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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葬师

2013-04-29凌仕江

文学界·原创版 2013年9期
关键词:天葬神鹰扎西

凌仕江

天葬师在西藏叫“多不丹”。

有人说他的外形像幽灵,而心灵像天使。除了给人于死后的安排和处理,他还要安排一项比大地更大的事情:召唤一座神山的鹰群。只要不急着下蛋的都来,多一只,再多一只更好,最好布满整个天空。要知道,这是很多自认为有天大本事的人也干不了的事情呀。但他并不是专业的驯鹰人。他与鹰之间的关系有着太多不为人知的秘密。从某种程度讲,这样的人物简直就是神乎其神,他比一个在战场上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军更令人敬仰。这样的人,在一个长期从事地域文化散文写作的人看来,闭上眼就可能通天,他一伸手就可能接通另一个世界的讯息。很多时候,他要扮演成复活的度母,再变成一只没有性别的硕鸟,同神鹰们讲很多死者的好话,讲地上躺着的生命历经了多少悲欢与险境终于走到了这个地方,请神鹰托起死者的身体,请原谅他(她)所有的罪恶与离愁,带他通过坦途到极乐世界。每当神鹰从天而降,他就喜上眉梢,心生莲花。因为他又做成了一件功德无量的事情。于是,朝天撒上一把糌粑,大声地呼喊,哦———呀,神鹰呵神鹰,今天你们胃口一定比昨天好呀!这时,他的眼睛望着天空,双手合十,口念佛经,心里在替死者或死者家属以及自己的职业感谢神鹰。

我曾认识一位天葬师。

那是一九九九年七月的一个清晨。我和一位行将出家的藏族朋友索朗扎西一起去墨竹工卡止贡梯寺。索朗扎西手里捻着麻粟色的念珠,浅蓝色的衬衣扎在灰色的牛仔裤里,看上去更像一位歌手。他告诉我,西藏天葬始于圣者帕·当巴桑结。此人是印度降魔僧一类教徒,曾两次来藏传教,笫二次是在公元一〇二九年。帕·当巴桑结认为人死后埋在地下腐烂生蛆很不洁净,应葬于最洁净的地方,才能免遭来生之灾。神鹰裹腹,腾空飞去,人的灵魂也就随之升天,可到西方极乐世界。于是,从他开始,天葬的习俗便逐步流传下来。一路上,在索朗扎西的陪同下,我还知道西藏有一百多座天葬台,除了止贡梯寺是由寺院指定的僧人天葬师外,其余的均由俗人或曾经当过喇嘛的人担任,但他们都不是寺院在册僧人。在此之前,我对西藏的天葬了解甚少,只是在西藏博物馆一份旧得掉灰的史志上读到过在清乾隆五十八年(公元一七九三年)前后,朝廷驻藏大臣和琳等人下命令、出告示,甚至刻石碑严禁天葬。虽然如此,但天葬还是沿袭到了现在,自有它的神圣与辉煌吧。对于如此神圣的天葬台,没有一定的缘分,内地进藏朝圣的陌生人几乎是无法身临其境的。反之,那些以猎奇眼光在画面中或别的场面上大谈天葬的人,多数是一些没有文化却要找点文化作为谈资的所谓摄影师。早些年,他们靠偷拍天葬为自己挣得了一点职业上的名气,有的甚至以此提升自己在行业中的身价地位。这样的人是很让藏族朋友看不起的,他们与天葬毫无缘分可讲,与天葬师之间更是深仇大恨。

此刻,天上同时挂着太阳和月亮,这是西藏天空常见的一道自然景观。索朗扎西一本正经地让我不再说话的时候,我们已步入梯寺境地。天葬台一片朦胧,黎明的曙光像布景师安排的一样,转眼又换了一道景。两个身穿氆氌的“多不丹”忙碌地晃动着,其中一位是索朗扎西的舅舅名叫丹增,大约五十多岁,满脸花白的胡子,身体硕壮,两只眼睛亮得像琥珀珠子。丹增望着神鹰一脸坏笑,他手上的刀被收敛了光芒的月光,暗暗地擦得雪亮。他知道那只神鹰的名字,因为那是他给它取的名字———格桑啦。但他还想再等一会儿,因为神鹰的数量令他不太满意。他嘱咐格桑啦回去再通知更多的神鹰来。当山后再次飞来几行神鹰时,他便露出雪白的牙齿和鲜红的牙齦,长长的胡须被风牵引,他不经意朝天边扫了一眼。

