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X恐慌

董晓寒

7月30日凌晨，福建漳州PX项目发生管道焊缝开裂引起的闪燃事故。这个曾因厦门市民大规模抵制而迁址至福建漳州的项目，如今再度成为焦点。

公众环境研究中心主任马军对《中国经贸聚焦》表示，公众对PX项目的敏感，源于许多化工企业的环保管理薄弱，爆炸、污染事故不断。事实上，此次涉事项目企业所在的翔鹭腾龙集团也曾陷入环保争议。此外，决策过程中缺乏信息的公开和公众的参与，也让公众难以信服。

妖魔化的PX

PX究竟有多毒？

PX学名对二甲苯，用途广泛，是药物胶囊、矿泉水瓶的原料，也是合成聚酯纤维、制造衣服的原料，可提高汽油品质，也可以用来生产油漆溶剂。PX的下游产品PET，正随着科技进步逐步取代铝、玻璃、陶瓷和纸张，应用于电器电子、汽车及机械制造行业。

发展前景可观的PX却被贴上了“秒杀一座城”、“令人闻风丧胆的终极绝杀项目”、“威力抵得上1000枚导弹”等标签，成了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

中国科学院院士、南京大学化学化工学院陈洪渊教授指出，PX属于低毒类化学物质。只有当人体吸入过量PX时，才会对眼睛及上呼吸道有刺激作用并会出现急性中毒，浓度过高时对中枢神经系统有麻醉作用。目前尚没有科学证据表明PX对人体有致癌、致畸性。

中国石油和化学工业联合会副会长李润生表示，就世界而言，PX生产技术是石化行业的一个成熟的技术，中国现有的PX装置，特别近些年发展的PX项目，都是世界级的技术水平，其物料、流程完全是密闭的。生产完全由设备监测系统、运行操作系统、安全防范的仪表系统来完成，避免了因人为操作造成的失误，并保证在事故发生前、过程中就能及时预测和防范，包括自动关闭、停车，甚至连锁停车等。

但专家们的正名并没有消除人们PX项目安全性的质疑，马军提出：“PX本身固然没有剧毒，但是生产过程具有高风险，而且产生的一系列污染物排放量大。如何对生产过程加强监管是最重要的。”

企业重利轻管理

“石油化工企业，产生污染是必然的，几乎无法避免。老百姓对石化企业的担心是可以理解的。但距离不是解决问题的根本，要降低风险，一是要科学合理地规划，二是要提高化工企业本身的安全级别。”中国安全生产科学研究院危险化学品安全技术研究所研究员魏利军表示。

在国外，PX厂一般都建在港口附近，而且非常集中。魏利军解释：“这样的规划除了考虑到运输方便以外，也是为了尽量减少受污染的地域和水域面积。而在中国，PX厂无论在内地还是海港都有分布，显得比较分散，这样的规划会使受污染的地域和水域面积扩大。”

此次发生爆炸的项目是曾引发全国争议的腾龙芳烃PX项目，当初因环评被迫从厦门迁徙到漳州古雷半岛落户。今年年初，该项目因变更环境影响报告书未经批准擅自开工建设被环保部责令停建，罚款20万元。

事故发生后，腾龙漳州公司董事长黄耀智称，发生事故的只是原料输送的一个装置，对整个项目的运行不会有太大影响。该项目已试生产一个多月，预计年底正式生产。截至8月20日，事故调查小组尚未给出事故原因。

“发生事故后，其负责人没有表达歉意，却只是强调对生产影响不大，这表明企业并没有将安全生产放在最重要的位置。”马军表示。

值得注意的是，与腾龙漳州公司同属翔鹭腾龙集团的翔鹭石化也曾有过环保问题。其在厦门海沧南部工业区于2002年建成投产的年产90万吨精对苯二甲酸（PTA，PX的下游产品）项目，在建成之初就由于排放超标受到环保部门的处罚。有环保人士表示，后来该项目仍未做实质性改善。“之前我们去参观的时候，还感受到十分浓烈的异味，周边居民对其意见都很大。”

这次轰动全国的事故也没能阻止腾龙PX继续的步伐，或与其作为当地重点项目，存在巨大的赶工压力有关。去年8月，该项目的龙头装置进入试车阶段，当时的新闻报道中提到：“为争取尽快投产，施工单位加班加点，抢抓项目进度；管委会各部门紧盯目标任务，超常规服务建设，超负荷连续运转。”

在2009年6月，漳州PX项目动工之时，福建省政府即向国家发改委申请设立“古雷港台湾石化工业园区”，一年后获批，并被赋予台资项目核准的特殊政策。随后，福建邀请台湾工业总会与台湾石化工会至古雷，酝酿了庞大的“古雷半岛石化投资案”。

