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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道”与中国古代选举制度的内在难题

2013-04-13谢扬举

关键词:贤能政治制度

谢扬举

(西北大学 中国思想文化研究所,陕西 西安 710069)

“让道”与中国古代选举制度的内在难题

谢扬举

(西北大学 中国思想文化研究所,陕西 西安 710069)

中国先秦时期出现了贤能政治思潮,以后逐渐形成了以选贤任能为目标的选举制度。二者相辅相成,共同丰富了中国古代制度文明。贤能思潮以及选贤任能制度是中国历史进化的产物,在历史上发生过积极作用,主要是网罗了精英人才,提高了封建时代政府管理的效能。受专制政体的决定性影响,贤能选举制度难逃工具性、依附性的地位,其结局只能演变成僵化庞大的官僚体系。贤能选举制度自身也存在问题,它没有找到贤能阶层的竞争规则和出路,只能借助所谓“让道”的提倡缓和矛盾。让道和贤能政治是一体两面的关系,反映了贤能政治的缺陷。现代政治体系和价值已经发生变化,自然个体和权利主体的原则不可忽视,贤能政治的合理性因素可以继承,但是贤能政治不能取代民主选举而成为现代政治选举的基本形式,贤能政治整体上需要民主化才能保留并发挥更好的作用。

贤能政治;选举制度;让道;民主

一 古代选举制度和贤能政治思潮

中国古代有发达的制度文明,严密的选举制度堪称世界制度文明史上的一朵奇葩。有关这些选举制度的文献保存也比较丰富,正史一般设有“百官”或“职官”,以及“选举志”;还有《周礼》《通典》《通志》《文献通考》等等,对选举的起源、变迁、特点都有相应的记录、总结。近代以来学术界就中国古代选举制度也发表过大量研究论著。

中国古代选举形式多种多样,诸如荐举、科举、铨选、辟署、吏道、武选、门荫、学校等等,它们固然反映了政治体制的变迁,但是,总其原因,始终离不开贤能政治理念的导向。贤能政治理念是中国古代选举制度理想的灵魂。换一个角度表述,中国古代选举制度史也可以视为贤能政治理念曲折而缓慢的具体化历程与形态。

从现实层面看,选举制度是中国古代社会政治进化的产物。《通典》称:上古羲后时期是“道化”时代,其时“因以物命官,事简人淳,唯以道化”,上下相安无事,“不是贤而非愚,不沽名而尚行”。[1](P.308)所以,推选的事迹不见于史籍。杜佑显然认识到设官分职是阶级分化后才逐渐产生的。《通典·选举一》的序文认为:选举意识和制度初成于尧舜时代,在三王时代形成教育制度,并在教化基础上选举人才。秦汉以降,偏离教育根本,取材务速成,选举往往华而不实。[1](P.308)回顾历史,古代选举制度经过了以下几个阶段,即:春秋以前,以血缘宗法为纽带的世卿世禄制。战国到秦汉,国家管理系统逐渐分立,世袭制度不再是唯一根本合法的基础,但是贵族宗法维系的特点相当明显,举荐办法完全是统治者用人的工具。魏晋南北朝时期,国家长期分裂,地缘性门阀士族崛起,出现九品中正制度,科举萌芽。隋唐以后,三省六部制度确立,科举制逐渐成熟,官僚体制基本上摆脱贵族化选官制度的羁绊;两宋时期科举原则进一步强化,身世不再是人才选拔任用的主导标准。明清一方面科举制度更加严格规范,另一方面科举出现更多弊端,最终退出了历史舞台。客观而论,就专制框架的大背景而言,古代选举制可能最大限度地支撑和延续了封建官僚统治的模式及其权威性、有效性。

