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启蒙无效体验与鲁迅的思想转型

2013-04-18黎保荣

福建论坛(人文社会科学版) 2013年2期
关键词:启蒙者暴力鲁迅

□黎保荣

一、人文启蒙无效的体验

关于鲁迅的思想革命人文启蒙,学界往往采用鲁迅在《我怎么做起小说来》中的夫子自道:

说到“为什么”做小说罢,我仍抱着十多年前的“启蒙主义”,以为必须是“为人生”,而且要改良这人生。我深恶先前的称小说为“闲书”,而且将“为艺术而艺术”,看作不过是“消闲”的新式的别号。所以我的取材,多采自病态社会的不幸的人们中,意思是在揭出病苦,引起疗救的注意。

这是1933年鲁迅回忆自己小说创作的经典文字,同时又是学界诠释鲁迅启蒙思想的重要依据,在这段文字中,鲁迅显得如此斗志昂扬,雄心勃勃。但事实上,撰写《呐喊》《彷徨》的鲁迅的精神状态却是苦闷与寂寞,这在1922年的《呐喊·自序》中体现得甚为明显。鉴于鲁迅自己承认“我是大概以自己,或以自己为主的”(《新的蔷薇》)的缘故,“为自己”的“小说”比“为别人”的“杂文”更能含蓄而准确地表达出鲁迅真实的精神面貌。

从晚清到 《彷徨》,鲁迅经历了三次思想幻灭,在1922年的《呐喊·自序》中便提到两次。第一次是“学医救国”的思想幻灭,这导致了鲁迅“弃医从文”的启蒙理想追求,要改变“体格健全、茁壮”但精神“愚弱的国民”,提倡精神的强大,呼唤“精神界之战士”,改变国民的精神。为此,1907-1908年,鲁迅连续撰写了《摩罗诗力说》等五篇大文,1909年也翻译出版了《域外小说集》。但是《新生》杂志的流产,《域外小说集》的买者寥寥,使鲁迅从1909至1917年十年沉默,“弃医从文”的启蒙理想幻灭。这种浓厚的启蒙幻灭感从其《域外小说集》的两版序言就得到深刻的注解:1909年的《域外的小说集·序言》呼唤“不为常俗所囿”“相度神思之所在”的“卓特之士”、精神界之战士;而1920年的《域外小说集·序》则深深认识到以文艺“转移性情,改造社会”,只是一种“茫漠的希望”,是“过去的梦幻似的无用的”,这很明显是一种刻骨铭心的启蒙幻灭感。这在1922年的 《呐喊·自序》反映得尤其深刻,在这篇仅约三千字的短文中,在词语的使用上,居然出现了10次“寂寞”,5次“悲哀”,4次“苦”。文章记叙鲁迅“弃医从文”失败后,“感到未尝经验的无聊”,“独有叫喊于生人中,而生人并无反应,既非赞同,也无反对,如置身毫无边际的荒原,无可措手的了,这是怎样的悲哀呵,我于是以我所感到者为寂寞。”而且“这寂寞又一天一天的长大起来,如大毒蛇,缠住了我的灵魂了。”于是鲁迅“再没有青年时候的慷慨激昂的意思了”,他用“沉入于国民中”“回到古代”的方法来“麻醉自己的灵魂”,“驱除寂寞”。然而“老朋友金心异”的来访,质疑鲁迅的“铁屋子”理论:“几个人既然起来了,你不能说决没有毁坏这铁屋的希望”,使得鲁迅终于认为“希望是在于将来,决不能以我之必无的证明,来折服了他之所谓可有”,终于答应为《新青年》写文章,开始新一轮的人文启蒙,并且“有时候仍不免呐喊几声,聊以慰藉那在寂寞里奔驰的猛士,使他不惮于前驱”。其实,这种“呐喊”对于鲁迅来说是有所区别的,在杂文中它是“战斗的呐喊”,在小说中却是“苦闷的叫喊”,而这也正是他更为真实的情感体验:1909年后的十年沉默,1915年-1924年的抄古碑,以及鲁迅的自述“五四运动之后,我没有写什么文字,现在已经说不清不做,还是散失消灭的了”,①这一切都在证明鲁迅五四时期的“寂寞”。这种“寂寞的启蒙”到了《彷徨》时期再次幻灭:“寂寞新文苑,平安旧战场。两间余一卒,荷戟独彷徨。”(《题〈彷徨〉》)启蒙者不是“孤独”,便是“伤逝”,更有甚者被杀“示众”。

无论是“学医救国”的幻灭,“弃医从文”的幻灭,还是“五四启蒙”的幻灭,三次幻灭(尤其是后两次),都加深着鲁迅“启蒙无效”“希望必无”的体验和思想。在《彷徨》时期的1925年的《通讯》中,鲁迅就认识到“思想革命”思想启蒙“未免可悲”“迂远而且渺茫”的悲壮性与渺茫性。而1927年1月 《在厦门大学送别会上的讲演》他直接指出:“我们的国家,自从辛亥革命推翻满清统治以来,已经十多年,还是百孔千疮,换汤不换药。我亲眼看过辛亥革命,看过二次革命,看过袁世凯称帝,看过张勋复辟,看得厌了,看得悲观消极起来。”②在《自选集·自序》中鲁迅把这种“启蒙无效”或对启蒙的怀疑情绪表达得更为全面、深刻:“我那时对于‘文学革命’,其实并没有怎样的热情。见过辛亥革命,见过二次革命,见过袁世凯称帝,张勋复辟,看来看去,就看得怀疑起来,于是失望,颓唐得很了。”“后来《新青年》的团体散掉了,有的高升,有的退隐,有的前进,我又经验了一回同一战阵中的伙伴还是会这么变化,并且落得一个‘作家’的头衔,依然在沙漠中走来走去……战斗的意气却冷得不少”。无论是五四启蒙前的“怀疑”“失望”“颓唐”,还是参加五四启蒙后的“没有热情”“散”“冷”,都表示了鲁迅对“启蒙有效”的怀疑与“启蒙无效”的体认。

