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期而至

方紫鸾

一

第三十九束百合，如期而至。

从这个送花的女孩手里接过花，签收，抬头微笑，然后等着小女孩靠近我的耳边，轻轻地说：“姐姐，祝你好运！”然后我说：“谢谢，也祝你好运！”

接着，手机响起，梦幻般的铃声充满色彩，是他。很准时地到达。

这时，小女孩美丽的脸上总是泛出迷人的微笑，然后露出两个甜甜的酒窝，说姐姐下周再见。

十三枝白色的百合，紧紧地靠拢着绽放。点点的满天星陪衬，淡淡的粉色包装，浅浅的紫色卡片。“好运”是卡片上唯一的主题，简单得让我想不到永恒。我收下了，第三十九个好运，因为他，也因为小姑娘无邪的笑脸。也许简单本身就是种美，哪怕是凄美。

他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可以想象到的遥远，从这个滨海城市的东面向着海的方向延伸，一直延伸到看不到尽头的彼岸。在温哥华，全世界都知道的一个地方，浪漫而华丽，此刻，心情在瞬间从遥远贴到了眼前。

他叫莱恩，英译名。叫莱恩的这个男人问我：“HOW ARE YOU？”带有无可替代的磁性，连同整个磁场，端在我面前。每每听到他讲话时，我都有眩晕的感觉，毫不夸张。我回答说：“我很好，别担心，谢谢你的花。”静如止水。

我突然想起刚刚出门时看到上周的花还在开放。这个季节是潮湿的，犹如心情，花不会那么容易凋谢，但是我不得不换掉，新的和旧的放在一起是极其影响效果的。我有太深刻的体会。我一直在想，我应该再买一个新的花瓶，但我想要一个一样的，可是一直没有找到。最后才知道那只花瓶是他从马耳他带来送我的。

他又问：“FINE？JUSTFINE？ANY TROUBLE？”我说：“没有，一切都很好。”我用中文回答，向来都是，足够的淡定自若。我在用语言达到维护自己尊严的目的。我相信我用中文表达出的意境他一样能够清楚，语言沟通其实是一个环境而非一种工具，因此简单一些。我说中文，然后会逐渐感染到他，他就会换过语法来。顺其自然的事情。我想任何习惯的形成都需要一个过程。也许习惯本身就是一个动态的心理。

当然，我说的都是实话，没有虚言。我的生活一直都很好，很安定——这也许就是学生时代最独有的。在女博士每况愈下的时代里，我仍然觉得这是属于我们自己的骄傲。时间和金钱对我来说本身就没有多大的诱惑，况且二者对我都并不苛刻。我是一个容易满足的人，从不抱怨。可莱恩不一样，他是一个各方面都堪称优秀的人士，刚刚毕业于哈佛大学的他，说着地道的英语，周游于地道的发达国家、发达地区，漂浮于地道的上层社会的顶端，有着长久不变、不可一世的笑容。可见我们的差距，这种无法弥补的差距，带有天然的色彩。但是值得庆幸的是他绝对绅士的谈吐，会不自觉给你无比亲切的感觉，并且擅长把你从一个遥不可及的梦里拉到现实生活中来。

我说：“你还好吗？还在忙吗？”听到我问他，他便开始滔滔不绝：“我刚从荷兰回国，在阿姆斯特丹实习期间，我学习到了很多，刚刚进入状态，真的有很多事情要忙。M.K.也去了，他很有意思。最近我会去东京开一个项目启动会，抽时间会去看你。如果可以，我想带你去滑雪，还想带你去泡温泉。开心吗？我会带给你惊喜哟！我保证。”他每一次都说很多话，我可以想到他有些疲惫却很兴奋的样子。开始我跟着兴奋，然后期待，但是像狼来了的故事听多了，也就习以为常了。我只说：“M.K.还好吧？跟他问候一下。”M.K.先生是莱恩的上司，他们公司的全球质检总监，一个和蔼可亲像爸爸一样的人。我们曾有一面之缘，我喜欢他，并且一直都记得。

然后，莱恩终于问到那个每次打电话来都要问到的问题：“无聊的时候想过我吗？”我的回答千篇一律：“没有无聊的时候，都在忙！”我的确是很忙，去图书馆、研究所，上课、看书、查资料、写论文。剩下的最舒适的时光，是在那栋温馨的小楼里一天一天地穿着洁白的睡衣，煮巴西山度士，蜷在松软的沙发里，听LARRY CARON的《SMILES AND SMIES TO GO》，无休止地切换手里的遥控器，或者翻看《平凡的世界》，一遍又一遍地笑和掉眼泪，然后写心情体悟，发表煽情文字。就这样，生活里再没其他。

他说：“我想你！”我说：“我知道，谢谢！”我不知道他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挂上电话的，从来都不知道。而我会在手机从耳边移开的同时，突然会觉得天地异常遥远，却浑然一体，在很遥远的地方，城外，再城外的地方。

二

我捧着花，在这个深秋周末的早晨，朝着家的方向走去，放着最慢的脚步，沉思着什么，如同往常一样。

看着片片飞舞的金色蝴蝶坠到地面上，两旁的梧桐正慵懒地吮吸着秋天干爽的阳光，风格迥异的洋房整齐地排列着，像在迎接尊贵的客人一样，安安静静地靠近我，然后擦身而过。

我喜欢在这条路上散步，因为陈旧的美丽。散步时，会不由地想象百年前也许发生在这里的凄美缠绵的爱情故事。这儿附近曾经是法租界。历史很遥远，但生活异常接近。很自然，我在这里会常常想到莱恩，也许这才是根本缘由。

