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喊叫穿透墙壁

2013-04-29许城

青年作家 2013年9期
关键词:小格小舟老屋

许城

艾郁走在蛇一样抖动着的小胡同里,两条腿突然变成了探雷器,身后好像尾随着一群张牙舞爪的大老鼠,大老鼠的喊叫却被呼呼的寒风吞噬了。尔聪却是一只小老鼠,连他的手机铃声都像小老鼠在饥寒交迫中喊叫。艾郁掏出手机听到尔聪呵呵的笑声,骂着小东西要挂手机,尔聪很正经地告诉艾郁,今天晚上他必须、肯定能找到艾郁在高地上会师……艾郁呵呵地笑着不再理尔聪了,今天晚上她必须完成一件看似十万火急却很可能毫无意义的事情。

天黑漆漆的,艾郁的双脚踏进奶奶的小院,盘旋着的寒气裹挟着她纸片一样摇了几摇。艾郁咬着牙稳住身子才走到老屋前,老屋和院门一样老旧,房前的梧桐树也形似奶奶如枯槁的躯体。一股寒气倏然盘旋在艾郁心里并非莫名其妙,手里的钥匙也老旧得可以,却闪着令她眼晕的光芒。

奶奶的小院是这座城市保留的不多的民居,天井、花圃,厅、室里铺着细磨青砖;房檐和柱子也雕琢得有模有样;甬道也是青砖铺成的,弯曲在暗夜里,形似一把穿透小院的刀。宅院的老旧衬托了花圃里无可救药的凋零,却与胡同里的其他宅院一样,和一座名垂青史的名人故居为邻,也有了无懈可击的存在理由。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惊动了艾郁,艾郁颤抖着手把钥匙插进暗锁孔,和她的手一起颤抖的屋门仿佛也被莫名其妙的声音惊动了。艾郁从锁孔里拔出钥匙仰起头,一条蛇吐着长长的舌头探出乌黑的房檐,仿佛看见了撬锁的歹徒,伴着“咝咝”的喊叫,刺心的冷气扑面而来。艾郁张大嘴喊叫着回过头来,随着老屋一起颤抖的艾郁极力地压抑了自己的声音,咬着牙打开门锁。一股潮霉之气旋风一样威胁着艾郁,艾郁却必须稳住自己,凭着自己的想象或记忆碰到了电灯开关。老屋里刷地亮了,艾郁心里却变得暗淡无光。

艾郁回身紧闭屋门,彷佛连呼吸声都不能飞出去。老屋还是老屋的样子,摆放在厅堂里的紫檀桌椅上覆盖了一层细尘,挂在墙上的福寿图也老旧得可以。卧室的敞开,奶奶睡过的木板床上也凌乱不堪,看得出奶奶住进医院前如何瘫软在床上挣扎,喊叫声穿透墙壁搅扰了这座城市,这座寂寞了好久的小院才热闹了起来……可直到现在,艾郁还不明白,挣扎在黄泉路上的奶奶怎么会想起一张穿旗袍的照片?

铺在地上的青砖和失去漆色的三屉桌组合在一起,显示出的是奶奶生存的清雅,挂在墙上的全家福却昭示着奶奶一家人曾经的热闹。一张发黄的黑白放大照片镶在镜框里,留着齐耳短发的奶奶和一个穿着西装、戴着黑边眼镜的男子站在一起笑得很天真,他们身后是穿着大褂的老爷爷和挽着大纂的老奶奶;穿西装的男子是舅舅,留过洋,回国后先打倒军阀,再推翻三座大山,和住在这条胡同里的那位名人一样也留在了青史里。年轻的奶奶是一副学生打扮,美满也和谐的家庭留在了民国,奶奶走出民国前肯定不少次穿过旗袍,留在照片里的一定是奶奶一段至死难忘的记忆……难怪吧?

艾郁走进周家后认识了曾经穿旗袍的奶奶,和小舟相拥着走进洞房才断断续续知道奶奶的故事,可奶奶的故事被小说、影视折腾俗了。艾郁和小舟的父母也不住在一起,偶尔来小院看望奶奶也是忙里偷闲,听完奶奶断断续续地述说自己的过去,也没惊天动地的经历……艾郁觉得连自己都自相矛盾,一张穿旗袍的照片有那么重要吗?