中国古代选举制度赖以确立并逐渐巩固和完善还有更深的原因,即不断得到理论的解释和论证。这些解释论证的核心是贤能政治观念。“贤”,《说文解字》归纳并罗列了多种含义,例如:多才、多、大、有善行、行道者、有德者等等。“能”,《说文解字》说:“熊属,足似鹿。能兽坚中,故称贤能;而强壮,成为杰也。凡能之属皆从‘能’。”在具体使用中,“贤”和“能”虽然各有侧重,但是又时时相互包摄,大多数时候二者连用,称为“贤能”。这里“贤”字具有更丰富的历史文化内涵,因为它是和“亲亲”、“尊贵”相对而言的,在春秋末期到战国时期迸发为尚贤、贤贤的政治思潮,实际上体现了对中国古代特别顽固的血缘宗法力量不断超越的趋势。

选贤任能的理念在中国历史上起源很早,据称尧、舜、禹、汤、文、武、周公都是因为贤能突出而被推选出来的。对此,文献传承的说法并不统一,不过古代学者大多是信从的,而近现代学者提出了不少质疑。大抵到了西周末期,崇尚贤能的意识穿越历史而抬头。《诗经·魏风》有《伐檀》,《诗序》以为是“刺贪也。在位贪鄙,无功而受禄,君子不得仕进耳”,从篇意直解,这首诗应该是极力嘲讽不用贤能的弊病。《礼记·礼器》说:“是故昔先王尚有德、尊有道、任有能;举贤而置之,聚众而誓之”,大体反映三王时代某些史实的影子。大禹在中国历史上开启了第一个王朝,《吕氏春秋·慎行论·求人》说春秋上下有天下者安定与否都在于贤人的得失,禹比较典型,他的成功靠的是人才,他曾经踏遍天下,深入许多偏僻之地,“不有懈堕,忧其黔首,颜色黎黑,窍藏不通,步不相过,以求贤人,欲尽地利:至劳也”,由此得到得陶、化益、真窥、横革、之交五人辅佐,所以功德显赫,流传千古。不过,征诸历史,选贤任能作为政治理念蔚然演化为思潮并成为诸侯列国竞争行为的,还是在春秋战国历史巨变之际。春秋时期王道衰微,霸道兴起。延至战国,兼并之势日炽。竞争的时代催生出相对开放的人才选拔和任用机制,当时天下竞争以人才最为剧烈,所以各国诸侯大多求贤若渴。