莱恩是法籍华人，出生在法国。他的祖父母是中国人，并且听他讲过，他的祖母对这里非常熟悉和眷恋。他的童年和少年都是在法国度过的，直到留学国外。他有挺翘的鼻子，有炯炯有神的眼睛，黑头发，黄皮肤，却说一口纯正的英伦腔调的英语——那是很贵族的腔调，有时听来反觉新鲜，而法语是他从小的语言，我听过他打手机时用法语和别人谈话，确切地说好像是在吵架。他的中文也说得很棒，带一点儿港台腔，他说那是后来才学的。他曾在剑桥读本科，在哈佛读硕士，两所名校出来的人，不知道除了用“天才”来命名，还能用哪个词。“天才”这个词，本来与我一点儿关系都沾不上，然而讽刺的是，我与天才走了两个极端后一不小心竟然有了交点。他从学业到事业成倍递增的成功，容易得看不到轨迹，而我每一步都走得很艰辛，也并没有与成功挂上钩，平庸得让我失掉了野心。是的，曾经的野心的确足够大，而渐渐地，不知道我的野心去了哪里。

大家说我是个玩起来很疯，坐下来很安静的孩子，猜不透我的想法。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我这样想。莱恩也说在中国的土地上，我是他见过的第二个琢磨不透的女人，说我给了他太多的意外，而第一个是他的祖母。我感觉到他说话时那种斩钉截铁的样子，好像我和他的祖母一定是有干系的。

我在微风中沉思，凝望，站定在一棵刻着我名字的树前。手里捧着十三枝百合。十三代表一生，莱恩有中国人的血统，他相信我编造的传说。于是，十三枝百合便紧紧地靠拢着绽放，从始至终。纯白的，很圣洁的白，我轻轻地低头，吻花。我记起，在那个早晨的明媚阳光里，十三枝百合第一次走进我的生活，连同无限的感动与迷茫。

三

十五个月前，应朋友的邀请，去参加他们刚刚参加工作的一行人的夏日激情游。我爱热闹，正如爱安静一样。于是欣然随同，并且此类出游是与美丽的景色相伴，谁不乐意呢？

那时，我还是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纯真无邪的孩子。在他们一行人中，我看到了我的优势，因为年轻而更加活跃。我暗自偷笑。朋友们自然也年轻，他们的眼神中都流露出无法掩饰的沉重，因为他们都为了工作和生活奔波着。也许，应该换一个更美的词叫作沉稳”来定义。但我想，无论哪一个词加上“沉”这个字，都会显得有压力。因此，我最能无所顾忌地大笑，肆无忌惮地乱喊，在他们之间上蹿下跳，随心所欲。我一边讲一边想一边编造，然后也不忘定位、调焦、按快门。

“火星的保护神，是一位女性，魅力四射，却冷若冰霜，当她到达凡间，这里便寸草不生，形成冰湖。直到一位王子出现，这片冰湖才融化开来。”我这样即兴编着讲着，指着一潭清澈见底的湖水，作为支持我言论的证据。“王子就是从这里出现，带来了他的象征物送给了这位女神，并将这里装扮成浪漫的地方。他是从这条路上走出来，带着金色光辉捧着礼物走到她面前的。”这一潭清澈见底的湖水里生长着许多不知名的参天大树，形态各异。

我正说得陶醉，转身却看到“禁止踏入”的白色路牌直立在地上很显眼的位置，然后在不经意间，我的目光延伸到的地方有一个红色的东西，在太阳射进来的光柱下闪耀，吸引了我更多的注意，像在召唤我过去。于是，我就像中了邪一样，不假思索，丢下他们，还有讲了一半的故事。

其实我是个很乖的孩子，很守规矩，一切的“禁止”我都会坚决拥护并且绝对遵守。然而这次，“禁止”对我失去了效力。我已经迈过了“禁止”的牌子。任凭头上的树枝和脚下的灌木在我的身上蹭着黑痕和印记。

我到达了终点，只有几分钟的时间，却改变了太多太多。是的，时间要比“禁止”的威力大得多，也许它们根本没有可比性。可是当两件没有可比性的事情撞击为一件事情的时候，我们管它就叫作“注定”吧！我是个很宿命的人。

召唤我的不是别的，是一个苹果，明亮的红色，我捂住嘴巴喊出了声儿，因为惊讶。我把相机调出最恰当的焦距，在屏幕上放大了仔细欣赏着这个上帝的赐物。我感到兴奋，一棵偌大的树上，所有绿叶簇拥仅为一个苹果作了陪衬，太神奇了！果真有时候少比多好。这是哪个名人讲过的话，我当作真理一样记下了。然后我按下快门，留下观赏它时所有的兴奋。

我想这应该是只属于我一个人的。于是，我小心地上前几步，举起手，踮起脚尖，拨开头上的枝丫，在我马上就要碰到它的时候，才发现——它是假的，是用透明胶粘在树上的。天，神奇的红苹果是人工制造！无可救药的失望，我停止了动作，保持静止的状态。

突然，一只大手蒙住我的双眼，轻轻的，有种突兀的温柔。我终生都将记得那一刻带来的感觉，但我依然静止不动。我并不想被英雄救了之后而迅速分手然后苦等下文，因为武侠小说里都不会那么简单地结束。偶尔的复杂会开启另一扇美妙的门。因此我决定细心体会这种温柔，大而有力的温柔。显然是一双男人的手，接着听到男人的声音，磁性的特质让我相信这不是个坏蛋，“闭一会儿眼睛，我来摘！”我突然害怕他来抢我的苹果，哪怕已经知道是假的，就像武侠小说中哪怕知道武林秘籍是假的，但故事中的人仍选择要拿到。即使再温柔的救命英雄也阻挡不了那刻在惧怕改变和惧怕失去的心理状态下的冲动。

于是，我睁开眼睛，转身，看到了他——很高大，突兀的高大，正如突兀的温柔，让我觉得很过瘾。阳光直直地照射下来，将他放在光柱里，无比耀眼。他是陌生的，却有着天然的让人愿意亲近的魅力。满脸的笑意，似曾相识般亲切。刹那间我从武侠小说跳到童话世界里，因为遇到的是戴着王冠的王子，而不是刀光剑影里的剑客。那从天而降的笑侵入我的心灵，打开一扇窗，让我看到了童话里美妙绝伦的城堡。我没有被吓倒，反而对他微笑。