二、人文启蒙无效的表现

(一)“启蒙无效”首先表现在庸众或看客的精神病态形成对启蒙者的“精神虐杀”。庸众们第一方面的特征是“残忍”。他们“以残酷为乐”(《随感录·四十二》),“暴君统治下的臣民,大抵比暴君更暴;暴君的暴政,时常还不能满足暴君治下的臣民的欲望。”“暴君的臣民,只愿暴政暴在他人的头上,他却看着高兴,拿‘残酷’做娱乐,拿‘他人的苦’做赏玩,做慰安”,表现出一种“渴血的欲望”。(《暴君的臣民》)这样的国民让鲁迅深怀恐惧:“社会没有知道我在攻击,倘一知道,我早已死无葬身之所了。”“我之得以偷生者,因为他们大多不识字,不知道……,否则,几条杂感,就可以送命的”。(《答有恒先生》)庸众第二方面的特征是“愚昧”、“冷漠”。“愚民的专制使人们变成死相”。③“群众,——尤其是中国的,——永远是戏剧的看客。牺牲上场,如果显得慷慨,他们就看了悲壮剧;如果显得觳觫,他们就看了滑稽剧。”④愚民也好,看客也罢,只要能接受启蒙,或许会有所改变,但是启蒙者“是放火人,也须别人有精神的燃料,才会着火;是弹琴人么,别人的心上也须有弦索,才会出声;是发声器么,别人也必须是发声器,才会共鸣。中国人都有些不很像,所以不会相干。”(《圣武》)面对这样的庸众,启蒙又怎能“有效”?百呼而不应,启蒙只能是“无效”。

庸众在《狂人日记》中是赵贵翁,是街上的女人,是狼子村的佃户,是陈老五,是何先生(医生),是二十左右的青年,甚至是大哥和小孩子。他们“脸上铁青”“眼光凶狠”,“布满了罗网,逼我自戕 ”,都是“吃人的人”。如果说《狂人日记》以象征的艺术手法表现了庸众的“残忍”,以及对“狂人”(启蒙者)进行精神虐杀的话,那么《药》便更以庸众的“残忍”“愚昧”对启蒙者的精神虐杀,传达出“启蒙无效”的深层信息,例如华老栓人格卑劣、“花白胡子老头”老态龙钟、“驼背五少爷”身体残疾、“二十多岁青年”冷漠无情,对此鲁迅无奈感叹:“群众不过如此,由来久矣,将来恐怕也不过如此。”(《两地书·二二》)他还将民众比作是“鸡肋”,“弃之不甘,食之无味,就要这样地牵缠下去。五十一百年后能否就有出路,是毫无把握的。”⑤悲哀之情,溢于言表。其中的“人血馒头”意象尤为深刻,“人血馒头”的词义重心,是“人血”而非“馒头”。“血”乃人之“精气”,故革命者夏瑜之血象征着革命精神。⑥革命者夏瑜的肉体被康大叔所“杀”,假定康大叔是守旧势力的象征符号,那么夏瑜之死也就完全符合理性逻辑——因为革命本身就“是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的暴烈的行动”,⑦不是守旧者残杀革命者,便是革命者消灭守旧者,这是天经地义的自然法则。而革命者夏瑜的精神被愚昧群众所“吃”,则是出人意料且有违逻辑的非理性行为——因为“革命者为愚昧的群众奋斗而牺牲了,愚昧的群众并不知道这牺牲为的是谁,却还要因了愚昧的见解,以为这牺牲可以享用,增加群众中的某一私人的福利。”⑧“牺牲为群众祈福,祀了神道之后,群众就分了他的肉,散胙”。(《两地书·二二》)对此,鲁迅理解得入寸三分:“先觉的人,历来总被阴险的小人昏庸的群众压迫排挤倾陷放逐杀戮,中国又格外凶。”(《寸铁》)“孤独的精神的战士,虽然为民众战斗,却往往反为这‘所为’而灭亡。”(《这个和那个》)对于夏瑜之死,鲁迅一方面清醒地认识到“中国太难改变了,即使搬动一张桌子,改装一个火炉,几乎也要流血;而且即使有了血,也未必一定能搬动,能改装”;另一方面他又告诫人们“对于这样的群众没有法,只好使他们无戏可看倒是疗救,正无须乎震骇一时的牺牲,不如深沉的韧性的战斗。”⑨表达了他对战士的敬佩以及对庸众的绝望。

关于庸众对启蒙者的精神暴力(精神虐杀)体现得甚为深刻的应是《复仇(其二)》:兵丁、路人、祭司长、文士、和“他”同钉的强盗都辱骂、戏弄、讥诮“他”,“四面都是敌意,可悲悯的,可诅咒的”,精神的虐杀比肉体的杀伤更残酷无情。鉴于此,“对于这样的群众没有法,只好使他们无戏可看倒是疗救”。《复仇》、《阿Q正传》便给庸众和看客们一个“无戏可看”,以此获得“复仇”的快感,同时也表达了启蒙者与群众(看客)的对立状态,(“狂人”与狼子村村民也如是)因此,鲁迅才会在《呐喊·自序》中公开宣布精神“愚弱的国民”和“看客”,“病死多少是不必以为不幸的”。庸众的病态及其对启蒙者的精神虐杀、迫害也好,启蒙者与庸众的对立及对后者的“复仇”也罢,都在传达一个令人惊心动魄的信息——启蒙无效。

