另一端传来助理紧张而略带迷惑的声音:“洛警官,你上次让我调查的关于苏念的case,为什么要再做一次调访呢?我是说,一只猫的失踪也没什么大不了吧,居民们也都说没什么印象了……”

“猫?”洛可的声调不自觉拔高,他有些恼怒地抓了抓头发,“小张,你的记忆力是越来越差了吗?居然说苏念是猫!”“难道,”对方的回答有了明显的迟疑,“是宠物狗吗?”

“……张志远,如果你是在开玩笑,我不得不说这是个很失败的冷笑话。如果不是,那么我建议你立刻辞职,因为没有警局会任用一个连受害者是人类还是宠物都记不起的人做警察!”

挂掉电话后,洛可用大拇指狠狠按了几下眉心。这次的受害者已经失踪一个多月了,生死未卜,甚至连一丝存在过的迹象都没有,这让一向冷静的他觉得莫名的烦躁。在他勉强咽下一大杯浓咖啡后,又在视线触及记录苏念失踪细节的卷宗时惊得差点跳起来:纸面仿佛浸过水,蓝色的钢笔字一圈圈晕开,像妆容劣质的女人嘲笑的嘴。

“见鬼!这是哪个混蛋干的?”他清楚地记得自己没有在案卷旁放水杯的习惯。手指在触上纸面的刹那,他有微微的停顿,纸面光滑,整洁,完全不像是纸张被水浸过后的感觉。洛可轻轻皱了皱眉,又迅速点进电子存档,果然,关于苏念那部分的记录完全消失,只留下一个老妇人报警称自己的一只叫苏念的猫咪丢失的情况。

有什么人在阻止警方找到苏念!洛可的目光冷冽起来。竟然采取了这么天真而愚蠢的方法。

女朋友露娜打电话过来时,洛可已经对着窗户发了一个晚上呆了,今天下午的情况让他迷惑和不安了很久,所有被问及的警察都是一脸的茫然,有相熟的同事甚至挤眉弄眼地取笑洛可:“哎哟,是不是嫂子出差太久,把我们的洛大警官都寂寞成这样了……”没有人记得那个十六岁少女的失踪,就好像有什么怪物,一寸寸地吃掉了女孩存在过的所有记忆……

“喂,洛可,你到底有没有听到我说话?你已经迟到一个多小时了,还想不想约会?!”

“不好意思,”他终于回过神来,脸上满是柔和的笑意,“忙一个案子忙忘了,我马上过去。”

夏天的夜晚总是令人兴奋的,有夹着公文包满脸倦意的上班族,有嘻嘻哈哈的学生党,还有大学生模样的人声嘶力竭地向路人宣传环保知识:“一天的日落次数只剩下三次了,难道身为万灵之长的我们还不觉悟吗?”……洛可接过店员包好的一束香水百合,又抬手解开了衬衣最上端的一颗扣子,眼睛迷惑地眨了眨。就在几秒前,他好像看见大楼诡异地扭曲了一下。他摇摇头,试图摆脱这个可笑的念头。这是我们赖以生存的世界呢,这么想着,他的脚步便轻快起来。他挤进了拥挤的人潮,露娜还在等他呢。

2

小镇的清晨是透明的,透明的茶红,透明的黛青。早起的农妇在给温顺的奶牛挤奶,黄皮褐纹的猫蜷在卖驼绒的女人怀里。空气里混杂着各种气味,花香、果香、牲畜的粪便味儿……苏浅抱着镶嵌着无花果的长条面包,在一家小店里挑拣新鲜奶酪。无花果面包配小片奶酪,再搭上一大杯朗姆酒,好吃到连罪恶都可以暂时被原谅。

“年轻的警官,”她抬眼注视着不远处一身便装的英俊男子,“如果你可以帮我拿一下东西而不是一直傻傻跟着我的话,那么午餐时我就可以用好喝的朗姆酒招待你了。”

洛可有几秒钟的愣怔,他不敢相信自己引以为傲的跟踪术居然这么快就被对方看穿,难道说这些日子自己已经焦躁到方寸大乱了吗?苏浅没有理会他的愕然,自顾自地把东西塞到对方怀里,然后弯腰向街头的小女孩买了一朵白色山茶花别在发间,笑容清浅:“洛警官,敏锐的观察力也是一个悬疑作家必备的素质之一呢。”

