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岸
2013-04-29喻虹
对岸的风景总是那么美。不会游泳的我们,常常用眼泪来泅渡。
——题记
一
鲁迅文学院的食堂师傅其实极为用心。每一天每一餐,他要煮南方人爱吃的米饭、蒸北方人喜欢的馍馍,他要在餐桌上细心地摆上一小勺辣椒酱、几瓣生大蒜、一小碟醋,他还要炒出各种带甜味或酸味或辣味的菜,熬小米粥,做西红柿蛋汤,配备酸奶和水果……
我们的饭盘子总是这么丰富。可是,也许最终还是应了“众口难调”这一说,鲁院的食堂师傅把饭菜做得再用心,我们依然爱跑到学校附近的“晟永兴”或者“群生世家”去吃饭,日落时分出去,月上柳梢时归来,这时差中的乐趣,就在那一张圆圆的餐桌上尽情展现。桌子不大,我们常常坐得很挤,夹菜的过程中难免头挨着头手碰着手,间或在伸出汤勺去舀汤的过程中,胳膊被旁坐的某个同学不小心撞了一下,伸出的手臂在桌子上空抖了抖,一场人造“瓢泼大雨”就下来了。舀汤的那位“哎呀”一声跳起来,手忙脚乱;撞人的那位把正说了一半的笑话凝固在半空中,满脸尴尬。于是一桌子的人仿佛又看了一场精彩的话剧一般,笑声四起。
后来我总是想起鲁院那位于“—1”层的大食堂,每一张桌子也都是圆的,给人团团圆圆的喜庆之感。只是在那里吃饭,我们总是表现得中规中矩:玉米不爱吃,那是要吃的,因为富含粗纤维;香喷喷的煎饼是最爱的,但不能多吃,吃多了上火;想在饭后喝汤,却被要好的同学告知得在饭前喝,饭后喝了容易长胖……总之,在鲁院的食堂,我们完完全全像个安静而听话的小学生,照着老师和家长给我们配备的营养餐按部就班吃饭,丝毫不敢有半步逾越或违背。
可是谁能说成长中的孩子就不会叛逆呢?大概每一个安静而听话的小学生都有过离家出走的念头。鲁迅文学院是我们五十个在文学路上跋涉的小学生暂时的家和学校,我们虔诚地上课、积极地参加每一项活动,却每每在大师们抛砖引玉之后,把更多遐想的目光望向更高更远的蓝天。我们有一些自己的想法,像笼子里的小鸟一样急于撞破约束扑棱棱地张开翅膀飞出去。可是我们又害怕在这样没有充分准备的前提下飞不高,飞不远。于是我们私底下希望找一个乐园,可以大声喧哗、无所顾忌地交流体会,在别人的语言和目光中认识自己。这个乐园自然不能是中规中矩的鲁院的食堂,或者课堂。
去外面吃饭,有一个保留节目是酒至半酣,每位同学都要“露一手”。这“一手”的内容和形式是自由的,可以是诗歌朗诵、唱歌,或者讲笑话、说几句难懂的方言。不在乎收获的掌声热烈与否,只在乎是否展示了真实的自己。我因为典型的南方人小巧玲珑的身材,又是写儿童文学的,同学们便赠我一个专称:儿童。每次“露一手”的时候,他们便也要求我“露”关于儿童方面的节目,或唱儿歌、或念童谣。有一次我违背了大伙儿的意愿,唱了一首杨钰莹的爱情歌曲,大家集体表示不满,要求我重新表演。后来北京的女作家小飞出来打圆场了,说爱情是世界上最美好的事物,她要给大伙儿朗诵一首情诗,是当年她的初恋男友写给她的。
就在我们满怀期待准备就着一首情诗享用美食时,小飞却突然转过身去,把脸面向墙壁,什么话也不说了。后来,我们听到断断续续的抽泣声。再后来,我们看到她的肩膀都在剧烈地耸动着。她哭得越来越厉害了。
女同学忙着给她递纸巾,男同学开始故意在一旁说着好笑的段子。但是,谁也没能阻止住小飞的眼泪。她就那样哭着,沉浸在自己的往事中,泣不成声……
所有的人都沉默了。
不知道为什么,当大家都沉默下来的那一刻,泪水突然盈满了我的眼眶。在这之前一天,我在北京的三联书店看到一本书:《山楂树之恋》。以前我看过《山楂树之恋》的电影,却从没有看过这本书,在书店只稍稍翻了翻,就毫不犹豫地把书买了下来。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发生在文革之后、恢复高考之初的中国。男主人公老三真诚地爱着女孩静秋,在默默帮助她实现了一个又一个美好的愿望后,他静静地离开。老三的爱,在多年后依然鼓励了许多人珍惜生活。我想:每个人的心中其实都永生着一个“老三”,他给我们梦想和爱,给我们勇气,却在现实的生活中永远不再走近我们……
那一天,饭后,我和小飞手挽手相携着回到鲁院。一只猫从暗淡的树影下蹿出来,肥嘟嘟的可爱模样,见了我们也不害怕,像见了亲人一样,“喵喵”叫了两声,带着些撒娇的意味。
在路灯下看见我们的班主任孙吉民老师,他爽朗地笑着,指着我们说:“你们呀!又跑出去好吃好喝了吧!大师傅的饭又白给你们做了哟!”