(二)“孩子难救”或“孩子不可救”是鲁迅“启蒙无效”思想的第二方面的表现。“孩子”不是人性丑陋,就是地位屈辱、卑微,不是病态难救,就是已死不可救。

其一,“孩子难救”表现在人性的丑恶。

在鲁迅的《孤独者》里,有两段话值得注意:一段是魏连殳的环境论,“大人的坏脾气,在孩子们是没有的。后来的坏,如你平日所攻击的坏,那是环境教坏的”;另一段是“我”的本性论或性恶论,“如果孩子中没有坏根苗,大起来怎么会有坏花果?”无论是环境论还是性恶论,言外之意都是孩子将会变坏或已经变坏,有着人性之丑恶。

人性之丑恶表现在四个方面。首先是“看”,冷眼旁观。《孔乙己》是孩子看主人公的痛苦与潦落,对他的死也只是麻木无情地叙述。《示众》是孩子看群众,他们看秃头,看蓝裤腰,看奶子,看罪犯,无聊而冷漠,他们不关心罪犯犯了什么罪,为什么示众。他们的唯一焦点是“看”这个动作本身,“看”变成了生活的调味料和意义,但正是这“看”使得世人(包括孩子们)的庸俗、冷漠、缺乏生机被表现得淋漓尽致。而且“看”的时候也是“被看”,这种“看”“被看”二元模式的内容同样是不变的庸俗、冷漠和死气沉沉,如此,“看”与“被看”没什么两样,“看”与“不看”也没什么不同,这世间便陷入了一种“不堪一看”、“不值得看”的死寂局面。更令我们担忧的是,文中有三类孩子在看,一类是代表普通百姓的“十一二岁的胖孩子”,一类是代表知识阶层的小学生,而另一类是象征新生命的老妈子抱着的婴孩,所以老妈子的一句“看呀!多么好看哪!”则象征着人类的庸俗观看,渗透着作家不忍目睹的深刻悲愤和绝望,以及那种悲悯众生的伟大情怀。第二种“看”是孩子看知识分子或先驱者。《狂人日记》的狂人因为孩子们“眼色也同赵贵翁一样,脸色也都铁青”而万分惊恐,《长明灯》中的疯子也因孩子们围观而狂呼,《孤独者》中的魏连殳在孩子的“看”中悲哀,甚至《药》里面也许会有孩子看革命者的被杀头而得着几天的谈资也说不定。如果说前面是看庸俗,那么这里则是看启蒙和狂猛精神的被杀,两种“看”仿佛都成为人们生活的清新剂、调味料和意义,实质上“看”成为了污浊的、不可调和的无意义与绝望,很明显,“看”转化为“看杀”或“吃”。如钱理群所言,“启蒙的结果是被启蒙的对象活活地吃掉;这里,被质疑、批判的对象是双重的:既是那些‘吃人’的民众,更是‘被吃’的启蒙者,以至启蒙本身。”⑩

其次是嘲讽、轻视。狂人被嘲笑其疯狂,孔乙己被小伙计轻蔑,陈士成的学童也“小觑”他。三种嘲讽,无论是嘲讽病征、地位抑或是知识才能,其实都隐含着冷酷、势利的毒素。如此,孩子人性丑恶的第三个特点“凶狠恶毒”便并非信口开河了。“我想我同小孩子有什么仇”,但孩子们“似乎想害我”,也都“恶狠狠的看我”,眼中藏刀,这是《狂人日记》;长富的儿子对吕纬甫更是瞪眼,“恶狠狠的似乎就要扑过来,咬我”,这是 《在酒楼上》。如果说此二者只是恶的话,那么在 《长明灯》、《孤独者》与《鸭的喜剧》中便是“欲杀”与“杀死”了:一个赤膊孩子擎起他玩弄的苇子,对疯子瞄准,发枪击似的“罢”的声音(《长明灯》);魏连殳被街上一个“还不很能走路”的小孩用苇叶指着说“杀”(《孤独者》)。只要是有思想、有个性、有生机的东西,都受到了压抑和杀戮,但令人恐怖的是,这是孩子的行径,是新生命在压抑和残杀具有新生命的事物,笼罩着一种浓黑的悲凉与绝望色彩。像鲁迅在《随感录·二十五》所说,看十来岁的孩子便可逆料二十年后的中国的情形,看二十多岁的青年就可以推测五十或七十年后中国的情形,如此,中国能不陷入一无所有的死气沉沉的无边荒漠吗?启蒙者能不陷入一种“无物之阵”?进行的能不是“绝望的抗战”吗?

