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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规则叙事

2013-04-29谢宝光

文学界·原创版 2013年9期
关键词:石山

谢宝光

与马雁无关

女贞树的白花

腻甜的午睡

她在自行车后座上

攀,空气里起伏的香味

硫酸雨漂洗

她的黑

她的白

她身体上的斑点

蝉镇压了整整一个星期的下午

他在店铺里,修一把琴

———马雁《十二街》

马雁死得不清不楚,白纸一张。讣告上说她是在上海闵行区某宾馆因病意外辞世,网上却言之凿凿称其自戕。成都的马雁比北京的史铁生先走六个钟头,在第二天全国的报纸上,没有一寸版面为她预留。她的死因成了谜,死却是个不争的事实。此后的马雁不必再考虑风往哪个方向吹,路怎样生长。如己所愿,她汇入了陌生的水,成为了所有陌生的事物。马雁生前是个迁徙者,终日在内心的陡崖上攀爬。左手写着“我缓慢吞食这蜜样的嫣红尸体”,右手翻着康德的纸页。和多数诗人不同,马雁走的是窄门,深居简出,呼吸在成都,灵魂向远方逃逸,这么多年,没有一份职业能系住她高贵的辫子。她不是梭罗,她是一粒卑微而骄傲的尘埃,参与和浸润于世俗生活,常常跟世俗较真。二〇〇九年,她为蒋蓝主持的某人文杂志撰写了一篇关于某文化人的采访稿,杂志刊出时,顺带使用了被采访者两张照片,却未支付稿费。马雁得知后打电话给蒋蓝,对着听筒一阵咆哮。蒋蓝愕然。马雁第二次给蒋蓝打电话时已模糊了当年那声大义凛凛的咆哮,语气委婉而低徊。据蒋蓝叙述,二〇一〇年某日黄昏时分,马雁只身一人走到成都青城山的青峰书院山门外,见门扉紧闭,又不想无功而返。徘徊观望了一阵,她想起了蒋蓝。书院主人正是蒋蓝的大姐。她拨通了电话。蒋蓝你能不能和你大姐通融一声,让我进去。马雁在山门外踢着石子,一只手捏着手机,涩涩说着,嗓音降到脖颈以下,得到的却是婉拒。蒋蓝说:天色已晚,改日我陪你一道再去。改日这个词多么扑朔迷离呀。蒋蓝没想到在改日得到的是竟马雁的死讯。那是几个月之后的事,马雁乘火车自成都奔上海访友,两天后突然死在闵行区某家旅馆。无声无息。上海的有轨电车照常铿锵而行。蒋蓝回忆起那日黄昏之事,悲从中来。蒋蓝说:马雁那日走到青峰书院大门外,说不定可为她洞开另外一道窄门。

二〇一三年四月六日下午我在杭州体育场路的晓风书屋看见了马雁。那是另一个马雁。那又何尝不是更真实的马雁。她活在书架上,活在艾略特和波德莱尔之间。此前我对马雁一无所知,此刻马雁被一层透明油纸包裹着,我更无从了解。北岛说上苍一手赋予她柔情与才华,一手又把她轻轻捏碎。这句话就印在纸壳上。我鬼鬼祟祟站在书架边,把马雁从书丛里抽出,翻来覆去把玩着这本油纸封起来的诗集。晓风书屋的店员们在盯着我,眼神警觉地一闪一亮,潜伏于暗处。这家书店一天前被小偷光顾过,丢的不是书。四月五日下午,小偷戴鸭舌帽,藏匿于书屋隔间,环顾左右无人,开始扒扯一只黑包,他掏出手帕、本子、餐巾纸、充电器和一本看不见名字的书,把钱包和手机装进口袋,气定神闲走出门,消失在了城市里。四月六日下午,我和小偷通过监控视频构成了联系———我看见他,他看不见我。再之后,我和马雁通过晓风书屋构成联系,她看见我,我看不见她。我放弃了把书拆开,放弃了深入马雁的机会。马雁在另一个世界看着我,看着一个陌生人灰懒懒地从弥陀寺路的安静里钻出来,进入那条流动着的体育场路。那是杭州城任意一个公交站台。陌生人低眉侧目,在站台边走来走去,像只蚂蚱,迷失在虚胖的自然颜料里。并不着急让车运走。在找到工作以前,他所有的下午都是空白的,待填补的。一个小时前,他在省政府大院的一幢大楼里应聘某个职位,对面坐着个中年男人,男人的桌上散乱着一叠叠材料和杂志。男人随便撩了撩他的简历,便扔在了桌上。男人不关心他此前的经历,不关心他在哪发表了什么作品,甚至不关心他姓甚名谁,年龄几何,来自何方。男人有一句没一句说着笑着看着他,他也有一句没一句说着笑着看着男人。他们据守在各自的语境里谁也不碍谁地让时间糊涂地流走了十分钟。十分钟里,他接了N个电话,藏了一个漂亮的女人在他办公室里屋。女人是先我一步的第一个应聘者,猜想女人谈得大概比我成功。她为了回避第三个应聘者藏了起来,她把她的身份、相貌和预感到的某种尴尬关在了房间里。日光之下,剧情离奇。第三个应聘者是女人此前单位的领导。一个月前,他们先后辞职。一个月后,他们在一个偶然的下午来到同一家公司竞聘。啊,裙摆翩翩的女人,西装挺挺的老男人,衣衫褴褛的我。中年男人选择了女人,放弃了我,迎接着老男人。五分钟后老男人果然来了,大腹便便,摇搖晃晃进了房间。下午的剧情也摇摇晃晃起来,我的剧已落幕,遂站在门外偷偷窥听他们的演出。老男人为此次演出排练了多次,展开了熟练中的对白。他干咳了一声,臂飞手舞起来,口沫横飞就是半个盛唐,在神思游离的中年男人前倾诉着自己经验的鸡毛蒜皮和惊雷细雨。他不知道那屋内还藏着一个女人。他不知道屋外还藏着一双猎奇的耳朵……

