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澳门，想到诸葛亮和白居易

张晓林

朋友一家来香港旅游，其间，我用了一天，带他们去临近的澳门看看。

“两个城市不一样？”朋友問。

“有不一样的地方，虽然都是中国的特别行政区。”我说。

“是指澳门有华人世界特有的娱乐环境？”

“不全部是指这个，我想指的是，澳门这个城市内部，有一种特有的，令人惊奇的‘反差！这是我多次去澳门的一种特别的感觉。”

“反差？”

“对，反差。去体会一下这个‘反差吧。既有古朴沉静、庄肃谦卑。也有喧闹繁华、纸醉金迷，总之是一种强烈的人性冲击。”

“哦？”

于是，我带着习惯的感觉，朋友则带着悬念，我们一起出发了——

我有信心，能再次找到那种习惯感觉。

这不……

进了澳门，出了码头，上了的士。司机問去哪儿？我说，快要吃午饭了，先请载我们去凼仔旧城区，去那家叫“小飞象”的葡国餐厅。

司机笑了。那是一种淡淡的笑——

“你笑什么？”

“你们也知道小飞象？那可算是了解我们澳门的。因为这是一间去了还想去的葡国餐厅。”

“的确如此，真是去了还想去。”我回应说。

“如果我说得不错，你们可能主要不是来游乐场玩的。一般，只唯一想进赌场的人，是来取乐，你们要先去凼仔小飞象的，恐怕就是来取闲的。”

“取闲”？司机很有哲理性的话，说得我也笑了。

“是啊，‘乐是好取的，‘闲是难得的，特别是闲心。”司机又露出了那淡淡的笑。

都是读书人，朋友听了这话后也笑了——因为这不是禅悟得道的大师讲的，这是澳门的的士司机说的。

我不敢問，司机是不是也是读书人；但我感到，他是一个心静如水的人，只有进入心净心静的心境，才有这淡定的笑，才有这哲理的话。

似乎是上天安排的，一进澳门，刚离开码头。才十分钟，我们就在司机这淡淡的笑中，进入了某种境界。其实，这就是我所体会的“反差”。这次，带朋友来，我可是有意识地在体会；你看，才十分钟就有了体会，就进入了境界。

反光后视镜里，反射出司机淡淡的笑，始终如是，一路到小飞象。

能始终在脸上，保留着一种淡定的微笑，这真是一种修养。

下车时，我为从司机哲理性讲话中所得的精神享受，而开心地多付了他二十元钱车资，司机看了我一眼，笑了，接着，退回了这二十元钱，“先生，谢谢。但不想多收这二十元钱。”我，脸红了，似乎感到自己的做法不妥。是不是有一些对别人精神上的不平等？最后，我收回了多付的钱。

下车后，我还一直注视着黑色的士远去的影子……的士司机不是游乐场老板，是澳门的一般居民。

一般澳门人从表象看，似乎并非大富大贵，但从内里观，那么淡定，那么从容，又似乎一个个都得道成仙了。我有所“悟”：是心净心静，筑就了他们心理强大的基石，承载着做人的德行。

悠忽间，我想起了诸葛亮在五十四岁时给他八岁的儿子写的《戒子书》。诸葛亮在《戒子书》中，对儿子为文做事做人提了这样的要求：“非淡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澳门人的仙道之态，致远之态，一定与他们心内的宁静有关吧。他们最大的本领就是能做到：在那么多游乐场所包围的城市环境中，还能腾出心灵的空间，让宁静驻在其中。这也许是澳门人掌握的那隐藏不为宣扬的能够成为仙人的秘密锁匙。

人说好戏百看不厌，其实好餐厅也是多去不厌。我不是第一次来小飞象餐厅了。以地球上最巨型动物命名的“小飞象”餐厅，上一次来过，有好印象，所以这一次陪朋友再抵澳门，又一次选择了这一家餐厅。这家餐厅，在香港并无分店。餐厅隔壁有一图书馆，似乎增加了一些儒雅味。