其二,“孩子难救”表现在地位的屈辱或卑微。

若说以上的“人性之丑恶”是就人的性质而言,那么这里着重的却是人的地位;如果“人性恶已成了否定人的价值的依据”,⑪那么卑微或屈辱也可以说是否定人的地位的证明。

鲁迅小说中孩子的卑微或屈辱有两个特点:一是被欺,一是被吃。“被欺”者或被欺负,如阿Q受了假洋鬼子的一顿打,就把借口、祸患转嫁到近旁的一个孩子身上。《弟兄》中的荷生为了上学的请求,竟被伯父沛君“铁铸似的”手掌批过来,受了“最高的威权和极大的力”的父权欺负。“被欺”者还被欺骗:宝儿(《明天》)就是被无耻无能的中医胡乱医治、欺骗,被骗取了母亲的钱和自己的命,这样的“欺”难道与“吃”有什么分别吗?但真正的“吃”(孩子已死)更见凄惨:一池的小蝌蚪数量繁多竟被几只小鸭吃掉(《鸭的喜剧》),小兔被猫咬死(《兔和猫》),“很听话的孩子”阿毛却被狼吃空了五脏(《祝福》),而同样可爱可怜的五岁的妹子无端病故,可能被大哥和我们吃掉,“一片吃得,整个的自然也吃得”(《狂人日记》)。无论是动物相吃,人类相吃,动物吃人,还是野蛮吃纯真,老大吃幼小,都似乎蕴含着更深刻的涵义:那就是人类相吃、他人即地狱的人的本质,就是封建文化、人心吃人的实质,是吃掉新生希望的惨伤象征。综上所述,如果说“被欺”是无力的表现,那么“被吃”就是绝望的表征,而《幸福的家庭》里孩子的哭喊则是“不幸”的反证。因此,孩子(人类)的地位是如何的卑微、屈辱可见一斑,甚至可以断言其根本没有地位。

如果说“人性之丑陋”暗示着拯救的艰难或拯救被拒绝,那么“卑微或屈辱”则意味着拯救的无力与迟缓。谁能轻易把人的性质和人的地位迅速改变?即使坚韧作战与持续爱护,是否值得?这是一种本质范畴和价值范畴的双重质疑。所以鲁迅在《孤独者》中叙述魏连殳从认为“孩子总是好的。他们全是天真”变成“竟也被‘天真’的孩子所仇视”,从认为孩子丑陋的原因在于“环境教坏”转到孩子本身有“坏根苗”的性恶论,表达其失望与悲哀。另外,鲁迅在《狂人日记》末尾,在“救救孩子”之前写道“没有吃过人的孩子,或者还有?”我们知道,“或者”本来就是一个模棱两可的词语,含着犹豫不决、未知的不确定因素;而问号则对这一种猜测再次模糊化、不确定化,可见鲁迅的怀疑与痛苦之深:如果“没有”的话,如何进行拯救?另一个不为人注意的是最后的省略号,它用在“救救孩子”之后,是小说的真正结尾;它省略了很多不确定的、未完成的内容或问题,如无话可说的沉痛,如怎样拯救?拯救的呐喊与行动能否坚强结合?拯救有结果和希望吗?有用吗?拯救会否被目为疯狂?等等。

简言之,在鲁迅的小说中,孩子或者“不是人”:不被当作人看待,只是物,是数目和材料,没有“人”的资格,“所有小孩,只是他父母福气的材料,并非将来的‘人’的萌芽,所以随便辗转,没人管他,因为无论如何,数目和材料的资格,总还存在。”(《随感录·二十五》)或者“不是孩子”:孩子被“占尽了道路,吸尽了空气”,唯有卑躬屈膝,先行萎黄,到将来老到弯腰曲背,才有“逸兴遄飞”的份(《随感录·四十九》),不但“早熟”,而且“早衰”。他们不是“非少年化”,就是“物化”、“非人化”、“工具化”,受冷遇,遭压迫,被牺牲,其屈辱与卑微可想而知。总之,在中国历史长河与传统观念中,由于家庭本位、家长本位、长者本位的存在,形成父子、长幼的等级关系和权力观念,而国与家的同构关系更使得等级关系、权力观念普泛化,使得儿童(幼者)在丧失家庭地位之后,再度丧失社会地位,甚至生存资格。如钱理群在《话说周氏兄弟》所言“在中国传统社会里加入一个‘权力’的观念,私有的观念,使得最自然普通的人伦关系变得复杂化了,最终导致了奴役与被奴役的关系”,一句话,奴的教育、奴的关系与奴的心理只能导致“孩子不是人,孩子不是孩子”的奴的地位。如此,只能导致“孩子难救”或者“孩子不可救”甚至“孩子已死”的启蒙困境。⑫

最恐怖的是,鲁迅将“孩子已死”的深切体验融在1919年8月的 《自言自语·古城》一文中,与《狂人日记》的结局形成思想的“对话”。从这篇文章推断,“古城”已成为“沙山”,成为“死城”,如此大的沙与雾,“孩子”即使听“少年”的劝告走出去,也可能遇难,何况“老头子”强加阻拦,“孩子”也很可能留在古城里,同样唯有死路一条。总之,“孩子难救”甚至“孩子必死”已是一个不可避免的事实,更恐怖的是“孩子”(未来)、“少年”(启蒙者)、“老头子”(守旧者、阻挠者)一应俱死,没有任何挽救的余地,没有任何生机,那句“解放了自己的孩子。自己背着因袭的重担,肩住了黑暗的闸门,放他们到宽阔光明的地方去;此后幸福的度日,合理的做人”(《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完全成了空话、废话,《古城》所蕴含的绝望情绪令人目惊心,极大地颠覆了启蒙的有效性神话。所以,鲁迅不无悲凉地自我解嘲,倘若再发那些“‘救救孩子’似的议论,连我自己听去,也觉得空空洞洞了。”(《答有恒先生》)