孙老师的话里有责备也有宽容。我和小飞相视一笑,却在彼此的眼角处发现两滴尚未风干的泪珠……
二
四月初的北京,说是春天姗姗来迟,却仍见不到什么绿色。鲁迅文学院只有池塘边的两棵大垂柳冒出了一星点绿芽。
二月底我们来的时候,那小小的一方池塘是冰封着的,似乎是特意为了把北方的冬天留给我们看。南方即使在最严寒的天气里也很少见到这样大面积的冰凌,我起初便要天天去看,站在这晶莹剔透的水晶旁,任思想天马行空。不记得是来之后第二个星期末还是第三个星期初,池塘里的冰凌终于化了。
而今,还是在这池塘边,它又将北京的春天最早的绿色奉献出来。
除了垂柳树上这一星点的绿色在昭示春天外,紧挨着中国现代文学馆C座的几棵高高大大的玉兰树,仿佛赶集似的,“叭”地一声,在一夜之间把大朵小朵白色的花儿开满了枝头。
我们就这样循着玉兰若有若无的香气去中国现代文学馆参加第二次中国——澳大利亚文学论坛活动。要去和中澳两国许多文学大师面对面交流了,心情是激动的,却故意装着平静,极力隐藏。只是不经意间,一阵风吹来,玉兰的香味浓了,直灌五脏六腑,沁人心脾。我们的激动终于也从隐蔽的角落跑出来,在白色的玉兰花下尽情张扬。
优雅温和的铁凝主席是在开学典礼上见过的,侃侃而谈的李敬泽书记也是在课堂上领教过的,那么,还有那一大串闪烁着着光芒的名字呢?刘震云、徐小斌、卡斯特罗、李尧、琼斯、李洱、大卫沃克……哦,每一个名字,就是一颗凝着智慧和灵气的水晶呀!而作为世界文学最高奖项——诺贝尔文学奖的获得者,莫言和库切无疑是这些水晶里最动人的两颗。又因为生于斯长于斯的缘故,我对于见到莫言的期待明显比对见到外域作家库切的期待要来得高一些。
心就这样“怦怦”跳动着。
莫言走进了会场,走向工作人员早已为他安排好的座位。我看不见他的脸,起先只看见他侧面的轮廓,后来是一个后脑勺。其间后排有人跟他打招呼,他便回过头来,微笑着挥手向那人致意。我赶紧趁着这当儿,把镜头对准他,拍下了一张珍贵的照片。其实他的脸我见过很多次,网络资源让我们无所不能。我还想说,以我苛刻的审美标准,莫言绝对是划归不到“帅”的那一类的,他顶多只能算一个面容温和的长者,笑容里藏着一丝文学的因子。这么说有些可笑,可我的确在他的笑容里捕捉到一点特别的什么。至于到底是特别的什么,我没有深究,就那样理所当然地认为肯定和文学有关。
一轮又一轮的同题演讲就这样拉开了序幕。中国和澳大利亚两国的作家在一个共同的舞台上充分展现着自己,有时针锋相对,有时互相赞许。那些奇妙的语言仿佛不是从嘴里而是从灵魂深处跑出来的。
我完全地入了迷。
中场休息的时候,突然想起自己包里还有一本莫言的《酒国》。在鲁院学习了那么久,我从没有找过作家给自己签名。但莫言是个例外,我“预谋”很久了,要找他签名。或者,对于我们这样文学路上的孩子来说,莫言代表的,已经不仅仅是他本人,而是中国文学的一个象征,一种高度。
我看见有两三个人拿着莫言的书在向前走,便见缝插针地跟上前去,跑到莫言面前,递上那本《酒国》,满脸期待地说:“莫言老师,请给我签个名吧!”
