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面惨淡的人生
——读刘庆邦小说《平地风雷》
2013-04-12樊星
樊 星
(武汉大学 文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2)
直面惨淡的人生
——读刘庆邦小说《平地风雷》
樊 星
(武汉大学 文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2)
刘庆邦的短篇小说《平地风雷》以其对世道人心的冷峻描写,入木三分地延续了国民劣根性批判的启蒙主题,具有深广的社会内涵。
刘庆邦;《平地风雷》;启蒙;国民劣根性
1987年的《北京文学》5月号上曾经发表过刘恒的短篇小说《杀》,读后令人难忘:在一个叫达摩庄(这庄名多么好!)的村子里,脾气浮躁的王立秋与关大保争窑主的位置,结果败下阵来。去城里干活,又受了骗。回来以后想“吃回头草”,而已经发起来的关大保又没有答应。这一连串的倒霉事使王立秋绝望了。他老婆一句“你可别想不开”竟然使他“心里那层窗户纸一下子就破了”!他于是起了杀机,并乘关大保不备,杀害了他。作家写出了命运的无情、偶然的残酷以及浮躁的悲剧。虽然刘恒是“新写实小说”的代表作家,此篇发表时也正值“新写实小说”方兴未艾之际,但此篇却显然没有“新写实小说”的“原生态”笔法,而写出了某种典型情景:在人心浮躁的1980年代,有多少“王立秋”在致富的道路上跌倒以后,无意东山再起,冲向了毁灭的深渊!
十年以后的1997年,还是在《北京文学》上,刊登了刘庆邦的短篇小说《平地风雷》。作品也是写一个因为心理失衡而突然发生的杀人故事。那么,《平地风雷》写出了新意没有呢?
如果说,王立秋的杀人是因为一连串的受挫积下的不满而发生,那么,《平地风雷》中货郎杀队长,则别有命运的玄机。小说的背景是“文革”。在那个“割资本主义尾巴”的年代里,货郎因为家里一贫如洗而不得不偷偷地去游乡卖货,不幸被抓。队长,可以“对全村人发号施令”,“在村里说一不二”的队长决定整治货郎。这不仅因为货郎“一点刚性也没有”,还因为“社员们”都在看着,有的传言说“货郎跟他结了仇”,而他当然不想让大家“小瞧他”。这样,当事人是货郎与队长,可真正推动着事情发展的,是在一边等着“有好戏看”的“社员们”。从开篇写“村里人传说,货郎要做队长的活儿”,到随着事情的进展,作家不断点明“队长觉出好多人在看他”、“社员都……瞪大眼睛看着队长和货郎的一举一动”、“看来今天有戏!大家在心里有些惊喜地暗叫”、“好比货郎是一个演员,观众期待他有上乘的表演”……这些场景,作家有意写出那些“看客”的居心叵测。甚至当“好戏”眼看要泡汤时,还有张三爹那样的人阴阳怪气地推波助澜,“将”队长的“军”,迫使本来已经因为货郎的畏缩而在思考“走资本”还是“走社会”问题的队长重新开始批货郎。同时,“看客”“都在帮着队长说话”。而更加值得注意的是,同样是这些人,在背地里也“骂队长不是人”。这样一来,作家就写出了人生的荒诞与残酷:那些因为生活贫困、无聊而喜欢“看戏”的人们,正是这场悲剧的导演!于是,生性窝囊的货郎在受尽了队长的羞辱以后(同时他显然也看透了世道人心),用劳动工具结果了队长的性命……如此说来,这个杀人的故事显然就有了针砭“看客”、批判“国民劣根性”的意味。这样的批判,很容易使我们想到鲁迅对“看客”的批判。而因此,《平地风雷》也就与《杀》在主题上区别了开来。
写到这里,我很自然想起了1990年代思想界、文学界关于“启蒙终结”的议论。世俗化浪潮的空前高涨、知识分子的“边缘化”生存状态和思想界面对现实巨变的“失语”状态,都共同证明了“启蒙的终结”。然而,另一方面,当我们发现在世俗化浪潮的空前高涨中,社会道德水准急剧下降,官场腐败案不断发生,刑事犯罪率居高不下,迷信、流言迅速传播;知识分子中“犬儒化”倾向像瘟疫一般迅速蔓延……这时,就不能不正视无法回避的现实:启蒙的任务其实远远没有完成。是的,作为神话的“启蒙”话语在无情现实的打压下已经风光不再,可作为现代文明重要尺度的启蒙精神却在忧患现实的呼唤中依然闪烁出不可能被遮蔽的光芒!
