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素牧的信

评委授奖词：这是一篇难得的内容与形式俱佳的美文。田园，象牙塔，心慌，淡然，心灵世界，这是阅读本文能想到的一些关键词。但也许，绝不仅仅只有这些。作者妙用散章，叙写成长之痛、之伤、之美，营构了一个属于自我的美丽世界。这让我们联想到了沈从文笔下的湘西世界，甚至让我们联想到了韩国作家申京淑笔下的韩国农村的家园。因为是一个世界，所以自然拥着辽远空阔的意境。我们在这个世界里，触摸到了那些共通的情感，那些属于每个人的生命和生活中的体悟。

我们流连在这样的世界，也住进了作者的心里，住进了她成长的这个美丽的村落，住进了她有关成长的梦里。『晨兴理荒秽』，但愿不复归。

（肖尧）

七月五日

终于远离了！那个让我自卑的地方。素牧，你是否能够感受到此刻我的欢欣？

我很好！

我如同一只青蛙，在一望无际的田野里，到处游荡。你知道我指的是什么。这样恐怖的时刻，终于离我而去了。我不用在课堂上逼着自己，睁大眼睛听枯燥的理论了。我是多么喜欢外面的风声、雨声，还有天天在马路上晃荡着——自由的感觉！也许我天生是属于自由的。她像一位女神，让我不断将她寻索。

现在我就游荡着，在山间呼吸着新鲜的空气。这里的一切都是如此奇妙。早晨，我听到不知名的鸟儿的啼叫，这是忘记很久的事情！它们的声音清脆、响亮，彼此呼唤着。一大群黑色的影子，飞翔在田野间。它们从山中飞出，低空飞行，在泥土中寻觅食物。这时候，太阳已经出来了，我一个人在那里散步。

在那里，幸运的话，你还能碰触到蜘蛛网，这些都是懒惰的蜘蛛。脸上会有痒痒的感觉，仿佛恋人的指尖在你皮肤上滑动。不过老人们总说：“大清早的，可别端着碗出去吃饭，不然你会吃进蜘蛛网！”

盛夏的早晨，也是如此闷热。我经过了邻居家，她早早地起了床，迎着太阳抱着一个孩子，在缓缓地走着。孩子的脸庞，居然像太阳一样，那么柔和。

这光线好像是一个洞穴里的金子发出的，与一座座灰白的建筑交相辉映，成了一幅美妙绝伦的画。这恰恰在暗示，无论是在荒无人烟的远古，还是在人潮涌动的城市，太阳的光芒和热量永远不会吝啬。上帝总是那么慷慨。

把珍贵的早晨放在孩子的脸上，悄悄地赐予万物，让万物都看到这梦幻般的奇迹！我无比享受这样的时刻。

在村头的桥边，桥下有绿幽幽的浮萍。当它们被隔离的时候就成了一道风景。莲叶浮在水面上，整齐的边沿让人爱不释手。当我亲近大自然的时候，好像是回到了儿时。那时候我就如小鱼儿一样活蹦乱跳，对一切都充满了兴趣，对一切都充满了好奇！

这个世界仿佛是新生的，我的眼睛和身体得到了前所未有的释放。

沐浴在清晨的神圣光辉中，是我在沉闷的课堂上不能想象的。但你到底不能了解我此刻的心情啊！而且，我心中一直埋藏着一把钥匙。我说的是关于高考的事情，若我只是去参加一场考试，不管结果如何，那么我也就毫无担忧了！

但这把钥匙是要开启另一种生活。无论这扇门后的生活是怎样的，都会刺激到我这颗软弱多愁的心。虽然我表面是那么平静（确实是没有任何波澜，在没有知道结果之前），说到底我还是用这些美景和陌生的人，来暂时掩盖我那颗焦躁不安的心。

唉，人竟是如此奇怪！我爱这淳朴浑厚的地方不假，我担心着一件事情的结果更真！

现在我是在一个阴凉的地方给你写信。这里真是好啊，只要有一条长凳和一个小板凳，就能绘出我的整个心灵世界了。你虽身在远方，我仍觉得你近在咫尺。这样安静地写信，也是一种生命的享受啊，你说呢？