手机响了,艾郁裹紧大衣,颤着手从兜里掏出手机,小舟的父亲的语速很急,加上自小就有的口吃毛病,结结巴巴地说了好久,也不过是一个看似十分重要的主题。艾郁哎哎地说着话两眼不住四处捉摸,那张照片放在什么地方,连住在医院里的奶奶都说不清楚。艾郁真的想象不出,年轻时候的奶奶穿着旗袍拍一张照片不会留给后辈人什么把柄吧?

小舟的父亲仿佛为了安抚老母亲才拨打艾郁的手机,艾郁拿着响着忙音的手机身子抖了一抖。脚也麻得要命,一屁股坐在木板床上。木板床像小舟一样瘦得如皮包骨,情绪激荡时经不住艾郁轻轻压迫。伴着木板床“嘎吱吱”喊叫,艾郁睁大眼却是恍惚得可以,甚至连老屋都跟着木板床一起晃动。艾郁抖着身子站起来,觉得没有再留下的必要,手机又喊叫了,可她一声“爸”还没喊出来,手机里又传来尔聪呵呵的笑声。

艾郁遏制不住额头上骤然欢蹦的汗珠,张开嘴一个“啊”字没喊出来,尔聪说他通过手机GPS定位系统,确定了艾郁的准确位置……艾郁必须告诉尔聪,她现在正在做一件看似十万火急又很可能毫无意义的事情,请不要打搅她,尔聪却率先挂掉手机前,留给艾郁的还是一串呵呵的笑声。艾郁像被什么压迫着坐在木板床上一动不动,扬起一只手打算摁住怦怦直跳的心,却捂住了鼓鼓的胸脯,才还在额头上欢蹦的汗珠刷地凉了。一阵紧似一阵的颤抖胁迫着艾郁站起身来,张大嘴要“啊”出一声,却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砸回肚子里,更让她手足无措了,常被她骂作“小东西”的尔聪又是一条毛毛虫。

一阵烈似一阵的寒风在院里盘旋着,仿佛畏惧很嚣张的脚步声,“咚”的一声撞开了屋门。艾郁惶惶地跑出卧室,差点和走进来的人撞个满怀。艾郁努力镇定了情绪又张大了嘴,从肚子里返上来的“啊”字被小舟的父亲一声叹息冲了回去。

小舟的父亲肯定没来得及穿大衣,命令一直守候在病房外的司机驾车直奔这座小院。艾郁喊了一声“爸”,紧跟在小舟的父亲身后。小舟的父亲在厅堂了转了一圈,扭头冲着神色紧张的艾郁抖着嘴唇“啊啊啊”了老半天,脸也憋成了紫茄子,却还是说不出一句话来。

艾郁忙着解释她进来后所做的一切,小舟的父亲长出了一口气终于又“啊”了一声。小舟的父亲和艾郁一样,走进奶奶的卧室像撞进网里的蜘蛛,抽屉、箱子被折腾得魂不守舍,又蹲下身胡乱地在木板床下摸索了一阵,站起身长出了一口,要和艾郁说点什么,手机响了。

艾郁像摁住一只被她制服的小老鼠,一只手紧紧着放在装手机的兜儿里,看见小舟的父亲拿出手机贴在耳边“哎哎”地说话才平静了许多。小舟的父亲是副总,朗读或讲话时从来都流利得令人惊讶不已。小舟的父亲拿着手机突然口吃起来,肯定遇到了棘手或气愤之极的事情。艾郁像一只小老鼠一样躲在一边,连“吱吱”的力气都没有了。小舟的父亲抖着嘴唇蹦出一大串“啊”后才说,趁……趁我……他们私自提拔主任是绝对不……不行的……这样,我这就联系刘总……

小舟的父亲挂了手机走出卧室,又回过头来要交代几句什么,手机又叫了,可他看了看屏幕很干脆地挂了手机。手机却响得很倔强,小舟的父亲扬起手机“啪”地摔在地上,喊叫得连艾郁都有些心焦。小舟的父亲抄起一把椅子冲着墙砸了过去,墙上的全家福伴着一阵“哗啦啦”的声音飘到艾郁的脚下,艾郁遏制着围着舌尖蹦蹿的“啊”字,要捡起脚下的照片,小舟的父亲又抡起一把椅子,三屉桌上的暖壶和瓶瓶罐罐和艾郁一起喊叫着,紧邻着三屉桌的木箱子上的几个瓷瓶颤抖着却哑口无言。