他摘下了苹果，举给我看，苹果上竟然贴着一张明黄色的心形纸片，上面写着“GOOK LUCK”，我在惊讶的兴奋中再一次捂住嘴喊出了声。因为好运。他说：“送给你的，它会给你带来好运。”我收下了，问他是不是也看到了这个苹果才过来的。他说，这个苹果是他放的，他想看看谁会那么好运，谁会跟他如此有缘分。我满脸灼烧，却来不及回味或沉淀什么，我的伙伴们在喊我了，我要离开了。

我抱着“好运”红苹果，回到大家的视线中，他们的眼神充满好奇，因为看到了身后紧随而来的一个高大的男人。从一个“禁止踏入”的区域里出来的孤男寡女，有着太多让人浮想联翩的东西，而且我还满脸灼烧，想必颜色一定与苹果交相辉映。我向后转身，看到了几分钟前那般接近过的男人。然后随着大家的眼神仔细打量起他的模样和着装：距离地面一米八的头上顶着太阳光聚集而成的王冠；下面是迷人的眼睛和笑着的嘴巴，在一张厚实的脸庞上灵活闪现。

他依然是满脸的笑意——不像我已经尴尬得一塌糊涂，温柔地看了我一眼，轻声说：“BYE BYE！”这样的一个男人，到底与我会有怎样的命运交错？

我沉默，很礼貌地为他让开路，我发现我根本开不了口。他走过去，又突然转身回来走到我的面前，轻轻地俯下身，贴近我的耳边说：“祝你好运！”每个人都听到了，因为他磁性的嗓音。然后，整个白天，我的笑声消失了……

四

当我们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回到住处——一个叫“萤火虫”的农家院时，已是夕阳西下了。两幢连体的小别墅，干净而文雅地坐落在大山里，天蓝色的外表下藏着美丽的明黄色。每一间屋子里都盛开着洁白的百合花，自然而纯洁的美，散发着小姑娘般的灵气。我喜欢这里。

这里的山很美，晚霞很漂亮，太阳在展示最后的光，却恰好为晚霞镶了金边儿，我觉得壮丽。山在晚霞的映衬下，显得腼腆却不失磅礴，妩媚而不缺大气。这是不由自主的赞叹，一个在城市里待惯了的人总是对自然之美显得过于激动，表现出的爱意就过于慷慨。

回来后，我依然站在二楼的阳台上，举着相机，“咔嚓咔嚓”没完没了，我要把壮丽全都收在这里。我很容易满足，只要我爱上的东西足够我回忆很久，就好了。

就在我切换角度时，一张脸出现在我的相机屏幕上，微笑，阳光般灿烂，与我的眼神交汇，是他。在邻近的阳台上，他指着窗上的百合花大声喊：“IT'S ME！”，我是睁着多大的眼睛看他的，我不清楚，但是我却开不了口，嘴巴像被封住了一样。他让我突然觉得害怕，急速的心跳猛然停止，要窒息。我跑进了房间。当视线定在我刚刚放在百合花瓶旁边的那个红苹果上，想到了温柔的“好运”，我又慢慢平静下来，于是懒懒地靠在床上，随手翻看一本杂志，暂时转移一下思绪。

楼上楼下走动的脚步声热闹了起来，我知道是吃饭的时间到了。我换了宽松的白色T恤和淡蓝牛仔短裤，卷发到半腰间，也喷了ALEX从新西兰寄给我的香水。她说过有些香水的味道会让人觉得你瘦，而有些却相反，所以香水一定是别人送的才会好，自己是判断不出来的。我从将信将疑到万分肯定。而我也就真的越喷越瘦。那种感觉瘦瘦的香水味道，很清雅，很少女。而我已步入成年，形容少女的词也不会再形容到自己的头上来了，因此偶尔会有惆怅。好在我还是我，依然带着少女的柔情和倔强，不做作，不拘束，依然大大咧咧，招摇过市。我说过，尽管少女时代早已远去，年轻却是实实在在。

夏天山里的夜空明净而晴朗，闪烁的星星很调皮，有彼此心有灵犀的触动。我们聚在“萤火虫”的大院子里享受夏日清凉的丰盛晚餐，院子很宽敞，足够容纳截然不同的两群人。大家谈天说地，把酒言欢。没有悄悄话的谈话，实在是震耳欲聋，接连不断的笑声显得放肆不羁……

“你怎么回事啊？今天太秀气了！”

“对啊，花儿，说说，怎么今天有点魂不守舍了呢？”

一群人唧唧喳喳，我在看星星，不屑插嘴。他们说着说着就把话题转向我：

“就是啊，我们的美女诗人，你赶紧交代一下红苹果的事儿呗！怎么都觉着浪漫得出奇呢？”他们叫我诗人，是因为我唱歌不记得歌词，随意乱填词，他们说我的词很押韵，很有意境，于是他们都喊我诗人。

“最奇怪的，还有那个帅哥！现在就在我们邻桌呢！”

这个我已经知道了。在嘈杂的声音里，我闻到了我身上蔓延开来的瘦瘦的香水味。

然后发现，那个男生正在向我靠近，真的，他走到我面前狐疑地说：“FLOW ER？”一个沉思状的表情，然后温文尔雅地笑了起来，并把他的手递给我，“COME ON，I WANT TO JNTROUDE YOU TO MY FRENDS.”说完，显然觉得不合适，就立即改口说：“噢，对不起，我想介绍我的朋友给你认识！”很绅士的样子，弓着腰，等待牵我的手。我也许是突然想到电影的剧情，鬼使神差地就递出了自己的手，后来还在回想，那是自己的手吗？但是千真万确，在大家惊讶的、张大的嘴巴前，我被一个男人领走了。

走进他们的圈子，他请我坐到他身边，在大家惊讶的眼神里我读到了陌生，但已经没有办法。一个外国老头儿问：“CAN YOU SPEAK ENGISH？”于是，带着忐忑，我举起酒杯，微笑：“JUST A LITTLE！”我打量了一圈，才发现原来坐在这里的不止一个国家的人。刚才我们的声音完全淹没了整个院落，而我都故意没往这面瞟过一眼。

