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子的婚事

杨牧原

25岁是一个极其尴尬的年纪。

这个年龄要说年轻吧其实早就成年了，下巴上的胡子三天不刮，就有点老艺术家的味道了；说长大了吧，买不起房也买不起车，连条好狗都养不起，养个小草狗还得看狗想吃什么，它要是天天想吃金锣肉粒多，还真养不起。我这几年最多听到的话就是：这孩子都毕业几年了，还一事无成的。我怀疑不是他们看马云马化腾之类的看多了，就是我们看小兵张嘎鸡毛信什么的看少了。

梁子站在风光宜人的公司大厦顶楼，守着满地的烟头听着大成这些话的时候，脑子迟钝得像是澳大利亚几十岁的树獭。他似乎没有什么反应，用他爸的话说他只是比木头多几个窟窿眼。按说梁子应该对朋友的这番话很有感触，因为他也25岁了，也一事无成，也买不起好车，也养不起天天吃肉粒多的狗。但是梁子就是没什么反应。他的注意力集中在地上存积的烟头上，从那些烟头上可以看出来，有的烟值三块钱一根，有的值五毛钱一根。三块钱一根的烟是经理或者前台小姐的，五毛钱一根的烟应该就是他和朋友留下的了。

梁子时不时地看看表，每天下班后的时间，是他一天当中最忙的当口，他要挤公交车去各种吃饭的地方，然后找个座位坐下来，等着一个个不认识的陌生面孔也坐下来，吃饭，随便说说话，然后回家。梁子在这条道路上奔波了好久了，他觉得好像是行走于两万五千里长征路上那样的难，而且梁子在这条道路上牺牲了很多次，有时栽在了姑娘手里，有时栽在了爷们手里。

梁子看看表说：“大成，我得走了，约的六点半。”

大成笑着说：“又是哪个给介绍的啊？我给你说，看那些姑娘先看眼睛，要是化妆化得厉害，你得多长个心眼，别怪我没提醒过你呵。你说你也是，天天有空就相亲，对，你这状态就像是孔子说的那句话，叫什么来着？”

梁子知道大成想说什么，“不舍昼夜”，梁子他老爸说，浪费时间就是浪费机会，可不得“不舍昼夜”吗……

梁子从工作开始，家里就没停下催他结婚，似乎这上大学、毕业、找工作、然后结婚是必须一气呵成的事情，停顿了就不对了似的。朋友们没少取笑，说你又不是女的，这么着急做什么，但梁子觉得男女在这件事上没有太大的区别。

梁子想到这顿饭。就觉得自己都快吐了，每次相亲都是这个地方，只是对面坐的人不同。这几年相亲，梁子见过的人可是不少，胖的瘦的，高的矮的，好看的不好看的，正常的不正常的，吃饭呱唧嘴的不呱唧嘴的，吃香菜的不吃香菜的……好家伙，梁子想要是走在大街上注意瞅，绝对能看到跟他相过亲的人。但是见了这么多人竟然没有一个能成的，这也挺让人纳闷的。还是大成那句话：“不好的你看不上人家，好的人家看不上你。别指望在相亲的道路上能找到一个称心如意的，要是相亲靠谱的话，还上什么大学？”

说这句话的时候，大成特别有底气，因为大成的女朋友就是在大学里谈的。而且一谈就是四年，现在两个人定了婚，马上就要结婚了。他们两个人就好像是童话剧里演的一样，这种感情让梁子感觉到羡慕。发自内心的羡慕。

梁子坐在公交车上，脑子里乱七八糟。梁子基本上不打车，其实梁子的气质还比较像是有钱人，干净，阳光，稳重，这是大多数人对梁子的评价。但是好像稳重这个词所带来的负面影响就是不会哄女孩，除非他找到一个就想要稳定不需要什么浪漫情趣的姑娘。但这样的姑娘只怕和东北虎一样稀少了。

不过这次来相亲的女孩听介绍还是挺不错的，梁子拿出自己那个小本子，女孩的详细特征他都一条一条记下来。是小姑给介绍的，用小姑夸张的话来说，除了和你同岁外，人家就没有一点不好的地方。小梁子光是笑，因为梁子知道，什么都好的姑娘没有理由看上自己，因为自己什么都不好。不过梁子对介绍对象来者不拒，有时他觉得自己好像麻木了，不仅对相亲或者结婚的事情麻木。而且感情也有几分麻木。这是很可怕的，就如大成说的——个正常人连欲望都没有，你还指望他干大事？