2016年前，古雷石化基地首期规划建成1600万吨/年炼油装置、120万吨/年乙烯装置、公用工程、码头及中下游石化产业配套装置，共27个具有台资背景的石化产业链项目，总投资150亿美元，预计年产值2200亿元。前两项工程于2011年8月，中国石油化工集团公司与古雷石化（漳州）公司（由来自台湾地区的台聚、荣化、台湾中石化、和桐五公司合资组建）已签约合作。同时，与在建的腾龙芳烃PX项目、翔鹭石化PTA项目配套，将形成完整的石化产业链，预计首期总产值可达3000亿元。

他山之石

近几年来，几乎每新建一处PX项目都要遭到公众的反对。据公开资料，在全国范围内计入统计的17处（包括迁址或停产）PX项目中，有近三成项目遭到抗议并在当地引发群体性事件。

环顾几起PX项目的博弈过程和结果，不难发现，事件的演变基本遵循一个套路：商业项目在地方政府的准许下悄然上马，随后遭到民意强烈反对，一场利益博弈就此引发，当事件不断被发酵的时候，地方政府往往采取妥协的态度，取消或暂缓项目的开展。

“越来越多的人意识到，这样的环保行动其实是个多败的结局。企业失去了扩大产能、提高利润的机会，地方政府失去了增加税收的機会，当地百姓失去了增加就业和收入的机会。”事实上，在许多发达国家，由于成熟而严格的环境风险管控措施，即使PX项目与居民区近在咫尺，也并未引发恐慌。马军认为，国外企业不仅在安全措施上不惜重金，更与政府一道做足了信息透明工作，令民众在充分了解情况下基本打消了疑虑，这值得中国借鉴。

以美国为例，包括PX在内的超过600种化工产品，只要达到一定的用量，都被要求每年上报其储存和使用情况，公众通过美国环保署的网站和其他官方渠道，可以准确地了解其所在的州以及县，到底有哪些危险化工产品，以及这些设施的具体位置等详细信息。

在美国最大的PX生产商雪佛龙菲利普斯化工公司的官方网站中，可以下载一份长达31页的英文版《PX项目安全处置及储存手册》。该手册要求防患于未然，各种设备必须定期检查，员工要定期进行应急操作培训，一旦出现泄漏，美国公共服务机构HEMTREC（化学品运输紧急应变中心）会指导和帮助员工完成最关键的紧急处理步骤，同时判断事故是在哪个环节或者什么材料方面出错。

美国另一大PX生产商埃克森美孚网站的公开信息，则坦白承认化工行业是高危险性行业。该公司将“安全与环保”列为其网站的主要菜单项之一，分门别类阐述了埃克森美孚对于运营过程安全、环保标准、工作场所安全、环境变化和突发事件应对的理念和做法。

项目的环评过程中，除了涉及到商业秘密的部分，建设单位和环评机构，都必须事先把这些消息如实地告知公众或者说利益相关方。马军认为，“正因为在最终决策之前经过如此多的互动程序，且过程公开，信息透明，决策、环评的公信力得到保证，一旦项目被接纳，阻力就会迎刃而解。”

政府“监管者”本位

事实上，中国对这类项目的信息公开和环评也有法律规定。《中国环境影响评价法》规定，“对可能造成不良环境影响并直接涉及公众环境权益的规划，应当在该规划草案报送审批前，举行论证会、听证会，征求有关单位、专家和公众对环境影响报告书草案的意见”。

“很多地方政府避开公开的听证会而选择闭门的论证会，或者简单发放问卷。”马军说道，“国内要求环评报告的披露时间只有10天，可以想见，即便评议期已经过去了，多数公众仍不知情。而且，法律要求公开的仅是环评报告的简本，信息量非常少，公众不知道关键信息是否公开，公开的信息是否准确。”相比国外，中国的信息透明度相差甚远。

马军指出：“这关键在于政府的定位有所偏离，原本的商业项目却往往由政府来保驾护航，那么政府为了减少不确定性，自然不愿与公众交流，论证会也免不了沦为保证项目开建的手段。”

要想改变多败的现状，马军提出政府首先要回到监管者的位置，PX项目本来就不是非上不可，对于结果有开放的态度。其次，要建立科学的决策机制，充分吸取民意，比如经过人大会议讨论、投票等，再做出决策。PX项目主要涉及的是经济利益和经济博弈，这就需要通过谈判的过程来进行补偿。政府应该以中立的态度，平衡各方利益，整个机制也就理顺了。

近日，《环保法修正案（草案）》第二稿出台，设专章规定“环境信息公开和公众参与”：公民、法人和其他组织依法享有获取环境信息、参与和监督环境保护的权利。各级人民政府及其有关部门应依法公开环境信息、完善公众参与程序，为公民、法人和其他组织参与和监督环境保护提供便利，应依法编制环境影响报告书的建设项目，建设单位应在编制时向公众说明情况，征求意见。环保部门在收到报告书后，除涉及国家秘密和商业秘密的事项，应当予以公开。发现未充分征求公众意见的，应责成建設单位征求意见。

“显然，政府已经注意到这些问题了，我们也继续在提建议，比如提议公开的环评报告是完整版而不是简本。”马军如是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