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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花

2013-04-29清水空

作文通讯·锦瑟 2013年8期
关键词:秦岚格桑老师

清水空

上舞蹈课的时候,年轻的老师领着女孩进来,对秦岚介绍:“这是安落,我三年前的学生。”

安落伸手,笑容明净温柔,斑驳的阳光落入清澈的眼底,她的眼睛是温柔的琥珀色,“你好,我是安落。”

秦岚疑惑地挑了眼角,却并不去碰那只手,“我是秦岚。”

安落调皮地吐了吐舌头,不在乎地收回手,对着老师微微一笑,“我听说了,你的拉丁舞跳得很优秀。”

他哑然失笑,苦恼地去揉额头,“新同学,我就坐在你的前面,难道你从来都看不见?”

一个月前,也是这个叫安落的女孩,转到他的学校他们班,被老师安排在教室的最角落,而很不幸的,秦岚就坐在安落的前排,她却对他视而不见。

窗外的云丝轻如棉絮,排成逐层的阶梯状,眼前的安落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迷糊得令人忍俊不禁。

秦岚有些无奈地去摸鼻子,这无形中折损了一个男性虚荣的自尊。

对着把杆练习基础动作,安落的腿站成标准的九十度,手指举过头顶做芭蕾一位手势,然后毫无缓冲动作地压了下去,身体绷得直挺,小腹贴着腿根,绕成大海里扑腾的虾米,手指一直伸过脚底。

秦岚站在旁边看她轻松自如的样子,眼底飞快地掠过一道火花,安落令人惊叹的柔韧度,使他对她的舞充满了期待。

可是安落却没有跳舞,下了一字,对着镜子长久地发呆。漆红的地板光影徘徊,有风吹过窗边纯白的窗帘,飘过去的时候她看到自己怔忡的眉眼,眼神暗淡无光,她仿佛又恢复了在学校中的样子,整日埋首课桌,有时对着窗外的天光,一晃就是半日的光阴。

老师教动作的时候明显地心不在焉,时而抬头寻找镜中安落单薄的身影,沉默无言。休息的时候秦岚走过去摸了摸安落的头。她微微一笑,然后换了一个姿势,扶住把杆又一个干净利落的下腰。

头发散落的时候,秦岚清晰地看到她眼里有一逝而过的波澜,恍若有更绝望的疼痛,抵过万千身体的疲惫。

下课的时候,老师关了舞蹈房,三个人一同走,安落一直低着头,长发柔顺地盖过她的面颊,看不清楚神情。老师拍拍她的肩膀,说:“安落,这次的全国赛,我希望你能和秦岚去争取。”

秦岚的脚步顿了一下,看到安落猝然抬起的脸,有掩饰不住的惊慌,“老师,我……”

老师严肃地说:“我相信,三年前你和格桑可以得来这个荣誉,三年后也一定可以。”

“那是不一样的!”安落脱口而出,神情中有莫大的不安,可是老师更快地接上,声色俱厉:“有什么不一样的!难道少了一个格桑你就只能整日下腰劈腿,连个完整的舞步都跳不出来?你是你,他是他,今天你既然选择了重新回来就不能懦弱。安落你要记住,你的身份是一个舞者,而不是监狱里混沌的罪犯!”

如同一个结痂的伤口,经过新一番的撕扯挣扎,流出大摊黑紫的血。安落垂在身侧的手牢牢捏住衣角颤抖,“不是因为他,跟他没有关系,是我自己,是我自己没有勇气。”

老师却不给她任何退缩的机会,“那就给自己勇气,你已经浪费了三年的好时光,只有一个月的时间可以用来弥补,我信你可以,你不可以不信你自己。”

安落柔长的眼睫像振翅的蝶,“扑扑”闪烁,秦岚不忍心,笑着打断:“老师都不给我们缓冲的机会,这一个月的压力太大了,会吓坏我们。”他抓起安落的手迅速往前跑,“老师我们先走了,那些事情下次再说,你一个人回家小心点儿。”

两人一直逃到旁边的奶茶工坊,点了两杯热可可,安落的唇色因为运动红润了不少,放在膝上的手握成坚硬的拳,望向他的目光中充满了感激。

“多谢。”

第二天去上学的时候,秦岚注意到校门口停了一辆车,银色的流线型跑车,像一只蓄势待发埋伏在草丛中的豹,巨大的铁皮壳子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令人望而生畏。周围站了几个指指点点的同学,秦岚无意间看到了车尾的标志,是“莲花”。

自习的时候,老师领了一个同学进来。秦岚在全班的哗然声中抬起头,台上的少年有精致的眉眼,姣好的面容,他的衣衫解开两个扣子,露出骨瓷般细腻的肌肤和纤细的锁骨,他优雅地俯首:“我是格桑。”

窗外飘过几片花瓣,他回头看坐在身后熟睡的安落,脑中响起的却是昨天老师严厉的指责,没有了格桑你就只能下腰劈腿吗?