艾郁像小猫一样蜷缩在卧室门后,小舟的父亲扬起头长出了一口气,地上的手机又闪着绿光喊叫了起来。小舟的父亲“啊啊”地大叫着,拿起手机狠狠地摔在地上,手机消停了。屋里的喊叫穿透墙壁在小院里盘旋成一条粗粗实实的绳子,死死地把恭候在院门外的司机捆住了。小舟的父亲临离开艾郁丢下一句话——讨厌也恶毒的泼妇!

艾郁咧开嘴笑了,小舟的妈妈的确是一个泼妇,却是1978年改革招生制度后第一批从农村走出来的大学生。现在,小舟的父亲家也不回,艾郁的婆婆就差雇佣私人侦探了。艾郁每次看见气冲冲地PK老公的婆婆都想起电视剧《中国式离婚》里的蒋雯丽,两个人长得还真的有点相像,蒋雯丽却是在演戏。

艾郁又一次紧紧地关闭屋门,回到卧室,走到三屉桌前,一阵恰似饥饿老鼠的喊叫突然让她变得非常坦然。一只蛰伏在木板床下的老鼠早急不可耐了,喊叫着噌地窜出来,却晕头转向地扑向了艾郁。艾郁还没想出怎么满足奶奶,小腿被误打误撞的大老鼠撞了一下,低下头看见仓皇逃窜的大老鼠,“啊”地一声尖叫,人也软在了地上。艾郁爬起来跌跌撞撞地往外跑,一只脚才迈出屋门,看见一个纸片一样飘着的黑影鬼魂似地闪动着,眼前一黑软在了地上……

小舟纸片一样被风刮进小院,两眼死死地盯住亮着灯光的老屋,突然蹦跳起来差不多从艾郁身上飘了过去才回过头来,“呀”地一声拉起艾郁。艾郁的心跳得急,表情平静,脸颊上却像涂抹了浓重的胭脂。小舟“呵呵”地笑着丢掉艾郁,要跑进奶奶的卧室,又一阵寒风尖鸣着盘旋在小院里。艾郁紧闭着嘴扬起一只手,小舟却变成了一片漂在漩涡里的树叶眨眼消失了。从卧室里射出的灯光刀子一样戳得厅堂像一块烂布,灯光仿佛经不住盘旋在院里的寒风的挑衅,和艾郁一起抖动着。艾郁犹如一根燃在风中的蜡烛,身子摇着嘴也张得大大的,伴着一声脆响,一个“啊”字喷发而出,惊扰了藏身在屋檐下的麻雀,忒儿地一声飞了出来,又激动了房檐上厚厚的尘土,“哗啦啦”落下来,转瞬被肆虐的寒风裹挟而去了。

艾郁也解释不清自己为什么变得如此吝啬,连小舟的声音都如获珍宝,很天真地检验了又被她关闭的房门,捂着胸脯踉踉跄跄地跑进卧室。小舟站在一片碎瓷片前发呆,艾郁的喊叫声也震惊了小舟,愣愣地看着艾郁,目光却不离开那片碎瓷片。艾郁慢慢蹲下身,一件普通的瓷器不是十分珍贵,却在奶奶的卧室里摆放了好多年。小舟像犯了错误的孩子或学生面对家长或老师,艾郁站起身来走近垂头丧气的小舟,伸出去的手却僵在了半空。小舟沮丧地坐在木板床上,两眼四处捉摸着。寒风不会安分地盘旋在院里,艾郁感到一阵紧似一阵的寒冷,投给小舟的是欲望的目光,尔聪却像毛毛虫一样蠕动在他们眼前。

艾郁听到手机的喊叫,很紧张地看着小舟,颤着手掏出手机,原要关闭,尔聪讪笑着说他就在艾郁眼前……艾郁把一个“啊”字勇敢地淹死在唾液里,手指轻轻一抖要摁动了挂机键,却无意扩大了手机的音量,伴着街上一阵紧似一阵的寒风,尔聪咬着舌大唱《青花瓷》……艾郁迅速掐断了尔聪的声音,小舟却趴在地上大声喊叫了起来,喊叫声毫无顾忌地穿透墙壁,震撼了本来就摇荡在寒风中的老屋。艾郁伸出双手捂住了耳朵,也闭上了那双不时眨动着媚气的双眼。

