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年”小说中农村反革命知识分子形象探析
——以宋郁彬和冯贵堂为例
2013-04-12王金双
王 金 双
(内蒙古民族大学 文学院,内蒙古 通辽 028000)
“十七年”小说中农村反革命知识分子形象探析
——以宋郁彬和冯贵堂为例
王 金 双
(内蒙古民族大学 文学院,内蒙古 通辽 028000)
与革命知识分子形象相对应,“十七年”文学塑造了一些反革命知识分子形象,《青春之歌》中的宋郁彬与《红旗谱》中的冯贵堂是两个主要代表。作家塑造他们的目的是为了揭示其假民主真反动的本质,安排他们接受过高等教育的背景是为了证明他们反革命的隐蔽性和恶毒性,但通过文本细读,这两位反革命知识分子形象身上还携带有另外的一些历史细节。
农村反动地主形象;国家意识形态;规约;陪衬角色
早在1939年,毛泽东就指出:“知识分子如果不和工农民众相结合,则将一事无成。革命的或不革命的或反革命的知识分子的最后分界,看其是否愿意并且实行和工农民众相结合。”[1]知识分子“反对工农,就是反对革命”[2]。与革命知识分子形象相对应,“十七年”小说塑造了一些反革命知识分子形象。他们有的是无产阶级革命中的特务、汉奸和叛徒,有的是反动的乡村地主。他们往往政治反动,仇视并破坏革命,与工农兵英雄和正面知识分子形象形成鲜明的对比。
一、民主的表象与反动的本质
在农村地主阶级出身的反动知识分子形象中,有两个人物特别值得一提:他们是杨沫《青春之歌》[3]中的地主宋郁彬和梁斌《红旗谱》[4]中的地主冯贵堂。
宋郁彬是河北深泽县地主宋贵堂的儿子,他毕业于中国大学,又白又胖,留着分头,穿着竹布长衫,三十五六岁的样子,举止文雅,对林道静也很尊敬。他尽管是地主少爷,但是却不大管家里的事,最感兴趣的是写文章,到县里或保定天津去参加些“学术活动”。因为较少直接与长工接触,平日对长工们的态度又比宋贵堂好,有时还讲讲什么“平权平等”、“劳工神圣”等思想,因此他对长工和林道静都具有相当的迷惑性。但是当他要林道静帮助整理稿子时,林道静想到了临来这里时王先生提醒要她小心宋郁彬的话,便对他提高了警惕。担心林道静被宋郁彬表面的假象所迷惑,在宋家做长工的地下党员许满屯特意提醒她要站稳阶级立场:宋郁彬与他爹都是“一个茅厕里的蛆——没有两样货!”可是在对待贫农王老增祖孙三人的态度上,宋郁彬却比他爹温和得多。王老增因为饥饿至极,到宋家的麦地去割麦子,被宋贵堂发现。正当宋贵堂要打王老增的时候,被林道静给拦了下来。而这时宋郁彬也来了,他好言安慰王老增,还答应回头给他送上二斗麦子,同时还夸林道静是个见义勇为的女英雄。林道静觉得宋郁彬这个人善良,有良心,又肯钻研学问,所以对他的印象就更好了。但当党领导农民发动了割麦运动后,宋郁彬决定为父报仇,并去城里搬救兵。这时林道静才相信了许满屯的话。后来又从陈大娘那里知道了宋郁彬的色狼本相,从贫农郑德富那里知道他还想加害自己,林道静才认清了宋郁彬的反动本质。
冯贵堂在《红旗谱》中并不是主要人物,但这一反动的乡村知识分子形象却有着自身的独特性。他“上过大学法科,在军队上当过军官”,有一定的社会阅历。当父亲冯老兰因朱虎子(朱老忠)的回归而焦虑不安时,他开始责备父亲说:“我早就说过,对于受苦的,对于种田人,要叫他们吃得饱,穿的暖,要叫他们能过得下去。在乡村里以少树敌为佳,像朱虎子一样,树起一个敌人,几辈子不得安稳呀!”但冯老兰对冯贵堂的说法并不认可,并指责他花了那么多钱,这书是白念了。“在外头混了会子洋事儿,又不想抓权,又讲‘民主’,又想升发,又不想得罪人。怎么才能不树立敌人?你说说!”冯贵堂劝父亲听他的话,认为采取“怀柔”政策,多行“人道”,多施“小贿”,世界就太平了。