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蟹灯如豆

2013-04-29詹文格

青年作家 2013年9期
关键词:堂哥丝网螃蟹

詹文格

真正理解“菊黄蟹肥”这个词,不是在丰盛的餐桌上,而是在江南水乡的稻田里,在湖汊港湾池塘边。“秋风响,蟹脚痒;菊花开,闻蟹来。”秋高气爽,云淡风轻,持蟹赏菊,或斟酒、或品茶,那意境有如写意的国画,寥寥几笔,神韵毕现,闲情逸致跃然纸上。

秋风一响,蟹脚发痒,这并非夸张,而是写实。金秋时节,河蟹已成年长大,浑身透着成熟。开年之初,春雷雨响,细小如指甲盖般的蟹苗托着轻盈的身子,蜘蛛一样列队前行。小蟹们从海边滩涂中逆流而上,昼夜兼行,它们结伴前往一个利于生长发育的地方,去经历成长的季节。忙碌的小蟹,心中有一个温暖的去处,再苦再累也不曾却步,只要心中还有目标,就敢漠视遥远的距离,就能抵达辽阔的远方。

小蟹成群出发,分散休养,化整为零,栖息在内陆各地的水田沼泽中。经过春夏两季的快速生长,发育成熟之后就有资格当蟹爸蟹妈了。七月在田,八月下河,九月螃蟹爬满河。螃蟹性子偏急,开春时急着来,初秋时急着走,它无需招唤,也不听挽留,它们急着赶回出生之地,要去产卵繁殖。动物都具有共同的天性,繁殖后代是所有动物的第一要务,于是蟹群急切得什么也顾不了,匆匆上路,逆水而去。它们哪知道,一路上围追堵截,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可谓是险象环生!那么多馋涎欲滴的觊觎者在诱其深入,在伺机捕获,在张网等待……

那年回乡,正遇捕蟹季节,村里男女老少都在忙乎,我手捧迎考的书本,眼望窗外,热火朝天,谈笑声海浪一样,一波一波地涌来,面对诱人场景,我无法平静地安坐。秋风掀动几案上的书页,秋阳的光影从窗口的罅隙间泻漏下来,投下或圆或方的光斑,变幻的光影万花筒似地在几案和书页间流连,摇曳着身姿,像一群小兽在字里行间亲吻漫步。站在熟悉而又久违的空间里,我的目光顺着墙壁一路游走,猛然间,亮光一闪,获得了一种穿越的感觉。古朴的蟹灯依然悬挂于门梁,如豆的灯火仿佛在遥远秋夜里点亮,忽闪的火苗瞬间拉近了时光的距离,重燃少年心底的快意。

捕蟹既辛苦,又有乐趣,傍晚出门,夤夜才归,捕蟹人守着灯光,守着激动。那个时候河蟹的身价远非今日这般昂贵;捕蟹目的也远非当今简单直裸的“钱财”二字,其间有外人无法体味的兴致和乐趣。如豆的灯火,倒映水中,那是人间的星辰,是水乡人醒着眼睛。

初秋的夜晚已有些许凉意,潮湿的水边昆虫蹦跳,蛾蚊纷飞,闪烁不停的流萤在随水滑翔,黑幽幽的水面便有了光的反射。池塘成了微缩的银河,水底升起节日般的焰火,水波荡漾,秋虫唧唧,组成一派纷繁迷人的景象。

捕蟹是一项很有特色的技艺,网是捕蟹的手段,灯是捕蟹的灵魂。捕蟹的技法全在心里,一招一式只能细心领悟,少有空泛的言传。上了岁数的老人,手法极为纯熟,换成后生少年就难免心浮气躁,急于求成。

捕蟹之前要准备好竹竿、蟹灯、蟹篓。蟹篓是特制的大肚带回口的,螃蟹只能进,不能出。最关键的是必备一盏玻璃罩的煤油风灯。天刚擦黑,捕蟹者咕酒数口,抹嘴拈衫,提着捕具从家中鱼贯而出,昂首阔步,胸有成竹般地往早采点之地匆匆而去,那衣角翩飞的姿态显得怡然自得。

捕蟹人白天必须为夜间的埋伏作好准备。俗语说:“虾有虾路,蟹有蟹路;蛤蟆没路,连跳三步。”捕蟹人凭经验判断哪条水道是蟹们的必经之路,然后落水下网,扼守咽喉要地。选好的地方一般都用锄头铲净了杂草,整理出一小块平地,既是收网的平台,也是有人占据的标志。

家乡河湖港汊纵横,池塘密布,那是难得的天然蟹场。捕蟹人手执蟹灯,置于水边,夜色里一豆微光,虽不灼目,但足以成为蟹的诱惑,成为蟹的指引。将篾篓半截儿沉进水里,长长的竹竿儿把丝网逐段放下,此时捕蟹的第一步就算完成。白丝网接近于水的颜色,无形无色成为一道隐形的墙,隐形墙把水面切割成若干的豆腐块,每个豆腐块都是一道暗道机关,无色无味地悬挂在蟹灯的前方,那一线光明并没有给蟹正确的指引。

