澳门书
2013-04-29谢伦
谢伦
一
出拱北海关时,尽管我思想上是有准备的,可心里还是咯咚了一下,有些疑惑:不过一步之外,这就是澳门了?记起1996年夏我初到香港,过了罗湖桥,也是站在那里,晕晕乎乎像个没睡醒的人,看看白云蓝天。看看脚下的土地,天是一样的蓝,地块也是连在一起的,可理智告诉我,我已经踏上了他乡之路。1997年香港回归了,稍后澳门也回归了,模糊的身份终于得到确认。但由于关口依然在那儿,由于来去的种种限制,更由于港澳长期的被殖民的文化差异、异国风情。这种他国他乡的茫然感觉依然让人神思恍惚。
几百年的时光流淌,几百年的音信两隔。沧海浩渺潮起潮落,这些许的恍惚也是在所难免吧!毕竟经历了一段山长水阔的日子,历史在这里拐了弯,错了位,四季轮回,门里门外,陡然面对,思绪一时还无从接延。然而,很快,当你从鳞次栉比的现代高楼之间走过,从流光溢彩眼花缭乱的市面上走过,从一个比一个豪华的酒店、令你心旗摇荡蠢蠢欲动的赌场里走过,走进了澳门老街,走进了老街里的食肆小店,小店里的粤式莲花糕、三色凤凰卷、杏仁饼,猪肠粉、花生糖、百草凉茶,走进了和你声息相通的乡音俚俗,走进了迎面而来的似曾相识的黑头发黄皮肤的微笑时,时而的“恍惚”也就落到了实处:这里分明还是炎黄子孙的家园,分明还是同宗同祖的血脉,无论离去与归返,故乡永远是中国!
回归后十多年来的澳门。这个不足28平方公里的小岛,竟然成了无数人平生的一个向往。本地居民只有47万,可每天有数万的世界各地的观光客潮水一样涌进涌出,这是什么样的魅力?若仅仅说她具有迷人的欧陆风情,或者一个简单的“东方的蒙蒂卡罗”怕是不足的。这恐怕要越过那高巍逼人的繁华,越过彻夜的骰声灯影,从她质朴迷人的城市文明和深厚的文化积淀里面去探究,去寻找答案。
二
任何一种文明的形成、演进,都有她特殊的曲线和历程,就像一棵小苗,非经无数的风折雨摧而不能成为参天大树。澳门当然也是一样。小小的澳门,孤悬海外,天涯海角,生来孤独。在历朝历代的帝王眼里,那不过是南海边上的一块瘴疬蛮荒的化外之地,是一贯“逐客无消息”的天朝发配罪人的地方。1553年,紫禁城内,暮霭沉沉,歌舞正酣,嘉靖皇帝沉浸其中,无暇顾念那万里之外的弹丸之地,葡人借故上岛,并进而得寸进尺。以至于明目张胆地在岛上“筑室建城,雄踞海畔,若一国然。”从此开始了澳门长达400余年被占据被殖民的历史。
一种文明对另一种文明的侵蚀、渗透,甚至替代,往往要借助一个小小的事件来做引子令地火喷发,看似偶然,实则必然。16世纪中叶的欧洲诸国,科技先进,经济发展迅速,他们利用手中的坚船利炮,纷纷到海外拓展他们的殖民地。在这一群又一群由冒险家组成的殖民大军中,葡萄牙人的力量无疑是最强盛、也是走在最前面的,因为整个16世纪,就是葡萄牙人称霸海上的世纪。当他们由大西洋绕过了非洲好望角,经印度洋万里踏浪来到澳门,登上了澳门岛,走进了妈阁庙,他们惊讶地发现,这里原来就是他们梦寐以求的,苦苦要寻找的神秘而美丽的东方、富饶的东方!那时候的中国人,大概谁都没有料到,中国的南大门,会从这座并不算高耸的小山上打开。两大文明不期而遇,妈阁庙也从此作为一个标志。成为了中国近代与西方反复碰撞、交叉、较量的起点。那一天,我们一行漫步在妈阁庙前,导游伸手指向山脚下的一处海边说,那几个“红毛鬼”(广东、澳门一带对葡国人的别称),当年就是打那里爬上来的。接着导游又说,我为什么没说他们从那里登上来,走上来,而要说是爬上来的呢?因为在中国传统文化里,鬼分为山鬼和水鬼,红毛蓝眼的洋人走水路,自然是水鬼啦,而水鬼上岸呢,自然就只能是四脚爬的了嘛!说完我们都会心地哈哈一笑。然而,随着这笑声,我的思绪,却已飘过了眼前的妈阁庙、妈阁山,飘过了大海茫茫跑得很远很远了。