这里的夏天还是如此燥热。正午的时候，我是千万不敢出去的，只怕这吃人的太阳把我吞掉了。我也害怕中暑，这别提有多难受了！我总是在小憩之后，再开始下午的活动。到两三点多，便会有叫卖点心的商贩了。他们总是在一个固定的时间，把这边常见的点心放在四轮车上，我们这边的小孩是他们的常客。这我们都熟悉，我害怕你要忘了。好久没吃了。

但我不总吃，偶尔尝尝，别是一番滋味。如果你回来了，我一定请你吃点心，然后咱俩再搬一个凳子到阴凉的地方，边说边吃吧！想到这，我心里已经痒痒的了，所以我决定去买一碗清凉的“凉粉”了。配上薄荷，清香四溢。

七月十四日

我不得不说，这里的人都没怎么变化。像我的爷爷，他是农民，他还会早起去田里；像我的奶奶，她是家里的主厨，她还会早起为全家预备食物。在早晨五六点的时候，和从前一样，我会听到狗吠的声音；当接近八九点的时候，邻村的那个声音洪亮的大伯还会喊着：“卖——菜——了！”这里总是如此，即使断了生意，也总会有其他人来接续。就好像爷爷在田里撒种、施肥、耕种，一切周而复始。我常常会想，我爷爷的生活和我的到底是有多少不同？他的生命和我的生命，难道不是同样的生命吗？素牧，你想过吗？

他，早已老去，而且一直在变老；竹椅，它的颜色已从嫩绿色变为棕红色。他躺在竹椅上，常常一言不发。当我从外面回来，大声唤他一句，他便回应：“阿未，你回来啦！”接着便不再言语，继续在躺椅上沉默着。

我会看着他，渐渐发现，他的身体和竹椅融为了一体。棕红色，并且弯曲，却很坚固。他还是喜欢喝茶，用搪瓷杯子。还有，他喜欢吃甜食。空闲的时候，他总会吃点饼干，我在他的影响下也慢慢爱上了这种奶油饼干，我还记得那是蓝色的包装，廉价好吃。

他每次的衰老总能引发我无限的感慨。

记得在课堂上，我曾经写过一篇关于他的文章。你也知道，竟然没有很多的评论。不过，因为你的爷爷和我的爷爷是不同的。你爷爷总是在用竹子编织各种用具，包括我家的鸡笼。他那奇妙的手法总让我想：哎呀，你怎么不继承你爷爷这么棒的手艺呢？那样的话你整个的家里，都可以充满竹制品，椅子，墙上的筛子，晒番薯干的长方形竹帘，还有捕泥鳅的竹篓。它们好精美！

我会想，我才活了二十年，然而他已经活了七十多年。我有时会怀疑我是否能活到他那个年纪。活不到的话，我会很伤心吗？当我傻傻地想这些的时候，奶奶会突然冒出来：“愣什么呢？！”我总是大声说：“啊！我只是想吃东西了！”她便慌张地看看手表：“几点了，我是不是忘记做饭了？”我是不是很傻呢？

其实，这时候的我是安逸的。我也非常享受这样的时光，因为他们并不离开，我不用担心第二天的一切安排，我可以随心所欲地使用这些光阴。另外，我并不觉得无所事事，甚至想要回到学校。

你对我说，高考不是开启另一种生活的钥匙。也许是吧！可是，现在我不想管它！谁在乎呢，因为已经过去了，我要逃避这个词语。对，我也相信如同你所说的，高考只是山路上的野果子，茂密丛林才是真正的生活呢！

这几天，我在思考家乡的种种问题，从草到房，从山到路，从水到畜，还是很有意思的。下次我和你细细分享。

七月十七日

我的内心突然极其惶恐，因为我们又失去一片土地了！是这样的：下午的时候，我骑车到我姑妈家去，在回来的路上经过了一片田。那片田的周围都是高大的楼房，这我不介意，因为很久之前，这些房子就已经存在了。可是，这里原来是农田啊，若是他们还把这里征去建造高楼，我们就又会少一片绿色了。这样的事会越来越多，现在山下那边的厂房也围绕在我们的中学旁。