洛可盯着她看了很久。坦白说,苏浅算不上太漂亮,肤色带有病态的苍白,眉毛浓郁,有一股不属于女子的英气,鼻梁不是很高,脸上有浅浅的雀斑,唇形单薄,看起来像十几岁的少女,但偏偏又有一双苍老的眼睛,眼袋浮肿,目光模糊没有焦点,老带有几分讥诮的意味。洛可认为这简直是所有神经质作家的通病。

“我以为,”他有些斟词酌句了,“苏小姐的生活会有些许改变的。”

他们此时已经走到屋子附近了,竹篱笆围出一小块庭院,洛可注意到墙角的菜地中不合时宜地开着几株腊梅。苏浅弯腰在花盆下摸索出房间钥匙,开门时嘴角有讽刺的弧度:“是么?仅仅因为我唯一的妹妹消失了?”

她用的不是“失踪”,也不是“死亡”,而是“消失”。

字典给“消失”下的定义是:事物逐渐减少以至不复存在。一瞬间,洛可有点分不清自己是什么感觉。整整两个月,他在警局查了两个月的档案,却一无所获,同事们都在窃窃私语说他魔障了,连上司也找他谈话,委婉地劝他:大家都理解你的心情,压力不要太大,可以适当放松一下……洛可神经质地重新找到所有知情者,可所有人都遗忘了苏念的存在,包括她的那个胖房东。“哎呀,现在的女孩儿可不得了,动不动就夜不归宿。别看她长得漂亮,谁知道天天晚上在干吗呢。”她肥硕的嘴唇翻动着,脸上露出暧昧而不怀好意的笑容。洛可明明记得她当时所有的表情,可现在,所有的记忆都被残忍地画上了叉号,让人几乎沮丧到以为这真的只是一个逼真的梦境了。

“你还记得苏念的存在?”洛可声音晦涩,带有巨大的不确定性和喜悦感。

“那当然,毕竟是跟我有血缘关系的妹妹啊。”对方特意咬重了“妹妹”两个字的发音,“你想来点什么?柠檬蛋糕,橄榄沙拉还是野鸡肉馅饼?”洛可摆摆手表示不必。苏浅只得给他倒了一大杯果子酒,自己则慢条斯理地吃起了柠檬派。

“那么你今天想知道什么呢,洛警官?我记得两个月前你还怀疑过我才是令苏念消失的凶手呢。”

洛可并不理会对方的嘲讽,他已经快被这阵子的噩梦折腾疯了:“告诉我,为什么所有人都遗忘了苏念的存在?你知道对不对?”

“你错了哦,”苏浅小抿了一口果子酒,笑容冷淡,“不是所有人遗忘了她的存在,而是神抹杀了她的存在。”餐桌正中央立着一张全家福照片,幼年的苏浅在父亲膝下笑容清冷,而左边本该是依偎在母亲怀中的苏念消失了,那个穿大红对襟旗袍的年轻女人怀中只是一团幢幢的黑影。

“你看,连神都否认了她的存在。”

3

但丁今天睡过头了。

他匆匆跑向人潮涌动的码头,甚至顾不上整理一下自己最喜欢的红发。手心里的邀请函被汗水浸湿,黏糊糊的,有捣蛋的小男孩朝他丢来一只死老鼠。他觉得自己现在的样子一定糟糕透了。“等着吧,臭小鬼,”他暗暗骂了一句,“等我找到那个人,一切就不一样了。”

只要找到那个人就好了,他在心里再次强调了一遍。

海风总是有一股腥味,但丁擦着汗走向那艘富丽堂皇的大海轮时,使劲皱了皱眉,他有点担心现在的自己并不能很好地和这种富人打交道。渡口处忽然传来一阵喧闹,他注意到一个好看的年轻男子好像正和扑克脸的船长争辩着什么,而一个面色苍白的女子在一旁“欣赏”着这一幕,表情讥诮。最重要的是这个女人自己好像认识,但丁歪头想了想,貌似是作家还是什么的,和自己一起上过访谈节目呢。

“嗨,苏小姐,近日可好?”但丁挤出一个绅士般的笑容,尽可能不去想自己皱巴巴的衣服。谁知对方只是冷淡地点了点头算是回礼,然后向船长递上了自己的邀请函,语气不耐烦地说:“洛警官,你要是还想在这儿耗你就慢慢耗着吧,我打算上去休息了。”

被称为洛警官的男子显然有些恼火,又竭力放缓了语调:“船长,我的确没有邀请函,但您看能不能通融一下,我多出几倍价钱买船票行吗?”