(三)面对庸众的病态与精神虐杀,以及“孩子难救”的局面,启蒙精英们难以逃避启蒙的失败与人格的悲剧(精神自虐等)。《呐喊》、《彷徨》对此作了真实的记录与形象的写照:“狂人”无论如何狂猛,都冲不出启蒙的“陷阱”,不仅难以“拯救”他人,连“自救”都非常困难,加上其病愈后“赴某地候补”的功利行为与务实心态,对其启蒙无形中进行了消解,换言之,“狂人”是“启蒙无力”与“启蒙无效”思想的深刻载体。《伤逝》中的涓生与子君勇敢地以“个人”对抗“传统”,但仅仅持续了大半年,便难以为继生活维艰精神沮丧分崩离析。《药》中夏瑜的启蒙不是“被嘲”就是“被吃”,肉体不存,精神焉附?而启蒙失败、启蒙无效往往导致启蒙精英的“精神自虐”,或者说他们的人格悲剧是启蒙无效的原因之一。《头发的故事》中的N虽然历数其启蒙战绩与教训,脾气乖张,态度激烈,但大抵是“自言自语”,没人应和,而“他独自发完议论,也就算了”“可以忘却了”。对启蒙者“精神自虐”体现得最深刻的是《在酒楼上》和《孤独者》。当年敏捷精悍的吕纬甫,当年“到城隍庙里去拔掉神像的胡子”,“连日议论些改革中国的方法”,现在却教“子曰诗云”,“敷敷衍衍,模模糊糊”“无聊”“颓唐”,象他自己所比喻的那样,他像“蜂子或蝇子停在一个地方,给什么来一吓,即刻飞去了,但是飞了一个小圈子,便又回来停在原地点”,“可笑,也可怜”地回到旧的怀抱,永劫轮回。(《在酒楼上》)魏连殳自我审视“我已经躬行我先前所憎恶,所反对的一切,拒斥我先前崇仰,所主张的一切了。我已经真的失败,——然而我胜利了。”“先前,还有人愿意我活几天”“然而现在是没有了,连这一个也没有了。同时,我自己也觉得不配活下去;别人呢?也不配的。同时,我自己又觉得偏要为不愿意我活下去的人们而活下去;好在愿意我好好地活下去的已经没有了,再没有谁痛心。”魏连殳就是这样在“爱”与“憎”、“生”与“死”、“失败”与“胜利”之间进行残酷的“精神自虐”,其实是一种缺乏“韧性战斗精神”的绝望与病态的表现。所以,《孤独者》的题目,以及“以送殓始,以送殓终”(即“以送爱启蒙者之死始”和“以送启蒙者之死终”)的情节结构,便是对“启蒙无效”的极佳诠释——“反抗绝望”,但是“绝望”了又如何“反抗”?(启蒙者死了又如何启蒙?)反抗不了,就只有回归平庸,精神自虐,甚至自取灭亡。启蒙者就像“这样的战士”,在“无物之阵”中衰老,灭亡。

(四)如果说庸众的病态与精神虐杀、“孩子不可救”、启蒙精英的人格悲剧(精神自虐)是导致“启蒙无效”的内在因素,那么统治者的暴力就是外在的因素,但却是非常重要的因素。在鲁迅的小说中,统治者的暴力阴影比比皆是:《药》中的夏瑜被“砍头”;《头发的故事》中“几个少年辛苦奔走了十多年,暗地里一颗弹丸要了他的性命;几个少年一击不中,在监牢里身受一个多月的苦刑;几个少年怀着远志,忽然踪影全无,连尸首也不知那里去了”;《孤独者》中愿意魏连殳多活几天的人,“已被敌人诱杀了”。就现实的历史事件而言,秋瑾、徐锡麟之死,袁世凯称帝,“三一八”惨案青年学生横尸执政府前,清党运动中“精干”的革命者被捕牺牲,一桩桩一件件都在鲁迅的文章中表达过。统治者的暴力屠戮使鲁迅觉得“多个青年的血洋溢在我的周围,使我艰于呼吸视听”,只有“深味这非人间的浓黑的悲凉”(《记念刘和珍君》),“许多青年的血,层层淤积起来,将我埋得不能呼吸,我只能用这样的笔墨,写几句文章,算是从泥土中挖一个小孔,自己延口残喘”。(《为了忘却的记念》)启蒙者被扼杀,使鲁迅在悲愤中否定统治者的暴力,同时也反省“启蒙的无效”,尤其是“文学的无用”。他坚持认为“说话和弄笔的都是不中用的人,无论你说话如何有理,文章如何动人,都是空的。他们(即强权者——引者注)即使怎样无理,事实上却着着得胜。”(《两地书·二二》)“悲壮淋漓的诗文,也不过是纸片上的东西”,对革命没有什么作用。(《杂忆》)“文学家除了诌几句所谓诗文之外,实在毫无用处”。⑬无论是对作家的价值、写作职业的价值还是文学本身的作用,都一概否定。这种“文学无用”或“否定文学”的思想一直到1936年9月5日他临终之前不久写作的散文《死》中依然存在,就是“万不可做文学家或美术家”,如果不是冯雪峰的极力劝告,他是不会把“空头”这两个字添进去的,⑭从此亦可见鲁迅对文学的轻视与否定。