忽然见索朗扎西来了,丹增师傅与另一位“多不丹”耳语几句,几步跑过来,将脸凑近索朗扎西,做了个鬼脸。然后皱着眉头十分不悦地说,扎西,我说过多少遍了,在我工作的时候,请你不要擅自闯入天葬台,你怎么又带上陌生的朋友来了。

索朗扎西不言,表情木讷地把脸朝向我。那意思大概是需要我把事情陈述清楚吧。怎么给丹增师傅讲好呢?索朗扎西把难题交给了我。因为所有的天葬师都不愿陌生人出现在他工作的天葬台,这很容易导致人的气场不对,而影响神鹰吃尸的精力。我想了又想,很不流畅地说,不好意思,丹增师傅,给您添麻烦了,是我让索朗扎西带我来这里的,我只想看看您如何把一个人的灵魂送上天路。

丹增师傅转过身,身子朝下一蹲,做了一个跳远的动作,突然怪异地笑了一声,嘿嘿,你们不是来用弹弓打我的神鹰的人吧?说着,他转过身,伸出长长的手臂在我的身上一阵乱拍打。我吓得连连倒退几步,无助的目光看着索朗扎西。没想到,此时的索朗扎西把念珠往肩上一搭,独自拍起了自己身上的每个部位。后来,我知道他这样做的意思只想证明我们没带弹弓,更没带相机。在天葬台,这两样致命的物件是被天葬师视为天敌的武器,它们最容易毁掉一个天葬师的声誉,更容易破坏一座天葬台的气场。

我和索朗扎西无辜地望着丹增师傅。

丹增师傅怒气未消地说,上次索朗扎西带来的朋友不怀好意,不遵守天葬台的规定,居然在他实施人体解剖的时候,悄悄掏出弹弓打伤了他的神鹰,吓得格桑啦它们几天都不敢到天葬台吃尸,这是多不吉利的事呀。扎西,你要我怎么给死者的家属解释呢,难道我能说这是因为死者生前罪恶太深吗?不,这显然不是,因为我了解那位死者,我是看着他从一座村庄进入那座寺院的。毕竟他才二十出头呀,那个英俊的模样,啧啧啧,可惜他还没有开始真正的爱情生活呀,因为他才出家七天。我知道有人爱着他,但他还不知道爱他的人叫什么名字,因为他一心选择出家就是为了忘却人间的爱情。这样的结局不算圆满,因为爱,他的灵魂必将影响他轮回的路程。丹增师傅从格桑啦那儿听来的消息,说拉萨城朗玛厅里的卓玛一直在呼唤那位死者的名字,让他不忍离去。人都有恋生的欲望,原本神鹰被这撕夜的呼唤声给惊扰了,不敢上前吃他的尸体,加上弹弓对神鹰造成的惊恐,这样的事在丹增师傅的天葬台很少发生。那天丹增师傅闭目念了十万卓玛经,求得神鹰再次齐聚,他说他终于劝走了那个浓妆艳抹惹事生非渴望爱情的卓玛,让死者的灵魂离去。

我不解地问,丹增师傅,卓玛不在场,您怎么劝走她呀?