“对不起,我们只认邀请函。”

“你——”男子一时语塞,又从口袋里掏出证件,语气严肃,“我是公安局六组的警官洛可,这是我的证件,现在我们怀疑这艘船与一起失踪案有关,请您协助调查。”在打开证件的刹那,一张金属制的卡片掉到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但丁有一种血液倒流的感觉。他认得这卡片,黑底红纹,和他口袋里的一张一模一样。他甚至记得正面镌刻的那句话:“您想找到的那个人正在神的世界,随时恭候您的到来。”

这就是邀请函。

船长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朝一脸莫名的洛可鞠了鞠躬:“第五号客人洛可,欢迎您来到‘神域。”

洛可发誓他一点儿都不喜欢大海,一点儿都不!海风永远带着死鱼味儿,吹得皮肤一遍遍地起疹子,所以他在第七次涂药后看到一个红发男子趴在栏杆上吐得死去活来时,顿生出一种同病相怜的感觉,体贴地递上一块毛巾,然后便随意闲聊起来。

“嗨,我是洛可,介意聊一会儿吗?”

“随便你吧,”对方再次直起腰后终于露出一丝“劫后余生”的轻松感,语气也友好起来,“叫我但丁吧,大名鼎鼎的天才型创作歌手。”

阳光下但丁的脸庞显得年轻而英俊,一头红发像是跃动的火焰,显得野心勃勃。洛可很遗憾自己平时没有关注娱乐圈的习惯,否则此时就能有更多的话题了:“那么,你登上这艘海轮是为了找回什么人呢?”

对方立刻警觉起来,沉默几秒后支吾了两句便找借口离开了。洛可盯着那一团火红色的头发若有所思,嘴角挂上了一丝冷笑。

“你去找但丁了。”苏浅用的是陈述语气,抬手捋了捋额前的碎发,整个人有了几分漫不经心的味道,“怎么,你对他有兴趣?”

“说什么呢!”洛可皱眉道,在触到对方诧异的神色后才意识到是自己想歪了,只得干咳两声以掩饰尴尬,“那个,我只是想了解他想找回什么人而已,总觉得我们几个能上这条船不是巧合,而且这艘船的主人肯定有点儿古怪。”

苏浅缓缓仰起脸来,洛可注意到她的脸又苍白了几分,看起来竟有几分鬼魅的错觉了。这个想法让他生生打了个冷战,对方却浑似不觉,自顾自地说起来:“但丁,二十岁,十六岁时以一首《晴空下的布鲁塞尔》出道,被誉为天才创作型歌手,两年来一直是媒体的宠儿。但是,他的双胞胎弟弟但川在这两年一直抱病住院,直到一年前,但川从医院消失,并且所有人都不记得他的存在,而但丁也再没有好的作品问世,被经纪人抛弃,逐渐淡出了人们的视野。”

“苏浅,记者好像忘记报道你的侦探天赋了。”

“洛可,他们也忘记告诉读者我最喜欢的水果其实是柠檬了。”

两人对视了几秒,忽然笑了起来。苏浅的语调第一次像小女孩一样欢快:“洛可,我很好奇,警察局是怎么同意放你这种对海风过敏的人独自漂在海上的?”“简单啊,我请了两个月的长假,告诉他们我要和露娜度蜜月,”洛可的眼神在提到女朋友时柔和起来,“那群浑小子一听就个个面色古怪,欲言又止,肯定又想歪了……”

“是么?”苏浅的目光飘忽了两下,语调又冷了下来,“洛可,出去的时候记得告诉胡桃一声,我喜欢的水果不是火龙果,让她不要再送来了,我闻了难受。”