这里确实将会多很多灯光，也将会有更多的冷漠生长出来。我曾经梦见，一棵棵大树生长得无比巨大，它们一下子遮蔽了地上所有的东西。每个人都小心翼翼地走在树枝上，免得掉在沼泽里。而我，在那细弱的树枝上吓得哇哇大哭，却没有人能过来救我。后来我就醒了。

那是一个炎热的下午，当我睡在我爷爷的藤椅上的时候。

我看着外面，乌云密布，风急速吹来，晒在竹子架上的衣服被吹得鼓了起来。我回头看看奶奶，她却不在厨房。我大叫：“阿婆！”婶婶从房间里开门出来：“你奶奶收稻谷去了！”我顿时跳了起来。这样一个夏日！

很快，他们回来了，处于惊慌之中。稻谷被收割后，我们就分它，晒它，磨它。若有一个环节出现问题，他们总是陷入忧虑中。收拾了一会儿，爷爷和我叔叔，打了一脸盆的水，跑到外面擦洗了。黄泥很快融入水中了，他们却没有松开愁容。看着这瓢泼大雨，念叨今天的时光。我一直能够记得这样的画面，从小到大，抢着收稻谷。

那些晒在马路上的谷子，从湿漉漉的土地里被打捞起来，被阳光烤黄。后来被放入箩筐，装入大麻袋中，最后倒入了谷仓。那谷仓的门是一根根长方形的木头组成的，它们早就被磨匀、削平了，用油漆一刷，便是全家人一年的护卫者。

我也曾帮忙去耙谷，它们被放在马路上，不能一成不变，偶尔也要翻翻身呢！我极熟悉那些晒谷的地方，地方都是固定的。后房家，前房家，里屋家，外屋家。那些有平地的人家，总是会有人过来晒谷，我们也早就预定好了。

在平地中间，两边，倒总会留出点空隙来，好让我们踩着走，不然实在是不合格的农民。我看多了，也会了，一大袋稻谷倒出来，拿着那木耙，往四面八方散去呗。不知道为什么，我一点也不厌恶这样的农活，反而是喜欢的。我似乎觉得这是我生来就该干的事情。把谷子料理一下，这是可耻的事么？如果一辈子做这个，我们就完了吗？为什么？

说到这事情，我就马上害怕高考了。因为他们正在批试卷，我现在很想知道，却宁愿永远不知道。这种矛盾的心态啊。

七月十八日

才隔了一天。我现在找到了一些有趣的事，就是练练我的字，好让我度过这个漫长的夏季。亲爱的素牧，我一点儿都不想出去，不想到外省去，甚至不想出这个村子。我想，我一点儿也不羡慕城里人的生活。那时候，我妈妈劝我到她住的地方去——就是长峰我拒绝了。虽然我在上学的时候，也曾抱怨着说：“嗨！我真是笨！若是我很早就到长峰去了，那么我就可以上好的初中、高中、大学。这样我的人生早就是与那些流行乐、摇滚、爵士乐为友，或者与我所知道的城市里的孩子一样了！”

事实上，我并不是真心希望去城里的。我为自己的选择，感到无比的幸福，因为，我是多么的自由！纵然我枝条乱长，却没有停止生长。在这个空闲的时期，我不断地回忆起和你在一起的时光。我不知道什么样的场景还能代替我们那时候的烂漫。我记得我曾经抄了美国诗人《旧日的时光》给你，诗中这一切就是我想要表达的！

现在，我对你还是始终如一。我永远不会忘记你，我在母亲腹中就已经结识的朋友——素牧。有时候，我会想，是不是每个人都有这样的伙伴呢？

现在，我要大大地，而且是真诚地感谢上帝。我以为自己过着看似落后的生活，但却无比真挚、自由，而且我有你这样一位朋友。想想看，有多少人，他们没有朋友？即使他们是歌星、明星、作家，但若他们没有朋友，他们又怎会感到幸福？那些荣誉和奖品能够代替朋友吗？

