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球化语境与“后政治”时代的中国文学危机
2013-04-13陈学祖
陈学祖
(杭州师范大学 人文学院,浙江 杭州 310036)
全球化语境与“后政治”时代的中国文学危机
陈学祖
(杭州师范大学 人文学院,浙江 杭州 310036)
“全球化”语境使得中国文学无论在精神层面,还是艺术层面均面临着“全球化”与“本土化”、主流与边缘、价值定位与审美取向、模仿与创造等诸多问题。由于中国作家和思想家普遍在处理以上问题时出现的失误,使得中国文学的发展失去了自己的根基,丧失了自我。实际上,中国文学当下所面临的不是如何走向世界,如何与世界对话的问题,而是如何解决文学本身价值定位和文学史定位的问题。其中最关键的则是如何建立中国自己的文学精神和价值取向,如何确立自己的主题、形式、想象力、感情、智性的追求以及艺术表现策略。在这一总体目标之下,深入到各种文体,探寻诸文体本身存在的各种问题。只有各种文体内部的问题获得了较为完善的解决,中国文学的整体素质和艺术质量才能获得根本的改变,才能够解决其在国内的生存危机,并经由自身发展而获得与世界文学平等对话的权力。
全球化;后政治时代;中国文学;民族化;西方化
一
“全球化”问题首先在政治、经济、教育、科技和文化的领域展开讨论,之后逐渐延伸到了其它各个领域。在这一背景之下,文学的“全球化”问题,近年已经引起了世界范围内的作家及文学理论家们的高度重视。
当前文学界关于文学“全球化”问题的讨论核心,就是文学研究的合法性及其未来存在的可能性的争论。许多文学理论家已经明确意识到:随着全球化脚步的推进,文学危机已经成为一个世界性的问题。他们深深地担忧:随着文学边缘化进程的加剧,文学(尤其是创作和阅读)是不是将会从我们的生活中消失?针对这一问题产生了两种截然不同的看法。悲观的理论家们认为,随着全球化脚步的迈进和科学技术的发展,文学时代将会被一个图像时代所取代,文学艺术曾经所承担的一切功能将会由声像艺术或其它的艺术形式去实现;[1]而在乐观的理论家看来,在未来社会,作为纯粹形态的文学将会终结,但“文学性”,即曾经由文学艺术建构起来的那些富有诗意色彩的质性或者说“诗性”将会弥漫到人类生活的方方面面,因而文学并没有消亡,消亡的只是文学的传统形式。[2][3]由文学存在的可能性问题,进而延伸到文学研究在未来社会存在的可能性问题。对文学前途持悲观态度的文学理论家对全球化时代文学研究存在的可能性提出了疑问和担忧,[4]而那些乐观主义者则对文学研究的未来前景充满着希望和憧憬。无论对文学的未来持悲观态度还是乐观态度,都可以举出诸多的事实和理由,但一个普遍的事实是:世界范围内的民众对于文学的冷漠与拒绝以及作家和理论家们逐渐边缘化的社会身份,已经处处显示出文学于夹缝中求生存的必然宿命,即使是那些乐观主义者也不得不面对这一事实。可以说,在这个“全球化”时代,曾经辉煌灿烂的文学时代逐渐离我们远去,文学危机已经成为不争的事实,也成为作家和文学理论家们必须面对的关键性问题。
站在当下的“全球化”理论立场来看,文学的“全球化”问题包含着多个层面的问题,但不论问题如何复杂,都隐含着这样一个意识:即“全球化”是与“本土化”相对而言的,因此,“全球化”与“本土化”的关系及其相关问题,构成了文学“全球化”问题的基本层面,几乎所有的问题都或显或隐地围绕着这对关系展开。
事实上,“全球化”还是“本土化”的问题,始终是伴随着中国新文学发生发展的一个最突出的问题。“五四”时期,新文学的理论家们与保守派、复古派的文学论争自不待言,即使是后来关于“革命文学”、“民族形式”、“新诗发展道路”等的论争,也可以归结为“西方化”还是“民族化”的问题,其实质就是“全球化”还是“本土化”的问题,也可以说是世界文学与国家民族文学之间的关系问题。坚持“西方化”的理论家出于文学“现代化”的迫切心情,试图通过引入西方文学资源,促进中国新文学的发展成熟;坚持“民族化”的理论家则由于面对西方强势文学,产生了身份认同的焦虑,因而试图经由对中国本土文学资源的运用来削弱西方文学话语的侵入,同时使得中国文学能够突显出自己的特色。20世纪40年代关于“民族形式”的讨论、建国初30年对于西方文学资源的拒斥、20世纪80年代中期发生的“寻根文学”等等,除了政治意识形态的原因,同时还是作家和理论家们面对西方强势话语的焦虑心态的表现。