大成的话说得都让梁子的耳朵起茧子了，只有梁子自己知道，自己并不是没有荷尔蒙，而是另有想法……

每天下午下了班之后的时间对于周颖来说，就像是一条破了肚子的鱼，外表看起来新鲜漂亮，里面却是空荡荡的。

城市姑娘的生活是丰富多彩的，不论是冬天还是夏天，没有什么天气和季节可以阻挡像周颖这个年纪的女孩结伴玩乐。年轻女孩的心往往要比同龄男孩子的心欢乐得多。她们没什么社会压力，与女友交往不用计较出身和本事。你在商场、茶座和很多娱乐场所里往往都能看见三三两两的女孩聚会，往往身边都没有一个男孩相伴，同样的情况却不大会发生在男孩身上。

从独立到结婚之前的生活对于女孩来说是人生最好的阶段，原本周颖也生活在这个阶段里，但今年她却发生了意外。

自从和男朋友毕了业留在这座城市之后，周颖的生活越来越规矩，越来越简单。她租下一套够两个人居住的小房子，然后很顺利地找到一份工作，她的人生就像是一座正在建造的大楼，这座大楼的每一条钢筋每一块混凝土都被一个设计师白纸黑字地无声地画出来，每一个动作每一个时间都没有丝毫的差池。周颖在这座大楼上从地下室开始一步一步地走上来。也没有犯一点的错误，她毕业于一个好的大学，有一个不错的工作，有一个谈了五年多的男朋友，顺着一条杆子爬的周颖走得很稳当。原本她以为不会有什么差池，下一步只不过是结婚生子了。

然而周颖的大楼在中间位置突然断裂了，断开一道大大的口子，周颖无法迈过这个口子继续往上走了，她只能下楼，走向另一个楼道。那个巨大的断裂带对于周颖来说是再也不愿意提起的，仅仅是一通电话和一个场景就彻彻底底地断送了周颖五年的爱情。

五年的时间让周颖养成了一些习惯，规划了她自己到目前为止的人生。在这五年内，周颖没有交其他的朋友，宿舍的姐妹们毕业之后也各奔东西了，现在只留下了周颖自己一个人躲在这个城市里。周颖的大楼断了一个单元，但是其它的单元没有断，周颖今年25岁，对于一个规规矩矩而不懂得改变的女孩来说，她觉得自己必须要马上走到其它的单元里去，否则再有几年的光阴。她就爬不上任何一个单元的楼梯了。的确，在她的长辈和她自己的观点里，25岁这样一个年纪对于女孩来说，是年轻的岔路口，过了这个年纪女孩就开始贬值，她的家庭和她自己都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在外人看来，周颖绝不会嫁不出去，周颖的条件真的很好，这一点周颖自己也清楚。在她单身的消息传开了之后，公司里就像是炸了锅一样，不断地有热心的阿姨们过来找周颖闲聊，无非就是介绍对象之类的，周颖也不排斥，她乐于接受朋友和阿姨们的介绍。朋友说周颖的状态特别好，不像是一个刚结束五年感情的女孩，周颖在所有人的问话与答话面前总保持着一种不可思议的安静，虽然在心里她还是有些个不自在。

春夏秋冬一个轮回过去了，周颖还保持着一年之前的状态。这一年周颖过得不好。她总是习惯在工作和吃饭的空档抱着双臂往窗外看，牙齿不住地去咬嘴唇。这一天她站在窗边足足一个小时，等到远处的天稍稍上了黑影，路口的交警下班了，周颖才看了看墙上的挂钟。是的，今天还得去见一个人，这个过程就像一年来周颖很多个夜晚所经历的一样。

相亲后的第二天梁子比平时更早来到办公室，还没进门，就被大成堵在了门外。看了看梁子的脸上并无什么表情，又开始了对他的教诲。

别指望通过相亲能找到对象，我给你说过多少遍了，相亲就像是你去面试。你选择人家，人家选择你，双向选择。你挑剔人家，人家也挑剔你，双方挑剔。想到相亲是这样的实质，你不觉得毫无乐趣吗？

