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金钱的作家
2013-04-29远人
远人
在我阅读早期,巴尔扎克有着无与伦比的吸引力。在人民文学出版社从1984年至1998年陆续出版三十卷本的《巴尔扎克全集》时,我几乎见一本买一本,买一本读一本。被巴尔扎克吸引,最初是热爱傅雷的译文;当进入巴尔扎克的世界后,又不知不觉,被他汪洋恣肆的创造力所震骇,同时也着迷他笔下数千个人物的交叉出场。时至今日,他笔下的拉斯蒂涅、伏脱冷、拉法埃尔、赛查·皮罗托、欧也妮·葛朗台、毕安训、纽沁根等等人物都栩栩如生地活跃在我脑中。
对作品的热爱必然导致对作者本人的关注。巴尔扎克辛酸与奋斗的一生在我心中留下了一个伟大作家的形象。奇怪的是,不少人诟病巴尔扎克对功名的追逐和对财富不加掩饰的渴求,但又有谁愿意始终陷在穷困中进行默默无闻的精神铺展?渴望功名与财富本就是人性的体现,更何况,巴尔扎克所受到的贫穷逼迫实在非常人所能忍受,甚至当他创作出《驴皮记》、《高老头》等一系列长篇而名扬全欧之际,也没有摆脱债务的追踪和高利贷者的冷酷盘剥。无数次的创业失败使他比同时代任何作家都更清楚地看到金钱的威力和重要。因此,他几乎是不由自主地在近百部小说组成的《人间喜剧》中发泄着对金钱的痛恨和诅咒。可以说,撬动《人间喜剧》的杠杆便是“金钱”二字——不仅是作者个人对金钱的深刻体会,也是他笔下人物对金钱的绝对认识。这种生活与创作的相辅相成,为巴尔扎克赢得了伟大现实主义作家的盛誉。对当时的我来说,小说的重要功能也似乎就是将个人的经历与渴欲铺展在成千上万页的字里行间。
也就在我疯狂阅读巴尔扎克之际,一个朋友毫无理由地将一本叫《罪与罚》的小说塞到我手上。我记得那是1989年秋天。我第一次读完了那个作者名字念起来还有点拗口的小说。小说没有前言后记(我当时读的是上海译文出版社1985年8月印刷的岳麟译本,它取消了该译本1979年第一次印刷时的译者序言),因此。我对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一切都处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境地。但小说很吸引人,特别是当主人公拉斯柯尔尼科夫杀人后几乎将被马上发现的戏剧性场景,充满让人屏息凝神的冲突张力。但我当时太小了,除了被小说的故事吸引外,还读不懂小说所真正要表达或蕴涵的内在意图。小说读完后,我把书还了,仍然继续读巴尔扎克。但我心中留下了一个印象,那就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笔下人物和巴尔扎克的笔下人物有很一致的地方——那些虚构的人物都在贫穷中挣扎。
但陀思妥耶夫斯基没有写到金钱。
至少,对金钱的态度没有成为他写作的重心。
全面阅读陀思妥耶夫斯基是从1993年开始。同样是人民文学出版社,在那年一次性重版了九种十二卷本的《陀思妥耶夫斯基选集》。有点意外的是,三十卷本的《巴尔扎克全集》只收录巴尔扎克的文学作品,卷数少得多的《陀思妥耶夫斯基选集》中却包含了一本《书信选》。现在想来,巴尔扎克的全集不收书信确有道理,因为在巴尔扎克的书信中,除了给众多女性的情书和给出版商及同行的自我褒扬文字之外,不外乎也就是对金钱的痛恨和渴求了。这些内容都在他小说中得到没有任何分别的体现。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书信却和他的作品很不一样。