“格桑。”秦岚轻轻地咬了一下嘴唇,发现格桑的目光正直直越过自己,越过头顶,落在身后的某一点,然后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老师点了点教室中间一排第二桌的位置:“格桑,你坐那里。”

少年轻轻地敲了一下旁边安落的脑袋,压低声音说:“安落,醒了,你次次在我来的时候睡觉,笨蛋才会信你是真困。”

安落推开他的手,眼睛依然懒散地眯着:“格桑,别闹,我累。”

他伸手去摸她的额头,一边小声嘀咕:“撒谎,明明没有发烧,也没有生病。”

安落有气无力地靠着书本,说:“你试试一晚上不睡觉。昨天隔壁的阿姨闹了一晚上,我蒙着耳朵听歌都不及她的嗓门儿大。”她边说边揉着惺松的睡眼。台上的老师讲得声情并茂,她淡淡地瞥了一眼身边嬉皮笑脸的格桑,“校长怎么舍得放你出来了?”

少年微笑的时候让入恍惚看到了满树的凤凰花,“我在校长室磨了一星期,最后只好说我的未婚妻要跟别人跑了,他承担不起我将来孤独终老的责任,就放我出来了。”

安落愁眉苦脸地用书挡住脸,隔离视线,“你没提我吧?”

少年的眼珠咕噜一转,莞尔道:“我没提。”顿了顿又接了一句,“但是转学的只有两个人。”

安落气愤无语,良久才闷闷地挤出一句:“我以后再也不回那学校了。”

格桑得意地笑,挑起英俊的眼,“安落,你逃到哪里我都会把你找到,不管是天上地下,我都不要留你一个人。”

窗外的夜像群魔乱舞的怪,缤纷的灯光是它锐利的眼。

说完又要走,格桑却脸一红,急得没有控制音量就叫了出来:“安落你个笨蛋,你今天生理期你不知道啊!”

来自四面八方稀奇古怪的目光冻结了流动的空气,隐隐有乌鸦的叫声从头顶掠过,秦岚看着身边的女子连耳根都涂上了番茄的色泽,忍俊不禁地笑出了声,真是一对欢喜冤家。

安落显然没有这样的想法,凶神恶煞地瞪了秦岚一眼,又去踢对面的格桑,“你才笨蛋,这种事有必要在大街上让所有人都知道吗!”

格桑无辜地眨了眨眼说:“是你逼我说出来的,我让你不要去!”

安落轻描淡写道:“不过是微不足道的小事,当时学舞的时候多大的辛苦都熬过来了,难道还会怕这个?”

秦岚在一旁像是多余的摆设,被排除在这一幕戏之外,只是心中有些许动容,连这种事情都比当事人都还要清晰地记得,那是怎样的关怀!

格桑难得发了脾气:“就是因为种了病根所以不能去,你忘了那时疼得满地打滚,跑去医院挂盐水?”

她无声地笑,牙齿却上下战栗:“我没有忘,我没有忘记老师对我们的期待,我辜负了她三年,最后的半个月,绝对不能再让她失望透顶。”她看了格桑一眼,那一眼冷若冰霜,“连同你的那一份,我都要一并补回来,即便是拿走我的命,我也毫不在乎。”

狠心地,不给自己留下任何余地,格桑挑眉一笑,笑得失魂落魄,每个字,几乎都是从唇齿间生硬地挤出来:“安落,你不过是在逼我,当年你说他们逼你,这一刻你又何尝不是在强求我?”他轻声道,“你的课我帮你去上,你的舞我帮你去跳,你的比赛我帮你争取。你想要的,我统统都去做,你说……好不好?你不要不怜惜自己,你想要看到的,半个月后,我一定会让你看见。所以……不要你的命,只要……一句话就好了,我从来都没有与你抗争的勇气。你知道,在我心里,不过一场舞。可是这一场舞,要将我带离你。”

安落痴痴地盯着脚尖,听到格桑铿锵有力的字眼,字字毁灭于无形。恍惚地看到孩提时代,格桑与自己跳舞,嘴唇贴着娇嫩的耳朵:“安落,老师说,只要我们两个在一起,那一定是天下无双。”

无双的华美与荣誉,从此再也无法属于她。

少年的脚步渐行渐远,安落缓缓蹲下身来,在潮来潮往的人群中,深深地抱紧自己。原来得偿所愿,是钻心刻骨的疼痛。

头顶传来秦岚清晰分明的声音:“安落,我终于明白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秦岚说,从一开始你就没有打算重新跳舞,你不过是要推离格桑,逼他上舞台,又拿我做暧昧的挡箭牌。安落不置可否,坐在公园的长椅上,给他讲了一个故事。

三年前的市中心,有一场极端盛大的焰火晚会,据说最后的焰火会在广袤的夜空拼凑成闪烁的字幕,而字幕的内容对外保密。于是安落欢喜地穿了新衣裳,拉着格桑一同去看,他本不愿去的,因为电视新闻一定会重播,奈何她不依不饶,反复缠磨,无奈格桑只得同意,骑上车载着安落向目的地进发。她坐在后座上不断看表,急得直拍他后背。

此时车子途经一片斜坡草坪,车链突然断裂,两个人从斜坡上滚落下去,巨大的痛楚袭来。她在昏迷的前一刻看到天际骤然盛放的焰火,姹紫嫣红,美得触目惊心。

醒来后就是无边无际的噩梦。在医院里,她穿着蓝白条纹的病服,腿被纱布紧紧包裹,里面插了匪夷所思的金属。医生说,幸好手术及时,不会影响平常的生活,跳舞的话,或许就有些困难。

还有一句话,是她后来途经走廊时无意听到的——碎骨扎入了周围的神经组织,随着时间的推移,是很有可能终身瘫痪。

母亲拖着哭腔问:“没有办法医治吗?”