丹增师傅笑了。他的笑隐藏了天葬师太多神秘的技艺。

月光像是忽然被他巨大的笑声和巨大的嘴巴给吞没了。

他正转一个圈,又反转一个圈,这样骂道:卓玛卓玛卓玛,人家已经死了,你还赖着他不走,你真是不要脸,你莫非是嫁不出去了吧,你到底想干什么?你们不是一条路上的人,你走你的,他走他的,不要在一座桥上挤了,以后的事情,你不要管了,他要好好地走他的路,你还是在朗玛厅干你喜欢的事吧……丹增师傅骂完,那么多神鹰已降临另一个死者身边。

太阳正式出场的时候,天边传来了婴儿的笑声。

丹增师傅开始进入新一轮的工作。

我和索朗扎西闪到一边。此刻的索朗扎西微闭双眼,将念珠数得飞快。他在替谁超度?我知道索朗扎西是帮舅舅背过尸体的人,他早已见证过死亡这回事,所以他的表情看上去总是波澜不惊的样子,其实他的眼神里早已种下不可更改的史诗般的信仰。而我的毛骨悚然多少显得有些没有见过大世面的畏惧。我不明白人死了究竟是入土为安好,还是帕·当巴桑结说的飞升天国被鹰带走好?人一生一世的境界不就是求得安宁最好吗?这样的问题显然不适合与索朗扎西交流,因为每一方水土自有养活它子民的信仰之源。在西藏,每一个降生的婴儿都带着格萨尔的血性,生生死死都离不开神话与传说。而天葬师在格萨尔的子民中则是一种罕见的隐秘象征,更是灵魂深奥的装饰,是一个血腥而又芬芳的意义符号。这种意义在于,越来越多的人对天葬这件事的好奇却又难知详情答案。

那具尸体放在天葬台中间的巨石上,周围,野花一片。当天边的星星已睡着时,只见丹增师傅用一根绳子把人头系在前方不远处的另一块石头上,尸体匍匐着,然后用解剖刀在尸背上划了个宗教意义的花纹符号。我小声地告诉索朗扎西,这符号是我在一个藏族画家的画展上看见过的,但我还不明白它究竟代表啥意思!

索朗扎西看了我一眼,许久才冷冷地说,死者是个僧徒。

太阳躲进云层的时候,丹增师傅换了一把长刀。只见他横切一刀,又从这切口一刀直拉至右脚胫,又一刀直拉至左脚胫。不用几分钟就把一条条肉剥了下来,存放石槽内,用白布覆盖着,压上一块石板。然后取出内脏,用卵石砸碎骨头。这个过程,丹增师傅完成得十分顺利。最后他将剩下的人头用布包住,口念佛经,举起人头使劲往石上砸……神鹰拍翅欢叫。格桑啦是鹰群中年纪最大、最有话语权的一只神鹰。它围着丹增师傅周围目视了一阵,忽然跃上他的肩膀,像一个待在亲切的牧师身旁急于得到恩宠的天使。它好比舞台上最最重要的领舞者,只有它优雅的举止,才能带动其他神鹰的美妙出场。为了让神鹰吃尽尸体,丹增师傅总是先让它们吃去内脏,再给骨头,最后才揭开盖石槽的白布给吃槽内的肉。这是一个上了年纪的天葬师才具备的工作经验。假若还剩些骨渣,饱肚的神鹰已不感兴趣了,那就得混上糌粑,以引起鹰的胃口。如果实在引不起鹰的食欲,比如久病的人或已腐烂的尸体,鹰就很难吃完,就只好放在巨石旁边的河岸用火烧。但这会被生者认为是不吉祥的事情,尤其是对于死者家属,极不愿发生这样的结局。一个生命走下舞台了,神鹰都不来迎接他,便认为这人生前有罪,而且罪太深。家属只好再请喇嘛为死者念经超度,以求避免恶果。当然这是普通的家庭承受不起的又一笔开支。

……

那次止贡梯寺之行对我的影响很大,原本我对天葬师的认识很不正确,对天葬文化更是不可理喻。其实天葬师与真正的残忍本身无关。相对于其他丧葬形式来讲,天葬主张的是生者对亡者灵魂的担当,天葬师的天职是要彻底消除一个人一生不净的经历,请神鹰连他所有的罪与丑都消灭得一干二净。这真是一种超凡的生命哲学,它让生命原本的尊贵得到了飞升。人生一死,在离天最近的地方,享尽繁华的盛宴,开始与结束都由诗意去化解。而亡灵的亲友则更加相信生命一定有着神圣的轮回,所有的朝圣者都是为了明天的轮回。当雪山升起第一缕经幡时,许多人已经明白了死亡无法消除人的全部世界,让风中的神鹰护送死者的灵魂山上,进入天空,穿越云朵,转入轮回轨道,这充分表明了佛都王国生者的道义态度。他们期望当自己终有一天躺在天葬台的时候,能得到曾经送别的亲友灵魂的接应,当然这也能说明一个民族的自信与希望,亲密与友爱。