后面有很多双手也这样热情地伸向了莫言。一时间场面非常热闹。
我终于如愿以偿得到了一本莫言的亲笔签名书,坐在我身边的邹彩芹同学还让我摆了个臭美的pose,给我拍了一张照片。
就在同一天,《北京文学》社长助理王童在他的微博上晒出了我们找莫言签名的照片,并且配备了这样的文字说明:莫言现身第二次中国——澳大利亚文学论坛,引来众多粉丝趋之若鹜渴求签名。
这条微博正好被江西官场小说作家刘胜财看到,当即便联系了我,问照片上是不是我。
我一看,头都大了。记忆里“趋之若鹜”是个贬义词,用来形容追求不正当的事物。我倒也不怕人家说我找莫言签名有什么不对,问题是我当时是鲁院的学生,我们任何一点不妥当的言行都有可能给鲁院带来负面影响。
我当即给王童先生留言,指出“趋之若鹜”是个贬义词,用在此处多有不妥。
可是,王童回复我说:“趋之若鹜”形容像鸭子一样成群跑过去,用在此处非常恰当。他觉得我所指的“贬义”,完全是文人爱瞎想的结果。
我不服,当即去百度里面查了这个词的意思。百度里的“趋之若鹜”除了王童所说的意思外,还有另外半句:比喻成群的人追逐不正当的事物。
我再次向王童提出,可是王童始终不肯承认自己用错了词,他坚持自己的观点:他没有错。
后来我跟同学们说起这事,说着说着竟然哭了,眼泪点点滴滴,好像受了欺负一样。好心的同学们便安慰我,说没事,不要太放在心上。但这事究竟谁对谁错,他们也没个定论。
尽管如此,我对于自己去找莫言签名引来这么一场不愉快还是非常不安。
很多天后,我从鲁院回来,在QQ上偶遇作家望天,谈起莫言,我便跟他说起了“趋之若鹜”的事情。望天大笑,说我傻得可爱,竟然还为这事哭泣。他告诉我:和“如蝇逐臭”有别,所“趋”的不一定是不好的事物。最后他给我举例说:“袁枚的《随园诗话》有一句‘毕尚书弘奖风流;一时学士文人趋之若鹜,完全可以证实‘趋之若鹜其实就是个中性词。”
我在望天的笑声中释然,含着泪微笑的同时又有些羞赧:还好,还好,望天解了我一个疑难。
望天说:只有单纯的人,才会为这样学术的争论而流泪。这次,我敢肯定他话语里的每一个词都是褒义。
三
“送喻虹和燕飞时似乎好很多,这两个家伙把气氛搞得比较欢快,可是又有什么用呢?转过身相互泪流满面。先走的人是有福的,送别比被送别更难过,一次又一次,不断经历情感的折磨。”——摘自聪慧同学写给510舍友的留言。
4月27日,终于这个让我们害怕的离别的日子还是来了。
燕飞走的时候是怎样的,我无从知道。我走的时候的确有些戏剧性。之前大家已经送别了几个同学,走时听说都流了泪。我上车前,一大堆同学都到院子里来送行,站在我们曾经无数次合影的台阶前,我怕自己的泪水会抑制不住地流下。谁也没想到的是,国伟突然做了个大夸张的搞笑动作,那一刻大家都乐了,我也乐了,靠着这种他带给我的“乐”支撑着,我一一笑着和同学们挥手道别,气氛似乎真的很好。
早在几天前,西藏军旅诗人史映红和山西女作家曹向荣就已经约好要把我送到北京西站。向荣姐和我关系不错,在鲁院的时候我们经常相约着一起出门,她是个典型的路盲,每次都跟在我身后跑,我有时候都替她担心:这样一个女人,一个人出门该怎么办?不过这次有映红跟着,我放心。再说说映红大哥吧,他是我们班最傻的男生,十八岁从甘肃老家当兵出去,二十多年来一直待在雪域高原,纪律严明的部队把他锻造得像西藏的天空一样纯净。这样一个人,和我们这些在俗世里待久了的人一比较,多少显出一些不合时宜来。有一次他傻乎乎地问怎么样才能上新浪博客,用他的QQ号能不能上,差点没把我笑崩。还有一次我无意中得知他在鲁院住的那个房间以前曾经是南派三叔住过的,便责怪他说怎么会没发现这一点,我们也要沾点南派三叔的才气。我说了一大堆,他最后只用一个疑问句就把我打发了:你说的南派三叔是谁啊?我口无遮拦地当着许多人的面说他傻,他也不计较,嘿嘿一笑。