M.K.首先站起来与我握手：“NICE TO MEETYOU.I'M M.K.”他补充道。M.K.的笑容像爸爸一样和蔼，所以我能脱口而出：“NICE TO MEET YOU TOO.IM FLOW ER ENGUSH NAME.”或许是因为紧张，我的声音有点儿小，还有一些颤抖，因为整个院子都很安静，大家都在盯着我。“HE IS OUR BOSS.HE'S SO NICE.DON'T BE NEROUS.”我听了，竭力克制拘束带来的尴尬，我一一握手，逐渐坦然。

他在我的身边，时不时为他们的话补充一两句，偶尔用中文跟我说几句大声的悄悄话，如同与我相识了几百万年。

“你会不会觉得我们几个大男人出来爬山有问题啊？”

我说：“你不说还好，说了我还真觉得你们有问题呢。哈哈，不过你也算是大男人的一个？”

“其实不是啦，我们出来做拓展，景色好，顺便爬山。”

“噢，明白一点儿，但是你们一定没有我们玩得有意思啊！”

“当然，你们还很年轻嘛！我们，当然也很年轻，但不一样啦，我的诗人！”

“哈哈，你怎么还能听到我们的讲话啊！耳朵都赶上二郎神了！”

“啊？二郎神？那不是眼睛好吗？张冠李戴啊？”他的表情好逗，冥思苦想的那种，我觉得开心了很多，也放开了很多，他还时不时敲一下我的脑袋。

“这个你也知道啊！可是他不有哮天犬吗？”

“那不是鼻子好吗？”

“哇，你果真很懂啊！”

“当然啦，三岁小学生都会的吧！”

“三岁还没上学吧？”

“你还真是咬文嚼字啊！”然后他敲了我的脑袋，很亲近。

我当时还莫名其妙地想那感觉像情人般亲近吧！大家的笑容告诉我，我想得应该没错。于是在无意中，便把亲近转化成了亲热。这是具有天壤之别的两个词，却被我一瞬间搞得模糊不清，没有界限。

“FLOW ER WHEN DO YOU MAKE WITH LION？”抬头，看到M.K.的温柔甜蜜的微笑，让我容易想到爸爸把我嫁出门的幸福笑脸。

“LION？”我迷惑不解，一瞬间，场面尴尬至极。

他悄悄趴在我耳边说：“是我啦，叫我莱恩！”

五

不经意间，时间从傍晚滑到夜幕降临，很多萤火虫轻轻飞舞，像童话世界中闪闪的精灵。就在那一晚，我们握手相见，拥抱相别，与M.K.与L先生，还与莱恩。充满潮湿的恋恋不舍。而在最后一刻，他再一次贴近我的耳边，给了我惊喜，说：“我带你去看海吧！”在我还来不及有任何反应的时候，已经像一位公主一样被请进车里，坐在副驾驶的位子上，系上安全带。在众目睽睽之下。重叠的疑惑，我在想着我要去看海。

白色的奥德赛，疾速行驶在幽静的路上，远处不定的灯光泛着夏夜特有的柔情，夜幕为浪漫的恋人创造了氛围。风景旅游区中各处的房屋都显得精巧别致，一路观赏过来，如星空下的画册。我像习惯了很久一样，享受着莱恩带来的柔和。难得的闲暇，难得的懵懂，难得与一个陌生又熟悉几千年的男人私会。我心里想着，嘴角是露着欣喜的。这很确定，因为那时我也仅仅是个孩子，不会掩饰心情，不会掩饰感觉。莱恩时不时深情地看我一眼，我知道是深情的。这个时候不会有假情意，就像我们穿过的是真的美景一样。事物不假，情意也不假，但他看我的时候，我不看他，我仅仅欣喜，仅仅笑。我想我们是心灵相通的。

车子停下来，将夜幕甩在身后，连同微微的风和轻拂的空气，在朦胧的月光下，穿过呈黄绿色的浓浓的田野。在这样的一刻，我们停下来，停在了一个意境中，还没来得及想象的意境中。他牵着我的手，走过一片玉米田，瞬间抬头，瞬间眩晕。一大片深蓝色的水面，一大片洁白的百合花，宛如画中。我又一次捂住嘴巴，害怕昏厥。然后跳起来紧紧地搂住他，情不自禁，我感觉到他身体微微一颤，然后紧紧与我拥抱，任凭波光粼粼，任凭花香芬芳。

我沉浸的地方不知道是这片花与水交汇成的海，还是莱恩宽厚温暖的怀抱。我总是喜欢收藏感觉，把心情放在各种地方，不过，我不知道我能够收藏到什么，兴奋的感觉、心动的感觉，还有太阳东升西落的感觉，飞机划过天空的感觉……诸如此类，而被拥抱的感觉，让我想到了生平最舒服的动作便是如此，可以沉睡，带着幸福和甜蜜。我喜欢这样，温暖沉睡在一个男人的怀抱，生平第一次，如此接近，竟然也听到了自己的心跳。

终于，浪漫到达了极致。当月光亲吻我的额头时，莱恩吻到了我的唇。他闭着眼睛，很沉醉，正如我沉睡一样。我并没有拒绝，反而是在享受吻带来的甜蜜心情。这是平生第一次，平生第一次感觉异常的珍贵。我想完完整整地记住它并收藏起来，莱恩真真实实地走进了我的心底，推开了我一直以来封锁的门，放进光，并为他自己占据了重要领地，坚不可摧。

我看到了那片水和花交汇成的海，还有飞舞着的萤火虫，闪闪发光，很美的痕迹，留在空中。远处的山的伟岸，便露出了婉丽的气度，我仿佛听到了大山对我说，幸福的小宝贝，把握机会享受爱情吧！

然后他睁开眼睛，跟我说：“对不起，你太美了。”我就突然有了意识，回到现实。他拔起一枝百合送我，说：“祝你好运！”我们相望，在那些充满灵气的事物面前，凝神相望，许久，无言。我终于想到一句要说的话，并为之兴奋，能够打破相望的局面，我说：“我喜欢百合，谢谢！”他笑着，很沉稳地笑，无限温柔。