当然,所有这些只是中国文学“全球化”问题的局部表现,并且这些问题的“全球化”特征并不像当前这样突出,但把这些潮流中所出现的问题归结为“全球化”初期或前“全球化”问题,则具有一定的合理性,因为它们毕竟表现出了“全球化”问题的部分特征。正如希利斯·米勒所言:
今天人们到处都在谈论全球化。什么是全球化呢?这个词显得有些奇怪。它既指一个过程,也指一个模糊的完成状态。全球化既是已经发生的事情,同时也是正在发生的事情,也许到完成还非常遥远。我们大家一直都在全球化,例如都受全球气候或气候变化的制约。甚至最封闭的国家,在某种程度上也受到国际贸易或其它外来的影响,例如古代穆斯林对中国的影响,佛教在中国的传播,等等。[5]
依据米勒的说法,“全球化”问题在中国已经不是一个新问题,只是当时多从其它层面进行考察,并无“全球化”理论的自觉思考。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中国文学如何面对其它国家尤其是西方国家的文学资源,一直是20世纪中国文学的一个核心问题。
与其它领域的“全球化”问题相似,中国文学在“全球化”问题上同样涉及到以下几个层面的问题。
首先是作为弱势国家,中国文学如何面对西方或其它国家的强势文学的问题。从20世纪中国文学的相关讨论来看,一直存在着一种文化身份丧失以及自我文化身份认同的危机。中国新文学从观念到表现策略,几乎成为西方思想及其文学观念的翻版或理论实践,如许多新文学作家或者理论家曾经指出,中国新文学实际上就是西方文学的移植。以至于我们要指出一个作家的思想和创作的师承关系的时候,通过阅读这个作家的作品来确定其风格及表现策略之后,基本上可以与西方的某个或某些文学思潮相对应;只要从这些文学思潮去寻求代表这些思潮的西方作家与中国某位作家之间的关系,总可以找到其显然的联系。在整个20世纪中国新文学的发展过程中,基本上建立了这样一种价值判断:西方的东西都是好的,中国传统的东西好的太少。这一价值判断是建立在政治、经济、科技等较有客观规律的领域之上的,而其核心和基础,则是经济优越论,即经济基础决定了文学的先进与否。这实际上表现出中国现当代知识分子在“全球化”问题上的一种偏见,这种偏见产生的根源在于混淆了自然科学与人文社会科学的本质区别,以一种线性进化论观点来看待包括自然科学和人文社会科学的所有事物。在自然科学上,其出发点是正确的,而以线性进化论来看待人文社会科学则是错误的。
这里面的问题相当复杂。自然科学的进步表现在物质生产水平的先进;而人文社会科学的好坏则是人类精神创造层面的问题。自然科学的发展是技术累积型的,说一加一等于二可能是对的;但在作为经验积累的人文科学之内,一加一就不一定等于二。尤其是文学艺术,现代的文学作品就一定优于古代的文学作品吗?在整个中国新文学的发展过程中,在文学观念上始终存在着一个陷阱:即西方=现代,现代=先进。这一观念如此根深蒂固,以至于在20世纪中国文学发展过程中兴起的几次回归传统的浪潮都如昙花一现。“五四”时期,新文学的理论家们与保守派、复古派的文学论争自不待言,即使是后来关于“民族形式”、“新诗发展道路”等论争中,其影响的时间和力度均极为有限。在“改革开放”政策实行以后的20世纪80年代中期兴起的“寻根文学”中,其所涉及的问题仍然是一个弱势文学如何与强势文学对话的问题,即“寻根文学”试图确立一种民族文学的文化立场,寻求中国文学的本土文化特质,并以之与汹涌而来的西方思想文化进行平等的对话与交流。但“寻根文学”之后的“先锋文学”、“新写实小说”、“新生代小说”等思潮的崛起,意味着“寻根文学”以中国传统思想资源对抗进入中国的西方文化姿态和策略的失败。
中国作家在接受西方文学资源的时候,也许不无创造,但是从严格意义上说,除了鲁迅等个别作家之外,成功者寥寥。这也是当下中国新文学的一个关键性的问题。吴炫最近指出中国作家对于经验的“穿越”问题。他在一系列文章中,以大量的作家作品的实例分析,说明了中国作家难以穿越现实经验及其所接受的西方文学经验。比如他对残雪评价甚高,但认为即使是残雪,也并没有实现对现实经验和西方文学经验的“穿越”,正是这种局限使得残雪在小说创作上最有成就的一个方面——建立现代意义上绝对个体的开拓,也没有走出卡夫卡、博尔赫斯等外国作家的阴影,换言之,残雪的小说成了这些西方作家小说的中国版。包括残雪在内新时期文学都存在这一局限。正如吴炫所言:“中国现代社会是一个要诞生真正的现代个体的时代,而不是个体已经存在、和社会构成了截然对立的时代。”