就阅读来说,一个作家愈是伟大,他的书信就愈是充满我们不能忽略的思想自传。这点我们可以从兰波、济慈、叶芝、里尔克甚至尼采等诗人/哲人的书信中得到佐证。但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书信中。我意外而又吃惊地看到该书从头带尾所布满的对金钱的需要。“……我现在囊空如洗……看在天使的份上,请汇款三十五卢布……”“……我现在像空气一样需要钱……不要不管我。我要讲的就是这些!还有债务,对它又有什么法子呢?”“……你是我的哥哥并爱我。我需要一些钱,我要生活下去……”“……我知道自己,我又将陷入痛苦和不幸。需要钱啊——这是最重要的……”“……我是一个穷作家,如果有谁要我的作品,那么他应该预支我的生活费用。我自己也诅咒这种办法。但已经这样做了,而且看来也永远摆脱不了……”。
这些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金钱渴欲充满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生活。众所周知、同时也更为要命的是,这个没有钱的穷作家沉溺于赌博长达整整十年。
“……我急于尽快地、拼命地尽可能多赢一些,想在一天之内达到目的。于是我就沉不住气了,激动起来,常常冒险、恼怒,毫无盘算便下赌注,结果输得精光……”正是这个“输得精光”,将陀思妥耶夫斯基逼人更为窘迫的境地,乃至他在给妻子的信中也充满了绝望与哀号,“安尼娅,最后一次救救我吧,给我寄三十个银马克……”这些触目惊心的话即使在今天来读,也能让人感受到写下这些信件时的陀思妥耶夫斯基是如何在金钱面前苦苦挣扎。甚至,他挣扎的力度远远大过于巴尔扎克。因为后者总是有为其当情人的贵妇提供躲避债务的住处和生活。尽管巴尔扎克发誓——事实上也是——要像“牛一样工作”,以便还清每一文欠债,但他很少像陀思妥耶夫斯基那样被金钱逼到“我可以跪在你的脚下,吻你的脚”的地步。
更让人诧异的是,陀恩妥耶夫斯基的处女作《穷人》于1846年出版后,就已然一鸣惊人地在文坛占据了一席之地。他未来的唯一文坛对手托尔斯泰要在六年后才发表处女作《我童年的故事》
(后更名为《童年》),但托尔斯泰的处女作一经问世,便一路势如破竹,毫无阻碍地抵及名利双收的文坛顶峰。陀思妥耶夫斯基远没这样的幸运,他成名虽早,但不久后的流放和苦役之灾却延续了差不多整整十年。尽管出狱后的作家很快就以新的作品重新赢得属己的文坛地位,但写作的稿费之低,还是忍不住让陀恩妥耶夫斯基不无怨气地在书信中直接发泄,“……冈察洛夫的一部长篇小说(我认为很差的小说)稿费有七千卢布;卡特科夫亲自付给屠格涅夫《贵族之家》(我总算读完了。非常之好)的稿费四千卢布,即四百卢布一个印张,而我只要求他给我一百卢布·个印张……为什么我这个穷作家只能拿一百卢布一个印张,而拥有二千农奴的屠格涅夫则得到四百卢布呢?”但不管陀思妥耶夫斯基有多么大的怨气,这种状态却一直持续着,哪怕在写下这段文字十年之后的1868年,他发表蜚声世界文坛的长篇小说《白痴》,其厚度是《贵族之家》的四倍,但所能指望的稿费也不过五千卢布。虽然在这之前,《罪与罚》的巨大成功为发表它的《俄国导报》带来了五百名新增订户,但也没有使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稿费得到相应提高。而那些作品质量和作者声望都远逊于他的作家——譬如皮谢姆斯基,很早就能拿到二百或二百五十卢布一个印张的稿费。对陀思妥耶夫斯基来说,能有这样的稿费“就可以生活了,并且可以不慌不忙地工作”。但终其一生,陀思妥耶夫斯基也没有能做到这点。不论他达到什么样的声望,甚至在他声名终达显赫的晚年,关于金钱,仍然只能苦涩地告诉妻子,“我们暂时只能一个戈比一个戈比地积蓄,以后能否一个卢布一个卢布地积蓄呢?”。这句话写于1876年,距他发表《穷人》恰好三十年。换言之,陀思妥耶夫斯基在文坛不折不扣地奋斗了三十年之后,仍然一贫如洗。比较巴尔扎克,他更有理由对金钱感到憎恶和渴求。如果他在作品中同样去发泄这种情感,就其艺术才力而言,无疑将比肩甚至超过巴尔扎克所达到的高度,但陀思妥耶夫斯基始终没有这样去做。即使写到金钱,陀思妥耶夫斯基也始终没有使用巴尔扎克那样无法按捺的控诉笔调。
为什么?