六

有人说，很多东西是没有终点的，我们只在一味地疾速前行，我们已经飞得快过声音，我想，也许有一天，我们也会快过时间。我想到这个未知的人的话，觉得很有道理，而这是我害怕的。

于是我开始讲话，讲我那个来自火星女神与王子的故事给他听。他竟会笑出声来，我说我讲的是感人的故事不好笑，他还是在笑，不说话。之后听我讲完结局，美丽的结局。他说那也是他想要的结局——王子与女神在百合花开放的世界里共度一生，这个地方有这么多百合，是因为女神的爱纯洁而持久。我们相视而笑，像是几百年前的恋人。

当我们回到住处时，迎接我们的是两群人。看到车开进，他们像列队欢迎一样，盯着我们，就像看着我们要走进教堂举行婚礼一样的神圣。我脸上滚烫，开了车门，迅速跳下车，躲着他们的目光急速跑进房间，我很抱歉没来得及礼貌一下，也来不及道别说句晚安。

而后，我听见莱恩笑得很爽朗，还有M.K.和L先生，他们谈论得很开心。我有点忐忑不安，眼神就定在窗边的百合和苹果上，静下来时我能够隐约听见他们一群中文、一群英文地唧唧喳喳。有一句听得很清楚：“WHERE？WHATHAPPENDE？”像是L先生在好奇地询问，我能够想到他蓝色的眼睛闪着好奇的光，如同大海一样的深邃。他是个年轻的美国本土人，身体壮壮的，穿蓝条T恤，很有活力，金色的头发和蓝色的眼睛特别搭配。L后来和我相处得很好，因为他留在了中国，留在了这座城市。我没有听到莱恩的回答，心里松了一口气，只听到L喊：“LION LION WAIT WAIT.”我暗自窃喜，感到欣慰，带有满心满身的灼热，像真的心心相印了一样。

我看了门上苹果状的钟表，时针停在11上，分针已超过了10，而秒针在马不停蹄地往前赶，我终于有点儿困了，于是洗浴准备睡觉。我打开水龙头对着自己的头，水垂直地流下来，我闭上双眼，身边充满了流水的声音，流水的声音可以让人平静，让人放松。尤其是流水的声音穿过的是你的赤裸的身体和心灵。然而我却不能平静，脑海里浮现的是与莱恩接吻的感觉，微妙的，如水珠滑落嘴唇的细腻，这是享受，我万分确定。

突然眼前一片黑暗，外面开始有人喊，停电了。

我关掉水龙头，屋子里异常寂静，与院子里的吵闹声形成鲜明的对比。我突然害怕这种寂静，想一起在混乱中找到存在感，于是着急地往外奔跑。推开浴室的门，带着满身的水，果不其然，我找到了存在感——狠狠地滑倒在地，扭伤了脚踝！顿时疼得我龇牙咧嘴，连声喊痛。隔壁房间的女朋友闻声来扶，但我意识到，接下来的几天出不了屋了。于是一阵懊恼，知道乐极生悲的真正含义了。

后来那个半夜，前来看望的还有其他的朋友，没想到，莱恩也来了。他说他会按摩，能够让我好得快一些，不至于肿起来。我没有反对，我的朋友也没有反对。有的时候就是这样，一瞬间就能拉近彼此的关系，就是这样的一天，这样的一夜，竟然有种收获了整个人生的感觉。莱恩，我很确定，对他一见钟情了。

当所有人再次说了晚安回去休息的时候，屋子里只剩下莱恩，他依然在帮我揉脚。白色的百合在皎洁的月光里泛着白色的光，我们呆呆地望着对方，相望持久，彼此的不知所措在月光的磨砂下不再明显。屋子里宁静，温情流动，除了眼睛在眨，心跳亦然。

最后，他小心翼翼地将我的被子掖好，打趣道：“TAKE CARE！DON'T TOATCH A COLD.”他接着低头说，“多大的人了，竟然那么不小心！”我一直眼睁睁地看着这个男人，没有恐慌和不安，反而觉得无比安全、可靠。我跟他说，你的中文和英文一样好听。他满脸骄傲地回道：“那是因为声音吧！”我“扑哧”笑了，臭美有时是男人的魅力。

在月亮的光柱里，我们近在咫尺。此时空气平静如水，他的眼神里充盈着爱，我很容易就沉醉在那里。而我说过，一旦一个词有了“沉”字，就会显得有压力，我感觉到那爱里带有一种来自大山之外的苍凉。他看着我，亲人般的样子，轻声说：“太晚了，该睡了！”然后，起身，离开。

七

脚伤的确在莱恩的按摩下没有发展起来，然而我很不争气地真的感冒了。不知道是造化弄人，还是天公作美。我以为无法去跟大家一起游玩了，也不能再与莱恩结伴了，没想到，在大家不知如何是好，不知谁该留下来照顾我的时候，莱恩英雄般地出现在了人群里。他说，大家放心吧，今天我也没事情，可以在这里陪着她。

太阳爬上了窗台，百合静静开放，散发着幽香，苹果也许真的闻到了大自然的味道，显得更加鲜艳。我跟莱恩说，我梦到了百合开满大地的景色，我爱上了百合，可是现在我想吃苹果。他说，先吃药，再吃苹果。他对我做鬼脸，说我像个孩子。其实我想说，他像个大哥哥。

于是当整个院子里只剩下我们两人的时候，我们开始过上了二人世界。有一点儿心慌，更多的则是兴奋。我认为这种戏剧故事只能在小说里发生，但是的的确确在我身上就发生了。

然后我们在太阳下，在百合的清香中，开始真正了解彼此！

在刚刚认识的那一天、那一夜，犹如已经过去了几个世纪，一句话就是一个人生，一个动作就是一个人生。他就那样静静地在我伸手可及的旁边，静静地在《SM IES AND SM IES TO GO》的音乐里开始给我讲有关他的故事，包括他的血统，他的国籍，他的学习历程以及他的工作经历。最后，终于讲到了我的潜意识里最害怕的事情，那就是有关爱与被爱之类字眼的事，我甚至希望他是个平庸的人以至于不会再有人爱上他。而事实上，他是莱恩，货真价实的莱恩。