正因为如此,残雪小说所反映的绝对的个体在现代中国是不存在的,具有一定的错位性和超前性。这同样是“朦胧诗”的主要问题。“朦胧诗”那个时候的“我”只是个大写的抒情主人公,除了我想干什么的“我”,并无具体的思想性的“我”的诞生。“我不相信”中的“我”到底是什么,北岛可能是经不起追问的。因为“我们首先应该经历‘我是谁’的追问阶段,而不是直接说‘我不相信’。你还不是你,你凭什么说你不相信呢?所以,我们的结果是什么呢?我不相信这个,也不相信那个。如果说我不相信这个,不相信那个,只是相信自己,那么这个‘自己’是什么,恐怕又说不出来。”[6]实际上,这里提出了中国新文学创作中的一个普遍问题,即如何立足于本土经验——包括现实经验和艺术经验来接受西方经验。“一个人的个体经验如果和我们的人类经验相沟通,这就是作家应该努力思考的问题,创作的用力点就应该在这里。个体经验、中国文化境遇和人类状况一体化,这叫做从个体走向人类。”[6]这表明“本土化”仍然是“全球化”的根本立足点和基本前提,否则,就很难实现艺术上的超越,并为世界文学增添新的文学经验和艺术价值。所以,从当前的中国文学状况来看,重要的不是可不可以吸收西方文学经验的问题,而是在接受和转化西方文学经验的同时,尤其要充分发展本土文学经验的问题。只有本土文学经验获得了充分的发展,才能具备对西方文学经验进行创造性转化和超越的可能性。
由这一问题引申出的另一重要问题是,本土文学经验的充分发展是与西方文学经验平等对话的关键。从现在中国文学对西方文学的接受状况来看,在现阶段中国文学与西方文学之间仍然不是一种平等的对话关系。虽然中国作家的新文学作品的各种译本已经很多,但并不能为国外文学研究者所重视,国外汉学家绝大多数都是以研究中国古典文学为核心,几乎很少有人研究新文学。即使在除大陆之外的中国境内,港台学术界对于新文学的态度也远远逊色于古典文学,例如港台各大学50年代以来的硕士博士论文,以新文学为研究对象的寥寥无几。这说明一个事实,新文学在海外的地位远远难以与中国古典文学相匹敌,因此,即使是能够与西方对话的也只是中国的古典文学而非新文学。其主要原因就是因为中国古典文学那些经典作品不但能够表现作家个体的生命体验和生存经验,而且其个体经验和艺术体验是和整个人类经验相沟通的,是个体经验、中国文化境遇和人类状况的一体化;而中国新文学从个体的生命体验和生存经验到文化境遇和艺术经验,都源自于其对西方文学的接受和生硬模仿,大多以西方的思想和艺术观念来反思中国的现实,在文学作品中表现出的是以西方的思想和艺术表现手段来处理中国的题材的倾向。这些作品虽然能够在思想艺术上获得与西方经验的某种同一性,却往往因其难以获得本质上的超越而不被西方文学所认同,从而形成一种非平等的对话关系。在对话过程中集中地表现为单向度的传输或者接受,即中国文学不断地跟着西方思想和文学潮流奔跑,却难以找到自己思想艺术的独特性。正是在这种意义上,才更彰显出如鲁迅、沈从文、废名、余华、莫言、苏童、王安忆以及其他“寻根文学”作家们在新文学中的历史意义,即这些作家在一定程度上切入了中国经验,其对西方的接受是从中国生存现实和文学经验出发并以之为最终归宿的。只有弄清了这个问题,才能确立接受的立场和选择的标准。事实上,中国作家接受西方的文学经验,最终是为了创造中国自己的文学,但这种文学又能够打通人类经验,从而使得既确立自己的民族文学的特性,又能切入世界范围内的民众的生存经验和审美经验。问题在于绝大多数的中国作家并没有把握好这一点。
在具体创作过程中如何将“本土化”与“全球化”协调起来几乎成为当下中国文学创作的一个最突出的问题。既立足于本土经验,又能适当地吸收西方思想和艺术经验,才能创作出具有我们自己的特征的文学;也只有建构起自己的思想体系和文学经验并创造出体现自己的思想体系和文学经验的优秀作品,才能与西方思想及其文学经验进行平等对话。
二
正是由于中国作家和思想家在“全球化”与“本土化”的关系上出现的失误,使得中国文学的发展失去了自己的根基。20世纪80年代提出的“失语”状况,虽然指的是文学批评,但是,在文学创作领域又何尝不是“失语”呢?文学创作中对于西方思想和文学艺术经验的生硬模仿,使得这些作品成为西方文学的中国版,这本身就是中国文学失去自己的“母语”的集中体现。长期以来的这种“失语”状况,使得中国文学的发展错过了一个又一个良好的机会,从而造成了当下中国文学的危机。