4

洛可是在甲板上遇见胡桃的,那个扎马尾辫的漂亮外科医生。她仰躺在甲板上看星星,语调里全是属于少女的娇媚:“洛可哥,你快看天上的星星,好漂亮啊!”洛可盘腿坐在她身边,语气漫不经心:“真想象不出你这种性格的小女生居然会喜欢苏浅的书,我以为她的读者都是些阴郁偏执的家伙呢。”

“像是四号房间里的神父那样?”那个神父终日只是把自己关在房间里阅读《圣经》,偶尔去餐厅吃饭也总是面容冷淡,对别人的微笑视而不见。“古怪的老神棍”,洛可曾经听见但丁这么嘟囔过。

“其实,是我男朋友喜欢苏浅姐的书啦,”胡桃的声音低了下来,“他是个很优秀的人呢。我们原打算毕业后结婚的,可是,他消失了。”浪花拍打船身的声音清晰起来,洛可可以感觉到身旁女孩的身体一寸寸僵硬起来,像是一把淬过毒的匕首。“大家怎么能够说根本没有这个人存在过呢?他们怎么能够撒谎呢?只有我一个人怀念关于他的一切,喝他喜欢的饮料,听他爱听的音乐,看他爱看的书。他最喜欢苏浅姐的《D世界》,讲的是人们生活在一个梦境之中而浑不自知的故事,是不是很可笑?还是说,傻等着一个不可能回来的人的我更可笑呢?”

洛可忽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觉得心里塌了一块儿,“呼啦啦”灌着冷风。在沉默中胡桃笑出声来,眼底闪烁着诡异的色泽:“放心吧,我会找到他的,不管以什么为代价。”

哪怕是生命,也在所不惜。

那声尖叫就是在此刻划破夜空的,洛可几乎是立刻跑向一号房间,同时被打断灵感的苏浅也不耐烦地跟了过去,然后在看清房内的一切后弯腰呕吐起来:一头红发的但丁被一把长戟贯穿钉在墙上,目光惊恐,墙边画了一个大大的“R”字符,满屋子的血迹,弥散出浓烈的腥味,还有一台老式唱碟机“咿咿呀呀”地唱着,正是莫扎特那首著名的《安魂曲》。

“呀,这不是苏浅姐书中叫作‘天罚的死法嘛,”胡桃笑嘻嘻地跟进来,“我记得这个死法里死者颈部大动脉被砍断才是致命伤,腹部的伤口不过是为了与名画《天罚》里的场景一致罢了。至于这满地的血嘛,是一场祭祀哦,这是很多人的血呢……苏浅姐,我说的对不对?”

语气竟如女孩子撒娇要礼物般甜美。

苏浅干呕得脸色惨白,晕血晕得严重,却还是强撑着冷笑:“你倒是记得清楚。”

“是啊,因为是很别致的死法呢,我还有特意实验过哦。”

“都闭嘴!”洛可铁青着脸把手从死者身上拿开。没有鼻息,应该是一击毙命,而具体的死亡时间只能等法医过来确定了。“胡桃,你去通知船上其他的人,让他们全都集中到大厅。还有,这是人命,不是儿戏!”说完便走到甲板上,开始打电话报警。

天快亮的时候,洛可趴在苏浅的床边做了一个混乱的梦,他梦见自己和露娜在一起,露娜亲吻他的脸颊说“我们结婚吧”;画面忽地转变为露娜躺在车轮下,支离破碎,但丁绝望而惊恐地被钉在墙上;最后所有人都嘴唇翕动,说:“根本没有这个人存在过……”惊醒的时候,苏浅已经坐起身子在看《圣经》了,海藻般的长发铺泻而下,洛可忽然觉得很疲惫。

“昨天晚上我晕血的时候,是你抱我回来的?”波澜不惊的语调。

洛可随意“嗯”了一声,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以后不要一个人行动,凶手肯定还在这艘船上。”

像所有俗套的侦探剧一样,他们与警察失去了联络,聚集在大厅里的除了具有邀请函的五位客人外,便只剩下扑克脸船长和一大群吵吵嚷嚷的水手。神父马克低声做着祈祷,脸上有着莫名的笑意;胡桃晃着腿玩弄自己的头发;苏浅惨白着脸色在一旁休息。洛可环视众人,简介地叙述了一遍事情经过,并表明要做一份调查。