我是晚八点的火车,说好下午五点从鲁院出发,实际不到五点就出发了。河北作家唐慧琴的老公赵大哥开了车来鲁院接她回家,她便坚持要她老公将我送到北京西站。原本我是准备坐地铁去的,我对映红和向荣姐说,想再感受一次北京的地铁。箱子很沉,包也很沉,这么沉重的行李,在公交和地铁之间转来转去,肯定是很不方便的。于是我接受了慧琴姐的安排。让我们没想到的是,因为上路时正好是下班高峰期,一路堵车,快到七点了我们还没有到达北京西站。慧琴姐急了,一直埋怨赵大哥,说他是不是走错了路。为了看时间,我从包里拿出手机来,惊讶地发现自己自上午结业典礼把手机设置成静音状态后就一直没有再更改过来。手机里有十几个未接电话,十几条未读短信。看着那些信息内容,我知道是同学们发来的。已经习惯了用内部电话和他们联系,我很少存同学的手机号码。但我知道是他们发来的。他们在短信里祝福我,在短信里哭泣离别,守先大哥甚至还在短信里埋怨我,说已经说好五点到一楼来送我的,结果他下楼时我已经走了……我坐在车里,看着这些未接电话和未读信息,悲伤无边际地蔓延开来……我开始晕车,吐得翻天覆地。以这样“痛苦”的方式离开,倒真的是自己之前没有想到的。最后,怕误了火车,在军事博物馆,映红和向荣姐提议下车坐公交去。我们下了赵大哥的车,映红帮我拖着大箱子,向荣姐帮我提着那个沉重的背包,终于赶在七点三十五分左右到达了北京西站。只能买一张站台票,向荣姐进不了候车大厅,被拦在了安检口外。她把手中的包递给我,只哽咽一句:“喻虹……”向我挥着手,再也说不出什么话来了。我看见她的泪水滚滚而下。我一边接过自己的包,一边向她挥了挥手:“姐姐……”我没有说完,没有来得及抹一把脸上的泪,便急匆匆地跟在映红身后往前跑。我知道向荣姐肯定在哭泣着看我奔跑的背影,那是我亲爱的姐姐,出门就不愿分辨方向的姐姐,她终于在临别前,照顾了我一回……
终于找到了我的铺位。帮我把箱子放好,映红看了看时间,说:“还有十几分钟,再陪你两分钟吧!”我拼命地朝他挥手:“快下去吧!向荣姐一个人在外面等着呢!你要把她安全地带回去!”我是带着哭腔说的。同车厢的人大约以为我们在闹三角恋,都开始用暧昧的眼神向我们聚集。映红终于转过身,大踏步向前走了。一直到他的背影消失,我才猛然惊醒:现在,真的就是现在,那些熟悉的面孔,真的一张也不会在我眼前出现了……
我哭着爬上自己的铺位,从背包里拿出通讯录,开始给在外等候的向荣姐发短信。因为我突然想到一个严重的问题,我的手机没有存同学们的号码,向荣姐和映红肯定也没有,他们怎样才能联系上呢?我把映红的手机号码发给她,让她和映红联系。一直到她的短信回过来,知道他们两个人碰面了,我才开始安心。哭了一阵,火车开动了,我又开始给慧琴姐打电话,他们正在吃饭。她说要我跟在座的每一个同学都说说话,国伟在,久江在,土豆姐也在,我慌忙地拒绝了。真的不是不想再次听到那些熟悉的声音啊!可我害怕自己会再哭。
我试图在隆隆的火车上梳理自己的情绪,然而,我发现一切都是徒劳。我想念他们,想念我们在一起度过的每一个日子,那些鲜亮而饱满的日子,那些闪闪发光如晶莹的露珠一样的日子……
后来,接到老公打来的电话,想到即将要见到的女儿,我终于开始渐渐安定。
亲情永远是人生不可或缺的根基啊!
早上到达南昌,紧赶慢赶,一个人拖着沉重的箱子,依然没有赶上预定的那趟火车。我只好重新买了票,在火车站干巴巴地等了三个多小时。老公来信息埋怨说我太好强了,都不给他照顾我的机会了。他安排好要到南昌来接我的,是我觉得没必要,大部分的行李已经通过快递先行寄回家了,整整两大箱。我没想到临别还有这么多这么重的行李。说实话我一个人拖着那个大箱子出站台时真的累极了。在后来的行程中,我开始不断地向周围的人求助:年轻的乘务员、帅气的大学生、还有青春漂亮的妹妹们……我请他们帮我一起拖拖我的大箱子,帮我放好我的行李,帮我在拥挤的火车上给我留出一点座位,几乎都没有遭到任何拒绝。
我想,人生莫过于此吧!我自然不会有养尊处优的种种,可我有一颗真诚的心。是这颗真诚的心,它让我赢得了很多。学会不断地向周围的人求助,请他们帮自己一把,或者是以后的人生行程中更需要做的。
终于到达了宜春站。出了站台,看见已经久等在外面的老公,我又一次想哭,却绽开了笑容,向他伸出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