当下中国文学所面临的问题,一方面使得其在与西方文学经验的对话关系中处于非平等地位,另一方面也造成其难以适应“全球化”时代的挑战。当下的中国文学所面临的问题与其说是一个关涉中国文学的发展问题,不如说是中国文学本身在“全球化”时代是否能够生存以及如何生存的问题。我们不得不面对的事实是,在“全球化”时代,中国文学已经面临深重危机。这种危机一方面是世界性文学危机在中国文学中的反映,但最根本的还是20世纪中国文学本身存在着太多的问题。就前者而言,主要是随着“全球化”时代逐渐走向现实,作为“全球化”标志的政治、经济、文化及科技等领域呈现出来的特征成为影响文学发展的巨大的外在主宰力量。由于快速的交通和运输方式的发展,学者们已经突破了地域时空的限制,不同国家和地区相距甚远的学者、作家能够互相往来,共同从事学术研究、举行会议或举办学术演讲,他们已经不属于特定的国家或地区,而成为世界所共有的思想资源和共同财产。任何一个国家的文学作品、任何一种文学理论观念,只要你愿意阅读和接受,都可以获得其文本。“后传播时代或‘无纸工业文明’时代。这个时代,纸将逐渐消失,人们阅读将通过网络进行。今天,很多电子阅读器只要插进小硬盘或者一个软件,在手掌大的一本阅读器上就可以设定阅读界面、阅读色彩、阅读方式、字体大小,里面储存的书相当于整整一书架。这种后传播时代的资讯保存和提取方式,使阅读变得随意方便,可以使思想网络般地传播,并可以轻易传播到海外。”[7]传播媒介的变革尤其是网络载体的大量涌现已经根本改变了人们的阅读方式。从作者方面来看,任何一个作家甚至文学爱好者都既可以建立自己的网页,在上面发表自己的作品,也可以通过各种各样的文学专门网站,使自己的作品公诸于世。这种阅读与发表的迅速以及世界范围的传播,为中国文学的真正“全球化”提供了坚实的基础。在这样的时代,文学的创作和阅读已经不单纯是一种个体行为和国家行为,其所面临的文学境遇也不仅仅是国内文学的比较和选择,而是进入世界性的阅读范围和评价体系,面临着更多的人的阅读和多个国家民族文学的竞争与挑战。机遇与挑战并存,而这种挑战是非常严峻的。强势国家文学借助于现代交通运输和电子传媒等便利手段,大量地输入中国,卡夫卡、博尔赫斯、普鲁斯特、川端康成、米兰·昆德拉等世界级的现代作家占据了大多数中国读者。大学中文系除了其中的一部分学生沉迷于中国古典文学的审美境界,绝大多数学生都沉迷于对外国文学的疯狂阅读,其痴迷程度远远超出我们的想象,而对于新文学尤其是近年的文学则相对冷漠。其关键在于,在他们阅读了大量的外国现代派作家的作品之后,再来阅读中国新时期作家的作品,往往感觉到其文学经验基本上是外国文学经验的舶来品,当然,也有超越,但其超越的程度极为有限。其关键原因在于,新时期作家的文学创作思想和艺术经验的最主要来源,是外国经典作家的文学作品。近年北京的新世界出版社推出一套丛书,名为“影响我的十部短篇小说”。丛书由新时期以来最有实力的数十位作家亲自编选出对其影响最大的十部短篇小说作品,结果显示,除鲁迅和张爱玲外,十之八九都是外国文学作品。比如余华编选的《温柔的旅程——影响我的十部短篇小说》中所选作品,除鲁迅的《孔乙己》外,其余均为外国作家;莫言的《锁孔里的房间——影响我的十部短篇小说》中,中国只有鲁迅的《铸剑》;苏童《枕边的辉煌——影响我的十部短篇小说》,中国只选了张爱玲的《鸿鸾禧》;王朔的《他们曾使我空虚——影响我的十部短篇小说》,所选中国作家作品有元稹的《莺莺传》、冯梦龙的《白娘子永镇雷峰塔》和鲁迅的《采薇》等等。可见,中国新时期以来作家的文学经验除了鲁迅、张爱玲外,基本上来自于对外国作家作品的阅读经验。这也就不难理解为什么那么多大学中文系学生迷恋那些外国作家了,同时也不难理解中国文学在“全球化”时代的命运了。学者们在政治、经济、科技和文化等领域的“全球化”问题上,存在着一种深深的隐忧,即认为这些领域的“全球化”实际上就是“美国化”或至少是“西方化”,“全球化”过程事实上是美国或西方的价值观念体系的世界化扩展过程,对于许多的发展中国家无疑意味着民族性的逐渐丧失。经济、科技领域的“全球化”反映了人类所面临的共同问题,如经济危机、环境保护、国际犯罪等等的必然诉求,但在是否也要建立一种世界同一的文学经验和审美观念体系,却是争议颇多的问题,因为文学固然强调以个体经验穿越人类体验,但其根本立足点还是在于独创性。缺乏独创性,这是中国新文学面临着危机的根本原因所在。
显然,“全球化”给中国文学所带来的负面影响较之于正面的促进是更大的。除此以外,中国文学还将与世界文学一样面临着其它一些文学危机。例如互联网作为文学传媒的出现,解构了传统的文本定性和阅读程式:
首先是造成了作家写作的未终结性。人们写一篇文章,可以随时随地的根据不同的心境添加,文章成为永远都不可能完成的一个文本。同时网络上储存的文本,可以被不同的人从不同的角度、不同的世界、不同的空间加以理解,并可以不断地提出反问、批评、修正。因此,批判也变成了一个永远没有完结的过程。
其次,由于 BBS的帖子使得每一个人都可以发言、发声,所以文本的“经”的地位、文本“阐释”的知识精英地位和权威性正在消失。每一个人都可以发言,每一个人都可以对任何解释加以怀疑,没有任何解释是终极的,每一种解释都要接受其他解释的挑战,使得意义变成一种散漫性的,而终难归于唯一的“吾道一言以蔽之”的所谓终极结论。
再次,传播时代每一个人都可以写出几百万、上千万的文字,这其中除了有部分呕心沥血的精品外,相当多的是情绪化的、语病迭出的、胡写乱涂的文化垃圾。文化垃圾的泛滥使得今天产生优秀的思想,或者使优秀思想文本浮出这类文化垃圾的水面变得非常艰难。这表明,后传播时代是文化垃圾和精英思想并存,它在消解了“经典”地位的同时已经宣布:一切都要经过时间的检验,一切都要化进人类阅读的心灵当中,由一个人的思想变成千万人的思想。这种思想才会不断地传播并且存在下去。[7]
网络文学的出现形成作品的未完成性以及经典和权威的消解。在铺天盖地而来的文学作品中,由于其随意性、游戏性色彩使得作品的质量极为低劣,“垃圾文学”弥漫网络文坛,艺术上值得称道的作品极为稀少。由于为数极少的优秀作品往往被“垃圾文学”的潮水所淹没了,以至于读者只见“垃圾”而不见精品,读者对于文学失去应有的信心。所有这些无疑都直接影响着当下中国文学的存在方式和生产方式,成了中国文学所必须面对的问题。尤其值得注意的是,政治、经济、文化和科技等的全球化对于文学所产生的巨大影响。这些影响虽然并非直接影响,但却有可能是根本的影响。如乔·卡茨最近在总统选举期间,他浏览网络,“看见了一个新的国家——数控国家——最初的涌动和一种新的后政治哲学的形成。这种新的意识形态”,“模糊而难以限定,表现出从古旧教条拯救出来的某些最好价值的混合,如自由主义的人文主义,保守主义的经济机遇,以及强烈的个人责任感和自由激情。”[5]经由网络营构出的这种新的政治意识形态,无疑极大地冲击了传统的政治意识形态运行方式,它必将会对文学产生深远的影响。
三
事实上,由于全球化在各个具体的国家的程度并不一致,因而政治、经济、文化和科技等因素对于各国文学的影响也不尽一致。“全球化”对中国文学的影响,我认为最突出的是一个“后政治时代”的到来。所谓“后政治时代”并非不要政治,而是政治意识形态已经不是社会价值的中心,至少不是唯一中心,而是存在着多元的价值标准和价值元素共同构成整个社会的价值体系。人们的视野更加开阔,更加着力于社会和人的全面发展,政治倾向和政治观念不再成为决定人们命运的唯一筹码。中国“后政治时代”出现的标志,大而言之就是新时期以来中国上层领导已经能够站在“全球化”的视野来作出决策。如20世纪70年代末期开始提出的“改革开放”政策以及后来的市场经济理论,就是其突出表现。尤其是“以经济建设为中心”这一观念的提出和实行,标志着中国社会的根本转型,即由此前的政治中心向经济中心的转变。这一转变对于文学发展产生了根本性的影响。这种影响并非直接的,而是经由整个社会价值观念的转变实现的。由政治中心向经济中心的转变最突出的结果就是整个中国社会价值观念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即传统的政治意识形态一元论价值中心被解构了,中国社会的价值观念由政治意识形态一元论价值中心向政治、经济、文化、科技等多元价值中心转变,即使在政治、经济、文化、科技等层面上还存在着精英阶层的价值观念和民间价值观念。这种价值观念的转变对于中国文学的影响是彻底的、根本性的。