“什么啊?我们哪里有一号客人?一号房间不是一直堆放着杂物吗?”一个水手大着胆子嚷嚷道,很快引起了其他水手的高声附和:“就是!这次船上只有四位客人,不都在这儿吗?哪里死了一个?”“我都没见过您说的红发客人呢,警官莫不是晕船晕糊涂了吧?”……

洛可张口准备斥责,心下却掠过一丝不祥的预感,他忙带了人去查看:一间原本宽敞的房间里此时堆满了杂物,显得逼仄不堪,地板上落有厚厚一层灰尘,显然很久没有人进来过了,甚至在开门的刹那,扑面的灰尘呛得他咳嗽不已……没有尸体,没有血迹,甚至没有一丝但丁存在过的痕迹。洛可茫然地看向大海,无法相信居然又有一个人在他的面前,消失了。

“洛可哥,”胡桃在因不满而散去的人群中挤了过来,弯起眼睛笑,“你看,只有我们这些客人记得那个人渣的存在呢。我们才是被神选中的人。”

5

马克死在了甲板上,嘴里塞满了活的沙丁鱼。他最爱的《圣经》被撕碎,在一旁摆成大大的“M”。没有血。

洛可发现尸体的时候,没有再大惊小怪地喊来所有人,相反,他安静地坐在一边,听船上的水手唱歌,并注视着尸体一点点变透明,最后连其存在过的所有痕迹,都消失在这个世界上。朝阳刺眼,他在捂住被阳光刺得发疼的眼睛时,眼泪终于顺理成章落下来:我们所生活的这个世界,究竟是怎样的荒诞呢?

“马克死了,死于沙丁鱼引起的窒息。”苏浅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只是抬头瞥了屋子里面色阴郁的男子一眼,便继续不动声色地看书,她最近在读达尔文的《物种起源》。“我说,马克死了,”洛可继续一字一顿地说了下去,“很巧的,他的这种死法也是你曾经写过的。苏浅,你知道他这次想找回的人是谁,对不对?”

“你在怀疑我。”最冷静的语调阐述一个最明显的事实,苏浅脸上开始流露出讽刺的笑意,“为什么要问我呢,洛警官?毕竟,这世上谁也不记得他的存在了,又凭什么要关心他想找回的是谁呢?”

洛可被这薄凉的语调弄得一怔,忽然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怀疑苏浅,是因为她这一路表现得太过冷静聪明了吗?他清楚苏浅对那个同父异母的妹妹并没有多深的感情,也并不渴望找回那个可怜的女孩儿,她同意这次旅行也不过是为了寻找写作素材而已。这样的女人,一定不在乎几条人命吧。这样一想,洛可便下意识冷笑两声离开:“苏浅,我不会再允许有人在我眼皮子底下遇害了。”

屋子里的女子恍若未闻,一头黑发遮住了所有表情,像是没有生命的雕塑。

“洛可哥,你要吃冰淇淋吗?”胡桃举着两根冰淇淋蹦蹦跳跳地过来,表情无辜又天真。洛可迟疑着接过一根,大口咬下去,却被冰得打了一个激灵,惹得胡桃偷笑不已:“冰淇淋好吃吧?可惜太容易长胖,所以我只敢在庆祝的时候奖励自己一根。”

“唔,那你今天在庆祝什么?”洛可含着冰淇淋,有一点点口齿不清。

“自然是庆祝我离阿君又近了一步啊,毕竟又少了一个竞争对手呢。”

洛可抬眼看她,眼底一片森然。风很大,有白色的海鸟跟在船后捕鱼,争夺厮杀,生生不息。

夜凉如水。胡桃光着脚坐在地板上,嘴里哼着不知名的曲子,手指在地板上不停涂抹着,很快勾勒出一幅男子的肖像来:剑眉星目,薄唇紧抿,有几分拘谨的味道。“呀,”她暗暗惊叫一声,“这看起来不像是阿君呢,倒有几分像洛可哥。不过阿君到底长什么样子呢?”她歪头想了一会儿,记忆中的少年却始终面容模糊,便颓然地丢了笔,苦笑起来:“到头来,我也开始遗忘你了吗,阿君?”