他的祖父母曾是中国四五十年代时成功的商业人士，后来移居法国，生下莱恩的父亲。再后来莱恩的父亲娶了一位法国女子，生下莱恩。现在，莱恩说他有一个名义上的女朋友，父母之命。他说，他是不是真的爱这个女人，一直并无结论，但这是命令，无法违背，就像当初他的父亲娶他的母亲时一样。

对于我来说，这个消息不啻一个晴天霹雳。

我没有力气说出一个字，始终保持一个姿势，没有力气惊奇或者讶异，甚至连闭上眼的力气也没有，终于眼泪悄悄从两侧的眼角滑落，划出两条射线，从两个不同的方向，呈180°的角度，正如我和莱恩，无论相距有多么近，一旦启程，我们就滑向了两个世界。这是必然的。他已经二十九岁，是一个有责任感的入了，我并不奇怪。我不想也不愿听到，并不代表我接受不了这个事实。

任凭悲伤袭来，就这样，耳朵听着时钟在滴滴答答地赶路。月亮早巳西下，苹果和百合相依偎。我盯着日光灯时，头开始猛烈地疼痛，不知道是不是心理在作怪。

心被灼伤，全身开始发烫，然后是异常的寒冷，从头冷到心，我开始打战，莱恩说这感冒看来是加重了。在他讲到他其实不在中国发展，而是在法国工作时，我咳嗽不止。然后我回到了自己的房间，进入梦乡。我看到我穿了白色的婚纱，挽着莱恩的手臂，走在红色的地毯上，旁边是大朵大朵的百合和一个一个的苹果相依，美丽得炫目。然后远远地看到M.K.和蔼可亲的笑脸，听到了L先生祝福的美词……

我微笑着醒来，睁开眼，看到了莱恩惺忪的眼睛和依旧温暖的笑脸。

八

莱恩端起一只琥珀色的杯子，让我想起了巴西山度土，半透明的咖啡色，没有混浊的奶沫，很坚硬的立体感。但这个杯子里装满的是白开水，清澈的，很坚硬，犹如莱恩，坚硬的跨国事实，坚硬的女友事实，我一直记得。

我拿过那个琥珀色的盛满清水的杯子，咕咚咕咚地送下药片。苦涩，让我流出了眼泪。在泪眼蒙咙中，我看到了太阳光下舒展的百合和透亮鲜艳的苹果。橙色的窗帘将阳光聚拢，一派耀眼。他拿起水果刀开始削苹果。

我走到他面前，拿起他手里削了一半的苹果和红色的未断的长长的果皮，说：“我喜欢吃苹果不削皮。”他说好，坐下慢慢吃。

我知道我有点冒失，而有时男人和女人的区别就在于，女人无法掩饰，而男人则可以无比坚强。为了缓和气氛，我开始给他讲我的传奇，他很关心我快乐不快乐。我告诉他我最传奇的经历是一节课收到一百一十三封情书，内容只有一句话是“我爱你”。

莱恩露着简单的笑，用磁性的声音跟我说，真羡慕那么自由的爱，我也想此刻的我是自由的。于是我们像情侣般开始构想生活，开始回忆曾经没有彼此时的从前该是多枯燥的日子。

时间在这个时候，不会有丝毫的大方，无论我们多需要时间来增加感情，它也是马不停蹄地赶路，一如既往。我们也在疾速前行，想要快过时间。

接下来的几天，我们就在大家的无限宽容和理解中，过着二人世界。像在世外桃源，背景音乐是《SM IES AND SM IES TO GO》，婉转，悠扬。与世隔绝的两个人，不谈论理想和抱负。我们仅仅敞开心扉自由快乐地享受生活。

曾经感叹过那种偶然的遇见，演绎出一段惊心动魄的爱情，美丽决绝，包含了一生生活的内容，至今我都觉得不可思议。真正的爱人，无论说不说爱，都能活到彼此的心里。这话没错。

他亲手为我做意式拉面和沙拉，亲自调出了我爱喝的鸡尾酒，并取了名字叫作“ANGLE KISS”。我们用中英文穿插对话，像一对热恋的夫妇，在太阳炙烤的树荫下乘凉。然后我们来到屋顶的阁楼上，看远远的山和太阳缓缓西沉。西边的天空像燃烧的火焰，通体红艳。

莱恩为我吹响了牧笛——一直带在他身边的那一支释放压力和舒缓心情的牧笛。那一刻，我沉浸在苏格兰乡间的空气里，让我想到了水星女神与王子在百合花的海洋里共度一生的幸福。那是种感动，彻头彻尾的感动。

“I FALIN LOVE WITH YOU.”他突然停下来，说出这句话。

“BUT I'VE NO IDEA WHAT I CAN DO.A WAVE OF SADNESS TUNS THROUGH ME YOU KNOW？”

“THIS AOOLE IS MY SAMPLE.I SAID TO MYSELF IF ONE GIRL TOUCHED IT SHE MUST BE THE GOD SEND FOR ME.I'LL LOVE HER FOREVER ABSOLU TELY！”

我看着他，悲伤的神情，是真的。鸟儿正在归巢，我的爱却无法说出口。

九

几天的时光一闪而过，我们珍惜每一寸光阴犹如珍惜生命一样。睡觉也变得奢侈，我因感冒而发的烧早被爱情燃烧的温度掩盖，精神的力量终究是最伟大的。突然想起高中时有一个男生天天早上五点就在我家楼下开始嘹望。他的妈妈跟我的班主任说了一句震惊全校的话是：“精神的力量是伟大的，您可不可以答应让非非和花儿同桌，（我不知道连他的妈妈也那么亲切地叫我花儿），这样他就能好好儿听讲了，而不是整天整天无奈地嘹望。”他的妈妈是我们本地一所大学的教授，教授跟家庭主妇说出的话就是会有极大的不同，何况还是留美回来的教授。于是，我和他顺理成章成为同桌，却并没有恋爱。我想，我是一个传统得有点可恨的家伙。我没有他的妈妈还有班主任那样的觉悟，我改变不了自己的内心，觉得学习最为重要。这是很无奈的一件事。否则不至于到现在为止我的初恋还没有正式送给入。

