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工老黄（外二篇）

●明前茶

认识图书管理员景辉阿姨，是因为她在校园网上发帖称：“从今天起，我们不再替迟到半小时以上的占座者保留座位，水杯、字典、笔记本，甚至一卷卫生纸，它不能代表你今天将来认真看书。如果你发现东西不在了，找女管理员景辉认领。”

来绍兴之前，我原不知道乌篷船上涂有桐油黑漆的半圆形船篷是可以移动的，船舱中覆盖着半圆形的船篷两三扇，中舱反而空出一截来，让给个儿高的客人坐，看那客人皱着眉头撑着伞，抱怨太阳把船底晒得发烫，船工老黄诙谐地劝他放松点，说等会儿船摇起来，中舱坐着的这一位就像奔驰车摇开了天窗，吹得那个舒爽：“保管你再也不想憋在船篷下。”

老黄起程时撮起嘴唇，呼啸一声，两侧泊着的乌篷船微微让开了船身，老黄坐在后艄，一手握着挟在腋下的划楫，两脚踏在躅桨的尾部，吆喝一声：“坐稳啦！开船啦！”两脚一伸一缩，躅桨便一上一下地击水推进，加上划楫加力，我们的船如一尾黑色的飞鱼般蹿了出去，中舱那位的头发立刻被吹得立起来，收了伞，大声赞：“老黄，好脚力！”

老黄嘿嘿一乐，得意之情溢于言表。他早就说过，坐他的船超值，看来一点也不夸张，同样的乌篷小船，同样的水行线路，你遇上的船工不一样，且行且止的趣味也不一样。郊外的东湖，犹如一张银灿灿的巨网，撒在古越大地上。老黄的船就像活跃在这张网上的黑色精灵，他的发力和撤力恰到好处，在开阔的水面上，船快得就像贴着水面在飞，你可以感觉到两颊生风，水面上蓼花和菱花水灵灵的气息，一阵一阵扇扑到鼻尖；而到了水道的逼仄处，两岸倏然收紧，峭壁之上，有古人的题诗，老黄预先撤力，让船顺着水流徐徐摆荡过去，留出我们静静欣赏的时间，此时，时光仿佛也舒缓下来，贴着水皮子，一股悠远人文所生成的阴凉之气，油然而生。

老黄是个趣人，会唱高亢激越的绍兴大班戏，也会在真假声间互相转换，唱一出委婉文秀的越剧，把丫环与公子的对唱模拟得栩栩如生。老黄还有一嗓子绝活，就是将越中掌故和乡间趣闻编成自己的小调来唱。他50岁的人了，还很调皮，留着小调末尾的高音，等乌篷小船蹿进桥洞时来飚，利用水面与桥洞壁的回声，让自己成为高音C之王。不服不行啊，那一刻，我们扶着船帮的手都被回声震得微微发颤。

来之前，我们都听说，乌篷船工是喝酒的，甚至说，脚躅船的发明是为了解放他们的双手，让他们在驾船途中，可以随时随地抄起浅口大碗来，喝绍兴黄酒，拈几粒茴香豆在嘴里。但很明显，老黄从不“醉驾”，他要操的心太多，一路都在提醒忘乎所以的我们坐平坐稳，又忙于解说两岸的风景和传说，他经常说的一句话是：“坐了老黄的船，保管你都忘了女儿红是什么滋味了，也忘不了老黄这一票好嗓子。”

直到所有的乌篷船都往回转头了，老黄的船还在往前走，此时夕阳西下，水面上明晃晃开辟了一条灿金色水路，老黄的船就沿着那条水路向西去，越蹬越快，猛然发力，说：“竖起你们的耳朵来听啊。”只听船帮底下，嗡嗡声悠然穿来，宛如琴韵。原来，老黄刚才加速，是为了带我们穿过养鱼人分隔水面用的竹坝，当地人叫做“鱼箔”的。老黄是养鱼人的朋友，他记得这一张鱼箔与那一张的接口处，船可以从接口处穿插过去，有弹性的竹片倏然让开又哗啦聚拢，铮铮犹如船底琴声。大鱼们被乌篷船惹得惊跳起来，水泼溅得我们一脸，人人又惊又喜。我们听到老黄与他的养鱼人朋友曼声呼应：

“不好意思，扰了你的鱼啦……”

“不要紧，气压低，鱼憋气，就盼你带着客人来扰一扰，等送完了客来喝鱼汤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