政治意识形态中心的结束标志着延续了数千年的文学鼎盛时代的终结。在政治意识形态一元论价值中心时代,文学与政治成为社会运行的最重要支点。文学不但成为政治运行的重要方式,而且是其最主要的工具。文学经由对政治的参与而获得其崇高的地位,所谓的“学而优则仕”,对于农业中国而言实则是“文学优而仕”,因为在传统的中国社会,所谓的“学”主要是对于历史文物典章制度的学习,而文学则是其中的重要内容。孔门四科就有“文学”,虽然其内涵与现在所谓“文学”不同,但在注重文章辞令上却是一致的,孔子所谓:“不学诗,无以言。”此后,“诗教”逐渐成为诗歌承担的最主要社会功能,同时统治者也可以经由诗歌来体察民情,观察民风民俗。先秦时代,《诗经》成为重要的外交辞令,《左传》《国语》等先秦史书中关于引用《诗经》作为阐明政治观点的重要手段的记载比比皆是。汉代在五经博士之中就有“诗博士”(诗经博士)。诗在社会政治生活中扮演着如此重要的角色,以至于到了唐代,不但应制诗极为流行,而且“以诗取士”,在科举制度中设置了与诗有关的科目。即使在大量的抒情性作品中,也寄寓着深沉的政治情感和政治上失意的怨愤之情。五四时期,新诗承担着社会启蒙的使命;抗战时期,诗歌成为战斗的武器和唤起民众的号角,如闻一多就称田间的诗是“战斗的鼓点”。解放初30年那种弥漫全国的政治抒情诗更为集中地体现了诗歌与政治的密切关系。即使是被称为新的美学原则的崛起的“朦胧诗”以及“伤痕反思小说”等文学潮流,那种对非正常年代里的不正常现象的揭露和反思,也同样弥漫着浓重的政治激情。除了在表现策略上的超越之外,在内容和情调上基本上沿袭着政治抒情诗的传统。然而,“朦胧诗”作为中国社会由政治意识形态一元论价值中心向政治、经济、文化、科技等多元价值倾向和价值元素转变的过渡性文学,强烈的主体意念对于诗歌文本的介入,已经标示出人性的解放和人的自由的张扬。作为社会主体的独立而理性的自我的出现,是人的自由的前提和基本条件,使人们自由选择价值标准成为可能。
真正标志着一个“后政治时代”的到来的是“后朦胧诗”以及新潮小说的兴起。如果说“朦胧诗”的最大意义在于以艺术的方式确立了人的自由及其主体地位,那么“后朦胧诗”以及新潮小说等文学创作潮流则是对于政治意识形态的进一步解构。新潮小说以极端的形式探索以及对人类自身的哲学问题的关怀取代了政治意识形态叙事中的英雄主义和理想主义的激情;新写实小说则进一步把笔触转向普通人的日常生活;“新生代”小说甚至极度地张扬欲望主题和快乐原则,尤其是某些作家探索了可能性的生命存在方式,表现出了想象的新向度。虽然文学对于社会问题的关注仍然存在(如20世纪90年代出现的新现实主义小说,如反贪小说、侦探小说、改革小说等),但在“新生代”小说以及某些先锋诗人的诗作中,对正面价值的反叛和意识形态的淡化,逐渐成为一种普遍的文学风尚,形成与主流意识形态小说的分庭抗礼,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然而,问题在于20世纪90年代以来的主流意识形态文学仍然存在着观念性大于审美性的严重缺陷,大多数小说似乎是先有一种观念,然后再去寻找故事和人物形象,建构故事情节并展开叙述。观念叙述的模式使得这些小说带有更强烈的观念演绎的痕迹,缺乏对人物深层的人性内涵进行更为复杂的表现,用胡风的话来说,就是没有表现出作家的主观战斗精神,没有表现出人物在事件面前那种深刻复杂的灵魂的搏斗。而年轻的“新生代”小说家和新潮诗人们则走向了另一个极端,他们以彻底的反传统姿态,解构了中国几千年来的文学理想和创作原则(如后新诗潮的“三还原”、“三逃避”、“三超越”等)。从先锋小说对于人的存在的荒诞性的表现,到新写实小说对于日常生活诗性的消解,然后再到“新生代小说”对于人的形而下层面的渲染和描绘,政治意识形态一元化中心时代的一切价值观念都遭到了根本的怀疑和否定,人的肉体存在形式成为其小说人物活着的终极价值和最高目的。几乎所有的人物都成为掏空了精神追求和文化理想的没有灵魂的肉体空壳,对肉体存在的现实性及其可能性方式的探寻被这些新潮小说家们发挥到了极至。生存困境、死亡、暴力、罪恶、性游戏、同性恋、人兽恋等等,凡是压抑和放逐肉体生命的一切因素都被谴责和诅咒,一切张扬和放纵人的肉欲的一切观念都得到了前所未有的赞赏与肯定。大多数都弥漫着浓重的肉体享乐主义的颓废和“赤裸的晕眩”,“商品化的现实与人的精神的无根性”构成了新潮小说的重要价值维度。由于在大多数新潮作家那里,文学正面的精神价值被否弃,其小说所表现的价值取向被彻底的人生价值虚空和历史虚无性所笼罩就势在必然了。