想到这，我真的有点想流泪了。

这几天，我都在写字，这样的感觉真好。我曾经流连在网络上。网络那么缥缈，所有的字符，不过都是静止的假象罢了！有什么是比和灵魂沟通更美的事？你虽然在远方，我仍然没有失去你。最后附上诗歌一首，写给你的。

我们去追寻童年的石头

如果是晴天，那么太阳一定才刚落下

我与我的挚友，结伴，漫游

在湿湿的路径上

说山，道树，还有稻苗

我与我的挚友，撑伞

我们停下了

然后用手追寻童年的鼻息

大地也为我们挥舞，洒下雨滴

我们蹲着，也淘气地跑着

你可以想象吗

我与她在雨中嬉戏

还有，捡石头。

真的！我与她在雨中捡石头

我们从来没说我们已经失去了这权利

而是，天真地夺来—— 轻松，轻松

真的！我与她在仔细地搜索

那些长得独特的石头啊

注意啦！赶快藏起来

好叫我们惊喜地抓住，彼此笑很久，很久

接着，接着

飘荡在烟云迷蒙的山坳里

作一滴水珠，为我们送别

七月二十日

夏天的田野，和春天不一样。我喜欢走在雨后的田野上，听听雨声，多么幸福！只是我更喜欢搬一条板凳，坐在家门口，看着不干净的水泥路；或者撑着雨伞，看看家门口的院子。小农园里种满了瓜果，有藤的，没藤的。我爱种这些东西，其中最喜欢的应该是“红娘”。我不知道它的学名是什么。

西部那么干燥，你还适应吗？真想把这儿的雨打包，然后给你寄去，让你那干燥的皮肤也感受下可爱家乡的水润！说到我种的这种植物，你也知道，生命力是超强的。它似乎是野生的，没有被大规模地种植和贩卖。它的果实极易腐败，若是你忘了摘，第二天便坏了。那样子，就像一个丧气的新娘。

它的籽真是好多，鲜红鲜红的瓤，软绵绵的。我就用手指挖着，甜甜的，一点儿也不腻。种的时候只要晒干籽粒，把它们扔在土壤里就可以了。我也知道怎么照看它们。每天傍晚的时候，舀些水，断断续续地浇在泥土里，过些时候，我就可以亲眼见证我手中的籽粒发芽，长叶，并且长好些藤。藤出来的时候，爷爷就说：“该做个小架子了！”

他用竹子为我的“红娘”编了一个可爱的架子，它好漂亮。它们就这样长大了，后来被我们吃了。有一件奇怪的事情，是我心里的念头，我不知道是否正确：我们这样吃它们，它们高兴吗？

说到我家的小农园，我的话就多了。你和我同样爱种植，不过可不像电视里美国家庭那样。并不艺术，也没有多少诗意！奶奶通常会拿着菜刀就去割一捆韭菜，想起这种场景，我就特别温暖。有时候，她把蛋炒饭做好，发现不对，还少了新鲜的绿色，于是，她就拿着菜刀来到小菜园了。这新鲜的韭菜还有些露水。那时候，我们早晨起得可早了！

学校离家并不远，骑车的也有。我喜欢到你家门口等你。我走过几个熟悉的邻居家，他们的门早就开了，并不刻意掩饰什么。在农村，只要愿意，随时都可以进入他人的房子。只是不要忘记了，唤他们一声，他们就抬起头，从大碗的面食里抬起来，嘿嘿一笑：“来了呀！好早呀！上学呀？”这是我们的时光。

你走了，吃不到这里的杨梅了，它们就为我们孤单地生长着。我们都喜爱杨梅，它们粉红色的汁水胜过乳汁，比乳汁甜，鲜。一个个细小的疙瘩，触到嘴唇和舌头，仿佛是恋人的温唇。

选个阴凉的时候吧，我和他们一起上山，摘杨梅。放下所谓的淑女气，爬爬树。我们还没有一起摘过杨梅，你就早早地离开了。舍弃了我们都挚爱的家乡，为了那些没有任何意义的分数，你居然跑到那个荒凉的地方去了。唉，总会扯到这讨厌的事情。