洛可就在此刻冲了进来,黑色衬衣被风鼓起,像是飞过麦田的乌鸦。胡桃注意到他的眼底氤氲着朦胧的水汽,如一场终年不散的大雾。“原来你在这里,”洛可的声调悲凉而绝望,“可是,苏浅死了。”

那个一直聪明冷静的女子,终于安静地躺在甲板上,湿漉漉的,皮肤被海水泡得肿胀,面容惊恐,两手的指甲尽数翻裂,洛可知道这是死前太过用力抓住船舷的缘故,可他还是无法相信苏浅就这么被人推入了海中。被发现时尸体漂浮在水面上,周围是蓝色的排成“D”字的鱼群。

“苏浅,我不会再允许有人在我眼皮子底下遇害了。”,洛可回想起前一天自己说过的话,只觉得讽刺,那个他怀疑的女子终是死在了他的面前,偏偏他却无能为力。

“洛可哥,我本来以为,消失的人会是你。”胡桃缓缓开口,语气薄凉,对方却恍若未闻,只是更加用力地抱紧怀中那具冰冷的尸体,并绝望地任其一点点消失。“你和我以及苏浅姐的实力相差太远了,注定无法踏入‘神域,你看,你甚至连自己想找回的人是谁都不知道,太愚蠢了;而我和苏浅姐则不同,我们都是天生的杀手,你却只能做瑟瑟发抖的猎物。说实话,我会为苏浅姐的出局觉得难过,可是,我更会觉得高兴,因为这样一来,最终的赢家注定只能是我。”

洛可安静地注视着已经空掉的怀抱,语气淡然:“你说的没错,我来这里从来就不是为了找回什么人。我要找的人一直在那里,而我也一定会回到她的身边。”

“可是,没有退路了啊,”胡桃在微凉的夜色中笑得像朵罂粟花,“能够从‘神域全身而退的,从来都只有一个人而已。”

6

洛可一夜未睡,他认真整理了脑海中所有关于苏念、但丁、马克及苏浅的资料,一遍遍在脑海中回想着。“毕竟,被所有人遗忘是件很寂寞的事情呢。”他甚至专门随身带着一把崭新的餐刀,在触到船长探究的目光时,也只是微微一笑:“用来吃沙丁鱼罐头而已,不要多心。”船长淡漠地点了点头,一张扑克脸万年不变,喝了一杯茶后便离开了,完全不在乎洛可的若有所思。

而整整一天,胡桃都没有出现过,洛可在发现这一点时眉毛微微皱起。不管怎么说,放任敌人潜伏太久总不是好事,便拜托了一个总爱和胡桃搭讪的水手去三号房间查看一下客人的情况。

“可是,洛先生,”水手挑了挑自己好看的眉毛,“我们的三号房间并没有住人啊,您不一直是我们唯一的客人吗?”

洛可心一沉,面上却始终不动声色:“是么?看样子我记错了呢,不好意思。”然后在对方诧异的神情中转身离开,匆匆赶到三号房间。在进门的一刹那,他看见屋子中央那条美丽的金色巨蟒,和缓缓关上门的微笑的胡桃。

“洛可哥,你总是这么轻敌呢,”女孩子的声音带有慵懒的甜糯感,温柔地抚摸着自己肩上的小小响尾蛇,“我不过是拜托一些水手和你开个小玩笑,你就迫不及待地赶过来做我宝贝的晚餐了呢,真可爱,它们正好饿了啊。小蟒,吃点心吧。”

金色巨蟒缓缓地在地板上游动起来,坚硬的鳞片泛着阴冷的光芒。洛可僵直着脊背站在那儿,脑海里露娜和苏浅的脸却愈发清晰起来,像是一种绝望的叫嚣,直到二者影像重叠的刹那,仿佛有什么忽然改变,他不自觉地露出古怪的微笑,语气晦涩:“其实,这都不是真的呢,蛇不存在,你无法伤害我。”

地板上的巨蟒忽然化为一缕轻烟,响尾蛇也翘起了尾巴,给了主人一个冰冷的蛇吻,消失在了空气中。屋子里忽然只剩下躺在地板上身体僵硬的胡桃,她还是那么漂亮,只是面色开始发青。洛可伸手抱起她,目光怜惜:“其实,你早就发现了这个世界的秘密,对不对?”