大成美好的爱情使他在梁子面前有充足的发言权，梁子在大成面前只有点头的份。

所以，感情只有人在十七八岁的时候是最纯洁的，梁子啊，你应该回头去找十八岁时爱情的感觉。对不对？

这次，梁子没有点头同意，因为梁子没有十八岁的爱情。梁子十八岁的爱情喂了狗，那条狗生于每年的六月七号，死于每年的六月九号，但是这条短命的狗有无比巨大的胃口，它吃掉了梁子五六年的人生，让这个男孩的成熟足足往后推了几年时间。这个没有十八岁爱情的男孩一步跨进了适婚年龄，他现在需要的是一个可以结婚的对象。当然梁子也谈过恋爱，不过在大成的眼里，梁子的那些恋爱都不成样子，估计连梁子自己现在都没什么印象了。

梁子若有所思地坐在办公室里，回想着昨天相亲的过程。那感觉就像是夏天太阳底下打篮球，身体虚软，脑子冒汗，但是你投不进几个球还不舍得走。现在梁子的心里像是一只老式算盘一样，那个人的身高，体重，长相，年龄，面貌，家庭，学历，工资等等，都折换成了阿拉伯数字，被梁子不停地加减乘除，他的心里似乎有一个及格线，当这些数字的集合达到了这个数字线的时候，他觉得可以了。

梁子站起身来，对大成说：“大成，我喜欢上昨天那个姑娘了。”

大成手里的杯子像是受到了惊吓一样。突然地颤了一下：“真的呀？这次有门啦？”

梁子一本正经地回答：“真的，我考虑了好久了，这次是正儿八经的。”

大成乐了：“好啊，你赶紧给我说说看，这次是什么情况？”

梁子想了半天，说：“她各方面条件都不错……”

大成又问：“条件？你不要光说条件，还要了解一下她的心，了解一下她的过去。只说条件，不是谈恋爱，只是为了结婚！”

梁子说：“只要过了我的线，合适就好。恋爱和结婚，在我这里是一回事呵。”

大成听完这句话，仿佛也不知道怎么回答梁子。大成想，梁子相亲次数不少了，这家伙还从来没有一次喜欢上哪个姑娘，这次大概终于找到感觉了，这应该是一件好事呵。

距离相亲已经过去七天了，周颖觉得在这段时间有了新的感觉。

那天与她相亲的那个男人，一见面她就觉得不讨厌，不反感，这让她在之后的七天时间里，每天下午下班都会和她一起吃饭，看电影，逛街，他们做着一般情侣们都会做的事情，在这个过程中，周颖察觉到一个问题。

这个问题对周颖来说特别重要。重要得超过了男人的外貌和金钱，在七天的接触中，周颖发现男人的手机从来都没有响过，没有短信，没有多的电话，他既没刷微博也没上网，有一次趁着男人去上厕所，周颖顺手拿起手机来看，那个手机干净得就像是还没有使用的新手机一样，周颖突然感觉到一阵心底的满足和安全，她甚至都不太计较男人其他的条件，因为对她来说，其他条件都是可以改变的。

一年前的那一天，周颖五年多的爱情就是因为一条短信彻底失败了。整整五年的感情让周颖觉得一切稳定了，她从来没有想到过出事，没有想到过意外，没有想到过分手。但是那条短信动摇了一切，在周颖发疯似地追问下，一切都很快水落石出。周颖崩溃了，崩溃得彻彻底底。就像是一座大楼突然坠落，坠下的碎石砸在了她的身上，坠下的玻璃插进了她的五脏六腑。

在一片废墟中慢慢站立起来的周颖默默地离开，一年的时间，被扎了心脏的周颖没有回头去看那座废墟，她的心就像是石头一样坚硬了。虽然在这些时间里，周颖总会接到那个曾经熟悉的电话号码，但是周颖没有一次接起来过，周颖知道电话的那头想要说些什么，但是周颖一点机会都不想给，她知道自己心狠，不知道会狠多久。

之后相亲的日子没有一次让周颖感觉到自在，她也遇到过条件很好的男人，但不管是第一次见面还是之后的见面，对面男人的手机总会时不时地响起，有的是短信，有的是电话，有的男人会在周颖面前自顾自地接起电话，有的男人会礼貌地走出去接电话。周颖总是觉得大部分电话里都会是女孩的声音。

只有这一次，只有这一个男人的手机这么安静，这么干净。对于周颖来说，这就够了，她的标准就是这么的低，用朋友的话说，就是这么幼稚。

十八岁的爱情是最美好的，那个时候的爱情始于一个眼神，一句话，一个动作，那时候的爱情始于冲动，当然，那时候的爱情往往也结束于冲动。

过了十八岁的爱情开始于什么？梁子和周颖都来不及想这个了。两人发展的速度就像是一台高速行驶中的车，频繁地约会、见家长、确定关系、订婚，接下来结婚的日子也很快定下来了。这一切就好像被压缩在90分钟的电影里一样，故事的进程很紧凑，看的人很过瘾，演的人却有点云里雾里，让主角有时感到有点不自在。