我讲了这个故事给莱恩，他狂笑不已，还不忘再加一句：“SO KIDDING.”我瞪着眼睛，只能一起哈哈大笑……大笑时看到真百合和假苹果，看到萤火虫在一旁起舞闪耀。看到真苹果被削了果皮，我没有吃掉。

精神的力量是伟大的，这是个闪光的真理。正如爱，没有时间与空间的局限一样，被世人传诵为“爱没有将时间和空间划为评判真假的标准”。我和莱恩，莱恩和我，在短暂相处的几天里，犹如度过了幸福的一生，满足了永久的夙愿。将幸福在心底无限拉长，可以长如几个世纪，几个百年好合。

如果离别是另一段故事的开始，那也许是真的。很应验的，我做好了准备，却无疑还是疏漏了一个细节。离别时，竟没有拥抱。窗台上的百合很萎靡，我将那个苹果塞进了行李箱。我们完完全全地从我们幻想的生活中走了出来。

十

我的头开始猛烈地疼痛，再一次发烧时已没有爱情燃烧的温度来掩盖。我知道这一天，莱恩回到了法国。即使交通再发达，其他的束缚也能让相爱的人永隔。那里也许不会有百合，就像拿着遥控器咔嚓切换到另一个频道上，前一个频道的节目就完全成了过去。我把相机里的内存卡取出，扔出窗外，连同记忆里的百合和苹果。室友从楼下砰砰地跑上楼，将我刚扔出的塑料苹果塞给我：“怎么回事啊？怎么就掉下去了！”我瞠目结舌，那只“GOOD LUCK”苹果完好无损地回到我身边，也许就是注定的。

一个月后，我接到L先生的电话，很意外，但一定知道莱恩是背后的主使者。他约了我在一间古典茶楼里见面。走进茶楼，我惊讶地看到大厅里摆满了百合花，很美，古典中透出洁雅的贵气。我心跳加快，直觉告诉我，那个男人，莱恩，就在我的身边。我在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接近百合花盆看见了旁边依偎的是透亮鲜艳的苹果。终于像猛烈撞击到了什么一样，眼泪夺眶而出，毫无准备。

一双男人的手在身后轻轻蒙上了我的眼睛，像第一次那样温柔。然后他终于抱住我，背后传来他的心跳。我知道，他就是莱恩。只有莱恩才能带来这样的温柔。我无法克制地大声哭了起来，在这样幽静的茶楼，任凭多少张脸在看在笑话在疑惑。我就一直哭，一直哭到没了力气，哭到大汗淋漓。他转到我面前，是的，莱恩，货真价实的莱恩，我抬头看到他，眼睛里闪着点点晶莹透亮的东西，充满了疼爱与不忍。

我尝到了想念的威力，尝到了期盼一个人的滋味。莱恩说爱我，说无时无刻不在想我，说他想要与我共度此生，说他会努力改变现状。最终他说了他需要时间去解决家族女友的事情，带着无奈和悔恨，但却是坚不可摧的事实，我看到了他的疲惫和我的心情破碎的惨状。

无论背后有怎样的艰辛，事实就是事实。我突然想到我们这样的拥抱，是不是应该先退离出来。于是放手。这一切我无力挽回。我说过我是个传统的入，他要我等他，等到时机，他会来中国找我。我对他说：“我想吃苹果，却来不及，是你走得太快。”

放开手，大踏步朝前，头也不回地走，是种潇洒。而这种潇洒伴随的是哀婉的节奏和悲痛的步调。我做不来，做不到。我害怕心碎的声响在午夜里的震耳欲聋。我是个胆小的家伙，一只蟑螂也会令我昏厥的那种胆小。

虽已说得决绝，但真正面对他的时候，我失去了理智。他的磁场太强，我的意志太弱，很合适的互补。胆小？只是自己对自己的借口。

十一

第一束百合，在某个清晨第一次完整地走进我的生活里，莱恩已与我相隔千里。L先生受莱恩之托，将花送到了我面前。他礼貌地与我拥抱时，也许是代替莱恩。我接受了。那天我在日记里写道：“10月18日，晴好的天气。第一束百合，莱恩的想法，L先生的行动。”随后电话想起，是莱恩，他要我等他，等他来中国，从今以后会每周一束花，要我看到了花就像看到了他一样。L先生在一旁侧眼眯笑。很阳光的样子，倒不显生疏。

后来，每周一束，固定的时间。L先生准时出现，捧着百合。莱恩也许忘记了我想吃苹果，我和L说了。于是他每次来时，除了百合，还会拎着一篮苹果。莱恩的百合没有间断，L的出现就没有间断，我们成了朋友。无聊时L先生会接我去看电影和车展，去游乐场，打桌球。我爱热闹，热闹的时候就可以忘记过去，忘记因过去而留下的孤单。L带我到热闹的地方，海边、沙滩、广场、喷泉，打网球或斯诺克。他有点履行公务的模样，但绝不虚伪。他是个好孩子。每次莱恩打来电话，他会远远地走开。

我觉得莱恩很残忍。残忍的男人不是说不爱你了走开。而说爱你却不能和你在一起。而莱恩是这样子的。第九束百合，是莱恩亲自送上的。我记得很清楚，那时他用“9”圆了我的一个梦想，因为他说他要给我天长地久的温暖。

那天下了很大的雪，满世界银装素裹，配着白色的百合，一派洁白的景象。当我看到莱恩，觉得一个穿着白色风衣的男人站在雪白的世界抱着白色的百合，这样的景象很壮观。我知道，我的百合是百年好合。