先秦诸子百家大多极力倡言贤能政治。孔子说:“文武之政,布在方策。其人存,则其政举;其人亡,则其政息。人道敏政,地道敏树。夫政也者,蒲卢也。故为政在人,取人以身,修身以道,修道以仁。仁者人也,亲亲为大;义者宜也,尊贤为大。”(《礼记·中庸》)孔子信服西周王道、德化,力主以礼治国,礼治的核心原理自然没有超出“以人治人”(《礼记·中庸》)的人治。他这里说的“人”指的是贤人,泛指德能兼备者,足见他深信贤能政治是天下治理的准则。关于诸侯国的治理,孔子同样认为贤能是根本,据《论语》记载,仲弓为“季”氏宰,向孔子“问政”,子曰:“先有司,赦小过,举贤才。”(《论语·子路》)墨子始于学儒而后背离儒门,转而鼓吹兼爱和依照公义推举贤能,他相信古代圣王统治是列德尚贤,身处春秋末期的他堪称贤能政治理论最著名的提倡者,他提出官无常贵、民无常贱,有能则举,无能者下,一切悉凭公义进行。他认为统治者的中心任务就是扩展贤能人才,所以说:“得意贤士不可不举,不得意贤士不可不举,尚欲祖述尧舜禹汤之道,将不可以不尚贤。”(《墨子·尚贤上》)《中庸》将政治文化概括为九条纲领,即“凡为天下国家有九经,曰:修身也,尊贤也,亲亲也,敬大臣也,体群臣也,子庶民也,来百工也,柔远人也,怀诸侯也”,修身、尊贤是统一的,被列在前排,跃居“亲亲”之前,反映出在宗法社会既定环境中对贤能政治的推崇。孟子学说和《中庸》有承袭关系,他坚称:“不信仁贤,则国空虚。无礼义,则上下乱。无政事,则财用不足”(《孟子·尽心下》),“贤者在位,能者在职,国家闲暇。”(《孟子·公孙丑上》)荀子博引诸子而援儒学理想,同时以自己对时代精神的把握改造儒学,隆礼又重法,《荀子·王制》有云:“‘请问为政’?曰:‘贤能不待次而举,罢不能不待须而废,元恶不待教而诛,中庸不待政而化。分未定也,则有昭缪。虽王公士大夫之子孙也,不能属于礼义,则归之庶人。虽庶人之子孙也,积文学,正身行,能属于礼义,则归之卿相士大夫’。”荀子的思想体现出一个端倪,即贤能政治开始步出亲亲宗法的制约。《吕氏春秋》为先秦诸子思想集大成之作,特别重视总结人才战略,书中称:“身定、国安、天下治,必贤人。古之有天下也者七十一圣,观于《春秋》,自鲁隐公以至哀公十有二世,其所以得之,所以失之,其术一也:得贤人,国无不安,名无不荣;失贤人,国无不危,名无不辱。”(《吕氏春秋·慎行论·求人》)这样的人才战略思想在秦国吞并六国的过程中发挥了作用。战国末期的秦国,来自各国的人才会聚一堂,曾鼎盛一时。正是符应时代机运,顺应思想潮流,整个春秋战国时代招贤纳士、尊贤养士成为一时风气,有关著名事件一直传为历史上的佳话。特定时期列国竞争产生的人才选拔和任用思想、制度,实际反映了中国历史上贵族世袭制和贤能官僚政治展开拉锯战的开端。春秋战国之所以标志着中国古代思想文化的高峰,这与人才解放和勃兴也是相辅相成的。自此以后,贤能政治深刻地影响了中国历史的进程,并产生了一定的积极作用。

可惜的是,贤能政治一直处在专制体制下,始终不能摆脱家国一体的宗法牢笼的控制,因此没有走出工具性和宿命的地位。由于国家舆论和意识形态的导向作用,贤能政治越来越具有理论上的合理性,最终获得了表面上的顶级优势地位。然而由于它承袭太重、浸泡至深,因而也逐渐和专制体制形成了水乳交融的关系,春秋战国的贤能人才和统治力量多少还有一点张力,秦汉以后这种张力渐成强弩之末。正因为如此,贤能政治不仅自身未能免除越来越僵化的归宿,而且也关闭了人们创造性地设想其它政治体制或选举制度的可能思路。可以说,古代中国选举特殊的历史内涵十分突出,此所谓“选举”即选贤任能,它与现代选举本质上是不同的。简单地说,古代中国选举权掌握在统治者手里,选举说穿了是在挑选为自己服务的家臣;而现代选举则坚持主权在民,是人民选举为自己服务的代理人。我们认识和评价中国古代选举制度时不能忽视这一点。

在各种选举制度中,科举制极大提高了封建官僚制度的效率,基于有效能的政府的要求,孙中山先生曾视科举为我国珍贵的文化遗产。但是,不可忽视的是,孙先生作为中国民主革命的先驱,服膺民有、民治、民享的民主共和原则,创造性地提出了民族、民权、民生三位一体的三民主义纲领,他宣传科举制的积极价值具有完全不同的语义背景,其特点是将科举制纳入民主政治体系下,尽管他也提倡“逊让”,可是,最值得提醒注意的是:“逊让”和“竞争”一样,被纳入民主的议事程序中。[2]这可以说是古代贤能政治及其相应的“让道”的出路之一。孙先生对贤能政治遗产的利用,于我们今天如何批判继承传统政治文明积极因素是有益的启示。