来者如我

两棵茶树在乌石山顶的乱石堆里以人类的方式相互爱着,根须相连,枝桠相接,把枝干伸进对方的身体里,有了快感也不喊出来。不言说,不长啸,不海誓山盟。它们隶属于这个世界不被照亮的部分,隶属于缄默的信仰。不会有诗人登穷山以致远,不会有画家抱残石而守缺,不会有形形色色的游客对它们反复按下肤浅的快门。我偶然看见它们,它们偶然被我看见。怪石,烟雨,风,荒冢,寺庙。乌石山上不存在时间,只有传说和活在传说中间的僧人数名。寺庙名为兴隆禅寺,建于四百年前的那个朝代,上半身的石墙和檩瓦毁于文革,后又重建。重建后的寺庙门联上写着“入得此地当念佛,出去此门莫忘西”两行字。和我同去的两个人掏钱买了蜡烛,磕头,焚香,朝拜。唇角翕动。他们相信那尊金色的佛像能在冥冥中重建和修缮他们一千米以下的世俗生活。远离烟火的乌石山,虚虚渺渺的风,似乎都让人嗅到了现实之外的可能。三百年前的一天,一个女人裹着头巾,穿越毛竹林,爬上乌石山,从稠密抵达荒凉。她站在寺庙前,汗湿浃背,血渗裤腿。她不想把自己的狼狈带到佛前,来到寺庙近旁的乌龙泉边,清洗着下体和裤子上的鲜红。她解开头巾,卸下发髻上的银针,脱掉汗涔涔的衣裳,披泉而浴,泉色渐红。她希望洗掉身上的脏污,自里而外地在佛龛前铺展自己的虔诚。她希望彻底的虔诚能换来彻底的改变。茅庐和金殿就在这一洗之间。洗去一穷二白,洗去风尘滚滚,洗去断肠天涯。她把自己洗得胴体发亮,双乳欲滴,把潭水洗得腥臭殷红。她洗出了一声惊雷,激越长空,劈裂巨石。乌龙泉至此而没。女人至此而没。三百年后,我在乌石山顶看见了这块裂成两半的石头。石罅间,草疯长。寺庙一座,茅庐数间。乌龙戏珠,残泉呜咽。虚构的故事如同飞行的尘埃,在寺僧的代代相传中衍变成了有据可考的传说。承诺,石头,不洁的女人。好像真是这样。废墟的石头把传说养成了历史,把谶语养成了警告。另一个传说是被一座十三个烈士的合墓育养的。二十年前,一对夫妇在乌石山上拓了一小片荒地,打算种点白茶什么的。一天,两个人拎着锄头在松土,竟刨出几根硬撅撅的骨头。此时狂风突作,卷土而来,将妇人刮倒在地,此后妇人一蹶不振,长卧不起。整日咿咿呀呀,口吐妄语。男人后来走县城寻遍名医终查找不出病症,再后来男人在一僻壤乡村找到一位风水先生。先生眼珠一转,说:此地有冤魂。七十年前,乌石山上发生过一场激烈的战斗,硝烟数日之后,十三名战士军尸陈于荒野,魂无所依。数十年后,妇人的犁铧意外将先烈的魂魄遣散出来,遂遭此难。男人于是走邻串巷,集资造墓,安放尸骸。数日后,妇人病愈。墓在乌石山上。永垂不朽,魂归他乡,碑上刻着这些字,历史和传说像那些看不见来路的风经营着这座山,经营着山上每一株植物,包括语焉不详的两棵茶树,所有的故事都竞相模仿着连理枝,牢牢榫接,密不透风。多少年之后,乌龙山再填新冢,冢上撑出来历不明的树,花开荼蘼,枝叶琐碎。树冠上红布缠绵,裹出一个巨大的灯笼。寺僧说,坟墓主人是当地一名中医,生前医术为乡里称道。他死后常有病患者登山祭拜,求药祈福,次次灵验。系在树冠上的红布日益繁艳,如火如荼。寺僧每隔数日需从树冠上取下一些,以免枝桠垮裂。多少年来,这已成为寺僧们的日常工作。他们在乌石山上打理远道而来的风,向来者如我,推销着历久弥新的传说。