“是啊,从我发现自己能够幻化出蛇开始,我就意识到这个世界不过是个玩笑而已。”那个在伊甸园诱惑亚当夏娃的生物,以最冰冷的眼神看向被爱人抛弃的她,完成了她恶毒的希望:我宁愿看你安静地沉睡,也不愿见到你醒来时的决绝冷冽。被毒液灌入的阿君那么安静地躺在胡桃怀里,唇色发乌,却还是坚持笑着,他说:“你无法伤害我。”

因为不爱,所以不会再被伤害。

“他是死在我手上的第一个人啊,我怎么忍心伤害他呢?我只是不想离开他而已。”胡桃的瞳孔开始涣散起来,却还是努力伸手想要触摸洛可的脸庞,“可是大家还是遗忘你了,他们不记得我们在一起过,这是你给的惩罚对不对?你刚刚说话的表情和以前那么像,阿君,我怎么能够再次杀掉你呢?”洛可不说话,靠思念力召唤出的毒物,哪怕一丝的动摇也会有强烈的反噬。到头来,这个漂亮狠毒的女子逃不出自己心底的一场噩梦,她死去的刹那,胳膊上出现了小小的“E”字。

洛可不记得自己从三号房间出来后坐在这里看了几次日落。曾经有一个忧郁的小王子说,人在难过的时候,就会喜欢看日落。他觉得自己现在就是这种状态,那是一种独自漂泊在洪流中茫然无措以及在喧闹人群中不知所措的庞大孤独感。“终于,只剩下我一个人了吗?”他自言自语时抬手捂住了悄悄红了的眼眶。这时船长走了过来,看向他的目光里没有一丝感情,毕恭毕敬地鞠了躬后,淡漠开口:“洛先生,主人想要见你。”下一秒,一把雪亮的餐刀架在他的颈部大动脉上,洛可盯着他,语气讽刺:“主人其实是你自己吧,船长先生?还是说,您更习惯我称呼您为苏小姐呢,苏浅?”

船长呆滞了几秒,然后大笑起来,五官诡异地开始变化,身材也开始缩水。不过是十几秒的时间,他便完全成了一个女子的模样,面色苍白,有一双苍老的眼睛,正是苏浅的模样。而那把餐刀也忽然成为一朵山茶花,被她小心别在发间。

“看样子是我小瞧你了呢。现在可以说了,是从哪里发现破绽的?”苏浅悠闲地坐下来,一副笑眯眯的模样。洛可却不肯再抬头看她,语气有些许的悲凉:“从马克死亡开始。我注意到他没有流血,这本来没有什么,可胡桃生性残忍,喜欢一切血肉模糊的东西,她连吃东西都爱涂一大堆番茄酱,如果是她做的,肯定会像但丁死时那样,到处都是血迹。而我们之中晕血的人,只有你。”

“原来是这样。可是马克之死还是和胡桃有关系啊,她让一条蛇爬入了那个男人的喉咙里,只不过我出现阻止了接下来开膛破肚的场景,自己用沙丁鱼解决了。其实如果我早知道胡桃是这种性格,但丁的死我都不会完全交给她,太恶心了。”苏浅厌烦地皱了皱眉,又像想起什么似的继续问下去:“这么说,我的死并没有骗过你咯。”

“不,那时候我真的以为你死了,”洛可的语气像是在回想一件最可笑的事情,“我甚至以为是我自己害死了你,否则你那么聪明的人,怎么可能如此轻易地遇害呢?可是几天后,我在餐厅碰见了还是船长的你,你只喝了一杯茶,而那杯茶里挤了浓浓的柠檬汁,酸到一般人根本不敢下咽,这让我想到了同样喜欢柠檬的你,然后开始认真观察他的一举一动。人的很多小习惯是改不掉的,那是一种潜意识行为,而很巧地,你们两个连小习惯都一样。我却还是不敢相信这个事实,因为这实在是太荒谬了,直到胡桃的死。”