远在新石器时代,这里已经有了我们祖先活动的遗迹,13世纪的南宋时期。就形成了居住族群,就有了望厦、濠镜、莲花、竹仔等定居的村落相继出现,有了类似妈祖那样的令海涛平静、保护渔民生命的美丽传说。可是,竟然,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葡国人却说是他们发现了“MACAU”(澳门)!欧洲白人侵占澳洲,压榨、驱赶土著,以客为主,建家立国,反而说是他们发现了澳洲,开发了澳洲。被世人公认的达尔文的“进化论”,其中心思想也无非是“物竞天择,适者生存”。文明的演进,同样包含着天然的强盗逻辑。
在人类发展的历史上,先进强加于落后的种种不公、屈辱,其例子数不胜数。虽然手段各不相同,但“强盗”的本质却是一样的,那就是聚敛财富。没办法,事物发展的规律所在:“落后就要挨打!”现已成为景点的大三巴、大炮台,在我眼中就是最具代表性的两处以强凌弱的历史证物:一个是仁爱,一个是镇压。颇具讽刺意味的是。“上帝的仁爱”与“血腥的镇压”竟然是紧紧相邻的前跟后随,竟然同在一座叫柿山的山上握手言欢。柿山是澳门最高的山,站在柿山之巅可俯瞰澳门全境。葡萄牙人在山顶上设炮台,在山坡下建教堂,就是告诉你,“仁爱”不成,兵戎相见。也有人说,那大炮是用来对付荷兰人的。仅仅是为了对付荷兰人吗?为中国人抵抗外夷?“若一国然”又是怎么回事?
如此说来,160年前,澳督亚马勒被愤怒的备受欺压的澳门华人所杀,亦在情理之中。
洋枪洋炮取胜扁担锄头是必然的。然而入踞澳门的殖民者,他们深知,要想站稳脚跟,从根本上征服澳门,光靠枪炮也是不能彻底地解决问题的。要让澳门华人完全接纳他们,并进入到华人的内心,必须要获得华人对他们精神上的认同,也就是要对西来文明化有形对抗为无形融入。只有这样,才能方便他们毫无阻碍地、如鱼得水地实现他们在澳门,并通过澳门对东南亚、对中国大陆的贸易垄断。中国人拜的是佛祖,西洋人信的是上帝。葡萄牙国王最终选择的是宗教。于是,1556年,第一座教堂既圣保禄大教堂就建立起来了,随之是第二座、第三座、第四座……一个弹丸的澳门,在葡人统治的数百年间,仅大小教堂,居然就建了20多座,比其本土的庵堂庙宇还要多,而且还要壮观、巍峨得多。毫无疑问,非暴力的宗教文化的力量是巨大的,东方与西方,佛祖与上帝都有着共通的话题。更别说这些西来的传教士们如沙勿略、利玛窦、汤若望、徐日升、金尼阁、戴德生等等。他们为了传教,研习东方文化卧薪尝胆水滴石穿,其准备达数年之久,不仅熟悉中国传统的习俗礼仪,还个个都是术有专攻的饱学之士,他们本身就成了东西方文化的融汇者、承载者。因为熟悉,所以尊重;有了尊重,自然畅达。在中国传统文化的大前提下传播西方的宗教哲学、科学技术,自然就获得了黎民百姓乃至达官贵胄的认可和青睐。徐光启曾盛赞利玛窦:“其学甚博,其识甚精,其心甚直”。是他们把西方的数学、光学、几何、天文、历法、测量、西医西药学等科学的理性注入到了炎黄感性的玄学之中,极大地丰富充实了中华传统文化,从而改变了明清之际我国高层知识界的清谈之风,使学以致用,蔚成风气。
从个人情感上讲,我以为,单就传教士为了宣扬西方科学的那种兢兢业业的忘我的献身精神,应当给予充分敬重和感谢!据说马礼逊初到澳门时,租住的是一间破旧的地下室,戴德生则在东望洋山下搭建茅屋栖身多年,还有些传教士长年居无定所,餐风宿露……但数十年如一日,他们从来没有停止过诉说和聆听。正是因为他们,古老的中华文明才开始了接触、接受西方文明,才有了后来的儒家文化,和基督文化的共生共荣,使澳门在中国进入近、现代文明的过程中,扮演了不可替代的角色。