我们牵着手，慢慢地走在两旁排列着高大的法国梧桐的麦达林道上，如同最初的恋人，羞涩得不敢说出我爱你。当我们走到一栋明黄的小楼前，他给了我钥匙。我将锁打开，走进去，一个精心装饰过的庭院，一条石子小路上有用马赛克铺出的百合花的图案，直接通向大厅里。欧式的风格，简约却情调满溢，明黄色的窗帘，闪烁着太阳的影子。红苹果在开放式厨房的吧台上摆成了心的形状。红色底色，上面绘有百合花图案的地毯，松软的感觉，犹如踩在松软的泥土里，能够生根发芽。我想我的名字“花儿”太适合在这里生长。莱恩，打开卧室的门，雅洁的白色主调。百合花瓣铺满了整张床，床单上的图案是鲜亮的红苹果。他没有忘记，红苹果是我的最爱。

那一刻，我觉得温暖和安心。在莱恩长久的拥抱中，我终于掉下了眼泪，默默地浸湿了他的衣衫。我得到了许久以来完全的释放。因为我看到了红苹果和百合最完美的结合。

莱恩说，将来某一天，这栋房子会属于我。

而后来，乃至最后，他也没有再回来这里。来的只有声音，很熟悉的声音，很近很真实，却又很遥远，像在另外一个世界。我们的对话就像是超然的对话，再真实的想念也披上了不真实的朦胧的轻纱。

十二

时间飞速前行，我们还是飞得快过声音，却快不过时间。

L经常会来看我，我们相处得很好。我开始不孤单，努力去等待，努力着开心想念。花被一束一束地换掉，一周一周的时间溜走，却依然没有莱恩真实的出现，我开始动摇。

我终究没有找到那个一模一样的花瓶，我没有办法同时插下两束花，我依旧在努力尝试，努力兼容，可是不行，我做不到。在慢慢流去的日子里，发生了一些变化，因为送花姑娘送来了莱恩的花。我才知道，L不再是莱恩的同事，而是自己做了老板。从那以后，他的到来，更多的是带着自己的名义。他带来的不再有百合和苹果，而是玫瑰或者其他。

我和L依然相处得很好，或者更好。我从不限制他对我的好，他在变本加厉地付出，我也在变本加厉地接受和享有。就像是已经习惯了他曾经以莱恩的名义对我好一样。我们依然会在周末去打球，看电影，打电玩，或者登山，看足球赛。一起哈哈大笑，一起聊天购物。L很好，很细心也很体贴。是我喜欢的类型。就在我的英语突飞猛进的时候，我们的关系到了真正尴尬的地步。

因为百合的存在，一直以来，从未间断。我会在每个周末的清晨收到最新鲜的花朵，然后听到阳光下磁性的声音。无论L离我有多近，莱恩的声音可以从遥远的地方直接进入我的心灵，因为在那里他开启了第一扇门。他很想念我。莱恩，依然很想念我。我知道。

也许，歉疚是人的一种劣根性。你并没有犯实质性的错误，可是依然会内疚，我不能理解，用心理学的知识解答不了我的疑惑。在L正式提出要跟我在一起时，我选择了拒绝和逃避。我有深深的歉疚感，但不知道对谁，是莱恩，还是L，还是我自己，我不知道。不知道的时候，我会选择逃避，这是我一贯的作风，虽然知道这是个很不好的处世之方。

也许很多时候，我在等待，等待怎样的结局，我并没有把握，因为我不知道的有太多太多。我仅仅只是活在自己的一个小小的世界里。

十三

终于某一天，我找到了答案。在一个温和的下午，就在我收到第三十七束百合的时候，我接到了一位女士的电话，因为当时我正在试用新电话的录音功能，忘记关掉，因此有幸录到电话的另一头所讲的全部内容，一字不差，字字句句都让我内心震撼，谁能告诉我，我该如何去理解？

你好，花儿，我是莱恩的祖母。孩子，莱恩很爱你，我知道。五十年前，我曾在你的城市里，跟你一样，有过轰轰烈烈刻骨铭心的爱。我希望你幸福。莱恩是我一手看大的，我知道他承担的是怎样的责任。他告诉了我实情，他爱上了你，而现在由于家庭和工作的关系，没有办法去中国找你。他曾跟我无数次央求，希望能回中国，我也听他讲了无数次你们相爱的经历，尽管短暂，但我相信，你们是一见钟情，而这种爱又是多么厚重。可是，我没有答应他。

因为我要告诉他，生活的重心不是爱，我给他提出了条件，先去做自己的事业，而后才能谈其他。他现在每天四处奔波，在努力成长，尽早达到我给他制定的要求，然后他以为就可以到你的身边。可是孩子，他达到了，我怎么能让他走？他的亲人，他的父母，他的家族，都在这里。真的很抱歉，我无能为力。但是，请你记住，我爱你。请原谅我的自私，我最终决定给你打电话，是因为我看到了莱恩的痛苦，看到了你的痛苦，我没有办法帮你们做任何一件事情，对不起。我希望你能一生幸福。如果下辈子可以，我会选择你来做我的孙女。孩子，我爱你。

十四

莱恩还不知道，在第三十九束花到来的今天，我抱着花，正站在他曾经许下诺言的那栋明黄色小楼前。这将是最后一次。

在阳光射进来的光柱里，我想念莱恩的影子。三十九，是个天长地久的数字，我在等待，抑或逃避，最后我选择了离开。就在今天，我要离开。

而我没有告诉莱恩，我在这栋房子前流下了眼泪，为他，也为我自己。

一只手拖着行李箱，另一只手拿着那只“GOOD LUCK”苹果，然后将苹果放在了门口的阳光里，我要它晒得更加炫耀夺目，而不是伴着我在阴暗里湿润。

我曾经童话般的梦想在这一刻回到了真实的生活。

现在我要去那个叫马耳他的国度继续寻找，我要到那里找一个匹配自己的花瓶，百合也将因此而自由地开放。

L的鸣笛响起来，他看着我惆怅，然后送我到了机场，对我说？我会一直等着你回来。”我没有回答，微笑，摇头，走进了检票口。

而在我转头的一瞬间，我看到了莱恩的身影。随后我的手机响了起来，“FLOW ER，WHERE ARE YOU？I'M BACK I MISS YOU.”

我终于说不出话，对着手机，哭泣，摇头——

眩晕中，听到莱恩富有魅力的嗓音大声呼喊：“这次我再也不会离开啦……”

然后看到他朝着我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