“治好的概率太小了……”

靠着冰冷的柱子,手边拐杖滑落,安落慢慢地瘫坐下去。格桑的病房明明不过几步距离,她却觉得是咫尺天涯。

——再也跨不过去了,这段路走到这里我已经筋疲力尽,没有勇气再走下去,那一日的焰火,最后的字幕是我心情的倾吐,可是福祸在旦夕间,有些东西永远躲不过去……

安落捂着眼,没有流泪,她说:“格桑太美好,我失去了腿从此一无所有,我不要做围困他的笼,从头到尾,不过是我犯的错,如果不去,如果不去……他在深夜来到我的病房,一直陪伴我到黎明,可是我不能说,只能假装从来不知。腿好了后我再也不肯跳舞……可是没想到,格桑也因此丢弃了所有。我知他愧疚,知他不过是因为愧疚,可是我最不要的就是施舍,最不要的就是怜悯,我想了种种法子逃脱,他的固执却像一张网,将我无情地捆锁。所以最后,我选择了转学。”

“三年来,我逃过几个地方,次次都被抓获,或许是我太不够坚定,逃不去太远的地方,也或许是我们太心有灵犀,可以轻易猜到彼此的心迹,我已经逃得疲惫不堪。前两天看到电视上的消息——国际舞蹈比赛,如果好的话,还能去法国发展,多好,多好……这几乎是为格桑量身打造,他的光辉,是谁也无法夺去的荣誉,我无论如何都要回来,回到一切开始的地方,我要把他带回属于他的舞台,格桑天生就不是隐于世的人,他理所当然应该站在镁光灯下,向全世界的人骄傲地微笑。”

“我不要他……跟我一样,付出了痛楚的代价后得到的东西,又轻易地被夺去……”

安落靠着椅背,眼里荒凉无边。

秦岚望着即将沉入夜色的城,长长地叹出一口气:“所以你拿自己,作逼他的刀刃。”他柔声道,“他会伤心的。”

“短暂的伤心,换得永久的安宁。”安落斩钉截铁地说,“眼里有星星闪烁,他会好的,即使没有我,也必定可以天下无双。”

格桑走了,走得无声无息,下午,有人取走了他的书包,老师惋惜地说:“他最近不会来上课了。”

秦岚回头,看到安落的笑,明媚而凄凉。他想,那一定是开心。

三天后,安落即将远行,她想要做的事都已经完成了,可以没有牵挂地走。

离开的那一晚,安落在昏黄的夕阳下为秦岚跳了一场孤苦的《弗朗明哥》,广场上空荡无人,她的面容胜过澄清的水波,素洁宛如枝头的玉兰。

安落是聪敏的女子,连秦岚的心意都一并了然,却为他保留了最基本的尊严,在他的话未曾出口前,就已经截断了所有退路,说:“不是你不好,是我误导了你。”

拒绝了秦岚深埋的感情,渡他前往迷途知返的彼岸。

安落选择离开温暖避风的港湾,成全了一场孤独的救赎。

秦岚最后问了一个问题:“他的比赛,难道你都不关注?”

安落只说了七个字:“我信他,天下无双。”

一个月后,已经是冬天了吧,绿林小径里很少有嬉闹的人,大家都在忙碌地准备着期末考。

而格桑,意外地打破冰封的沉寂,出现在教室里,怒气冲冲地责问:“她去了哪里?”

秦岚缓缓道:“你不是走了吗?”

老师说:“那一场舞,震惊四座,跟安落离开时一样,他没有要求任何舞伴,从头到尾都是一个人的风采。”

秦岚想,格桑不过是在告诉安落,即使没有她,也不会有任何人可以顶替她的位置。

此刻,格桑的脸色都失去了血气。清寒的天,他只穿了单薄不过的衬衣,闻言连上课都不管了,风度尽失地踢倒了一边的椅子,喊着:“我离开,我为什么要离开?我只是去美国为她找可以动手术的医生,她的脚会好的,是她不给自己希望,自己对自己绝望!又丢下我,总是丢下我,这个没心没肺的女人,我那么努力……那么努力……”

隐隐有了哭腔,那么喜形不怒于色的人,难过得就要哭出来。

秦岚听到格桑离开的原因,微微一怔,这样的两人,恐怕是谁也无法将他们分开的。

“安落说,要像三毛,走遍这天涯海角。我想你一定猜得到她会去哪里,现在去追,或许还来得及。”

门被“砰”的一声关上,窗帘空空地扬起来,似乎谁都不曾来过。

风吹落了讲台上的一大沓纸,纷纷扬扬地飘过空中,慢慢落下来,秦岚望向窗外一碧万顷的天空,无声地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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