进了小飞象，上楼一看，只见熙熙攘攘，非常热闹。这家店铺还在醒目处特别标记“未在任何地区设有分店”，表示其它地方如果有小飞象葡国菜就是假货啰。经理亲自上前問候带位。可惜我们被告知餐厅满座，要等5分钟左右。生意那么好，想必有它的独特之处，那就等吧。一位的士司机给了我们好心境，我们一行人心情很好，等一等无所谓，这场面应该值得等！其实，刚过了约4分钟，经理就引领我们入座了。5个人安排了一张7人桌，叫18号台。好意头，而且挺舒适的。

小飞象葡国餐厅的墙壁上贴满了白底蓝纹的葡式磁砖。室内装潢以葡国风味的色调与简单摆饰为主，地上是素面的一格格方砖地板。

服务人员身上也有那种娴静、温润却难掩其内敛的高贵。

家人拿过餐牌，仔细地翻看着，准备点菜，有位女服务人员则立于一旁微笑地等待着。

朋友突然問那位服务人员：“你们平时去不去赌场？”我相信这不是朋友在作社会调查，而是下意识的带有好奇的询問。

“不会去。”那位女服务人员优雅地摇摇头，对朋友说。

“一次都不去？”

“至少，我一次都未进去过。呵呵，不去赌场也不会死……”她一边笑着，一边继续轻轻地说：“你们知道吗，澳门政府对政府公务员赌博有着明文的法律限制，规范公职人员禁止进入幸运博彩场所，除了每年春节初一到初三这三天的公众假期外，其余时间公务员通常不准进入赌场赌博。你们知道吗，公务员涉赌行为查处极为严厉，公务员一旦被发现出没赌场一律开除，将永不录用。其实，即使新年有三日可进博彩娱乐场的规定，但公务员在这期间入赌场博彩的人好像也不是很多。澳门人有怕因赌博而被传播恶名，因此有不参赌的普遍社会心理。喔……不过，我不是公务员哦。”

我知道，澳门当地很多人是不进游乐场的，游乐场里好像也不用自己城市的澳门葡币。不是公务员，当然，也不受规管；但，不是公务员，照样不进赌场，这，就真的令人感而慨之了。在小飞象葡国餐厅里，听这位服务人员的这番述说，真的似乎是听一位哲学老师给我们上的哲学课，似乎是听一位社会学老师给我们上的社会学课，似乎是听一位法学老师给我们上的法学课，又似乎是听一位美学老师给我们上的美学课。听听，一句多么漂亮、多幽雅的演讲词：不去赌场也不会死。这不就叫“潇洒”？你不感到这种潇洒的美吗？

这位女士站在那儿笑着，也是一种淡淡的笑——

不知怎么。我又想起了唐朝诗人白居易的一首诗。那首诗的背景是，白居易去拜访恒寂禅师，天气酷热，却见恒寂禅师在房间内很安静地坐在那里。

白居易就問：“禅师！这里好热哦！怎不换个清凉的地方？”

恒寂禅师说：“我觉得这里很凉快啊！”

白居易对这事有所感悟，于是作诗一首——

人人避暑走如狂，独有禅师不出房；

非是禅房无热到。为人心静身即凉。

真的。静能修身，静能生慧。澳门真是培养身心俱静的禅师的地方。

刚才遇上的士司机，现在遇上餐厅服务员，都是澳门社会上随处可见的普通人，但在他们身上，让我们享受到的“美”，怎么这么醉人啊。此刻，我的朋友真的已感受到澳门的这种特别了。

点了饭菜后，我们以休闲的心情，吃了这餐饭，肠胃和心灵都得到享受和满足。

用完餐，出了门。静静观察，小飞象葡国餐厅所处的官也街商囤有不少百年的葡式建筑，小小的巷弄，却不喧闹，处处充满着惊奇，街上没有太多声响，很静，偶尔有一两部黑色的士开过，漫步其中，好像迷失在葡萄牙小村庄。走到路对面，回看小飞象餐厅和图书馆这两面招牌，并列在一起，又觉得这是华人世界所有的城市街景中似乎是最美的搭配了。尽管再走不远，就是威尼斯人游乐场，但这儿，却没有丝毫浮尘一样的轻飘和躁动。