一天中最后一次日落结束,火红的太阳沉入海平线下,吞没了最后一丝温暖,洛可的所有表情被隐在黑暗之中,看不真切:“那么大的金色巨蟒,要怎样带到船上,又要怎样才能不被发现呢?唯一的答案便是它并不是一开始就存在。而且你记得我第一次去你家,你给我倒完酒后说了句什么吗?”问完后他完全不介意对方的沉默,继续说了下去,“你说:‘你永远无法知道食物的味道。那是一句音量极小的自言自语,我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因为实在无法理解这句话的意思。然后是后来上船,我莫名其妙地拥有了邀请函,而那是只有重要的人消失才会拥有的东西,那么,我失去的人究竟是谁呢?在面对那条蛇的时候,两个疑惑都得到了解答:幻想中的人是无法真正品尝到食物的味道的,而我失去的人是露娜。这个世界,也不过是靠思念力存在的一个主观世界。”

他全想起来了,车轮下的露娜,那个因为他约会迟到而出车祸的未婚妻,她并没有消失,所有人都记得她的存在,只不过是死去的她而已,这才是同事们听到他要和露娜一起度蜜月时面色古怪的原因,他们以为他疯了!“只是我不明白,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你又想要从神那里得到什么呢?”

苏浅站在船舷上,双手敞开,发丝在空中飞舞,语调温柔:“我怎么会想要从神那里得到什么呢?我本就是创造这个世界的神明啊!但丁是窃取他人成果的Robber,马克是因为理想放弃爱情的Missing,我是操纵所有人死亡的Die,胡桃是一念之差的Evil,而你,是善念的Angle。组合起来便是Dream,这才是世界的真相,也是现实中的我的梦境。”

洛可无意识地握紧了拳头,却没有办法反驳半句。那些荒谬的一切只有在此时才能获得合理的解释,他甚至看见苏浅伸手召唤了一条巨大的蛟龙。“你看,只要我想,便可以创造一切,而那些被我遗忘的人,也会如同从来没有出现过。可是,你们却是例外,你们凭自己的思念记住了那些人的存在,你更是让原本应该被遗忘的露娜被世人记住,哪怕只是个死人。于是,我决定给你们一个机会,选出一个人作为神的侍者,与我共同分享神的荣耀,以及,神的孤独。”

“所以,你杀掉了那些你觉得能力不够的人,是吗?”洛可哑着嗓子问,心底一片荒凉。苏浅却笑了起来:“我没有杀人啊。他们不过是梦境的产物而已,消失就消失了,完全不必惋惜,这里是幻想的D世界呢。”

“可是,这里对我们而言,是真实的世界,那些在为这个星球的环保呼吁的人,那些辛苦奔波养家糊口的人,他们是真实的存在,而不是可以被你随意抹杀掉的家伙!我从来都不想成为什么神,更不想成为你这种铁石心肠的混蛋!”

一把雪白的餐刀就在瞬间穿透了他的心脏,苏浅弯腰抱起安静睡去的洛可,语气温婉:“属于你的A字,就刻在心脏上呢。等你醒来,你就可以冷静地和我一起生活在D世界了。真好,对不对?只要梦不醒,我们都将得到永生。”

7

你,又活在谁的D世界呢?

获奖者感言

吴梦莉

开始写这个故事的时候,天气很好,阳光纯粹耀眼,飞机在云层中划出一条长长的尾线,和我的梦境如出一辙。然后我便顺理成章地开始怀疑自己是否还在梦中,或者这个世界也不过是某个人梦境的产物,这便是《D世界》构想的由来。我习惯在闲暇时在心中勾勒各个角色的样子,他们说话的语态,笑起来眼睛弯起的弧度,以及那些深藏的小小心机……然后在课堂上小心地记录下来,构造出一个人们全都活在梦中而不自知的世界。我在文中塑造了五个角色:贪婪,爱而不得,虔诚却错过,善良而执着,智慧与冷酷。他们在通往“神域”的路上逐一败给了自己的弱点。没有赢家,包括操纵所有人生死的苏浅和活到最后的洛可……人生如梦,这大概就是最大的D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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