二 从“让道”看贤能政治自身的有限性

古代选举制度和体系最终衰落了,这是不争的事实。显然它在中国走向现代化的过程中不再拥有过去曾经具有的辉煌功效和优势。这其中有很多原因,但是重要的一条不可忽视,即贤能政治包含着与生俱来的内在难题。可以说,贤能政治自身就是其总体失败的原因。贤能政治的成立基础不在于其民本性,更不在于民主性,而在于依附性,甚至可以说奴仆性。“贤能”实际上是专制国家机器给予的命名,因此自始至终受到封建官僚文化和道德标准的左右,逃不出被捆绑的普罗米修斯的命运。史实昭示的情形是:贤能人才推举不可能是完全公开、天下知情的,一般总有这样那样的裙带、身份、朋党关系等等非正义因素在其间起作用。且所谓贤能,一旦获得选定、任用后,便蜕变融入封闭庞大的官僚机体并与僵化的官僚体制共存亡,贤能立刻失去自身的独立性、生命力和创造力。历朝贤能人士选拔,常常有所谓定制,不能乍兴乍废,特别是科举取士以后,即便官员冗余不堪,也要分年度或不定期继续开科举。科举一开,内容和程式因循积久,“贤能”越选越多,这个群体增加,人满为患,入选和入官后的黜陟进退又没有得到很好的解决,根本没有强有力的、行之有效的通道与立法保障,相反,阶次资历论、任职终身制、官吏役一体、易进难退、一味进趋、争竞无厌等弊端成为顽症,抵消了贤能政治的积极成果。后进的贤能,即便德能超凡,也敌不过庞大封闭的官僚体制,何况贤能群体个人素质也会加速变异。由此可见,专制框架下的所谓选贤任能制度存在内在限度,贤能选举的实施、贤能的选拔和任用必然遭到扭曲、异化。古代社会靠什么解决专制和贤能矛盾这样的难题?或者说是如何粉饰贤能政治的风光、化解贤能政治的危机的?说起来令人怅然——原来靠的是“让道”。所谓“让道”,指的是谦让之道,为什么古代社会将谦让视为极高的美德,原来别有一番原因。

史载:魏文帝统治时期,“士人多务进趋,廉逊道阙”。西晋刘寔(220-310)博通经史,俭朴自守,颇具眼力,于是撰写《崇让论》,文中说:

古之圣王之化天下,所以贵让者,欲以出贤才,息争竞也。夫人情莫不皆欲己之贤,故劝令让贤以自明贤,岂假让不贤哉!故让道兴,贤能之人不求而自出矣,至公之举自立矣,百官之副亦先具矣。一官阙,择众官所让最多者而用之,审之道也。在朝之士相让于上,草庐之人咸皆化之,推能让贤之风从此生矣。为一国所让,则一国士也;天下所共推,天下士也。退让之风行,则贤与不肖殊矣。此道之行,在上者无所用其心,因成清议,随之而已。贤人相让于朝,大才之人恒在大官,小人不争于野,天下无事矣。以贤才化无事,至道兴矣。已仰其成,复何与焉!孔子曰:“能以礼让为国乎”,则不难也。[3](P.383)

这段文字点出了贤能政治理想的死穴,也似乎发现了一种对治的灵丹妙药,然而到底不过是苍白的劝勉而已。在朝之人长期不知道相让的道理,自魏代以降,官场风气败坏,知争不知让,有职位的自己想辞都不可能,导致的结果只能是:先进官场的人“终莫肯让有胜己者”。按照《崇让论》的逻辑,任何时代并不缺乏人才,只是由于“不贵让”。不贵让则真正的贤能人士难以出头,加之主事者考察不审慎,推举者也难尽全责甚至多有不负责任之嫌,所以才高守道的人士日渐退出,官场上充斥着能否混杂、不胜其任、不称其职的现象。作者认为,让道的荒废是使得传统选贤任能政治失灵的根本原因,他幻想“贤愚皆让,百姓耳目尽为国耳目。夫人情争则欲毁己所不知,让则竞推胜己”。[3](P.386)《崇让论》这篇文章虽然篇幅小,但是反映了贤能政治的大问题。让道的信念其实由来有自,隐藏在中国政治历史的深处,且具有相当的欺骗性。可以说,“让道”是贤能政治固有的一部分,是中国古代政治选举制的道德基础,或者说是“理想”机制,但是它也反映了贤能政治自身存在背反的根本缺陷。

