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夜”的敞开 钢琴大师陈宏宽独奏会
2013-04-29鲁瑶
鲁瑶
时至今日,钢琴大师陈宏宽在很多乐迷心中依然是传道者的象征,而他每次在上海的演出也都如同盛大节日。2013年5月13日晚,他携已有一百六十年品牌历史的贝希斯坦钢琴献演于东方艺术中心。尽管当晚申城同时进行着五场音乐类演出活动,但陈宏宽还是凭借自己巨大的吸引力,保证了全场听众几近满座,为聆听,为问候,为重温,也为朝圣。七时许,娴静的上弦月如一枚信物微微低垂于晴朗夜空,给喧闹的城市带来些许诗意,而陈宏宽的演奏也为这初夏的夜晚带来关于“夜”的深度注解。
开场的肖邦《夜曲两首》(Op. 62),温柔、沉静的音色与流转的气息瞬间令时空荡漾于“夜”之朦胧与不可知的美。紧随其后的肖邦《降A大调幻想波罗乃兹》(Op. 61),在幻想的游移中,看似轻描淡写的铺陈,都孕育着陈宏宽式的张力,紧张度在低音升起时紧咬不放,“夜”的威力崭露头角又悄然隐去。
上半场以拉威尔《夜之幽灵》收尾,令人惊叹世界上竟有如此美而神秘的声音。钢琴是音色撩人的原因之一,此次陈宏宽音乐会使用贝希斯坦钢琴(编号D. 282),音色柔软,散发着迷人光泽,更重要的是大师对于意境的圆熟拿捏。第一乐章《水妖》如身处夜之迷雾,节制的速度奉献出优雅,极弱力度中的平衡与踏板的晕染令潮湿的雾气弥漫,耳边则仿佛听见林间水珠在月光下滴落,剔透晶莹。第三乐章《幻影》从地底低沉之处潜入,急速的上行音流如同打个激灵,每一个附点与弱起,都极具表情意义又灵巧至极。陈宏宽仿佛一摆手便从水中捞起那些声音,浮光掠影,化为一股流动的气。是“气”——抽离了钢琴,不是一颗一颗声音,甚至不是乐句,也远不是画面感那样的具体可感。“夜”之“幽灵”,未闻形未闻声,只有如此飘忽不定、美妙而神秘的“夜”之幻影,令人心醉神迷。
下半场是李斯特宏大、深刻的《B小调奏鸣曲》,虽然仅此一首却是陈宏宽的“招牌”,此番也已是第三次现身于其独奏音乐会下半场的曲目单上,足见陈宏宽对这部旷世巨作的钟爱。两年前,我有幸在贺绿汀音乐厅听到他的演奏,难以置信的张力与丰沛容量,令人疲惫不堪但又极为满足,半小时,如同走过一生沉浮。那种厚重的聆听体验至今依然如木刻般清晰,时间丝毫不能将它抹去。
这部作品常被解读为暗含着“浮士德”的身影,在此却也是另一重关于“夜”的叙事,夜化身为更沉重的枷锁、宿命与魔性,它将你抽打在地上,却也是超越的契机。开头七小节引子,在不同钢琴家中有极为不同的处理方法,陈宏宽偏向神秘、隐晦的开始,看不清方向。这架钢琴的低音极为浑浊,但对应恐惧、抗争的气氛倒也应景。陈宏宽擅长从微小处发现动力,使线条与乐句充满与生俱来的生机,众多弱起、附点的推动使乐句一次次拱起,营造漫长、艰难、百转千折的高潮——就是这种过程令人紧张到极限又欲罢不能。但是当晚,此琴似缺乏洪水般的爆发力,过于“唯美”,歌剧厅音场偏散,难以集中,加上陈宏宽在将要到达高潮时出现的小小失误打断了线条的气息——这些不但削弱了震撼力,使处理显得仓促,也直接导致高潮之后的长休止只有短短十一秒——这一处只有陈宏宽的“B小调”里才有的令人惊讶、惊叹、惊为天人的休止,在他之前的演奏中有时能达到近三十秒。在那漫长的时间悬停的时刻,虽是寂静无声却承载、凝聚着最宏大、最隐蔽的转变,蕴含着崇高的戏剧性——那是将要抵达新生,天国与升华的阶梯。
不过,尽管高潮使人稍感遗憾,但所有宁静的段落都令人动容。几处上升音阶,单纯如孩童细数手里的珍宝一般,传达了另一种层面的“高潮”。陈宏宽曾形容那是“极度绝望之后才有的超脱,在宗教里这被称为‘交还上帝”。恍惚让人觉得,一直以来侧重于“紧张度”挖掘的陈宏宽正在经历某种蜕变——现在的他,音乐中有更多沉潜、返璞归真的特质。
如同“夜”,在紧张之余企及了某种敞开。如果白昼充盈着规则、限制、众人、虚假与疲惫不堪,夜,应是自由、真实与回归自我的时刻。而“夜”若象征着苦难、挣扎与死亡,那它也在时间的流逝中燃烧了自己,导向黎明的新生。音乐带有“夜”的特质,在那最秘密的其中,我们寻求深刻的理解与被理解。
当晚,随着上弦月渐行渐远,陈宏宽面对一系列关于“夜”的作品,奉献出对它们的领悟。他创造着一个“夜”的世界,而你竟离那个秘密如此之近,它逼迫你放下所有繁杂,打开全部的感受力,体会每一个细节,这是现场音乐会最激动人心的本质之一,无论多精妙的录音也无法代替。我们不仅在倾听陈宏宽,音乐也在诚挚地叩问当下的我们。在这个纸醉金迷、快餐娱乐的时代,真正的艺术之珍贵可类比“夜”之珍贵。向夜的敞开,愿获得深切的力量,与一切和解,珍怀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