除了有民主改良思想外,冯贵堂还崇信科学,想利用科学知识来发展现代生态农业,开办现代商业,打破农村传统农业的耕作方式。依据科学推断,他想在地里多种棉花、芝麻,用保定发明的新式水车套上骡子来浇灌,工作效率高,所得利润快,而且对农民的盘剥比放利钱、收高租更具有隐蔽性。他还想出了现代农业与商业互相支持、紧密结合的新型经营方式,以商养农,又以农促商。而且,还建议冯老兰少放点帐,用钱在街上开两座买卖,贩卖洋广杂货,搞商品流通,甚至还想到搞期货投机,囤积小麦,来获得暴利。没想到他的这些改革主张都被保守、狭隘、固执、吝啬甚至愚昧的父亲给一一否定了,并说儿子如果这样下去,是会败家的。
在作家看来,冯贵堂之所以要在农村实行民主和对传统耕作与贸易方式进行改革,是因为“咱是掌政的”,“咱用新的方法,银钱照样向咱手心里跑”,这样做是占大便宜吃小亏,是为了从农民身上榨取更多的利益。而且,采用村政民主和改用现代耕作方式及商业模式,也改变了地主对农民的剥削方式,使这种新型的盘剥更具有隐蔽性,从而更能长久地维护冯家在锁井镇的统治。当然,冯贵堂最初对农村改革之所以如此自信,是因为他还没有充分认识到蕴藏在农民中巨大的反抗力量。冯贵堂自认为冯家大权在握,对贫穷的农民略施小恩小惠,他们就不会反抗。
尽管父亲反对他,农民们也不相信他,但冯贵堂仍然没有忘记向严知孝推行他的现代农业耕作方法。在经历了反割头税运动后,冯贵堂对农民与学生的实力有了清醒的认识。当严知孝向他谈论起第二师范闹学潮一事时,他不赞同严知孝认为学生们手无寸铁,实力软弱的看法。“不,你可不能那么说,过去我就是这样想,其实错了。别看他们手无寸铁,共产党那嘴巴子,比枪还厉害。那年我好容易把老人说转了,拿出四千块钱包了割头税,眼看一万块洋钱就赚到手里。谁知道他们暗里使劲,串通四乡里穷得没有饭吃的人,起来抗税。闹得我四千块大洋赔了个精光。光看他们手无寸铁不行!”对穷得没有饭吃的人也“不能‘怀柔’!过去我也是这样想,老人家说我,我还不听。结果,共产党闹了个集体大请愿,把我跟老人家赶了个野鸡不下蛋,把税局子砸了个稀里哗啦。赔钱是小事,丢人是大事”。“经一事,长一智,我对改良劳动农民的生活失去了信心。过去还想在村里办平民学堂,教他们改良农业技术,隔着皮辨不清瓤,那算是不行!”
见到十四旅旅长保定卫戍司令陈贯义后,冯贵堂极力劝他对第二师范闹学潮的学生们来一个“快刀斩乱麻,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段逮捕起来”。“一切‘怀柔’都是错误的,都是‘炕上养虎,家中养盗’,这完全是经验之谈!”当陈贯义决定将学生们逮捕时,冯贵堂又说:“是呀!善而不能治者,恶而治之,亦一途也!”在作家看来,“善”只不过是冯贵堂统治劳动人民的一种手段,而“治”(剥削)与“被治”(被剥削)才是他与劳动人民的阶级本质关系。
对冯贵堂民主改革与现代化农业种植与管理模式的描写涉及到了“乡村建设”问题,这当然与20世纪二三十年代在中国曾经兴起过一场以乡村教育为起点,以复兴乡村社会为宗旨,由知识精英推进的大规模的乡村社会建设运动有关。尽管形形色色的乡村建设团体出发点各有不同,但救济农村即拯救国家的普遍认识,是知识界投身乡村建设运动的强大动力。对此,冯贵堂似乎也有朦胧的认识,并对外国的改良大加称赞。如小说第五十一章,冯贵堂将农民们的保守甚至愚昧与国家兴亡联系起来。他对严知孝说:“老辈子人们都是听天由命,根据天时地利长成什么样子算什么样子。我却按新的方法管理梨树,教做活的按书上的方法剪枝,浇水,治虫。梨子长的又圆又大,可好吃哩!可是那些老百姓认死理,叫他们跟着学,他们还不肯。看起来国家不亡,实无天理!看人家外国,说改良什么,一下子就改过来,实业上发达的多快!”