从这个角度去看1990年代的文学景观,我们就不难发现:一方面,是余华的《活着》、《许三观卖血记》,刘恒的《贫嘴张大民的幸福生活》,还有2000年发表的池莉的名篇《生活秀》都在讲述着底层的不易,理解着平民的艰难;另一方面,也有刘震云的《故乡相处流传》、韩少功的《马桥词典》、贾平凹的《高老庄》、李佩甫的《羊的门》在继续追问历史、民间、人生的复杂意义,继续深化着对于“启蒙”的认识。而文学评论界和思想界那场旨在批判知识分子“犬儒化”倾向的“人文精神大讨论”,还有相当一批作家(从蒋子龙到张承志)发表的怀念鲁迅的文章,也显然是有“继续启蒙”的深刻内涵的。在这样的思想背景中看刘庆邦的这篇《平地风雷》,是可以看出作家对鲁迅精神的继承、对“看客”的愤怒的“启蒙”立场的。
我当然无意将刘庆邦划入启蒙者的阵营。事实上,他发表于1980年代的名篇《走窑汉》就具有相当的心理深度,却并无启蒙内涵。作家与学者的一个重要区别在于:一般学者常常比较注意坚持立场的始终如一(虽然他们常常也在不知不觉中因为时世和心境的变换而改变了立场)和理论的完整,而有个性的作家却常常不愿被“主义”和“理论”束缚了手脚,而对揭示现实与历史的复杂性、微妙性、奇特性一直情有独钟。也正因为这样,《平地风雷》才将一个杀人的故事写出了新意。我不知道刘庆邦在写《平地风雷》之前是否读过刘恒的《杀》。按刘恒当年的知名度,刘庆邦对他应该不陌生。如果我的猜想成立,那么就不妨把《平地风雷》看作对于《杀》的一次成功改写:将一个性情浮躁者偶然的杀人故事写出了批判“国民劣根性”的意味,从而在一个世俗化的年代里,在一个狂欢气氛越来越浓厚的年代里,唤起了我们蓦然回首,直面惨淡人生的忧患意识。
事实上,无论有些评论家是多么热衷于渲染“娱乐至死”的狂欢气氛(不可否认,这个时代的狂欢氛围的确相当浓厚),现实生活中仍然在源源不断地产生着震撼社会、甚至震惊世界的人生悲剧。单就看这几年吧,从“拉萨事件”到“汶川大地震”、“奥运火炬传递受阻事件”到“瓮安事件”、“三鹿奶粉事件”,还有“邓玉娇案件”、“乌鲁木齐事件”、“甲流”,以及那些层出不穷的官僚腐败案件……其中的任何一件所引发的忧患议论,都足以使狂欢的人生相形失色。而新世纪以来文学界“底层文学”的高涨,也在相当程度上冲淡了狂欢的氛围。这样的回顾是耐人寻味的。改革开放的巨大成就以及与这成就共生的新社会矛盾、新现实问题都迫使人们继续探索新的出路。也正因为如此,狂欢好像一直就没有成为当代文学的主流。在我的印象中,除了1986年的“现代诗大展”和“性文学”、1988年和1992年两度风行的“王朔热”、1993年的“《废都》热”,以及1999年以卫慧的《上海宝贝》的出版为标志的“身体写作热”的流行一时,文学界好像很少还有一定规模的狂欢浪潮值得一提。相反,从“朦胧诗”、“伤痕文学”到“新写实小说”再到这些年的“底层文学”,思想界、文学界沉重、忧患、感伤、愤怒的感觉一直就不曾减弱过。
这样看来,《平地风雷》的沉重感也就赋有了深广的社会内涵。
(责任编辑:余志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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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95-4824(2013)04-0052-02
2011-05-30
樊 星(1957— ),男,河北刑台人,武汉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