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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非

2013-04-29吴卉冬

作文通讯·锦瑟 2013年8期
关键词:布告栏

吴卉冬

沈原是在那次竞选演讲上同时遇见了小柠和子初的。新生刚入院,各类社团活动纷至沓来,舍友代为接了传单,将全宿舍的同学一并报了名。于是,沈原稀里糊涂被选中,仓促地站在了五百多人的报告厅讲演台上,没有手稿,没有准备,侃侃而谈。

沈原的父亲是大学教授,母亲是外交官,在这样的家庭环境里成长起来想不优秀都难。十几岁的他曾经面对校礼堂满座的干余号入都不曾怯场,三十多分钟的演讲洋洋洒洒,台下静到无声,眼下的这个演讲就更不在话下了。不过台下斜前方跷腿而坐的女生的确有点不给面子,眉飞色舞地同周遭男女谈笑。沈原咬咬牙,头略偏右尽量避开她胸前项链灼灼的闪光。

舞台灯光打得很足,沈原感到头脑微胀,光柱里漫散着旋舞的尘埃,一轮接一轮地绕转,他隐约看见报告厅后排有位着白裙的女生正侧头迅速记下笔记。沈原停了一停,女生也搁了笔,半面脸从乌黑的发里探出来,由于相距太远,沈原根本看不清她的脸,只是忽然觉得,这个人,好熟悉。

沈原没有悬念地加入了学生会的学习部。新成员介绍会上,他远远就望见了那个“熟悉”的人,乌黑的长发,仍旧是素衣白裙直没到膝,侧了脸半倚在落地窗前,任婆娑的树影将她不染纤尘的裙染成鲜亮的绿。沈原呆立。只听得一阵金属的脆响愈来愈近,紧接着是明晃晃的鲜黄跳入眼帘,倏地伸过来一只雪白的手臂。那声音,沈原不陌生的。

“你好,认识下,宣传部庄小柠!”两串硕大的耳坠儿窸窣地附和。

沈原木然伸出手。

彼时,窗外绿光摇曳,似一杯浓酽的柠檬汁,弥散出九月的香。

学习部活动不多,况且又是新生,自然多受照顾。沈原享受着前所未有的闲适,很久没有机会可以在上完课的间隙优哉游哉推车而行了,想到几个月前还是过着那种挤在一块儿的分分秒秒,短短十数周后的每一刻竟被无限拉长,这一年的前后半段竟如此不成比例。沈原慨叹着,脚步不由自主停在一面布告栏前,准确地说,是停在那位素衣女子身后。终于,这一次的距离如此切近,近到可以听见她浅浅的呼吸。她背对他看玻璃窗里新贴的诗,竟没有察觉。

“写得很清新哪!”她被身后的声音吓了一跳,急转过身,见是他,又忙忙地垂下头。无言的时光里,两人默契地浅笑。

“你好,我叫沈原。”他看见她微仰起的脸,羞怯得始终不敢正视他的眼。

“你呢?”沈原追问一句。

女生脑袋偏转过去,将他的目光引向布告栏,透明的玻璃窗下那首清新的诗下署名——喻子初。

是她的名字,和人一样美。

沈原不知道这样算不算作交往。他很快凭借出众的能力升为学习部部长,任务多时,喻子初亦会来帮忙,她是学习部的成员。每次活动他都会刻意安排自己同子初一组,这在他人眼里不言自明的事情她竟显得浑然不觉。有那么多美丽的女子,他独独迷上了她的清纯,她的沉默安宁,她的从不染尘的裙角,她信手翻过的诗页,一切一切,都是他要的纯粹。沈原忖度她亦是动心的,而他自己,能明显感受到喜欢她的心情。

但在多数人眼里,她是尘埃一样的。很多人为沈原不平,像他这样的男子身边站着的应当是同样优秀的一个她吧,应当高挑,爱说爱笑,似小柠那样的洒脱鲜活。沈原总是不以为然,她的好儿,有他自己懂得就足够了。

他珍惜同她一道的时光。推车伴她漫步,空阔的林荫道上入影稀疏,阳光却甚充足,连茂密的叶子也难兜住,顺着光柱滑落到大地便幻化成无数的光圈,被单车无意碾过。相处久了,话渐多起来,子初同他谈及诗,清澈的瞳仁里泛起涟漪。她甚至可以将《诗经》信手拈来,成篇诵与他听,声音何其细微,恰似陌上花开。

然而有些人与事是如此易碎,仓促得等不及花开便被无情的车轮碾过,刹那间只剩下片片明晃晃的光圈,碎落无声。

新年前最后一晚,大家聚在一块儿通宵达旦狂欢。子初提前几日回了老家。沈原和几个朋友喝酒唱歌,借着酒兴一首连一首,都是当下流行的情歌。正在兴头上,有个喝得烂醉如泥的家伙一把夺过话筒,冲沈原喊:“喻……子初又不……在,你这唱给谁听呢?”烂醉的继续道,“你说哥……哥们儿我真为你抱不平。堂堂一个大才子,竞也栽在那种小……女生手上。”沈原笑而不答,这样的话他何止听过千次。

“那子初不就会写几句诗吗?这就把你小子的魂儿都勾走啦?我可是听说她从前和你沈大才子是一所高中的,都追到大学来了。你小子从实招来,追了你几年?写了几封情书?坦白从宽!”又有醉眼蒙眬的哥们儿起哄。

沈原只觉脑子里霎时空白,什么?他和她原在同一所高中?!

“刚入学就入肉你,把宿舍都打听好了,捧了宣传单亲自送上门儿,却扑了个空,平日里装个什么矜持!”