素牧，我总是想，趁着我们衰败的日子还未来到，一起摘杨梅吧，当作再一次体验大地的富饶也好。家里的叔叔总能搞到很多又红又紫的杨梅，它们如此活泼、靓丽，翠绿的叶子装饰着这美妙的果实，百吃不腻。不过，为了我们的友谊，我想为你画几张杨梅图。手头没有照相机，我得用笔，是我的心意。

我想到，初中三年，高中一年，我们几乎没有时间相处。但稍微一聚，总是有没完没了的话题。维系我们的正是童年的红线。

是不是有些愚蠢，素牧？这些事情，好像从来没有在我们的对话中出现，只是这会儿在我头脑中一件一件地一闪而过，不知道为什么就把它记录了下来。我是需要你来告诉我呢，我也相信你肯定有有趣的答案！好吧，晚安了，今天我居然又跑去看动画片《葫芦娃》了，看来我对过去的时光还是念念不忘呢。

不过人最终还是要向前看，不是吗？我不能老是活在过去和未来，是的。晚安！

七月二十五日

这几天有些忙碌呢。高中同学说要一起出去玩，我也自然去了。这次我们是去南江，这个少有现代文明的地方。那些破旧的房子正在消失，为了旅游业，建造许多新兴的建筑。我总觉得和那里不相适应，为什么现代文明造的东西都带着丑陋呢？

我庆幸我没有带相机，不然我总会执着在镜头前面，而不是在这广阔的大自然怀抱里，看着那些寂寥的山、不知名的树，还有硬朗的泥土。这是我有水有山的家乡，我确实呼吸着自由的空气了！

我现在的确在享受这时候。

是否每个人都有一个旅行的梦想呢？我的爷爷奶奶，他们也有吗？他们安土重迁，他们爱土地，他们宁愿永远面对稻谷和锄头、菜园。而我们，为什么会有远去的心思？到底是因为读过书，还是与生俱来的？

很多人，他们都说，自己要去远方看看。他们要去环游世界，可是环游世界以后呢？在那以后，又该怎么办呢？是再次出发，还是留守故乡？

我的一个亲戚，她从美国回来，带来了许多照片。她如此青春，在各个地方留影。她看过很多我们未看过的风景，也穿过很多我们没穿过的衣服。她带过异域的丝巾，穿过他乡的鞋子。我不得不说，我羡慕了！我没有机会出去，我只能在我狭小的文字世界里流浪。

也许，扯远啦！

我蹲下，脱了鞋——水好清凉。人还不算多。我和同学们一起，总是感觉很舒服，只是你早早地离开了。不过，这次我是和高一的同学一起去的。虽然只一年，我却记住了这样一群人。说到男生，我总觉得他们是那么有趣，仿佛天生是幽默大师一样。当然也有不少沉默的，他们都太神秘。

和这群幽默大师在一起，总是会有很多欢笑。那时候，我也玩水了。我在想，是不是我们的笑声激起了浪花？高中三年，就这样晃过去了，我倒挺伤感的。高考后，什么样的感情也没有了。也许我是一个天生的悲观主义者，所以在毕业的宴席上，我不怎么说话。

我真是为自己感到奇怪。

我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那时候，他们都举起酒杯，和老师干杯，和同学们合照、拥抱，甚至亲吻。可是，为什么我无法行动呢？就是静静地看着他们。连我们的语文老师也对我说：“你怎么这么安静？”

我不知道，根本就不知道该怎么说话，或者过去说一些离别的话。这些对于我来说，好像天方夜谭一样。为什么？连我自己都奇怪。在课堂上，我如此活跃，而现在……

你并不是那样，我还记得。那时候你也是笑呵呵地与旁边的同学说着话。

我有些乏力地看着这一切。我想不起来，一点儿也想不起来……

这是我写下的一些当时的感情，不知道你能不能明白？我期望能。

告别

黑板上的粉笔迹竟消失了

桌子上的尘，一拂便沾染上

酒杯已见了底

鲜花也随风而逝

水杉树下我们留下了背影

池塘边我们留下了言语

一首歌唱完了

一段情也没了时间的纠结

那些落叶我捡过

有样东西叫作离别

从今以后

隔着深山峡谷

走着各自的生活路

我确实喜欢高中，虽然我不喜欢考试。素牧，你去那里，是逃避什么吗，还是考试的结果……其实早已经走出来了，只是我怎么也不愿意提笔，写这一件事情。

我只记得你很快就走了，离开了这里，去到那个西部，那个干燥，满是风沙的地方。我没有什么改变，还是平静地生活着。我直到现在还是平静的，任一种隐忍、漫长的悲伤布满我的生活，渗透到我生活的每一个角落，这样我就感受不到了。这种情绪一直要延长到很久很久以后。到底是多久呢？

