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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时期天津企业家的困境(下)

2013-04-29苏小和

中国经济报告 2013年9期
关键词:纱厂军阀官僚

苏小和

如果说晚清企业家大多数完全离不开官僚势力,那么黄金时代天津的企业家也是如此,离开了北京的官僚资本,离开了势头凶猛的各路军阀,天津的现代企业和现代企业家或许就不会出现

与晚清企业家致力于企业救国的发展理念有所不同,黄金时代天津这座城市的绝大多数企业,尤其是这些企业里面隐藏着的各路官场股东们,几乎放弃了这种企业层面的宏大思考,人们变得非常实际,只关心企业能否给自己和家族带来利润。在企业属性的意义上,或许这是一种专业化的进步,在历史的意义上,这样的方法也是稀缺的,地处天津且具有现代知识结构和国际市场视野的这些企业家们,在向来弥漫着浓厚官僚气息和大政府主義气息的中国北方,就具有开风气之先的现代企业意义。

但是问题在于,他们的这种企业利润导向,是建立在官商结合的方法论基础之上,这在市场要素禀赋的意义上,显然消解了市场的深度演进。这既是传统的影响,也是理性经济人属性在市场制度不确定的语境下面过度膨胀的反映。在方法论的层面,他们依然是晚清的路径,尤其是在企业建设层面,还停留在晚清洋务运动时期的水平,即努力保持着官场和企业之间的模糊的关系,完全没有思考政府和企业的分工命题,而是继续借用政府权力的力量左右企业的发生和发展。几乎所有的官员都在天津企业的内部掌握有醒目的股权,这种深度参与到企业经营中的官僚生态,传递到每个官员的家族关系之中,将传统的官商结合,企业的有限度的市场竞争,中国传统的家族文化模式,全部整合到天津的现代企业组织架构里,形成一种特别的中国北方企业制度模式。

天津现代企业的困局

这样的模式,其缺点是非常明显的。

最大的缺陷,是这些官僚对现代企业的投资理念归于短视。这缘于他们普遍把经办企业仅仅当成为自己的政治和军事势力谋求经费的目的,而不是把现代企业的发生和发展当成市场的主体力量。如此,在南方的企业力量还没有发展起来的时候,尤其是上海的企业家阶层还没有发展起来的时候,北方的军阀们事实上对来钱更快的传统产业比如房地产投资更感兴趣,日后的统计数据显示,天津的纺织业企业中,军阀们在其中的投资,相对于房地产投资的总额,仅仅占到了10%,大量的官僚资本基本上还在抢夺快钱。只是当纺织业和面粉行业已经成为一个火热的新经济产业之后,军阀们才决定在天津投机,将大量的官僚资本转移到天津的新兴产业之中,去争取新利润。

其次,由于他们一方面完全不了解新兴的纺织业和面粉业,也由于他们已经形成的官僚思维方式,军阀们普遍没有深度管理现代企业的经验,这促使他们不得不四处寻找自己的企业代言人或者管理者。因此,一批有着严重官商勾结特征的新兴职业经理人应运而生。这些人普遍听命于军阀或者北京的资深官僚,将企业的责任定位于为军阀和部队提供军需品,而不是为了满足消费者的日常生活。他们常年周旋在军阀和商人之间,用商业的办法谋取利润,用商业的技术满足军阀的政治和军事需求。这意味着,他们通常只是军阀官僚阶层和商业阶层之间的中介人物,他们的价值在于为军阀和官僚筹措资本,招募或者培养人才,他们不是纯粹市场竞争意义上的企业家。

这就引出了天津企业和企业家的第三个致命的缺陷,即企业和企业家的完全不独立性。这样的结论,是建立在与上海自由竞争企业家的比较意义之上。如果说以上海为市场发生和发展起来的企业家,绝大多数都具有自由意义,那么以天津为市场发生发展起来的企业家,可能绝大多数只具有官商结合的意义。同时,这样的结论,也是建立在对晚清企业家传统的继承上面,如果说晚清企业家大多数完全离不开官僚势力,或者说企业和企业家的发生和发展主要就是由官僚来推动,那么黄金时代天津的企业家也正是如此,离开了北京的官僚资本,离开了势头凶猛的各路军阀,天津的现代企业,天津的现代企业家或许就不会出现。

我们要提到的一个案例,是王郅隆和他的裕元纱厂。

某种意义上,王郅隆几乎是晚清胡雪岩的翻版。王出身于贫苦人家,一个船夫的儿子,年纪很小就失去读书的机会,去当学徒,承担起养家糊口的责任,后来渐渐跟着人做起了木材贩运的生意,又开办了米行,王家因为王郅隆的勤勉,渐渐富裕起来。关于王郅隆与军阀倪嗣冲的关系,同样也是众说纷纭,但江湖上的传说,都是王郅隆的命运出现转机,全在他遇到了倪这个大贵人,从此平步青云,生意兴隆,以至于到了富甲天下的程度。倪嗣冲贵为安徽督军,而王郅隆则是他的当仁不让的军队补给,是他的财务大管家。所以王郅隆不仅有深厚的商界人脉,现在又有了来自倪嗣冲将军的大笔经费,商场和官场的深度结合,带给王郅隆的是财大气粗,左右逢源。