新潮文学的价值虚无,必然导致另一问题,即文学是否能够确证其本身存在的价值和意义。在文学自身的价值和意义结构中,除了作家自己所赋予的部分之外,尚需要社会与读者的认同和肯定,否则文学便成为一种虚无的存在。而现实却是,当下物质化和商品化浪潮已经导致了人们的精神危机。一方面,对于外在的物质的追求构成了部分人的根本愿望,物已经成为其自身存在的终极依据和自我确证的方式,自身陷于人性的异化状态而不自觉;另一些人们则已经意识到外在物质欲求产生的沉重的精神压抑,但由于物质欲望的强烈冲动以及社会整体思想的裹挟使其难以超越世俗。这部分人虽然对物欲对于人的异化有所警觉,却无力也无法找到适当的精神超越之途,从而陷入自我人格的分裂及其内在冲突中。文学大量地表现其精神困境固然能够较为客观自然地反映这些人们的精神现实,能够起到一定警世作用,但如果仅仅停留在对于现实的逼真描写而不能提出走出精神困境的途径;只是一味渲染人类的精神困境而不能折射出理想的光辉,那么,必然只会令人们厌倦生活,而不是重新燃起生活的信念和希望,这样的艺术作品只能使人们陷入更深的迷茫和困惑,徒增其精神压抑以及生存的荒诞感、虚无感,甚至陷入更深的精神危机之中。这样的作品遭到人们的拒绝也就成为其必然的宿命。
从对现实经验的体察及其表现方式而言,这些作家提倡的是所谓的“个人化写作”。他们摒弃传统的社会公共经验和宏大叙事,转向对自我个体人生经验和生命状态的体察和表现,张扬自我内心独特的人生秘密。这些作品所表现的生存经验和生命体验的独特性,探寻自我内在精神以及身体的形而下存在维度,对于文学表现视域的拓展无疑具有一定的积极意义。但是,他们拒绝人们所共同面临的现实问题,一味地咀嚼个人的孤独、压抑、自我人格分裂等封闭性经验,一味地欣赏自己的身体、行为和情感状态,甚至沉迷于自恋之中无法自拔或者自我隐私的揭露。除了满足那些窥隐癖者的猎奇心理和窥伺欲望之外,大多数读者难以接受这些作品。因为这些作品过于私人化的经验世界难以引起读者共同的文学想象,因而不是读不懂就是出于反感而放弃阅读。正如孙绍振所言:“我倾向诗歌不能局限在一个狭小的圈子里,最好诗歌能维持一个相当稳定的广泛的读者群。如果我这个看法是对的,那么诗歌的现状就面临着危机。这个问题表面上是诗歌读不懂的问题,实际上是诗歌艺术的主题、形式、想象力、感情、智性的追求,都发生了激烈的变动,作者的探求,所进入的层次,读者的想象力无法到达。作者的探求本来是应该与读者共同创造的,按照西方流行的阅读理论,作者写完以后并不是一个作品的终点,只有读者也参与创造了,作品才得以完成。现在有些作者写出来的作品好像就不想让读者参与。”[8]作品不是仅仅写给自己看的,而是作者奉献给整个社会的精神产品。如果其产品遭到了社会的拒绝,那么,这种产品要么过于超前,要么就是有问题的产品。残雪和刁斗的某些作品可能属于前者,但绝大多数属于后者。这样一种有问题的文学在国内都面临着生存困境,又如何能够与世界文学对话?
因此,中国文学当下所面临的不是如何走向世界,如何与世界对话的问题,而是如何解决文学本身价值定位和文学史定位的问题。其中最关键的则是如何建立中国自己的文学精神和价值取向,如何确立自己的主题、形式、想象力、感情、智性的追求以及艺术表现策略。在这一总体目标之下,深入到各种文体,探寻诸文体本身存在的各种问题。只有各种文体内部的问题获得了较为完善的解决,中国文学的整体素质和艺术质量才能获得根本的改变,不但能够解决其在国内的生存危机,并且经由自身发展而获得与世界文学平等对话的权力。
[1]阿莱斯·艾尔雅维茨.图像时代[M].胡菊兰,张云鹏译.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3.
[2]余虹.文学的终结与文学性统治[C]//余虹,杨恒达,杨慧林.问题:第1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3.
[3]陈晓明.文学的消失或幽灵化[C]//余虹,杨恒达,杨慧林.问题:第1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3.
[4]希利斯·米勒.全球化时代文学研究还会继续存在吗?[J].文学评论,20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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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吴炫.穿越当代“经典”——新潮文学热点作品局限评述[J].花城,200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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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南帆,王光明,孙绍振.新诗的现状与功能[J].当代作家评论,2000,(1).