显然已经很有必要说出索朗扎西与我之间的相遇了。原本我们都是两个陌生的外来客,在拉萨八廓街一个名叫玛吉阿米的地方,我们在同一本留言薄上写下自己对西藏大致相同的理解。索朗扎西来自青海,与拉萨城里的藏族青年不同的是他更具有一种学识上的优雅举止,听说他跟一位圆寂阿里的大师修过密宗。在阿里,他失踪过三年。当他接过留言薄时,看了我的留言,抬起头久久地望着我,迟迟不敢下笔。因为他的目光有些羞涩,我们就算认识了。

先生,你是如何写下这句话的?

我不作任何考虑的回答他。这话,我是写给空中警察的,准确地讲,是写给西藏自然界独一无二的伟大的鷹族。

你理解天葬?索朗扎西一边问我,一边构思着他要写的句子。

噢,不理解,但我欣赏藏族人那种面对死亡的诗意与豪迈,我更相信他们所选择的方式是对生命的加持与尊重。

索朗扎西露出对我好感的表情。他说,我佩服你写下的句子,看上去很美。我镇定地看着他十七岁的眉清与目秀———那绝对是一首少年与青草地共同芬芳的诗。当我为他的话震撼得还想对他说点什么的时候,他突然换了一个人似的,站起身,把我写的句子不顾旁人众目随口朗诵道:迎召而来天的神鹰,请你带走我所有的乡愁。愿所有的生灵,沿着鹰的方向。唯有懂得死亡,才能懂得生命的真相。最后两句是索朗扎西添加上去的。在玛吉阿米,他怎么能选择如此方式的留言?上帝,我们是在共同创作一个梦吗?真是奇妙极了。就是两行不期而遇的句子,索朗扎西将手朝天边一挥,他发誓要带我去天葬台见他舅舅。他的初衷是想让我见识真正的天葬过程。

先生,你去了那个地方,我保证你的句子还会发生很大变化。

后来,我履行了自己的诺言。当然这只是我心中的诺言,从没有对索朗扎西说起的诺言。我写了厚厚几百页的句子,放在电脑里,一直没有送给索朗扎西。原本索朗扎西答应将他从小爱上藏传佛教的经历写成曼妙的句子寄给我阅读。直到我离开西藏的二〇〇九年,二十七岁的索朗扎西已进入寺院潜心修佛,当然他还接替了舅舅“多不丹”的工作。而他的舅舅则金盆洗手,当了那座寺院的主持。他信奉大乘密宗的教条,着重教导朝谨寺院的人们虔信佛法,乐善好施,说这死后可以轮回成佛。在一些德高望重的僧人那里,有一种说法,实行天葬是因为大乘教密宗传入西藏而形成。而乐于施舍,则是我所看到的藏人生活的真相,他们不仅把一生的积蓄供奉给寺院,最终还将自己身体的全部施给神鹰。

不久,我写于西藏的句子又被出版成册了,可我还是没有勇气寄给索朗扎西,尽管我不怀疑书中有些句子他看了会有感觉,或许他仍可能自觉与不自觉地在句子后面加入他的感应。因为,他在另一个世界里已经走了很远很远。我不知他是否认同我理解的天葬师注定有多个世界?但我很想告诉他,作为一个自觉铺排句子的人,至少他有两个世界。一个世界是躲不开的现实生活,与他的生活完全不同,另一个世界就是务虚的句子,可以与他的职业意义基本相同,我选择创造句子,当然求的是心灵上的感应。另一种看不见的感应,在自然生活中时有发生。

而就在此刻,索朗扎西和舅舅丹增朴实的微笑在我未生的句子里,如朝霞一般仁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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