熟悉中国古代思想的学者不难发现,“让道”总是伴随着贤能政治受到同等的强调,二者差不多是一个硬币的正反两面。这就是为什么我们不难看到重视贤能的思想家总是不断突出让道原则的原因所在。中国古代有多种形式的禅让说法,遍及儒家、道家、墨家等文献。传说舜以禹为司徒,禹恳让于后稷、契和皋陶;让益当虞官,益也谦让于熊和罴。后世虚让是假,争竞为实。思想和社会史研究中,一般受到重视的其实是“禅”,对于“让”的更普遍的历史价值的估计则相对不足。其实“让”在往后的历史演变中,起到了更大、更实际的作用,它构成了贤能政治可能的假设性基础。诸子百家可以说无一例外都提倡“让道”,大多数进而转向论证“不争”的合理性。毛遂自荐简直被视为奇迹。李世民曾希望提倡贤能者自己荐举自己,但因为魏征的反对而作罢;而魏征反对的原因也是自荐会助长争竞、败坏清风。回顾历史,如果让自荐进一步发展,我们也许可以合理设想:具有自我竞争机制的选举规则可能应运而生。古代思想家沉迷于贤能选举的乌托邦政治,单纯在逊让德行培育的圈子里转来转去,虚耗了太多的精力。

孔子个人谦逊克己,不怨名闻不达,见贤思齐而特别重视礼让,作为个人私德是不能否定的。子贡认为他的老师是因为“温、良、恭、俭、让”而博得成功和名声的(《论语·学而》)。问题是他一味憧憬君子国的建立,企图“再造”礼让的政治。他反复申明谦让的美德,赞赏射礼仪式蕴含的“君子无所争。必也射乎!揖让而升,下而饮。其争也君子”(《论语·八佾》),主张“君子矜而不争,群而不党”(《论语·卫灵公》)。他主张以礼治国,说“能以礼让为国乎,何有!不能以礼让为国,如礼何”(《论语·里仁》)。至于为什么将“让”结合到礼之中,或者说以“让”释礼,个中是有原因的,因为礼让能使人民养成知耻的人格,所谓:“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论语·为政》)当然,孔子也认为“当仁,不让于师”(《论语·卫灵公》),但是在官僚进退中似乎没有得到实现。

孟子希望奠立辞让的内在性根据,所以他说:“由是观之:无恻隐之心,非人也;无羞恶之心,非人也;无辞让之心,非人也;无是非之心,非人也。恻隐之心,仁之端也;羞恶之心,义之端也;辞让之心,礼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人之有是四端也,犹其有四体也。有是四端而自谓不能者,自贼者也;谓其君不能者,贼其君者也。凡有四端于我者,知皆扩而充之矣。若火之始然,泉之始达。茍能充之,足以保四海;苟不充之,不足以事父母。”(《孟子·公孙丑上》)但是,我们所见的史实却颇为不同,可以说古代官场上不择手段、谋权争位比比皆是,“辞让之心”显得软弱无力。孟子不但重视贤能政治,而且还注意到广泛民意的重要性,《孟子·梁惠王下》载孟子见齐宣王说国君进贤要极其慎重,所谓:“国君进贤,如不得已,将使卑踰尊,疏踰戚,可不慎与?左右皆曰贤,未可也;诸大夫皆曰贤,未可也;国人皆曰贤,然后察之,见贤焉,然后用之。左右皆曰不可,勿听;诸大夫皆曰不可,勿听;国人皆曰不可,然后察之,见不可焉,然后去之。”尽管在古代社会落后的舆论环境下,沟通民意实际上是不可能的,然而他看到了多数人的存在,为后人思考政见提供了一条正确的思路。