艾郁睁开眼稳定了情绪才揣上手机,小舟差不多把耳朵贴在细磨青砖上,又腾地站起来扬起脚跺了又跺,还觉得不够,再趴在地上,用拳头砸……艾郁有些惶惑地看着小舟,小舟突然问艾郁,奶奶屋里有没有斧头、镐,最好是一根粗粗实实的撬棍……艾郁摇摇头,却不敢再张开嘴。小舟并不介意艾郁的懈怠,蹦起来跑到院里,眨眼又返了回来,手里拿着一把锈迹斑斑的铁锹,却撬不动地上的青砖。小舟甩掉铁锹,在屋里翻找了好久,从三屉桌下拽出一把锈迹斑斑的斧头。艾郁站立的位置本来离那块青砖还有一段距离,却被小舟奋力地推到了一边。小舟旁若无人地蹲在地上,用斧头一点点地剜出那块青砖周围的土,青砖还是岿然不动。小舟“啊”地大叫一声抡起斧头砸在那块青砖上,青砖碎了,溅起了一股股灰尘,艾郁却躲避不开飞溅到她脚下的碎砖碴。

一块块失去连锁的青砖本来能轻而易举地被小舟撬出来,小舟却甩掉手里的斧头顾不上在额头上欢蹦的汗珠,两只手死死地抠住一块青砖,咬着牙一点点地用力,彷佛正在竭力推掉压在他身上的巨石……艾郁的双腿软,心也酥得可以,坐在木板床上,看着咬着牙还在一点点用力的小舟,裹紧了本来裹得很紧的大衣,小舟和她在床上好像也是这个样子,像一个赶着毛驴走在山路上的脚夫,在艾郁眼里却是一个不住蠕动着的黑点……

小舟突然不动了,睁大眼死死地盯着青砖下被老鼠掏空了的洞……艾郁又惊讶了,才还在眼前蠕动的黑点倏然变成了遮天蔽日的乌云。小舟又拿起身旁的铁锹,继续撬动土坑周围的一块块青砖,房子里眨眼变得一片狼藉。艾郁陌生地打量着小舟,小舟从一个赶着毛驴走在山路的上的脚夫变成了勤恳劳作的农人,弯着腰、撅着屁股,一锹一锹地挖着……直到艾郁眼前出现了一个惨不忍睹的大坑,小舟才扔掉铁锹,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颤抖着手掏出手机一遍遍地看闪着绿光的屏幕,好像等什么人的电话。

艾郁兜里的手机却响了,看一眼还盯着手机屏幕的小舟,颤着手掏出了自己的手机。小舟的弟弟小格问艾郁找没找到奶奶那张穿旗袍的照片,艾郁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才“哎哎”地和小格说话。艾郁挂了手机走到三屉桌前,拉开一个个抽屉,翻找出来的也不过是奶奶曾经使用过的旧物。小舟站在艾郁身后突然“嘿嘿”地笑了起来,拉起艾郁坐在木板床上,指手画脚、神采飞扬也激情荡漾,艾郁只能做一个老实的听众。小舟不能不告诉艾郁一个个真实的故事……也不是故事,在这座城市里,每天、每时每刻都发生着令小舟痴迷也惊讶的故事或传奇。

艾郁一直静静地听着,心不冷,手却僵得可以,又一次扬起手伸向小舟,小舟突然掏出手机紧紧地攥在手里,目光聚焦在闪着绿光的屏幕上。艾郁承受不住无法遏制的颤抖,又投向小舟欲望的目光,小舟突然蹦了起来,拿着响起彩铃的手机跑到院里,一遍遍地说“好好好”“哎哎哎”……可他转身回到艾郁面前,又沮丧地看了一眼被他折磨得惨不忍睹的老屋,丢下艾郁走了。

小舟的父亲好像是借着开午夜圆桌会议的间隙,打进艾郁的手机说了好多必须、一定,又语重心长地告诉艾郁,那张穿旗袍的照片很可能是奶奶今生唯一的一点牵挂。艾郁挂了手机也像沮丧的小舟一样,呆立在尽显原始本色的三屉桌前,再看一眼被小舟踩在地上的全家福,一时又有些惶惑了。