总之,启蒙无效是注定的:启蒙精英们“自意振臂一呼,人必将靡然向之。……特至今兹,则此前所图,悉如梦迹,知自由苗裔之奴,乃果不可猝救有如此也。”(《摩罗诗力说》)才知道“振臂一呼,万众响应,……是乌托邦思想”,⑮反省自己“决不是一个振臂一呼应者云集的英雄”(《呐喊·自序》)。这种百呼一应甚至百呼不应的悲凉境况,使鲁迅深切体会到“我自己也正站在歧路上,……站在十字路口”(《北京通信》),认为启蒙“即使有效,也很迟,自己看不见”(《两地书·一O》),依然是一副启蒙悲壮、无效、曲折的腔调。鲁迅后来对此做过诠释:“那时觉醒起来的智识青年的心情,是大抵热烈,然而悲凉的。即使寻到一点光明,‘径一周三’,却更分明的看见了周围的无涯际的黑暗。”“他们是要歌唱的,而听者却有的睡眠,有的槁死,有的流散,眼前只剩下一片茫茫白地,于是也只好在风尘洞中,悲哀孤寂地放下了他们的箜篌了。”⑯这种“光明”与“黑暗”、“歌者”与“听者”的强烈对比,直接导致了新文学作家的启蒙无效性体验(悲哀孤寂),以及他们对启蒙理想的绝望与放弃(放下箜篌)。一切都因为“中国太难改变了”,启蒙就像“叫起灵魂来目睹他自己的腐烂的尸骸”(《娜拉走后怎样》),痛苦万分,希望渺茫。

三、人文启蒙无效体验后的暴力启蒙转向

出于对中国文化结构的理性认识与悲观情绪,鲁迅并不相信思想启蒙是变革现实的推动力量,《呐喊》是绝望的呼喊,《彷徨》是苦闷的歧路彷徨,所以必须充分注意到,“当鲁迅将启蒙者统统都推向‘死路’时,其内心世界中正在汇聚着另外一种强大动能——从1925年开始,否定文学启蒙的现实可行性,提倡‘弃文尚武’的‘暴力’意识,几乎成为了鲁迅思考中国前途命运的最主要想法。”⑰鲁迅的转向可以说折射出这样一种逻辑关系和历史规律:当人文启蒙发展到个性极度张扬、自由感极端强烈,但是又遭遇到极大的障碍、压抑到极为苦闷的时候,自然会倾向力感,而力感积聚到极致,就自然会倾向于暴力启蒙(政治启蒙),给人文启蒙清除前进道路上的障碍。

这种由“弃医从文”走向“弃文尚武”的“暴力”意识首先使鲁迅在这个“受机关枪拥护的仁义所治理”的世界(时代)里(《尘影·题辞》),认识到思想革命终将是走向“实行的”、现实的运动与斗争。“思想革命的结果,是发生社会革新运动。”鲁迅为此反对调和,主张“激烈”,“酿成战斗”,号召中国青年“大胆地说话,勇敢地进行”。(《无声的中国》)他认为在那进向大时代的途中,必须“注重实行的,动的;思想还在其次,直白地说:或者倒有害”。(《关于知识阶级》)正是对“实行”“进行”的推崇,使他鼓吹“偏激”,提倡“斗争”,并轻视“人人应该相爱”的人道主义思想,⑱他大声疾呼:“要实行人道主义,……除非也有刀在手里”。⑲并希望“继续战斗者”采取人道主义反抗(如请愿)之外的“别种方法的战斗”。(《空谈》)换言之,鲁迅已经明白到思想斗争转变成“实行的,动的”暴力斗争已是大势所趋,在所难免。因此,“两间余一卒,荷戟独彷徨”并非鲁迅认识到“启蒙无效”后的完全沉沦与迷惘,而是他蓄势待发、寻找战机的“战士”的“暴力意识”的表现。

其次,当鲁迅的情感发展到“很想冒险,破坏,几乎忍不住”的程度时,⑳他的“暴力”启蒙思想已是十分激烈,蓬蓬勃勃。鲁迅心中也曾“充满过血腥的歌声:血和铁,火焰和毒,恢复和报仇”,(《希望》)即使在注重人文启蒙的《狂人日记》里,鲁迅提炼的“吃人”其实也是暴力的体现,它传达出“吃人”的抽象义即中国文化的暴力结构(狼子村的非理性即压迫迫害),而且记述了“吃人”的具体义即真正的人吃人(狼子村的兽性),另外还表现了狂人与狼子村誓不两立的精神暴力,以及强烈呼吁“真的人”扫除“除灭”吃人者,“同猎人打完狼子一样”的武力暴力(为人文启蒙清除障碍),这里暗示了以后鲁迅在人文启蒙无效之后的出路所在,这种出路从鲁迅一开始参与五四运动(《狂人日记》)就奠定了。所以他1925年在总结辛亥革命失败的原因时,推崇“实力”(武力)而放弃“言动”(思想启蒙):“当时和袁世凯妥协,种下病根,其实却还是党人实力没有充实之故。所以鉴于前车,则此后的第一要图,还在充足实力,此外各种言动,只能稍作辅佐而已。”(《两地书·一二》)这种以“实力”为主,“言动”为辅的思想,是他留日时期的 《中国地质略论》“一血刃骤列”思想的显现,同时也与他《药》的“启蒙无效”论相呼应。另一方面,鉴于统治者血的屠戮的教训(如民初屠杀、“三一八”惨案等),鲁迅主张暴力复仇。“民元革命时,对于任何人都宽容(那时称为‘文明’),但待到二次革命失败,许多旧党对于革命党却不‘文明’了:杀。假如那时(元年)的新党不‘文明’,则许多东西早已灭亡,哪里会来发挥他们的老手段?”㉑辛亥革命“太大度了,受了所谓‘文明’这两个字的骗。到将来,也会有人道主义者来反对报复的罢,我憎恶他们。”㉒很明显,鲁迅反对宽容,主张报复,主张以暴制暴,以杀止杀,以达到使旧党“灭亡”的目的。鲁迅复仇思想强烈,更体现在他将复仇当作美德的言论里:他对“待到革命起来,就大体而言,复仇思想可是减退了。……这大半是因为大家已经抱着成功的希望,又服了‘文明’的药,想给汉人挣一点面子,所以不再有残酷的报复”的历史事实大为不满,这基于他“赞美复仇”的思想,他“总觉得复仇是不足为奇的……报复,谁来裁判,怎能公平呢?便又立刻自答:自己裁判,自己执行;既没有上帝来主持,人便不妨以目偿头,也不妨以头偿目。有时也觉得宽恕是美德,但立刻也疑心这话是怯汉所发明,因为他没有报复的勇气;或者倒是卑怯的坏人所创造,因为他贻害于人怕人来报复,便骗以宽恕的美名。”(《杂忆》)在他的眼里,复仇是一种正常的、主动的、勇敢的、公平的道德,而宽恕则是卑怯的、不公的、欺骗性的道德,复仇是美德,宽恕是败德。正因如此,他坚决主张“被毁则报,……正是人情之常”(《无花的蔷薇》),针对三一八惨案,他鼓吹“血债必须用同物偿还”。(《无花的蔷薇之二》)血债血偿,认为像女吊那样“带复仇性的”灵魂比其他的更美,更强(《女吊》),甚至临终前一个月仍留言“损着别人的牙眼,却反对报复,主张宽容的人,万勿和他接近”,坚持对怨敌“一个都不宽恕”。(《死》)这种崇尚复仇的思想,与其留学日本接受的“尚武”文化以及绍兴(浙东)的“报仇雪耻”历史(文化)都存在着“剪不断”的联系。