荀子和孟子同宗孔子,在许多基本立场上和孟子针锋相对,他认为所谓天子“禅”位无论怎样理解都是“虚言”(《荀子·正论》),但是在对天子以下践行让道的推崇上,他和孟子是一致的。荀子声称人性恶,所以要防不胜防,化性起伪。他论称,辞让是后天塑造的,“人之性恶,其善者伪也。今人之性,生而有好利焉,顺是,故争夺生而辞让亡焉”(《荀子·性恶》);“人之所恶何也?曰:污漫、争夺、贪利是也。人之所好者何也?曰:礼义、辞让、忠信是也”(《荀子·强国》)。在名誉方面,他反对夸诞虚妄,认为“争之则失,让之则至;遵道则积,夸诞则虚。故君子务修其内,而让之于外;务积德于身,而处之以遵道。如是,则贵名起如日月,天下应之如雷霆。故曰:君子隐而显,微而明,辞让而胜。诗曰:‘鹤鸣于九皋,声闻于天’。此之谓也。鄙夫反是:比周而誉愈少,鄙争而名愈辱,烦劳以求安利,其身愈危。诗曰:‘民之无良,相怨一方,受爵不让,至于己斯亡’。此之谓也”(《荀子·儒效》)。他还主张 “不知则问,不能则学,虽能必让,然后为德”(《荀子·非十二子》),这是十分难能可贵的,然而正如柏拉图留给后人的教训,即哲学家和真理不能代替民意,道德自觉与政治决断也不是一回事。王道可期而为什么君主就是成就不了呢?荀子认为后世君主造成了这样的失败:“人主则外贤而偏举,人臣则争职而妒贤,是其所以不合之故也。”(《荀子·王霸》)荀子引孔子语说:“聪明圣知,守之以愚;功被天下,守之以让;勇力抚世,守之以怯,富有四海,守之以谦:此所谓挹而损之之道也。”(《荀子·宥坐》)他的言行说明自己深为服膺孔门立场,而他所服膺的无非是儒家谦虚忍让的一贯之道。

《礼记》多篇论述了辞让的重要性,《礼记·表记》说:“是故君子恭俭以求役仁,信让以求役礼,不自尚其事,不自尊其身,俭于位而寡于欲,让于贤,卑己而尊人,小心而畏义,求以事君,得之自是,不得自是,以听天命。”

为什么不同的思想家异口同声乐道“让道”?贤能政治离不开让道,其中包含着怎样的深意?《礼记·礼运》说:

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矜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是故谋闭而不兴,盗窃乱贼而不作,故外户而不闭,是谓大同。今大道既隐,天下为家,各亲其亲,各子其子,货力为己,大人世及以为礼。城郭沟池以为固,礼义以为纪;以正君臣,以笃父子,以睦兄弟,以和夫妇,以设制度,以立田里,以贤勇知,以功为己。故谋用是作,而兵由此起。禹、汤、文、武、成王、周公,由此其选也。此六君子者,未有不谨于礼者也。以着其义,以考其信,着有过,刑仁讲让,示民有常。如有不由此者,在势者去,众以为殃,是谓小康。

大同时代重视“选贤与能”,小康时代着重“刑仁讲让”,从历史发展趋势上看,贤能政治和让道二者的结合是大同时代和小康时代政治理想的调和媾合。然而从个体看,不但要求举人以贤,特别重要的是,还要求被举者自己贤明,而在制度上如果没有良好的进退通道和保障规则,则贤能政治必然反过来蜕变为贤能否定贤能的结果。事实上,专制制度下贤能政治实施的结局最终只能走上某种官僚化系统,通过“不争”规定的“让道”不免显得苍白无力,完全实现贤能的理想是存在内在困难的。现代社会学家发现,在封闭的官僚体制下,如果让上级选用下级,上级为了缓和能干和好用的冲突,往往宁选庸才而弃贤能。要打破官僚系统人才萎缩的怪圈,只能终结传统的所谓贤能推选模式,立足于大范围的公民社会,引入公平开放的竞争机制,变被动推选为主动竞选。