一阵寒风在院里盘旋过后,艾郁的腿更软了,打算回身坐在木板床上,后脖颈子上突然灌进一股冷气,蛇一样扭动着,又虫子一样顺着脊梁沟爬行,却像刀子一样直逼怦怦直跳的心脏……艾郁紧紧地捂住了胸口,不住蠕动着的舌尖才触及到藏在舌根下的“啊”字,一只蒲扇一样的大手遮住了她的双眼。艾郁的舌尖一抖,一个裹着唾液的“啊”字打着滚从嘴里蹦了出来,震动了三屉桌上的细尘,也晃动了寂寞、陈旧的老屋,滚动在灰尘里的“啊”字极速穿透老屋的墙壁、飞到院里,与肆虐的寒风争相翻滚,闪动在艾郁眼前的大手也变成了遮天蔽日的乌云。

艾郁转过身来,轻轻地吹了一口气,驱散了眼前的乌云。小格的手不大,艾郁第一次握住小格的手感觉是攥,蠕动在手心里的手指像才从土里钻出来的蚯蚓,热热的、潮潮的,还散发着并不让艾郁讨厌的腥味。小格的手指软却很有力度,活动在琴键上的手指跳跃自如,音乐让艾郁很待见小格。小格除了一双柔软的手指,还有一头似波浪翻滚的披肩金发,天天背着吉他穿梭于大大小小的演艺场,却总是像小虫子一样喜欢纠缠艾郁。艾郁烦了,像骂尔聪一样喊一声“小东西”,小格往往藏在她的身后或干脆就是蜷缩在后脖颈子上的小虫子。

小格站在艾郁面前,呱叽着眼冲着艾郁不住地笑,却没有声音。艾郁的心稍稍平复了,一只手似是随意插进大衣兜里,手机安安静静的,可一直在耳边爆响不已的手机铃声不得不让她暂时抛弃小格,继续做那件十万火急又很可能毫无意义的事情。

艾郁丢下小格,走到木板床前,木板床太老旧了,仿佛艾郁的脚步声震得木板床颤颤悠悠地乱摇。小格好像不知道艾郁要干什么,尾巴一样跟在艾郁身后,艾郁蹲下身拽出床下一个装杂物的大纸箱子有些兴奋,小舟的父亲和她都曾把目标锁定过这个纸箱子,却都无可奈何地抛弃了:一件可能被奶奶视若珍宝的物件不可能这么随意吧?

小格悄悄蹲下来,拽住搭在艾郁肩上的一绺长发。艾郁“啊”了一声,小格便嬉笑着放手了那绺被他揪住的头发。艾郁再骂一声“小东西”又为奶奶作着不懈努力。小格看见纸箱子里有一本印着毛泽东头像的语录本,抢一样拿出来举在手里,蹦跳着喊“毛主席万寿无疆”,艾郁“呵呵”地笑得却不是很滋味。

小格很早就从家里搬出来,住在离这片民居不远的小区里,可在那套不足五十平方米的一居室里不是小格一个人,小格也喜欢唱“不是因为寂寞才想你”……艾郁不会也没必要在小格面前说什么,小格又唱着告诉艾郁,“因为爱才宽容”……艾郁“呵呵”地笑着还骂小格“小东西”,好多歌也只能留在心里。

纸箱子里除了语录本,还有废弃的户口本、粮本、布票……一本发黄也发脆的线装书,突然让艾郁像小格一样癫痫了那么一下子,可奶奶年轻的时候喜欢张恨水的小说也不奇怪呀!小格丢下语录本又蹲在了艾郁身边,从纸箱子里拿出一件小铜器,铜器上雕着一朵并蒂莲,好像能佩在腰间。小格不知所云,艾郁从小格手里拿过那件小铜器,觉得奶奶不是大户小姐,却不可能不被一段胶黏的情感纠缠着。艾郁说不上小铜器的名字,猜测小铜器里肯定藏着奶奶或奶奶的母亲的故事,却必定是信物,是爷爷或老爷爷的,也许不是……