感受着这个氛围。站着不动，以闲情、闲心去享受——

这儿有令人震撼的宁静、恬静；这儿有令人深思的安静、平静；这儿有令人敬畏的寂静、沉静。

静谧的力量如此巨大！

我对朋友建议，我们既然来到澳门，也应去娱乐场看看，全面了解澳门。大家同意，于是就去了附近的“威尼斯人”。

这是另外一个世界了。人流，物欲，都是关于钱的游戏。

生活的急速，让人们的心疲于奔命；物欲的追求，让人们的心痛苦不堪。于是只好将心灵寄托在喧闹之中。在觥筹交错中喝着热闹的酒，在霓虹闪烁里唱着嬉闹的歌。在游乐场里，你找到了这种满足。在这里，你看到了人欲横流、粗豪暴发的场景，欲望的眼光占据了空气，令人喘息难耐。这是冒险者的试验场。此刻，在这座因博彩扬名国际的璀璨之都，在金碧辉煌的澳门威尼斯人，你发觉自己徜徉在一座极尽奢华的都会。在这璀璨的殿堂之中，你可以放松自己，但是，放松完之后，出来以后，你也许有一些失落感，不管是赢了钱，还是输了钱——我曾经进去过，也赢过小钱，也输过小钱，曾有过这种感觉。究竟什么失落，自己也说不清。

这一次，我们只是参观参观，很认真的参观，最终没有介入。对我来说，重进一次而已；对朋友来说，终于见过而已。

在这个世界上。我们已看到太多的浮燥——国际的，国内的，还有香港的；大家在自己的城市，自己的工作岗位上玩累了，想休息一下，想放松一下，于是有人会想到去澳门休息休息；澳门的娱乐场所确实也创造了让你心动、手动、身动的氛围：然而——然而这个城市的市民自己却与这种氛围有反差，他们很从容，不是那么“动”，像是在世外桃源般，静得很。我们今天在司机身上，在餐厅服务员身上也见到了，他们总让你“悟”出一些什么：世人许多可悲之处在于，想在喧闹里求取，想在纷乱中扩充，心灵得到的却只是一时的满足，最后反遭紧缩包围。

不玩了。走吧……

刚离开娱乐场大门，突然听到有人叫我：“停停。”我回头。只见是一个娱乐场的保安向我走来。

我惊异，“何事？”我做错了什么？

大家都很惊异，途人也都看着我，我们一行人都停了下来。

保安走到我面前，我见他手上拿着一张什么卡，我望着他，他看了看我……

然后，他对我说：“先生，这是刚才你从裤袋里掏什么东西时，掉到地下的。”

天哪，原来在我身上也能发生这种遗失东西的事！我从保安手上接过自己掉落地下的那张“香港八达通卡”，笑着对他说：“谢谢。”

“不用谢。”保安露出了笑容，一丝淡淡的笑——又是淡淡的笑——澳门人怎么总是有这种淡淡的笑。

走出娱乐场，吸一口海风，透过朦胧的月光，你能发现这平静如水的夜晚，是如此美丽。

又进入“静”的氛围，静得出奇，此“奇”是刚才那喧嚣和躁动反衬出来的。

大家有同感，我们这一天实际去了两个澳门，一是喧嚣的确如描述的印象中的澳门，一是宁静的，出乎意料的，世外桃源的澳门；这两个澳门，一是娱乐城内的以外乡人为主的以搏杀形式表现的娱乐的澳门，一是娱乐城外的以当地人为主的，有着淡定笑容，清风明月式的温馨的澳门。

在外面大时代的轰轰隆隆的步伐以外，自己保存着自我的脚步，这是令人敬畏的做人的境界。无论外面如何喧闹，当你在这个城市走进紫色的餐厅，走进黄色的教堂，走进绿色的小巷，走进黑色的的士，都能看到心静如水，带着淡淡微笑的澳门人。这些在“反差”中显出的高贵，真是太美了。差异美是震撼心灵的美。

——朋友认可了：澳门，这个城市，真的有世界各大小城市中少有的这种“反差”。

又要回香港了。是的，我们只能生活在世俗里，第二天又要在中环的喧闹，地铁的挤迫中去为生存，去为竞争，去为金钱搏击。虽然繁杂、浮华的世俗难得安宁，但澳门人给我们的启示是：心中的平静能还我们一片湛蓝的天空，能还我们一方悠闲的心灵净土。

学着澳门人吧，创造一种让心静下来，走进“宁静安详”的心乐氛围，进人心净心静的心境。

心静则明，水止乃能照物；品超斯远。云飞而不碍空。

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