我还是同样地生活，住家里，吃米饭，听雨，种点植物，但我和昨天不一样了。每个思想都将决定我的以后。我也这样回忆着，这样给你不断地写信，因为我需要这些记忆，让我明白自己是一个富有感情、生命的人。

无论怎么样微妙的情感，都在塑造着我。这些感情就好像一个个小铁钉，始终围绕着的还是最初的磁铁。唉，现在我是坐在阳台上，能看到黑夜，还有黑夜之中的宁静。我多么不想要这样美好的时间被这思虑所充满。我只要今天的忧愁。明天的忧愁，为什么还要承担呢？

人就是如此复杂，我多么想简简单单。以前读诗的时候，我就希望过一种田园式的生活，能有一间房子，在山边，或者是海边。但我还是希望在山边，我害怕大海那变幻的、深沉的咆哮。就是在山边，也同乡里边的人打交道，自己也会种植一些东西。

只是现在，我又开始怀疑我的这种感情了！我并不是很年老啊，为什么就喜欢这样老人般的生活呢？ 我确实不怎么热爱城市的生活。那里车子太多，熟人太少。那里再没有他们口中所说的环境了。水，被污染了，鱼也死去了，山也快被榨干了，石头也愤怒了。

从我们小学起，就没有那样清澈的河水了。人们是怎么想的呢？如果我是他们，我也会吗？他们确实在生活之中，若是死了呢？死之前，会遗憾没有享受过大自然的馈赠吗？

很久之前，还上小学的时候，我们不是一起探讨过怎么建造住人的地方吗？那时候，我们那么义愤填膺，又那么热情。

可现在，好像都没有那样的热心了，是我们变冷淡了吗？就好像我们从未住过那里一样，毕竟我们享受了如此之多的自由的时光。

我们的爷爷奶奶，还留守在那片土地上。他们不可能如我们那样，出走，来到城市之中。而我们却要迎向城市，他们总是一天天等着我们回家。我们难道只顾自己安逸，而不愿意看看这一片赐予我们丰厚恩泽的家乡？然而，我又为自己的眼高手低而感到罪恶。

我总是最为执着的理论者，却从来不是一个身体力行者。我们多么自私，素牧，你忍心呆在外省，任凭家乡零落吗？任凭这片幽静之所成为喧嚣之地吗？我们不要。

唉，实在很晚了，我困了，我要休息了。星星为我捎信给你。

七月二十九日

这个月快到头了。

然而，我还不知道自己的出路在哪儿。早晨的时候，我又去桥上了。那儿还是如此美妙，粼粼波光和夜晚天空的星星是如此一致。

我为什么要烦恼呢？我其实很幸福啊。我有一双健康的眼，能观察这万物的枯荣，也可以随心所欲地行走，直到自己累了；我甚至还有一个不赖的家庭，父母健在；还有老人，他们总是那么睿智，时间在他们身上沉淀的，绝不是书本能告诉我的，虽然我们相聚甚少。而我拥有很多却在此忧愁，这一切是多么没有说服力。

当我定睛在自己的事上，就看不到这世界的景象了。我竟然要这样狭隘，山间的风，井中的水，草间的虫，都是我所倾心的，不是吗？我乐意和萤火虫、狗尾巴草、牵牛花作伴，它们从不孤单。

这个夏季并不独特。我应该在没有皱纹之前，读更多的书，让见识和智慧充满我的心。亲爱的素牧，我现在能够体会到普希金的劝告了。

“亲爱的朋友，不要悲伤，不要心急。忧郁的日子将会过去！”是啊，哪里没有劳苦愁烦呢？即使是所罗门，在他最荣耀的时候，不也不如野地的一朵花吗？我们这些卑微又渺小的人，怎么能妄想失去一切忧伤呢？高考，这算什么？在他们心里这不过是可以忽略的小石子。路上的大石头，还有很多。