更值得注意的是,在距离“三一八”惨案仅几个月之后的1926年10月,鲁迅将暴力复仇的思想融铸成小说《铸剑》,充斥其中的是血腥的力感与复仇的痛快。在小说中,眉间尺与王有着不共戴天的仇恨(父仇),复仇成为他前定的命运,他要“复”的是“个人之仇”;而黑色人虽与王无冤无仇,但复仇是他生命的意义,是他崇拜的精神,是他“憎”之后的“爱”的表现:“我一向认识你的父亲,也如一向认识你一样。但我要报仇,却并不为此。……我怎么地善于报仇。你的就是我的;他也就是我。我的灵魂上是这么多的,人我所加的伤,我已经憎恶了我自己!”他要“复”的是“人之仇”。故此,眉间尺的慨然割头相赠与其说是对黑色人的信任,不如说是对复仇精神的信任与景仰。那一场“三头大战”充分展现了复仇者(眉间尺)与勇士(黑色人)对统治者或恶(王)的报复与战斗,那种有仇必报、不畏牺牲、同心协力、英勇作战的精神将鲁迅的暴力复仇思想(血债血偿,复仇是美德)表现得淋漓尽致、紧张有力。鲁迅的“暴力”思想如此强烈,不仅令他主张“暴力复仇”,还令他盛赞“血色的粗暴”:“他们苦恼了,呻吟了,愤怒,而且终于粗暴了,我的可爱的青年们!”“他们已经粗暴了,或者将要粗暴了,然而我爱这些流血和隐痛的魂灵”,“我愿意在无形无色的鲜血淋漓的粗暴上接吻”。(《一觉》)更令他高声呼唤“猛士”:“天地在猛士的眼中于是变色”,“叛逆的猛士出于人间;他屹立着,洞见一切已改和现有的废墟和荒坟,记得一切深广和久远的苦痛,正视一切重叠淤积的凝血,深知一切已死,方生,将生和未生。……他将要起来使人类苏生,或者使人类灭尽。”(《淡淡的血痕中》)“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真的猛士,将更奋然而前行。”(《记念刘和珍君》)叛逆、勇敢、暴力的“猛士”与“血色的粗暴”一起共同诠释着鲁迅的“暴力”思想。

基于“改革最快的还是火与剑”(《两地书·一O》)的深刻的认识,到了1927年,鲁迅推崇“暴力”而轻视“启蒙”的思想已经达到偏执和狂热的程度,从主张“复仇”,呼唤“猛士”,过渡到提倡“暴力革命”,三者皆指向“统治暴力”。当他走上黄埔军校的讲坛时,他的“暴力情绪”立刻爆发出来:

我想:文学文学,是最不中用的,没有力量的人讲的;有实力的人并不开口,就杀人,被压迫的人讲几句话,写几个字,就要被杀;即使幸而不被杀,但天天呐喊,叫苦,鸣不平,而有实力的人仍然压迫,虐待,杀戮,没有方法对付他们,这文学于人们又有什么益处?……中国现在的社会情状,止有实地的革命战争,一首诗吓不走孙传芳,一炮就把孙传芳轰走了。……我一向只会做几篇文章,自己也做得厌了,……我呢,自然倒愿意听听大炮的声音,仿佛大炮的声音或者比文学的声音好听得多似的。㉓

无论是“实力”(暴力)、“革命战争”崇拜,还是“文学无用”“文学不如大炮(暴力)”的主张,都在充分体现彰显着鲁迅的“暴力”思想。为此,他虽然身在文化斗争的中心,但因为没有参加实际斗争,武装斗争,而断言“我不在革命的漩涡中心”,㉔可见鲁迅心目中的革命是“暴力革命”而非“文化革命”,故此他一向的想法就是“要革命,就要有军队”。㉕为此,他甚至将革命“打仗去了”的青年才称为“有希望的青年”,而“对于做文章的青年,实在有些失望”。(《两地书·八五》)也为此,他认为“革命文学家和革命家竟可说完全两件事。诋斥军阀怎样怎样不合理,是革命文学家;打倒军阀是革命家;孙传芳所以赶走,是革命家用炮轰掉的,决不是革命文艺家做了几句‘孙传芳呀,我们要赶掉你呀’的文章赶掉的。”(《文艺与政治的歧途》)这一切,都揭示了暴力(革命)有用、有力,文学(启蒙)无用、无力的思想与状况。所以,鲁迅强调“虽然坐着工作而永远记得前线”,文学书本“须有奋发革命的精神,增加革命的才绪,坚固革命的魄力的力量”,让文学心怀暴力革命,为革命服务。㉖除此之外,鲁迅的“暴力革命”理论甚至具体化为“止有实地的革命战争”的“枪杆子”理论:

“为救祖国,救全人类,与军阀作殊死战,进行伟大的革命。革命必定成功,曙光就在眼前。”

“你们青年学生是爱国的,是有为的,是热血的革命者。……拿枪杆子葬送这些凶恶无耻的败类。”㉗

“我看,光靠‘笔杆子’总嫌弱,将来若要把这个‘大铁幕’掀掉,那就非‘枪杆子’和‘炸弹’不可,但这头要有人‘带头’才行。我们应该晓得,这是要有巨大的力量的,现在还是‘聚集力量’的时候”。㉘

综上所述,鲁迅从“弃医从文”走向“弃文尚武”,五四时期的鲁迅,一面“听将令”进行“思想革命”文化启蒙,一面又深感启蒙的无效,在小说中将人文启蒙推向绝境,并于1925年之后“弃文尚武”,轻文重武,轻视思想革命人文启蒙,崇尚暴力革命暴力启蒙。

而鲁迅之所以能够“弃文尚武”,有前因,也有后效。

究其前因,鲁迅在晚清时期仰慕尚武精神,主张战斗自卫,这两种暴力倾向在《摩罗诗力说》的“精神界之战士”中兼而有之。“摩罗诗人”或“精神界之战士”首先是“战士”,在现实层面他们是血战沙场的战士,反抗政治压制与侵略的“政治暴力”或“军事暴力”,台陀开纳(特沃多·柯尔纳)投笔从戎,“将舍所有福祉欢欣,为宗国战死”,拜伦援助希腊民族独立,雪莱曾参加爱尔兰民族独立运动,密茨凯维支为争取波兰独立而奋斗,裴多菲参加起义战死沙场,等等。他们“破坏复仇,无所顾忌”,“精神郁勃,莫可抑制,力战而毙,亦必自救其精神;不克厥敌,战则不止”。㉙“精神界之战士”其次是“精神界”的战士。他们无论是否曾在战场上战斗,“执兵流血”,但都崇尚强力与自由、个性,抗拒凡庸社会对他们的“精神虐杀”“精神暴力”。鲁迅主张“掊物质而张灵明,任个人而排众数”“以反动破坏充其精神,以获新生为其希望,专向旧有之文明,而加以掊击扫荡”,号召“改革而胎,反抗为本”㉚“争天抗俗”“立意在反抗,指归在动作”“举全力以抗社会”㉛的“反抗精神”,赞许“欲自强,而并颂强者”“欲自强,而力抗强者”的“图强”、“自强”的强力意志,尊崇“贵力而尚强,尊己而好战”㉜的战斗精神。

而究其后效,如鲁迅1928年后很少进行纯文学创作(1935年前后虽续作《故事新编》,但也在序言中自省其为“自己很不满”的“油滑”的“速写”),转而大量写作杂文,众所周知,杂文更多是社会学意义上的文本,而非严格的文学创作,在某种意义上相当于时评、社论,这就是鲁迅放弃文学革命重视思想革命的证明,而当思想革命也严重受挫之时,他自然倾向于暴力启蒙(政治启蒙),给思想启蒙清除前进道路上的障碍。正因此,在1936年9月5日临终之前写作的散文 《死》中,他依然深感文学无力无用,叮嘱孩子“万不可做文学家或美术家”,无论是“弃文”还是“尚武”,鲁迅的启蒙理想是“发社会之蒙覆,振勇毅之精神”(《越铎·出世辞》),即是说“发社会之蒙覆”无论是人文启蒙也好,暴力启蒙也罢,其旨归皆在于“振勇毅之精神”。因此,鲁迅更愿称自己为“战士”而非“思想家”,他的启蒙主义才“是彻头彻尾的战斗主义”。㉝

注释:

①④⑨㉙㉚㉛㉜《鲁迅全集》第1卷,第291、163、164、80-95、46-55、66-99、78-81页。

②㉗㉘刘运峰编:《鲁迅轶文全集》(下),群言出版社2001年版,第760、760-761、774页。

③⑬㉓《鲁迅全集》第3卷,第43、93、417-423页。

⑤⑱《鲁迅全集》第4卷,第103、83页。

⑥⑰宋剑华:《启蒙无效论与鲁迅〈药〉的文本释义》,《天津社会科学》2008年第5期。

⑦毛泽东:《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毛泽东选集》第一卷,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17页。

⑧《鲁迅回忆录》专著上册,北京出版社1999年版第77页。

⑩钱理群等:《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修订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41页。

⑪尼采,贺骥译:《权力意志》,桂林漓江出版社2000年版,第120页。

⑫黎保荣:《怀疑与拯救的张力》,《暨南学报》2007年第5期。

⑭⑲㉔㉕㉝鲁迅博物 馆等选编:《鲁 迅回忆录》专著中册,北京出版社1999年版,第681、572、616、669、557-580页。

⑮鲁迅:《鲁迅全集》第10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以下版次相同),第336页。

⑯《鲁迅全集》第6卷,第243-244页。

⑳㉑《鲁迅全集》第11卷,第442、102页。

㉒《鲁迅全集》第13卷,第250页。

㉖《鲁迅全集》第8卷,第159-16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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