艾郁发呆了走神了,小格悄悄站起来走到她身后,张开嘴又在艾郁的后脖颈上吹了一小口气。艾郁扬起一只小手探到脑后,却被小格张开的嘴噙住了。艾郁“呀”地一声站起来,手里的小铜器掉在了纸箱子里,小格也倒在了地上。艾郁惊恐过后,冲着一脸委屈的小格又“呵呵”地笑了起来,随手揪着小格倒在了木板床上,木板床“吱呀呀”地喊叫着,也激动了覆盖在木板床上的尘土。小格翻过身来孩子一样乖乖地躺艾郁身边却不动了,艾郁的心里感觉到一阵紧似一阵的痒后,眼也眯了起来。又一只藏身在木板床下的老鼠悄悄走出来,打算借机逃离这间老屋,屋里刷地黑了,情急之中的老鼠奋不顾身地蹿了起来,恰好落在了艾郁那只才扬起的手里。艾郁“啊”地喊叫一声,被老鼠爪子抓过的手心火辣辣的……艾郁的喊叫激动了院子里的一片枯叶,随着又一股盘旋着的寒风飞舞了起来,可枯叶和艾郁一样身陷同样深不可测的暗窟里,漆黑的夜色像一口巨大的锅,死死地扣住了整座城市……艾郁差不多从床上飞了起来,喊着“小东西”,小格嬉笑着从厅堂里跑进来,拉住晕头转向的艾郁。艾郁要攥住小格那双柔软的小手,觉得扎扎的,却有一口盘旋在胸中的气遏制了她的喊叫。小格也像尔聪一样毛毛虫似地滑溜得可以,艾郁的眼前刷地亮了,不是非常明亮的灯光落到小格那张有些苍白的脸上,是小格嘴上那层硬刷刷的胡子茬……艾郁又有些惊讶地拉过小格,小格像一个听话的孩子,把脸凑近艾郁。艾郁伸出手拍拍小格的脸笑笑,却不知道怎么完成今晚遇到的这件非常棘手也非常无奈的事情。

手机又喊叫了,艾郁从兜里掏出的手机却是安静的,小格拿着手机躺在木板床上好像和一个女孩子说话。艾郁蹲下身把才弄乱的东西一件件放进纸箱子,小格突然从床上蹦了起来,对方好像和小格一样非常不理智。小格看了一眼艾郁,又蹦下床跑到院里,艾郁把纸箱子推回床下,起身整理了被她和小格弄乱了的被褥,走到三屉桌前的木箱子旁。

木箱子和那些被小舟摔碎的瓷瓶一样,也很普通,却上着一把铁锁。艾郁摸着箱子上那把冰冷的铁锁,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后脖颈子又凉凉的、痒痒的。艾郁回过头来,看一眼冲着她嬉笑的小格,伸手拍在他的手上,又骂小格“小东西”,推开小格,打算找一把锤子或别的什么东西,奶奶认为金贵的东西一定会锁在里边。

小格却不肯离开艾郁,手机再一次的喊叫由不得让艾郁的心和老屋一起颤抖了起来。艾郁掏出手机看清小舟的号码长出了一口气,小舟焦急地问艾郁找没找奶奶那张穿旗袍的照片。艾郁还没来得及答话,耳边响起了忙音……艾郁拿着手机看一眼还冲她嬉笑的小格,又必须盯着箱子上的锁喘粗气,小格转身去了院里,很快拿着一根锈迹斑斑的铁棍走了进来。

一声巨响震撼了老屋,紧接着是一片映红了天空的火光,艾郁又喊叫一声,紧紧地拽住小格和老屋一起颤抖着。小格扔掉手中的铁棍拉着艾郁跑了出来,看着那片变得红彤彤的小区,他的第一个反应是天然气泄漏,丢下艾郁跑了出去。艾郁追到院门外,小格早跑到了粉红色的大街上。艾郁站在院门前没动,老屋在她眼里颤颤悠悠的如走进五月十二日的汶川,却没惊讶刚才那声巨响。清脆的手机铃声再一次惊扰了艾郁,小舟的父亲像将军一样命令艾郁必须找到奶奶那张穿旗袍的照片,理由……还需要理由吗?

