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垫江话半个世纪以来的语音变化看汉语方言语音演变规律
2013-04-20张爽
张 爽
(成都市工业职业技术学校,四川 成都 610041)
文章拟通过考察现代汉语一个地点方言的语音变化来探讨影响现代汉语音变的种种因素,为探索一般语言的语音演变规律提供参考。
文章考察的垫江话所在区域,位于重庆东北约170公里处,属西南官话成渝片区[1]。笔者以1956年四川全省范围内的方言普查成果 《四川方言音系》[2](以下简称《音系》)为出发点,对今天的垫江话作了系统调查,包括社会语言学方面的调查。注音用国际音标,音节右上角的数字1、2、3、4,表示调类的阴、阳、上、去。
一、调查材料比较
(一)音系对比
1.1957年的垫江话音系。基本依据《音系》中垫江话的原始调查报告,即张仲勋、陶隆绪写于1957年的《垫江方言调查报告》(未刊稿,以下简称《调查报告》)整理,并参考了《音系》的某些处理。
声母(20个,含零声母)
2.今垫江话音系。同1957年音系相比,只是ȵ声母没有了,其他基本一致。为节省篇幅,这里不一一列出。
3.两个音系的比较。
(1)声母方面
ȵ声母消失 《调查报告》中声母ȵ仅“略、虐、疟、尼、疑、腻、女、旅、牛、辇、碾”11字。 今全读成了n(或l,n、l不分)声母,如“刘、黎”已读同“牛、尼”,可见ȵ已归入n声母了。
ŋ声母字范围缩小 《调查报告》ŋ声母的字,有的今天已经失去声母ŋ了。如ŋo音节的字本有“握、恶、俄、鹅、蛾、讹、我”7个,今天仅“我”还读ŋo,其他都读成零声母音节o了。而且即使是“我”字,在有的青年人口中有时也失去ŋ声母了。同时,这种变化还感染了其他韵母的ŋ声母字,使其ŋ也发生脱落。如“安”本读ŋan,今年轻人多读an。
(2)韵母方面
yi韵母单元音化 “鱼、居、取、需、妻、西”等字的韵母,尽管中古韵类不同,但《调查报告》都记为yi,并在“韵母描写”部分明确说它是复元音韵母。今天,这类字的韵母是y,特别是在有后续音节时是典型的单元音y,只是在没有后续音节时,唇形不太圆而已。①有的字进一步受普通话影响,韵母变同普通话了,如“妻、西”等字今韵母为i,“虽”今读suei。
ɚ韵母音值复合化 《调查报告》在“韵母描写”部分说,“而、耳”等字是“卷舌元音,较北京音的‘ɚ’稍后一点。”但今天,“而、耳”类字韵母并不是单纯的ɚ。发音时,发ɚ后紧接着舌头伸平,发舌面后边音ɭ,加舌面前半高不圆唇元音e,发音器官有一个明显的动程,且中间没有停顿,是一个复合音,可记为ɚɭe。这在老、中、青三种人群中都很普遍。只是在有后续音节的时候才有人读ɚ。可见,ɚ韵母的音值确实已经复合化了。
(3)声调方面
两个音系基本一样,只是具体字音有调类发生变化的情况。
(二)具体字音的对比
《调查报告》使用的是丁声树、李荣编的《汉语方言调查简表》。笔者逐字考察了《调查报告》中同音字表全部字的今读,发现在3千字中有241个字读音发生了变化,并且每个字都存在着不同的共时变异。笔者将各字组成词语,考察它们读音的共时变异在不同社会群体中的分布情况。由于篇幅的限制,下面只列出产生音变的字及其不同的读音变异。读音中番号1为《调查报告》中的音,2、3为今天的读音。音节右上角上标的1、2、3、4表调类的阴、阳、上、去。
二、音变情况分析
(一)音变项目分析
1.音位系统方面的变化。上文说到,总起来看,音位系统比较稳定,只是少数成员有一些变化。
2.单个字音方面的变化。从汉语音节的三项结构要素声、韵、调来看,有两种变化情况:单项变化(只是声、韵、调中任意一项的变化)和综合的变化(声、韵、调中任意两项或三项的变化)。
(二)音变方式分析