三 中国古代选举制度与现代政治的接轨

有关贤能政治自身背反性的分析表明:在专制框架下,中国古代选举制度难以真正实现其理想目标,从整体上看,它必然要退居次要地位。但是这并不意味着全盘否弃中国古代选举制度包含有合理的因素。应该说,无论从形式,还是从内涵上说,中国古代选举制度还是有一定的超时代价值的,问题在于在今天怎样吸收和利用它。

贤能政治的弊端从春期末期就受到某些思想家的批评,道家是代表性的一派,老子说“不尚贤,使民不争”(《老子·第三章》),认为从小的方面看必然导致自我标榜和矜持,直至虚伪欺诈;从大的方面看可能成就所谓精英阶层、绝对统治,更不利于社会和谐,二者皆背离了大道“自然”的原则。他认为统治者本来是没有特别功劳和贤能的,明智的统治者要有自知之明,即“是以圣人为而不恃,功成而不居,其不欲见贤”(《老子·第十七章》)。庄子更加尖锐地指出:“举贤则民相轧,任知则民相盗……大乱之本,必生于尧、舜之间,其末存乎千世之后。千世之后,其必有人与人相食者也。”(《庄子·庚桑楚》)按照他的看法,尧舜示范的贤能政治必然瓦解人群,分化社会,流于等级森严,因此,贤能政治是祸乱的根源,如果照着走下去,人剥削人、压迫人的制度只能愈演愈烈。所以《庄子》称:“夫尧知贤人之利天下也,而不知其贼天下也。夫唯外乎贤者知之矣。”(《庄子·徐无鬼》)庄子的批评很有意思,至少可以提醒我们严肃思考贤能政治的限度和缺点。当然,道家虽然挞伐贤能政治的绝对可靠性,指出贤能政治潜含着对大道的偏离,埋藏着新的不公正,可是他们也没有找出更好的、可行的办法。这是古代社会条件使然。不过,道家在批判中提出了无为而治的原则,实际上踏上了自治的、人民自决的政治思维道路。

道家的批判有其合理性。贤能政治毕竟是专制框架下提高政府管理效率的方便法门,本身是工具。贤能政治的所谓选举最终操控的还是统治者,因此,贤能不能不以统治者圈内的愿望和期待为标准,而最高统治者的裁决才是终极评价。科举制度是典型的例证,科举考试的内容从根本上是为统治者服务的。贤能政治实施过程中网罗的贤能人士,始终是被动的臣民,是被决定者,是家臣的化身。贤能选举对政治而言只不过是技术手段。

当今的社会生活水准和复杂程度远远超过古代社会,与之相比,数千年传统社会生活的模式简单而少变化,特别是,在古代社会中,统治阶级是绝对性的主宰力量,人民只是臣民,拿今天的眼光衡量,传统社会许多政治价值和规则基本上是从统治者和精英的立场说话的。世易时移,古今不同。透过这些变化可以窥见古今差异的一大焦点,这就是:古代社会自我意识得不到充分发育,难怪有学者质疑中国古代思想中有没有“自我”?而现代社会最大的特点就是建立在无数自觉的自我主体的联合之上,个体和自我意识非常清晰。与此同时,法治精神和民主政治也成了无数差异者之间唯一能达成普遍认同的共识。由于生活和自我的多样化,现代社会中出现了更多的价值选择,价值观念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它们大多是从自我出发而游离于传统价值意识边缘的。从古代学者的用心上也可以看出古今价值的区别。春秋战国,诸子思想百花齐放,然而,他们心怀天下,正如班固所说,他们关心的归根到底是治道问题。以后,中国社会文化史中儒释道三大阵营曾长期对垒,难相为谋,可是,它们也有个共性,都想做“超人”、“超公民”,儒家希圣成贤,道家道教追求仙真,佛教耽于觉解成佛。然而人作为人究竟对圣贤仙佛无可奈何!与此不同的是,现代社会中虽然存在对“卓越”的希求,但是社会主体毕竟是公民,超乎自我之外的念想已经成为大音希声了,而这些不过是人类社会真实面貌的还原。更为古人意想不到的是,现代社会证明了差异和竞争非但不是有害的,反而对社会有更多的积极价值。因此,自我和社会的双重变化迫使我们必须不得不重新考虑贤能政治和“让道”的去留、转化。