周家园225号

我不是吴越人,听不懂越剧。听不懂越剧的我有一天混在钱塘江畔黑压压的脑袋里煞有介事听着一出《珊瑚情》。上个月搬到周家园时,菜市场附近就搭起了戏台,声光靡靡,电乐颤颤,戏子在台上起承转合,众人在台下鸣掌叫好。桌子椅子戏台是道具,二胡锣鼓电器是道具,人也是道具。那戏里,儿媳刻薄,儿子无能,母亲受辱。音也婉转,情也婉转。淅淅沥沥如雨撒。周家园是序而不乱的,稀稀拉拉的摊位,就那么彬彬有礼地摆着,谁也不碍谁,水果、烧烤、衣服、鞋子、小饰品,你唱你的戏,我卖我的肉。城管隔一阵子就来赶赶,赶不散的市井生活,散不尽的油盐柴米。周家园符合一个现代寄居者审美时的基本元素,弄堂交纵,方言杂糅,小饭馆,小卖部,小院落,菜市场,垃圾池。无花无树,没有可供饮酒赏月的阁台,没有让人放浪诗情的亭榭。前不可追古人,后不能居雅士。在周家園,我和其他所有人一样,像尘埃似的活着,终日与纷繁人事相厮磨,其中酸甜,大可忽略不计。他是软件工程师,他是装修工,他是汽车修理工,他是锁匠,她是酒店服务员,他是搬运工,他是餐厅送货员……他们是夫妻,他们是情侣。他们在夜晚交合,白日争吵。吵得凶时会骂妈了个×的,有种你滚蛋别回来。在巷子里,一个男人每天都在搀扶着另一个患有腿疾的男人练习走路,远看像在推搡争执,近看以为是一对不忌流言的情侣。我住在周家园225号,现在是晚上六点五十,院子里的居民都陆续下班回来了,碗盆叮当,窸窸窣窣,他们买了丝瓜和芹菜,女的是江西新干县人,穿着短裙,雪白的肉一闪一闪。她系上围裙,在丝丝拉拉地削皮,剥菜。院子水泥板上放着一把毛刷子,她问谁的呀。我吱了一声,继续写这篇《周家园225号》,一个男的进来我房间,说想不到你在写作啊。他盯着电脑屏幕上的字瞄了一会,觉得索然无味,就出去了,走到门口,又转过身说:你这是要拿去发表?那隐私不就暴露了?他哪里知道,写作者最擅长的就是化妆,有皮无实,尽是飞白,他暴露的顶多是化妆的能力和技巧。浮于俗世,游于文字。偏偏还写散文。还写得不伦不类。有一次朋友Z过来玩,在六平米的空间里,两人聊着六平米之外的事,灯火通明,蚊虫乱飞。Z说你应该写写小说,这次来就是为了让你写小说。他向我叙述了几个他过去写的小说,像《长大是一件危险的事》《离开》《巡道工》等,他讲述九十年代的铁路巡道工走到铁道上一块警示牌前,呆立在那里。Z冥想着当时的情节与气氛,几次中断讲述,就为了揪出某个模糊不明的小细节。接着又说道巡道工后来如何死去,我竖着两只耳朵听着,听着,那感觉像是在听Z回忆和讲述他的往事。Z不知道,他让我触摸到了小说的难度。我创造不了Z说的那些细枝末节,只能写些干巴巴的散文。我做不到靠写作为生,只能出来找个饭碗。我做不到逢场合逢领导便嘴皮厮磨,侃侃而谈,所以多数情况下,我就老实地把嘴合上。我吃不起肉,所以只吃素。我不是苇岸,仅仅意外成为了素食主义者。土豆。芋头。茄子。竹笋。山药。南瓜。我爱这些绿色植物的气息,我在周家园225号只吃这些。巴塞罗那的街道上,几个赤身裸体的女人躺在一个巨大的盘子上,卷曲着身体,周围配着包菜、番茄和刀叉,她们以这种夸张的行为艺术来抗议人类杀害动物以获取皮草、食肉的残酷行为。据说苇岸晚年因病痛缠身,在医生和朋友的极力劝说下,被迫像吃药一样开了荤,中断坚持了一辈子的素食。苇岸是个有信仰的人,中断素食成了他平生最大的遗憾。苇岸在遗言中写道:这是我个人在信念上的一种堕落,保命大于了信念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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