1.音系层面的变化方式。以音位为单位进行。比如声母ȵ的消失,ɚ音字的音值变化,都显现出这种音变方式:凡是以音位/ȵ/为声母为的字,今天都变为n声母(或l声母,n、l不分);凡是原来韵母为音位/ɚ/的字,今天在相同的条件下,音值也同样产生复音化的现象。
这种变化,在词汇层面是逐步扩散的,从ŋ声母字范围的逐步缩小可以看出:开始是某个或某些读ŋo的字先脱落ŋ声母,然后扩散到其他ŋo音节字,甚至扩散到非ŋo音节而带有ŋ声母的字去,使得它们的声母ŋ也发生脱落。ȵ声母字、ɚ音字的变化也应该是这样,只不过它们的演变过程已经结束,我们观察不到它们的演变方式了,ŋ声母字的演变过程还在进行之中,所以我们还可以观察到它如何演变。
2.单字音层面音变的方式。以词为单位进行的,而不是以音位或语素为单位进行的。同一个音位,即使在相同的语音条件下,甚至是在同一个字(同一语素)中,当它组成不同的词时,不一定同样发生音变。比如“涛”字,在“周涛”(中央电视台著名主持人)里变读阴平t‘ɑu1,在本地人名“陈涛”中仍读原调阳平t‘ɑu2。“永”在“永远”中读yŋ3,在本地地名“永平大队”中,保留原来念法yn3。“切”,在“切菜”里保留了原有念法ts‘e2;在“一切”“切记”里变读ɕ‘ie2。又如“解”在“解放、解除、瓦解”等中变读为ɕiai3或ɕie3,而 “解交排解纠纷”、“解疙瘩”和“解扣子”的“解”仍保留方言原来念法kai3。并且,即使变,也是逐步扩散的。如“解”字所组成的词,先是书面语词读新的读音tɕiai3或tɕie3,然后才开始向口语词扩散。如“解手”的“解”,已从原来的kai3变为新读音了。
这种音变具有王士元提出的“词汇扩散论”的特点:从语音层面看,是突变的,从原音值一下子变到目标值,一步到位,没有一个逐渐变化、积累的过程。从词汇层面看,发生音变的词,是单个的、零散的变化,不是齐步走,不是具有同样语音条件的词,同时发生同样的音变;而是逐步扩散开来的。
(三)音变产生的条件分析
1.语言外部因素对音变的影响和制约。
(1)强势方言的影响
垫江话在普通话面前是弱势方言,在重庆话面前也是弱势方言。它的很多音变现象都是由于受普通话和重庆话,特别是普通话的影响而产生的。如前面谈到的单字音的变化,除个别字外①如“殡”字本同普通话一样念pin4,但现在念pin1,这可能是受其偏旁“宾”字影响而产生的误读。,都是向普通话靠拢。音系层面的音变,也多发生在年轻人、文化程度高的人、教师、干部中,这实际上也是普通话影响的反映:因为这几种人受普通话影响最大。
至于重庆话,则因它是四川方言川东片的代表,并且重庆又是垫江的近邻,因此垫江话很自然地要受重庆话的影响。垫江话音系中,ȵ声母的消失,应该就是受重庆话影响的结果,因重庆话音系中一直没有ȵ声母,而且,垫江话的ȵ声母消失后并入了n声母,也像重庆话一样可以自由地读n或l。
(2)词的使用频率的影响
音变往往由非常用词启动,也在非常用词中扩散,然后才向常用词扩散,而常用词则不易发生音变。比如古入声字“一歇黑,雪匹笔渴,客药”,口语常用,就仍读阳平,未随普通话而分别改读阴、上、去声。又如“索”在口语词“索索、索子均指绳子”中不变,仍读阳平;在书面语词“索取、探索、求索”中,随普通话而变读上声。“危险”的“危”比“微小”的“微”常用,仍读阳平,“微”则随普通话变读阴平。
口语中常用的词因为常用,其方言语音形式不断得到强化,所以容易抗拒外来影响。而非常用词的方言读音年轻人本来就不熟悉,有的字音他们甚至完全是从书面语或传媒中得来的,所以易受普通话影响。如前举的人名“周涛”就是从电视中来的,垫江人连音带义一起接受了下来。从另一角度看,使用频率高的词,其功能负荷重,不允许随便改换它的语音形式;使用频率低的词,其功能负荷轻,语音形式的改变不会影响交际,容易产生变异[3](P2)。