艾郁走回老屋,拿起小格丢在地上的铁棍,咬着牙撬动木箱子上的铁锁,锁究竟和老屋一样老朽了,伴着从艾郁额头上蹦下来的汗珠,“嘎巴”一声掉在了地上。艾郁打开木箱子,伴着弥散的潮霉气味翻出一本很可能是“文革”前出版的《围城》,却早残缺不堪了。艾郁张开嘴还没有准备好喊叫的“啊”字,一只咬破木箱子在里边生儿育女的老鼠面对艾郁如与它争食的怪兽,“吱”地一声喊叫,号召了所有的儿女,随着“吱吱”的喊叫声,扑向艾郁的是一股股翻卷着的臊味。艾郁扬起双手捂着鼻子,却堵不住被“啊”字冲撞着的嘴巴,那股臊味如热浪一样冲击着艾郁瘫坐在了在地上。

人兽的喊叫集束在一起,火箭弹一样穿透墙壁,冲撞着还在肆意盘旋的寒风,扭成一股粗实的绳子捆住了一个醉眼朦胧的男人。男人摇摇晃晃地走在小胡同里,无力地靠在了墙上,肩上的旧旅行包也掉在了地上。男人睁大眼看见从小院里射出来的灯光,辨别出了喊叫者是一个女人,弯下腰迅速捡起地上的旧旅行包,他的第一个反应是,喊叫的女人肯定正在遭受欺凌……像他的老婆,趁他在工地上加夜班,有人悄悄潜入他的出租屋。清醒的时候,男人想过原谅那个采花贼,从酒馆里出来又必须把那个带着好多人在这座城市拆楼、盖楼的采花贼炸成肉酱。男人摇摇晃晃地走在小胡同里是董存瑞,听到女人的喊叫又是梁山好汉,院门、屋门不再是阻碍,背着装炸药的旅行包喊着“该出手时就出手”闯了进来,可他看见软在地上的艾郁一时不知道自己是谁了。

艾郁听到院门和屋门被人撞开,颤抖着爬起来拿起小舟丢在地上的斧头,可她看见背着旅行包、醉眼迷离的男人站在自己面前,一声“啊”没喊出来又软在了地上。男人弄不清这间老屋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又不能贸然地走近艾郁,蹲在坑边掏出烟点燃了叼在嘴上,脑子乱哄哄地忘记了自己进来干什么,勉强站起来愣怔怔地看着艾郁。艾郁突然掏出手机,男人惶惶地站起来,摆着手说他“不是坏人”,又说他为什么跑了进来,说着说着眼泪“啪嚓啪嚓”地往下掉了。

艾郁放松了警惕静静地看着伤心的男人,男人像遇到了知己,诉说在乡村生活的贫苦、在城里生活的憋屈,说采花贼是淫棍,也是苍蝇,可苍蝇也不叮没缝儿的蛋……说着说着,男人忘记了他往小院里跑着的时候,拉开了旅行包的拉链。他蹲在坑边的时候,装炸药的旅行包掉在了地上。男人真的把艾郁当成了知己,张大嘴看着艾郁问她“怎么办”,艾郁也被感动了,也忽视了从男人嘴里掉下来的烟又掉进了开着口子的旅行包里。

绑在一捆炸药的导火索“嗞嗞”地冒着火星,男人站起来要走近艾郁,甚至想扑倒在艾郁的怀里大声痛哭。艾郁没看见一点点变短的导火索,几乎倒退着绕开大坑,躲避开情绪激烈的男人转身跑了出来。男人“啊”地喊叫一声,扬言今晚一定要把那个采花贼炸上天,又一声巨响震撼这座城市,被掀起来的碎砖烂瓦飞落在艾郁周围……艾郁惊恐地爬起来像吃了一个没熟透的生柿子,紧紧咬在一起的牙齿却挡不住围着舌尖蹦蹿的“啊”字,老屋在艾郁眼里如在震中晃动着,也听到了一声紧似一声的喊叫。

浑身血淋淋的男人从房前的瓦砾里爬起来,摇晃着身子“嘿嘿”地笑着走向艾郁,像刚从梦中醒来指着艾郁,说他是小河,小舟的表兄,住在这座小院里的老太太是他的老姑,艾郁和小舟结婚那天他喝了四瓶金六福……艾郁记不清谁是小河,呆呆地站在颤抖不止的老梧桐树下,脑子里空白一片,兜里的手机像饥饿的小老鼠喊叫,声似一条细韧的丝线捆住了艾郁,又如小虫子一样飞舞在粉红色的城市上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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