最先感觉到不自在的是周颖。自从和梁子在一起，那个非常熟悉的号码来电越来越频繁了，是对方感觉到什么还是有朋友告诉他什么了？每一次电话响起，周颖心里就咯噔一下。周颖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她可以肯定自己已经完全不爱那个男人了，但是还有一种感觉无法消失。否则为什么心里要咯噔一下呢。

那个号码显示一次，周颖心里就复习一下那种感觉。一次又一次，周颖感觉到自己要再一次崩溃了。周颖心里的变化。梁子一点也没有察觉到，他对于自己的爱情充满了肯定和放心，他心里的安全感与日俱增，尤其是看到大成的爱情终结以后。

大成的爱情结束于一套房子和一辆车子，结束于最简单最现实的问题，梁子坐在大成的对面，守着已经喝得站不起来的大成，他的心里备感欣慰，因为他有房子，也马上就要买车了，他感觉大成的遭遇永远不会在自己身上重演。

大成握着梁子的手，仿佛一个想要寻求怀抱的孩子，大成的嘴里不住地喊着他女友的名字。梁子走过去想要扶他起来。“大成，咱回家吧，不就是一个房子和车嘛，咱好好干，马上就这两样都会有了。”

大成没有站起来，大成对梁子说：“梁子，你到现在还不懂爱情，这不是房子和车的问题，这是社会的问题。有一天我会有房子有车，但是有一天她会喜欢更大的房子和更好的车子，人啊，本来就没有满足，爱情也没有……”

梁子僵在那里，若有所思，梁子的这几句终于让他有些稍微的感触。

大成又说：“我现在才知道梁子你是对的，和谁结婚都是结婚，去他妈的多少年的感情，结婚和谁都一样，倒不如选一个条件好的，现在对你好的以后不一定对你好。真应该选一个条件好的。”

梁子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这么想的，从选女朋友的标准来看确实是这个意思，但大成没有说出来之前，好像梁子自己都还没有察觉到。

“梁子你赶紧结婚吧，你那个对象太优秀，我都害怕拖下去她跟着人家跑了。”

梁子跟周颖商量能不能马上结婚，他对周颖说这是家里父母催得紧。周颖没有反对，于是婚期就这么提前了。

这是离领结婚证的前一个晚上，梁子和周颖像平常一样坐在家里，但是空气却有些不一样。

周颖觉得今晚要发生些什么，至于发生什么事情她也说不清楚。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以致她心神不宁，好像在等待事情的发生：

果然，周颖的手机响了起来，越来越响，还是那个熟悉的号码。就这样，手机在周颖和梁子面前不停地响着，终于，周颖接了电话，然后起身，穿衣服，打开门，回头对梁子说：“有个朋友来找我，我半个小时就上来。”

梁子看着周颖推门出去，他坐在那里没动。他知道那个号码响过无数次了，但是周颖却从来没接过。今晚她接了，这意味着什么，梁子不知道。他注视着墙上的挂钟，一秒秒的滴答声，像是一滴滴滚烫热油打在心上。梁子清楚地记得一共是一千八百下，而这一千八百滴滚烫的热油，让他的心像是死了一般安静。

门开了，周颖回来了，没有说话也没有表示，继续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梁子没有回头看她，他鬼使神差地走向门口，鬼使神差地打开屋门，他听见周颖在背后喊他，他没有回答，他走下楼梯，他听见周颖在后面追上来的脚步，但是他这次想要逃跑了，他撒开了腿一直跑一直跑，跑到马路上，直到背后没有了周颖才停下来。

梁子觉得心里很空，想要给谁打电话，于是拿出电话。鬼使神差地拨下一个号码，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女孩的声音：“你怎么还会给我打电话？”

梁子觉得眼睛有些湿润，他不知道说什么，半天憋出一句话：“你现在还好吗？”

然后梁子的手和电话都垂了下来，过了一阵，他想起必须回去，他明天一定得结婚。

梁子带着自己湿润的眼睛，站在车来车往的路边。梁子突然觉得道路远去的样子很像小时候见过的河流，不管发生什么事情，一直流淌着。一刻也不停息。

责任编辑：张即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