(3)词的来源的影响
王士元指出:“一种语言中的语汇常常按照非语音的标准划分为若干层次。这些层次在语音上有不同的表现。在很大程度上,这种划分是跟不同层次的历史来源相关联的”[3](P1-2)。 外来的词容易产生音变,方言固有词不易变。垫江话中发生这种音变的词,一般都是从书面上或从广播、电视上来的,如果是垫江话早已有之的词,它的读音就不易发生变异。上举的“切”就是这样:“切菜”一词,方言中早已有之,其“切”,不变;“一切、切记”从书面语来,其“切”变了。又如“吕”姓,在本地人名“吕太福”中读传统读音nuei3,在香港著名演员“吕良伟”中则读新读音ny3。①当然名字读音还有名从主人的原则在起作用。如当地人名“吕小梅”不读原有读音nuei3,而读新读音ny3,因为她自我介绍时说“姓吕ny3”。
(4)词进入方言的时间的影响
同样是从书面上进入垫江话的词,越是晚进入的,越容易发生音变。如“区域”和“域名”两词,都不是垫江方言词,但在年轻人口中,“域”在前者中保留阳平念法,在后者中变读去声。这是因为“区域”早已进入了垫江话,而“域名”是汉语中的新词,前几年才进入垫江话的,自然容易受普通话影响,变读去声。
(5)发音人自身社会条件的影响
据笔者观察,发音人的年龄、文化程度、职业是影响音变的最重要的社会因素。音变主要发生在年轻人、文化程度较高的人、教师、干部身上。就年龄而言,50岁及以上的人,同20岁左右的人明显不同。同样的词语,前者容易保留原有读法,后者容易产生音变。而30岁及以上的人,则处于二者的中间状态。这是因为年龄越小的人,受普通话的影响越大。如“硕果”、“工业”、“会议”等,50岁及以上的人保留了原有的读法:so2ko3、koŋ1nie2、xuei4ni4,20岁左右的人读音则发生了变化:so4ko3、koŋ1ie2、xuei4i4。就文化程度而言,大专文化程度的人容易产生音变,高中、初中、小学文化程度的人情况差不多,不太容易产生变化。这是因为前一类人要去外地上学,容易受外界影响;后一类人基本上生活在垫江,与外界接触相对较少。如“区域”、“索赔”、“国家”等词语,大专文化程度的人读音发生了变化,而高中及高中以下程度的人则保留了原有读音。就职业而言,教师、干部同属一种类型,容易产生音变;城镇居民和农民同属另一种类型,产生音变的情况较少。如“铅笔”、“弟兄”等词语,前一类人的读音已受普通话影响,发生了变化,后一类人还保留了原有读法:yan2pi2、ti4ɕyn1。
(6)说话人言语心理的影响
说话人的言语心理会影响音变的产生。笔者调查时,曾就一词多个读音并存的情况作过专门询问,以了解不同读音的使用情况。发音人中一四川大学学生曾说,如果大家在一起都说四川话的话,他们通常会用新的读音,因为原有的读音显得太土。有时候也用原有的读音,那往往是为了搞笑。发音人中的机关干部说,他们平时说话用原有读音,觉得自然,若用新读音,会显得做作。在开会时发言,就用新读音,那才显得正式、庄重,否则就会显得随便。
2.语言内部因素对音变的制约。
(1)音系结构规律对音变的产生和发展方向的制约
从理论上讲,弱势方言中凡跟普通话有语音差异的词都有可能受北京音吸引而产生音变。但据笔者观察,弱势方言音系的结构规律会制约这种音变是否产生及如何变化。
一般说来,这种音变是在弱势方言原有音系框架内进行。也就是说,变异形成的语音模式如果符合弱势方言固有的语音结构模式,那么这种变异就有可能产生,前举的例子都是这样;反之,则不容易产生。比如“雪、北、铁、灭”等字,如果随普通话而变读上声、去声,则会产生垫江话音系中所没有的音节 ɕye42、pe42、t‘e42、me213,所以此种变异没有发生。