围绕陀思妥耶夫斯基,我们能看到一个耐人寻味的现象,那就是在与他同时代的法国作家中,陀思妥耶夫斯基只对乔治·桑和雨果保持了心悦诚服的终生敬意。前者的创作手法和无宗教信仰的主题在他最后一部巨著《卡拉马佐夫兄弟》中得到了深度发掘,而对后者作品的阅读则维持到晚年;甚至,在他创作《白痴》的成熟期岁月,也因为感到雨果《悲惨世界》的主人公冉阿让是一个“有力的尝试”,“而在我的长篇小说中诸如此类的东西完全没有。因此我非常担心它会彻底失败……”但令人很堪玩味的是,在陀思妥耶夫斯基进行《穷人》写作之前,流露的却是对巴尔扎克的由衷赞叹,“巴尔扎克真伟大!他的人物是宇宙智慧的杰作!不是时代精神,而是几十个世纪经过自己的奋斗在一个人的心中造就这样的结局……”正是对巴尔扎克的钦服,陀思妥耶夫斯基在跨入文坛之前,首先给读者奉献的是对巴尔扎克的作品译介。首部《欧也妮·葛朗台》的俄译本在他手上完成并发表。半年之后,他创作的《穷人》即将脱稿,在给哥哥的信中,未来的文坛巨擘忍不住很兴奋地强调,“我有一个指望。篇幅与《欧也妮·葛朗台》相仿的一部长篇小说即将完成……”
问题来了,陀思妥耶夫斯基对自己早年称颂的巴尔扎克为什么在后来再也没有提及?或者说,在巴尔扎克数量惊人的小说作品中,陀思妥耶夫斯基为什么单单会选择《欧也妮·葛朗台》来翻译?
在我国乃至西方,不少评论家都在阐述,巴尔扎克的这部小说之所以不朽,就在于他塑造了吝啬鬼葛朗台这一具有时代烙印的人物形象。不能否认,这个评论的确切中肯綮,但过分将目光集中在葛朗台的形象之上。无疑将遮蔽掉这部小说蕴涵的另外一个非凡主题。这个主题易遭忽略,但又绝不应被我们顺评论之言而忽略。事实上,巴尔扎克的这部著作题目已经在告诉我们。他要写的真正主角是葛朗台之女欧也妮。那么,欧也妮代表着什么?或者说,欧也妮的不朽在什么地方?应该说,依附在欧也妮身上的,或者说最让读者难以释怀的,便是欧也妮因苦难而生光彩、因朴素而成其伟大的牺牲之爱。不仅在全部的《人间喜剧》当中,即使在真实的生活当中。欧也妮所代表的牺牲之爱也稀有难寻;更耐人寻味的是,在《人间喜剧》的几乎每部小说卷首,都冠有巴尔扎克给某人的献辞。受到题献之人均有明确身份,唯一只有猜测性考察而始终无法在一百多年来得到确证的便是《欧也妮·葛朗台》的受献之人“马利亚”。
马利亚究竟是谁?
很容易让人联想到的是,耶稣的母亲便是玛利亚。可以说,这个无玷而孕的圣母,其光彩在《圣经》中散发得格外夺目。如果我们大胆猜测,是否可以这样认为,在巴尔扎克心中和笔下,他渴望进行一个“有力的尝试”——让圣经之爱在人间得到照耀?作为清醒的现实主义者。巴尔扎克极少在作品中涉及宗教。但他创造的欧也妮和《无神论者望弥撒》中的挑水夫布尔雅,却构成他笔下极具献身与爱的宗教性人物。欧也妮为温柔之爱和祝福之爱付出一生,唯一得到的却是抛弃和遗忘。在十九世纪的全部小说中,没有哪部宣称主题是爱情的小说可以和《欧也妮·葛朗台》相提并论,就因为在全部十九世纪的爱情小说中,没有哪个女性能让我们联想到被爱与苦难围裹的圣母玛利亚——除了欧也妮。
对一代代读者来说,震撼人心的欧也妮之爱和圣母之爱有什么差别?巴尔扎克将小说题献给“马利亚”,蕴涵的是不是这样一个隐喻?
本栏目责任编辑:聂作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