官商结合的逻辑,最深层次的肌理,乃是在于相互利用。这意味着,不是单方面的王郅隆巴结或者投靠倪嗣冲将军,而是倪将军在很多时候也依赖于王郅隆的支持与帮助,尤其是财力上的帮助。事实上,王郅隆这个人品性踏实,生意稳健,是一个不可多得的理财高手,或者说是一个非常有远见的企业家。军阀门派林立之时,倪将军靠着王郅隆的资金,让自己的安福系势力渐长,令其他军阀为之侧目,而在这个过程中,王郅隆不仅仅只是一个财务提供者,他还是一个有效率的组织者和推动者。由此,在黄金时代风起云涌的政治游戏中,安福系军阀才能起到相当有影响力的作用。

正是在这个意义上,王郅隆才决定投资现代纺织业。方方面面的考量是周全的,他有整个安福系的军事关系,不仅资本来自于此,产品的销售市场也来自于此,可谓上下游整合与通吃。而在产业市场与技术的层面,王郅隆则抱着一种学习的心态,他非常敬重荣氏家族的产业格局,荣氏兄弟是他投身现代企业的楷模。他去到上海,仔细考察荣氏家族的企业,可谓心领神会。不久,他带着这些珍贵的现代企业经验回到天津,开始游说安福系的各路官僚大员。以王郅隆多年以来形成的口碑,将军们对他在投资方面的行为,几乎是言听计从。倪将军大笔一挥,给了王郅隆110万元的豪迈资本,其他的官僚们当然是纷纷解囊,以能参与到王郅隆的企业为荣。事实上,裕元纱厂开业的时候,王郅隆筹集到了360万元的大资本,加上他从荣氏家族,从上海这样的开放城市也拿到了资金和技术上的支持,因此,裕元纱厂在天津现代企业界的地位与影响力,是非常醒目的。

每个企业背后都有一个军阀派别

细心的人们已经发现了,黄金时代天津地界的现代企业,事实上与整个北洋时代的军阀派系有关,几乎每个企业的背后,都站立着一个明显的军阀派别。王郅隆的裕元纱厂依靠的是安福系,这家企业是整个安福系的纺织企业。这是一个大的格局,因此,另外一个醒目的企业案例是章瑞廷和恒源纱厂,这是直系军阀的纺织企业。章瑞廷一直做的都是军阀们的军需生意,长期以来他周旋在数名军阀之间,比如张作霖、鲍贵卿、田中玉,具体的产业,就是为这些军阀提供军服。企业的投资来自这些军阀,理所当然,市场也来自这些军阀。这正是天津企业家的主要特征,依赖于官商结合,不是作为一个独立阶层的市场企业,也不是作为一个独立阶层的市场化企业家,只是官僚和军阀的权力的一种延伸。事实上,有一段时期,章瑞廷试图从这种完全依附性的企业生态中走出来,直隶模范纱厂是一家完全官办的企业,经营无方,管理混乱,处于严重亏损状态,章瑞廷打算用租赁的方式,重新启动这个企业,扩大自己的生意地盘,但遭到了军阀曹锐的反对。曹锐乃是当时直隶省的省长,可谓一言九鼎,曹不是看不起章瑞廷的企业家才华,而是试图自己操办企业。因此他采取的策略是,动用自己高达400万元的官僚资本,借助章瑞廷的企业经营才华,开办了恒源纱厂。曹的资本主要来自张作霖和曹锟,众所周知,张作霖和曹锟在整个北洋时代,都是军事巨头和财阀巨头,因此章瑞廷就只能听命于曹锐,心甘情愿成为整个直系军阀企业的职业经理人。

再来看看周学熙的企业逻辑。周和袁世凯的私交甚笃,这是妇孺皆知的事实,袁世凯给过他太多的产业垄断地位和倾斜政策,一度让其他企业家眼红。但如果据此就认定周学熙只能在官商结合的路子上腾挪,就有些贬低他了。事实上,周是一个整合各种企业资源的高手,除了袁世凯的政治资源,他对现代工业企业家的借力,也是一段佳话。华兴纱厂在天津隆重开张,得益于无锡大企业家杨寿楣的支持,当其时,杨寿楣在江苏一带,可谓富甲天下,且有清晰的现代工业产业特征,周学熙通过儿女联姻结上亲家的形式,得到了杨寿楣的财力支持。可以说,这是周学熙作为一名现代企业家得以进步的主要资本力量,而杨寿楣则通过周,拿到别人无法拿到的来自袁世凯的政治上的资源。杨寿楣是一个专业的生意人,他不仅给了周学熙庞大的财力资本,而且还派他的堂兄去到天津,协助周学熙具体管理新兴的华兴纱厂。这使得周一直游走在官场和企业之间,一方面他是黄金时代天津地界少数几个有真正现代企业管理经验的企业家之一,一方面他又是具有一定影響力的官僚,有点类似于晚清的盛宣怀。所以史学家白吉尔认为,周学熙表现出真正的企业管理才干,为20世纪中国官僚现代化的传统提供了一种经验。

这正是天津这座城市里的现代企业家面临的困局,依附于庞大的官僚阶层,始终没有形成具有市场独立意义的企业家阶层,大部分企业的管理者通常都是官僚权力的代理人。少数几个有现代意识的企业家,一方面受到了南方财阀的牵制,一方面又必须依赖于大批外国企业势力的技术支持。加上天津本地一直没有建立起传统的地方工业,这使得天津一直以来都是政治势力、外国企业和南方财阀获取短期利益的城市。如此市场的特征,如此企业家的生态,100多年以来天津无法产生大企业,无法产生大企业家,也就是情理之中的事实。

(作者为财经作家、独立财经评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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