(2)音系内某些语音成分间相互作用的影响
前面谈到垫江话音系中ɚ音的复音化,很可能就是由于音系内某些语音成分的相互影响造成的。笔者在实地调查时发现,垫江话中韵母为ɿ和i的字,在没有后续音节时,总是要带一个元音e,如“老师”的“师”在“师范”、“老师和学生”等词语中念 sɿ,在“老师,你好! ”、“他是老师。 ”中念sɿe(无后续音节);“黎”在人名“黎新”中念ni,在“他姓黎。”中念nie。其中的e,应该是表示句中停顿和句末陈述语气的语气词 (这就是为什么只是在无后续音节时才有这种语音现象的原因)。“二、而、耳”类字,读音由ɚ变为ɚɭe,应该也是这种情况造成的:开始可能是它们无后续音节时带语气词e,如“二”读成 ɚe,而发 ɚ后接着发e,舌头要平伸,很容易就带出一个ɭ来,所以ɚ就发成了ɚɭe。由于这几个音结合得非常紧密,听起来就像是“二”这类字本身的韵母,所以当它们的后面有后续音节的时候也发成了ɚɭe(这时e就不再是一个语气词了),从而使ɚ复合化为ɚɭe。①可见,这也不是纯粹的语音现象。本处只分析语音层面的变化。
三、关于现代汉语方言共时音变类型和特点的几点思考
(一)汉语方言共时音变可以存在不同类型
这里指的是一个地点方言的共时音变,可以存在不同类型。即使是在普通话推广了半个世纪,已经遍及全国城乡的今天,即使是普通话在当地威望极高的汉语方言的共时音变,向普通话靠拢也只是其中一种类型,尽管是主要类型,而背离普通话的音变也不是不可能发生的。不但如垫江话这样的弱势方言是这样,别的汉语方言也有类似情况,如成都话这样跟普通话更加接近的中心城市的汉语方言,也存在着背离普通话的音变趋势[4]。当然,背离普通话的共时音变化往往是历时音变在共时层面上的反应,跟向普通话靠拢的音变有所不同。
(二)引发汉语方言音系音变的原因可以是多方面的
就一个地点方言而言,它的共时音变不一定都是受普通话影响的结果,历时音变在共时层面上反应出来的语音变化,通常就是方言音系自身内部调节的结果。
(三)弱势方言语音结构模式是制约音变产生和发展趋势的重要因素
弱势方言的音系结构模式对音变的产生和发展趋势有着很重要的影响。前面的分析表明,即便是向普通话靠拢的音变,普通话的影响也只是一种外因,它能否起作用,还要受到方言内部音系结构模式的限制。如果音变会改变弱势方言原有的音系结构模式的话,这种音变就不容易发生。
据笔者观察,这并非垫江话的特殊现象,四川方言不止一个点的共时音变都有这种情况。如成都话也有类似情况[4]。笔者所教学生,来自四川各地,他们的家乡话是西南官话,有属于成渝片区的,也有属于灌赤片区,无不具有这种情况。
笔者认为,这应该是因为弱势方言语音结构模式在该方言点已深入人心,成了人们下意识的发音习惯,一旦要改变自己语音结构模式,会觉得发音困难,所以会自觉不自觉地产生抗拒心理,影响音变的发生。
(四)音变的方式可以不止一种
一个地点方言的音变可以有多种方式,可以是成系统的变化,也可以是单个的、零散的变化;可以以音位为演变单位,并且可以类推,也可以是以词为演变单位,在词汇层面逐个扩展[5]。
[1] 黄学贞.西南官话的分区[J].方言,1986(4).
[2]四川大学方言调查工作组.四川方言音系[J].四川大学学报,1960(3).
[3][美]王士元.语言的探索——王士元语言学论文选译[M].石锋,等 译.北京:北京语言文化大学出版社,2000.
[4]张一舟,杨骦.成都话语音的共时变异及相关思考[J].汉语学报,2010(3).
[5] [美]王士元.语言变化的词汇透视[J].语言研究,198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