GlobalizationContextandtheCrisisofChineseLiteratureinthe“Post-political”Era
CHEN Xue-zu
(School of Humanities, Hangzhou Normal University, Hangzhou 310036, China)
“Globalization” context makes Chinese literature faced with many problems, not only at spirit level, but also at art level, such as “globalization” and “localization”, the mainstream and edge, value orientation and aesthetic orientation, imitation and creation. Chinese writers and thinkers generally make mistakes in dealing with the above problems, which makes the development of Chinese literature not only lose its foundation, but also lose its self. In fact, the present Chinese literature is not only facing the problems of how to go global and how to communicate with the rest of the world, but also how to solve the problems of its value orientation and literature positioning. One of the most critical problems is how to establish its own literary spirit and value orientation, its own theme, form, imagination, emotion, and its intellectual pursuit and artistic strategy. Under the overall objectives, Chinese literature must explore the problems deeper into all kinds of style. Only when the internal questions of various styles have a more perfect solution, the overall quality and artistic quality of Chinese literature can obtain a fundamental change. This can not only solve the survival crisis of Chinese literature, but also obtain the power of the equal dialogue with the rest of the world through its own development.
globalization; the “post-political” era; Chinese literary crisis; nationalization; westernization
2011-09-12
陈学祖(1970-),男,湖南道县人,文学博士,杭州师范大学人文学院副教授,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
I206
A
1674-2338(2013)01-0080-08
(责任编辑吴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