忧伤有分别吗？也许没有吧。忧伤都是花上泥巴，需要清除，有时候也可以补充点水分。这都是有可能的。随着时间的流逝，我甚至已经忘记了那时候的感觉了。现在我只是平淡地过着，我知道对于我来说，高考，以及已经过去的那些岁月，都是奇妙的。

所以，现在我正劝自己早起。早起的时光是可贵的！那里安静惬意，丝丝凉风吹拂在皮肤上。早起的人们很多，那样的世界是你从未想过的。他们早已清醒，劳碌之中，珍惜光阴。不像我们，这样害怕时光，又这样虚度时光。

我不愿意那样没有方向地劳动，我宁愿带着一颗清醒又自如的心。若是我和工厂里的机器一样，那样就太可怕了。那时候，我就真的开始害怕未来了。

这种担心是奇怪的。因为往往不必要，却偏偏空空地想着。我有时候也会和父母说，但都一带而过。在他们眼里，我们真是一只只幸福的小天鹅。他们实在是太疲倦了！

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已经拿到了。我要离开这个地方了，这是一件令人痛苦而兴奋的事情。我无法掩饰对这边的依赖，还有阿婆的美食。更舍不得的是，这边湿润的天气，满眼的绿色。因为我早就听说了——诗人说，北方是悲哀的。我害怕和我一样的北方。

还有一件事情，让我心烦意乱，那就是关于敬沫的。他是我的朋友。素牧，自从你离开后，我除了每天写文字，也会骑着自行车瞎逛。我走过我们小时候一起玩的地方，这些房子，都是我们一起走过的，有我们骑车的痕迹。

敬沫，他也曾毕业于我们的中学，那是我们所熟悉的地方。我曾不断地祈祷上帝，让我仍然会有像你一样的朋友。也许，敬沫就是这样一个男生。他喜爱小提琴，又喜爱诗歌和天文。

你离开后，我常和他一起骑车去临近江边的岸上吹风。傍晚，我们轻松地靠在江边的栏杆上，让这青春里无惧光阴的风吹打我们稚嫩的脸庞。紫红色的晚霞在江的远处弥散开来，我看见了大圆盘似的太阳，那么鲜活，那么令人震撼，好像永远不会落下，黑夜永远不会来临。那时候，深红色的幔子仿佛从天而降，豪壮而苍凉，雄奇而沉郁，辽阔、生动又带点夸张，好像一幅浪漫主义派的油画。

我们都没有说话，就这样静静地等待着黑夜的来临。

没想到，天空一下子暗了，却不是全黑的。我们起初有些慌张，咆哮的黑暗有未知的恐惧。但很快，天空就任凭雨点儿散落。我们只得躲到江边的一个避雨处。我能清楚地看到雨水正在随风飘来，轻轻地落下。远处还有雷声，闪电很漂亮，巨大的电流毫不客气地砸下来，碰触到远山上。而江中岛屿上的建筑物把江分为两块，颇有东边日出西边雨的感觉。不过，这雨却很爽快，十五分钟后便止息了。我走出了避雨的地方，看着地上的草，绿色尤为显眼。

他朝我喊了一句：“看哪！”我抬头，奇异的现象出现了：整个天空，在我的视线内变成了橙黄色——像是有一个大灯泡在照射，但没有丝毫刺眼之感。它不闪烁，异常柔和，仿佛上帝给这白光换了一个背景。渐渐地，云也散去了，天空开始晴朗起来，只是远处的雷声还是不绝于耳，那匀称的颜色开始被挤到一边。山后的太阳光，又若隐若现了。

我们都被这神奇的景象所惊，并且凭空产生了很多的喜悦。他邀请我一起到灯塔岛去，我们便骑车去。他带着小提琴，以及所写的诗歌。路上碰到许多小学生，看到他们，我仿佛看到了自己的童年，总是如此感动。素牧，你是否和我一样对童年念念不忘呢？