捕蟹人借助星月的微光,察看水中动静,经验丰富的捕蟹者仅凭声音就能判断水下的情况。当然,经验是依靠时光去积累的,需要无数次地打磨和铺垫,捕蟹高手很难自觅捷径、天生速成。

丝网入水,不露痕迹,只有漂荡于水面的浮标随时传递出水底的信息,提供捕蟹人抉择。蟹并不傻,它们同样也会

派前哨路探,如果性子过急收网太快,那就会失去一次捕获的绝好机会。

沉入水底的丝网,像埋伏关隘的重兵,拦截途经此地的蟹群,切断它们的去路。细密的丝网有着很好的柔性,丝丝缕缕,融入水光山色,不知有诈的螃蟹张牙舞爪,摇动着旁逸斜出的身躯,爬进网格,毫无知觉落入迷魂阵。进网的螃蟹有点着急,伸出爪子拼命撕扯,可越扯便缠得越紧。此时,螃蟹知道遭遇了天罗地网,想抽身后撤,可为时晚矣,网收出水,无一逃出。

在生物进化的历程中,动物学会了自我保护,走在路上的螃蟹知道险关重重,于是成年的螃蟹每行进一步都显得细心和警觉。特别是有孕在身、远行产卵的河蟹尤其谨慎,稍有响声,或有人影晃动,便会迅速改变前进的路线,立即避让,远远逃循。因此,捕蟹人拼的就是耐力和“坐功”,往往一坐就是几个小时,有如老僧入定,连身影也不曾晃动一下。

网儿就躺在水底,倘有蟹过,立即就会看见浮标拉动,火候就靠各自掌握。下了网并没到点,年龄大的捕蟹人便安静地坐着,拿出一盒纸烟,抽出一支,轻轻抿在嘴上,点燃,深吸一口,猩红的烟头一明一灭,吸烟人双眼微闭,许久不见烟雾溢出,一副相当享受、相当陶醉的神情。有好酒者,摸出酒瓶,小呷一口,酒香在夜色中弥漫。

捕蟹人最得意便在这个时候了,他们好像不仅仅是为了多捕些蟹,而更像是借这个机会在享用秋夜的静谧,享受一份难得的凉爽和惬意。后生们则目标单一,大多双眼紧盯着网索上那根翎毛,常常因用眼过度,看得双眼发花,出现幻觉,误以为翎毛摇动,便疾速收网,很有些神气!可是丝网露出水面,竟空空如也,一无所获,后生脸上立马暗淡,一场空来的欢喜。而不动声色的老者,看似心不焉,但只要一拉网,准是沉甸甸的收获。见此情景,敌不过捕蟹老手的后生只能自叹弗如!

水乡人几乎家家都有一盏蟹灯,所以蟹灯成为我儿时的伙伴,它不仅可以在夏秋里用于捕蟹捕鳝捕鱼之用,在寒冷的冬夜它还能陪伴我读书温课。我凑在昏黄的蟹灯前翻看过几十本连环画,记住了蟹灯特殊的气味。

记得上初中的那年,成绩冒尖的堂哥没钱上学,我们家也因孩子多,负担重,无力援助。快开学了,堂哥急得哭泣起来。伯父早逝,伯母守寡举步维艰拉扯三个孩子,简直度日如年。父亲为了让堂哥有学上,他只好狠心当了一次梁上君子,斗胆偷了一回蟹。事后他叮嘱堂哥,长大后定要报答父老乡亲!堂哥鸡啄米似地不停点头。

那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初,虽然各家都承包了责任田,但村里的蟹塘却还暂归集体所有,年底作为大家的福利来分配。

蟹塘水深,四周还设有栅栏,怎么偷蟹?为了不弄出动静来,父亲不敢用网去捕。他从家里抓了一只公鸡,宰了,把鸡血用水稀释后洒在稻草绳上,草绳一端系一个石头,轻轻沉入蟹塘,岸边放一盏小小的蟹灯,另一端拉到草丛中,把绳放进一只大口的木桶内,木桶盛了小半桶水。

准备妥当后,父亲带着我和堂哥,埋伏在草丛中,我听到父亲粗重的呼吸,也听到自己咚咚的心跳。夜晚的杂草中蚊虫飞舞,闷热难耐,只猫了一会儿,就被咬得浑身奇痒,我想逃走,但为了堂哥,还是咬牙坚持住了。不多时,听到木桶内“吱咯”作响,父亲激动地说:蟹儿上来了!我把耳朵贴近木桶,果然听到桶内“哗啦哗啦”的响声,好一片欢腾,不一会儿就上了大半桶螃蟹。