我是来到澳门之后,才由一本资料上了解到,澳门曾经创造了诸多的中国第一:第一座西式医院,第一个印刷厂,第一所西式大学,第一所消防局,第一座歌剧院,第一个邮电所……以及由传教士马礼逊在澳门编出的第一部《华英字典》,也同样是马礼逊在澳门创办了第一份中文月刊,开办了第一所“英华书院”;还是马礼逊,第一个把《圣经》译成中文。这让我很是吃惊和震撼!如今。马礼逊就躺在与白鸽巢公园一墙之隔的基督教坟场里,他的妻子玛丽和他的儿子也躺在那里,以及居澳20多年、著名的英籍画家钱纳利也躺在了那里,还有富商都爹利、丘吉尔祖先等等。不过在那个坟场安息的魂魄还是以传教士们居多,其坟墓有几十多座,这些远离自己祖国的马礼逊们,无疑也是一个一个的漂泊者,在东西方文明的冲撞中,以传教士的身份,有意无意,对澳门、对整个中华文明的进步都起到了不可或缺的积极作用。而作为个体的生命,他们则把自己的全部情感和爱都融进了这块热土。戴德生说:“假若我有千条生命,我绝不会留下一条而不献给中国……”他们如此热爱澳门,并且永远地留在了澳门。
三
记得钱纳利的墓碑上雕刻有四个字:“融合共处。”一个文化使者,我不知道这是他临终前的遗嘱,还是后人按照自己对他平生的理解给添加上去的。但我完全可以相信,这是钱纳利在澳门生活的几十年里,对澳门人文最深切、也是最恰当的总结。
由此,我想到了澳门多元化的文化内涵。
漫步澳门街头,我感到的不是它的现代化、国际化,反倒觉得它好像是不知魏晋的世外桃源。那么多的人,黄人、白人、黑人、不白不黑的人。不同语言,不同肤色,都那么的慢悠悠,气定神闲采菊东篱,走在大街小巷,就像是在自家的后花园里散步。在这个全世界都在争先恐后疲于奔命的年代,而澳门,却依然不失只有在山野村庄里才有的那种从容和自在。人人都是这里的主人,这里的土壤。厚待着每一个生命。自然的土壤和文化的土壤,让澳门成为了名副其实的国际家园。我参加过不少有关于城市多元化文化的讲座、研讨会,“多元化”被当作了时髦标签到处张贴。但澳门的“多元化”不是标签,澳门的“多元化”是经过了数百年中西文化的磨擦、渗透、滋养,是骨子里的多元化。因而你在澳门旅游,时时处处都能感受到她物化了的“多元”情态。就拿澳门的标志大三巴来说,这座原名叫远东圣保禄的大教堂(三巴为中文音译),是典型的巴洛克建筑。虽然一百多年前已被大火烧毁,只落下一个孤零零牌坊似的斑驳前壁,但你若是个细心人,依然不难发现,牌坊上的那些精美雕刻,不光有希腊的廊柱,欧式的帆船、怪兽、圣母、骷髅、天使……也有日本的菊花,中国的舞狮、牡丹、腾龙和祥云;除此之外,在牌坊上面的拉丁文里,冷不丁还会蹦出像“圣母踏龙头”,“鬼是诱人为恶,念死者无为罪”等这样的中文诫语。开始你或许觉得奇怪,一个被视为“立体圣经”的洋教堂,怎么参杂如此众多的东方元素?可是,当你在疑惑之中,无意间停下了游走的脚步,慢慢把眼光收回来,收回到内心,用心去格物、领悟,凭记忆去追索澳门的历史时,便知道了这座昔日的洋教堂,原来是由西方人与中国人、日本人合作的产物,你也就释然了,豁然开朗了:人是文化的载体,不同人种不同内涵的文化在这里移花接木,混杂交融。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就像土生葡人一样,也自然就有了一张高鼻深目夹杂着黑头发黄皮肤的混血面孔,也自然就有了欧陆文明与东方哲学在同一块大牌坊上的不同而和,交相辉映,折射出独特的光芒。而它的生命力,又恰巧因其混血,虽历尽沧桑,依然枝繁叶茂,永世不衰。