他给我念诗，他自己写的诗：

冬天的雪绒花，多么迷人呢！

我所心爱的你，迷蒙着双眼，如今在哪里？

春天编好的草环，今已奄奄一息。

你怎么走了？雪下得很可怜，

一点，一点。融化我的情意。

你是秋天走的，那时候落叶还没枯黄。

他告诉我他最喜欢的诗人是苏利·普吕多姆，法国诗人，也爱中国古诗。他考上了国外的音乐学院。我曾看见他的眼睛，那是有些忧郁的，但却很明亮。然而，他经常独自思考一些事情，我却看不透他眼中的一切。

他问我：“你相信星星和花儿能够相爱吗？”我看着他，不知道怎么回答。他说，他最爱的就是夜的肃穆、星的明亮。我不知道怎么形容他。

不过，他确实曾是我夏至末至时最好的伙伴。我喜欢和他一起出去行走，有时候他会拉一些小提琴曲。那是他自学的，他也教我，但是我并没有兴趣。

他是如此沉默，好像他的名字一样，让人无法看透他眼中的秘密，不如你那么坦白。然而，我又怎么能把他和你相比呢？毕竟，太不一样了。

我是如此羡慕他，他是一个优秀又可爱的少年。于是，和他相处的时候，我总是小心翼翼的，害怕一切暴露，甚至不敢表达自己心中的看法。所以对于我来说，这是多么痛苦！这样说来，其实我连和他做普通朋友的机会也没有。说实话，我并不讨厌和他在一起，但却无法很长久地在一起，他那忧郁的气质和高深的眼神，是我所不能明白的。

他是如此有礼貌，待人客气。他的心中仿佛藏着很多秘密，若是想要通过一些言行看出，那简直是不可能的。所以，当我听到他拉出美妙的小提琴曲时很惊讶，那里好像一个窗口，透露了些许他的心声。

以上是关于敬沫的。可是还有些事情，我想和你分享，就是关于我的这个家。我无法脱离家，而绝对自由地活着。我们都是受过教育的，这一切和我们想象的都是如此不同。

我不知道是不是只有我，还是所有人都是这样。素牧，我记得你和我说过，我有时候是如此固执，甚至是偏执地生活在一个属于自己的世界里！

事实上，我也多么不愿意这样做。刚刚从象牙塔里面出来，我是急于去认识这大千世界的，但我是如此脆弱，看不懂这个奇怪的世界。而你，来信劝我多多理解这个邪恶的世界。

这一点是我所无法了解的。

我的父母依然在外省，其他叔叔婶婶则是和以前一样。叔叔终于离开了赌场，他开始工作了；而婶婶，却依然如此。她在这个家里面并不快乐。爷爷奶奶还是过着乡村的生活，姑妈依然在盼望着出国的时机，而她的女儿们则在美国生儿育女了。

我一个人生活在这里，堂兄妹，表兄妹，我都不曾和他们有很多的联系！

这说起来是多么令人伤心的事儿，而今，我们的联系会更加少。舅舅们早已在商场上拼搏了，忙碌的生意，复杂的人际，让他们劳累不已。

还有我牵挂的外公外婆。他们是如此孤单，当我去看他们的时候。他们就这样相依为命，成群的儿女孙子，过年的时候才能相聚一堂。在世界的任何一个角落，竟都有这样流浪的人群。也许，哪里都不是他们的故乡。我害怕也过上漂泊的生活。

快晚上了，我要停笔了。

获奖者感言

黄回回

很感谢编辑们，能够耐心看完我的文章。这篇文章是我从2012年9月中旬开始写的，大约在11月初写完。大学期间，生活基本是平淡的，除了读书和写点东西，我也未做其他活动和兼职。只是感觉自己的大学碌碌无为，有些失望。所以，我一方面激励自己，一方面也是为了对生活、现象作一次总结，于是我催促自己构思了一些人物。文章大部分都是虚构，一些自然景物则是由我真实的印象糅合而成的，并非真的存在那些事物。人物也是由许多人糅合而成的，各取部分。至于体裁，选用书信的方式，则有细腻、真实的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