毕竟做贼心虚,做事颇有底线的父亲,绝不存在半点贪婪,懂得点到为止,见好就收。夜色里父亲佝偻着腰身,迅速摸近蟹塘,赶紧将草绳从塘中拉出。熄灭蟹灯,收拾现场。我的心狂跳不止,看到父亲手上拉着沉甸甸的草绳,从上至下爬满了成熟的肥蟹,那根绳子硕果累累,像一根缀满黑葡萄的藤蔓,在夜色里闪着珍珠般的光泽……

父亲连夜赶往外乡的集市,将蟹儿出了手,堂哥这才顺利入学。我在村小领到新课本的时候,兴高采烈地跑回家,父亲翻开我的课本,开篇就画着一只大螃蟹,当时我发现父亲身子哆嗦了一下,像是尿急了一样。多年以后我才理解,父亲为何会有那样的反应。

开学不久,秋风渐紧,校园内的枫叶也红得似火了,早晨的露水显得湿重起来,上学时已添加了厚实的秋衣。每当背着书包路过蟹塘,我就感到心在“扑通”直跳,仿佛同伴们已窥探到了我内心的秘密!每晚入睡前,我总爱趴在窗前,仰望湛蓝的夜空。宝石般的星月烘托着寂静的水乡,有时云翳较重的夜晚,偶然会发现田野上有一豆灯火,其实那光亮并不强烈,但我感觉已经灼疼了我的眼睛。

一汪池塘,一豆灯火,滑行的流萤组成了繁星般的世界,每一颗星像有不同的心事,仿佛隐含着难以言说的秘密。

拂晓前是人睡得最香的时候,但我还是被惊醒了,人还在迷糊之中,神志却已基本清醒。耳边传来隐隐约约、叽叽喳喳的声音,那便是捕蟹人收网回家了。倘若有说有唱,甚至打着响指,吹着口哨,那一定是大获丰收了!倘若哈欠连天,脚步拖沓,一片零乱,那应该是一无所获、空手而归了……

小时候我也加入过捕蟹的队伍,图的是看个热闹,可守着蟹灯,一动不动,确实乏味透顶,夜深时瞌睡袭来,找着一堆稻草,倒头便呼呼大睡。不知过了多久,大哥大叔们才将我们摇醒,开始收网回家。

月儿已经隐去,村庄里鸡叫声此起彼伏,树林和房屋掩没在夜幕中,捕蟹人手提蟹灯,肩扛竹竿,竿梢上挑着丝网和蟹篓。蟹灯提得如小腿一般高,捕蟹人上半身便在黑暗中,只有那两条腿,一伸一缩,拖出又粗又长的影子,从地面扫过,卷起一股煤油夹带腥味的风。我们听得见肥蟹在篓子里“哗啦”作响,“滋滋”地吐着泡沫儿。

又是秋阳高照,大田的稻子熟了,沉甸甸的谷穗低垂着头颅,一层层簇拥着,看着十分喜人。渴望重温一次捕蟹的经历,可哲人们早就说过了:一个人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我发现无边的暗夜,光不是一种风景,而是牵引生命前行的力量。对于光,动物和植物仍然保留着最初的本源。可是夏秋之夜,我走遍乡村,不仅看不到一星如豆的蟹灯,而且再没见到田野上星星点点的杀虫灯。农药的强大威力,使灯光诱虫的传统方法无声地淡出人们的视野——事实证明,半个多世纪前,美国海洋生物学家、《寂静的春天》的作者蕾切尔·卡逊(Rachel Carson)的担忧并非多余。这位瘦弱、身患癌症的女学者,无意间向人类的基本意识和几千年的社会传统发起了挑战。《寂静的春天》出版两年之后,她心力交瘁,与世长辞。作为一个学者与作家,蕾切尔·卡逊所遭受的诋毁和攻击是空前的,但她所坚持的思想终于为人类环境意识的启蒙点燃了一盏明亮的航灯。

有一个沿湖的村子,盛产虾蟹,结网捕捞难度不小,懒惰的村人为了节省上涨的人力,买来一种叫“杀灭菊脂”的农药,倒入湖汊池塘,一眨间,大小虾蟹便浮出水面,站于岸上便可随手捕捞。水位退却后,淤积的泥沙中,密密麻麻落下一层虾蟹的尸体……

离开故乡已经二十多年,我多次在梦里见到那盏蟹灯,一灯如豆,搁于水边,水下的蟹们便接连爬将上来,让你吃惊不已!只要有一盏灯,蟹就会向着灯光亮起的地方前行,它们在所不惜。蟹是追求光明的勇士,每当走近故乡的水湾湖泊,我就渴望找到一种明亮的东西!让它长久照亮着心灵的旷野。也许它就是那盏不灭的蟹灯!可近年楼房越长越高,水面却不断萎缩,田野一再退让,莲蓬渐远,芦苇干枯,野生河蟹已成稀罕之物。快速生长的蟹族全是人工繁殖,捕食河蟹再无需借助蟹灯。面对餐桌上的肥蟹,人们只能忆往怀旧,那些逐渐老去的捕蟹高手,早无用武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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