读懂了大三巴,也就基本上读懂了澳门。再看到本来属于欧式风格的民政总署大楼,它那前前后后的墙壁上,贴着的居然是中国的青花瓷;看到博物馆里产自葡萄牙的瓷盘上,画的却是中国的古代仕女和花鸟;看到《盛世危言》一书的诞生地、一列两层的青砖黑瓦的郑家大屋杂处于一组葡式的建筑之中,就不再有突兀之感了。因为这时你不仅仅看到了澳门的形。也看到了澳门的魂:不管你是哪里人,不管你是什么身份,什么背景,尊崇的是什么文化,都可以在这里获得包容。受到尊重,找到适合自己的天地和舞台,并图谋发展。澳门就是大海。它有海纳百川的博大胸怀。想一想,如今群族之间最难相容的是什么呢?莫过于因不同文明所带来的不同信仰吧。那么你看,在妈阁庙的旁边,高耸着圣老楞佐大教堂;与关帝庙、哪吒庙比邻而居的,是著名的大三巴:白鸽巢公园上面是香火旺盛的药王庙、土地庙,庙下边却矗立着韩国神父金大建的塑像……这样的例子在澳门比比皆是,举不胜举,猛然的你会感到不合拍,不搭调,但教堂仍旧是教堂,庙宇仍旧是庙宇,各自存在各不相干各行其道。天主教、基督教、佛教、道教、伊斯兰教、印度教,乃至一些流传不广的小教派,在澳门都拥有各自的信徒和群体。他们的教义不同、主张各异,但是,不同、各异,却都能够晨钟暮鼓安然相处。这就是澳门!据说还有更别致更有趣的。是圣母玛利亚圣像出游,大可以和妈祖诞、关帝诞同日、同时举行而井水不犯河水。在当今的世界上,哪里还可以找出有如此独特景观的第二城?和澳门一样的宗教重叠区,或异族混居区不在少数,但往往都成为了文化冲突的危险地带,成为了火药桶,中东耶路撒冷的连年战火,已赫然烧过了天边去。相比之下,澳门的安宁与祥和,是随时都可以坐在哪个临街的窗前,来一杯咖啡,抑或绿茶来细细品味,品味生活,也品味城市。有一位作家说,一座城市能示人的一面永远只有三分,另外七分是品味。我深以为然。他说澳门这个城市和这个城市的人在精神气质上都达到了几近完美的和谐统一,我也有这种强烈的感觉。因为多元而和谐,唯有兼容才统一,这正是澳门历久的城市底蕴之所在,也是澳门的大智大慧之所在。
导游告诉我们,在宗教信仰上,澳门人已经没有那么严格的界限了,或者说界限已经非常模糊了,经常有人刚刚在教堂拜了耶稣,马上又会进寺庙里给妈祖进香,都是不奇怪的。甚至还有你信了我的教,我也信你的教,教会亦不干预。多敬几个神有什么不好呢?礼多神不怪嘛!投桃报李,你宽容人家也宽容,这有多好!
宗教可以互包互容,风俗礼仪亦可中西合璧。曾坤先生是人民日报驻澳记者,居澳门多年,他说澳门年轻人结婚,经常是内着传统旗袍,外披西式婚纱,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合适。连市府主持的机场落成剪彩,新机开光,也是既有神父的祝圣,又有佛教大师的诵经……多元是世界的本色,和而不同乃天地法则。管子云:“五音不同声而能调,五味不同物而能和。”罗素说,“参差多态乃是幸福的本源。”在澳门,没有非白即黑的极端,没有你死我活的唯我独尊,它和谐宁静的社会环境,为“参差多态”、“不同而和”的哲学理念提供了滋生根植的土壤,使得来此的华洋居民都可以心有所归,业有所成:不同文明之间的相互默认,求同存异,互让互谅,又使得澳门少了胁迫,多了善待,在保持自身文化发展脉络的同时,养成了共融并包的开放的文化性格。社会学家费孝通先生在他80寿辰聚会上,针对处理不同的文化关系,讲过一句著名的十六字箴言:“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与共,天下大同。”“各美其美”,“天下大同”,乃圣人孔子的理想,也是孙中山先生一生的追求。以澳门现在的文化多元,文明多样,纷繁而又融合如一的社会形态和人文形态,应该说,已几近达到了这个至上的境界。如果有人要问。对于今天人类文明前途和人类生存,澳门独特的文化价值在哪里?我以为,就在这里;若要问澳门这个弹丸之地,何以如此稳定和繁荣,何以能够长久不衰地吸引四海目光,其奥妙、魅力又在哪里?我同样认为,还是在这里。
本小辑责任编辑:张即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