又是一浪起哄声。

沈原愤怒得一拳抡过去,大家急上来劝架,沈原早被庄小柠拉开。

后边的事情他记不清了。当晚月光很亮,凄冷如琥珀杯里烈性的白酒,晃荡出无形的锋锐,沈原被小柠一路扶着回宿舍。走到门前,他愤然甩开她搀扶的手,“砰”地关上门,倒上床,是无边的漆黑

天未醒,他的酒已醒了。打着手电翻出高中的名册,他的名字是在首页的,屹立得那么骄傲。一行行扫过去,他多么不希望看到的名字出现了,在不起眼的角落里刺得他眼睛生疼。

原来,原来并非他一厢情愿啊!沈原有种被欺骗的感觉,回想起初遇时她便在记录他的演讲,一次又一次的偶遇并非偶然,而让他欣喜了许久的同在学习部则是她费尽心思的结局。

晨曦的微亮才刚爬上床头,沈原再次陷入深深的梦境。朋友醉后的真言在他耳畔挥之不去,他仿佛望见绿光中一个独倚的身影,素白衣,素白裙,喃喃地背诵《诗经》,明眸干净得叫他不忍直视……

他失声唤,子初,子初……

沈原主动去找庄小柠,他为那晚的不礼貌道歉。

她的姿态依旧轻盈如风,原谅得松松爽爽。

“下午有课吗?一起吃顿饭,帮你想了个方式谢罪。”她抚弄耳坠装作不经意,沈原自然也不会注意到同他一样骄傲的眸子里写满的期待。

她轻快地挽住他的臂膊,他亦不恼。任小柠栗色的头发在眼前忽现忽闪,风铃样的笑声丝丝蔓延。

这一消息不胫而走。

人们总是接受他们愿意相信的。沈原与小柠,匹配的家世,又是这样两个出类拔萃的青年,般配到无可挑剔,无论放在哪儿都会被自然而然地当作一对璧人。她的美是所有人公认的,足以为他在朋友面前撑足面子。她不懂诗词,不会在他面前谈论苏轼、辛弃疾的豪放,李清照、柳永的婉约,她所精通的是哪家咖啡馆情调小资,某个名牌又出了哪些限量版……

所有人都忘记了曾经出现过的那个人,仿佛从来就不曾出现过……

真的是芥子似的,被他拂去后竟没有在他生活里留下一丝痕迹。去接小柠下课的路上途经布告栏,永远窗明几净,映着新贴出的诗。沈原脚步匆匆而过,他赶时间。

小柠正和一群朋友嬉笑怒骂缓缓走下楼,见到沈原便夸张地奔过来拥住他,小蛇一样痴缠在他怀里撒娇,身后一片炸开了锅的起哄声。

沈原闭上眼,扬起的风里有樱花的香,又是一年春来。

自那之后再见子初是在照片上。两年后沈原领小柠同赴高中同学聚会,昔日同窗围在案前对着当年的年级合影一一指认,他却在那么多人当中一眼望见了她,乌发,单薄,清瘦如刀。幽幽的眼神隔了照片的塑封望向他,似隔了千重万重的光阴。

小柠孩子气地牵扯沈原的衣角,“看,站那儿的是你吧?”他宽厚地笑笑,“是。”

照片上的他们相距很远。也曾近过的,可以感受到对方浅浅的呼吸,然而终究是分开了,重新拉回到最原始的距离,那么远,看不清容颜,看不清眼。

聚了,散了……

互相道过别,各人又回归各自的轨道。他揽了小柠的腰下楼,熟稔地穿过游廊和迷宫般的走道,两条纤长的影遁人满园弥漫的沉静光芒。他和她都不会知道,在三楼,他们刚刚道别的地方,立着一个白色的身影,黄昏的风吹起她的发,看不清表情。

临近尾声

很多年后,小柠和沈原分手。空荡的大桥上只剩夜风在穿行,谁也没流下眼泪。

谢谢你陪伴我这么久,沈原心里说。手插入口袋背过身离开,黑色风衣很快融入天地的黑暗。

他明白,小柠是个好女孩,谁也不会是谁的替代。

从Z城边缘一步步走向市中心,属于一座城市的声音逐渐从寂静中苏醒,润上灯红酒绿,哪家的音像店在放歌,旋律寂寞,林夕的词,那么哀婉,是什么触到敏感,陡然。

再见花开

他回校却意外再见了她。清风榆树下,捧了书摇曳着裙,冲他微笑。

仍似多年以前,她不改清朗。言语依旧轻,谈吐间却多了自信。如今,她已是这所名校的教师。

沈原没看清她手里捧着的书,不过下意识觉得是本诗集。那些夏日里她诵过的诗句竟然一下子字字清晰,原来,他一直都不曾忘记。

校园中的人比他们念书时多得多了,他却听不见四外的喧嚣,有的只是他俩的脚步声,缓缓,安静。这条他们走过很多次的路愈见葱茏,阳光,怕是再也挤不进。子初断断续续同他谈及许多,可谁也没提起往事。青春的岁月里无所谓对错。

不自觉间已走到路尽头,再往前就是汇文院了,拐角处有一树正盛的日本晚樱,且开且落,缤纷地在迟日里兀自飞雪,他俩一时间无言,任凭思绪追着飞花徜徉……

远处有人冲这里招手,声音迷失在风里听不真切。沈原依稀看见那男子的口型似是“子初”,正出神,身边的人早已羞涩地垂下头,新落的花瓣撒了满地满身。无须多问,沈原静静合上眼,子初,他在心底默念,多少年前,多少年前,他亦曾这样唤她。

近过,远了,再切近时岁月早已更改了容颜。

其实无关远近,他们的距离一直在那里,然而究竟是一种怎样的距离?他也说不清。

谁也说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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