中国古代选举制度有许多细碎的优点,比如对政治人的要求,某些朝代制定有极为详细的选拔和考核指标,罗列所及,可以说差不多穷尽了对政治人各方面的要求,从外貌仪表、心理素质、操守人格、办事能力、言语态度、学识修养、经验资历到组织协调能力、领导魅力等等,简直巨细无遗,令人称绝。这些在评价现代官员时仍然是有参考价值的。古代选举制度的考试形式和规定也有可取的地方,这一点曾经深受孙中山先生赞扬,以为可以弥补西方民主制度的一阙。

不过,无论如何,从现代社会实情出发来看,中国古代选举制度只能以补充形式和资源形态存在。这一套体系、规则、措施,如果能和古代笼罩它的专制框架剥离,放到民主的大体中,重新建立在个人权利和公开竞争的基础之上,在法治环境中,在舆论公开监督下,才有可能发挥出积极的价值,否则就不值得怀念和效法。

[1]杜佑.通典·卷第十三·选举一[M].北京:中华书局,1988.

[2]孙中山.孙中山全集:第六卷[M].北京:中华书局,1981.437.

[3]杜佑.通典·卷第十六·选举四[M].北京:中华书局,1988.

RelinquishmentandtheInnerProblemsoftheElectoralSysteminAncientChina

XIE Yang-ju

(Institute of Chinese Thought and Culture, Northwest University, Xi’an 710069, China)

During the Pre-Qin period there appeared an ideological trend in China, and since then the electoral system came into being with an goal of electing the virtuous and talented people as leaders of their society. The ideological trend and the electoral system were inseparably interconnected and together they greatly enriched the institutional civilization of ancient China. Both the ideological trend of meritocracy and the system of electing the virtuous and talented were results of a historical development of ancient China, and they had had their positive effects that were exhibited in soliciting the elite groups and enhancing the efficiency of administrative management in feudal China. However, influenced decisively by the autocracy, the system of electing the virtuous and the talented doomed its instrumental and anaclitic being. Then, a rigid and huge bureaucratic system eventually became its fate. The system of meritocracy itself had its weaknesses because it could not find competitive rules and outlets for the meritocratic stratum, and what it only could do was to draw support from the so-called “Relinquishment” so as to ease the contradiction. Relinquishment and meritocracy were the two sides of one which reflected the defects of meritocracy from the political point of view. As the modern political system and its following values have changed so much that the principles which center on the individuals and the subjects who are natural and endowed with rights can not be ignored. The reasonable elements of meritocracy can be inherited, but the meritocracy itself can not replace the democratic election to become the principal form of modern political campaign. Only through a comprehensive democratizing process could the meritocracy be kept and put into better use.

meritocracy;electoral system; abdication; democracy

2012-12-24

谢扬举(1965-),男,安徽无为人,思想史博士,西北大学中国思想文化研究所教授、博士生导师、副所长,陕西省老子思想研究会会长,主要从事中国思想史、中西哲学比较研究。

B22

A

1674-2338(2013)01-0005-07

(责任编辑吴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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