但作者没有在这方面再做进一步探讨。这当然与“十七年”国家意识形态对作家的强力规约有关。在“革命或反革命等宏大话语成为支配性的潮流”的“十七年”文学中,“冯贵堂们的行为注定要成为一种孤独的行为,不仅得不到主流话语的支持,也不为各种党派所包容,甚至他们的地位和身份也因此而暧昧模糊”[5]。当然,在农村题材与革命历史题材占绝对优势的“十七年”文学中,作者能写出冯贵堂这样一个比较特殊的人物已经难能可贵。尽管他的出现只是作者为了证明农村阶级敌人的狡猾与阶级斗争的复杂,冯贵堂本人所进行的乡村改革并不是真正的为农民的幸福着想,而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只是为了使自己的阶级统治能更稳固更长久。
作者笔下,这类知识分子之所以成为农村中的反动地主,与他们的家庭出身有着直接的关系,而受教育的背景使他们的反动本性更具有隐蔽性和迷惑性,这无疑增加了革命群众识别他们丑恶嘴脸的难度。从这类人物身上,可以明显看出作家受其生活时代“阶级决定论”影响的印记。
二、小说文本中的陪衬角色
尽管作家对两位反革命知识分子形象的塑造用了一些笔墨,但这并未摆脱他们只能是小说文本中的陪衬角色的地位。宋郁彬的登场无非是为了证明地主阶级更加毒辣,从而增加林道静在农村与地主阶级斗争的阅历;冯贵堂的出现是为了让读者认识到新型地主对农民剥削的隐蔽性,从而更加认识到农村阶级斗争的复杂性。
宋郁彬、冯贵堂等反面形象之所以在文本只能担任陪衬角色,当然与国家意识形态对“十七年”文学人物塑造的导向与规约密切相关。早在第一次文代会上,周扬就指出:“民族的、阶级的斗争与生产劳动成为了作品中压倒一切的主题,工农兵群众在作品中如在社会中一样取得了真正主人公的地位。”“工农兵群众不是没有缺点的,他们身上往往不可避免地带有旧社会所遗留的坏思想和坏习惯,但是在共产党的领导和教育以及群众的批评帮助之下,许多有缺点的人把缺点克服了,本来是落后分子的,终于克服了自己的落后意识,成为一个新的英雄人物。我们的许多作品描写了群众如何在斗争中获得改造的艰苦的过程。”“我们不应当夸大人民的缺点,比起他们在战争与生产中的伟大贡献来,他们的缺点甚至是不算什么的,我们应当更多地在人民身上看到新的光明。这是我们所处的这个新的群众的时代不同于过去一切时代的特点,也是新的人民的文艺不同于过去一切文艺的特点。”周扬还要求一切前进的文艺工作者要站在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的水平上,“更有力地表现积极人物,表现群众中的英雄模范;克服过去写积极人物(或称正面人物)总不如写消极人物(或称反面人物)写得好的那种缺点”[6]。在1953年召开的第二次文代会上,周扬将“社会主义现实主义方法作为我们整个文学艺术创作和批评的最高准则”,提出当前文艺创作的最重要的、最中心的任务是“表现新的人物和新的思想,同时反对人民的敌人,反对人民内部的一切落后现象”。文艺作品要以创造正面英雄人物来做人民的榜样,不应将表现正面人物和揭露反面现象两者割裂开来,但必须表现出任何落后现象都要为不可战胜的新的力量所克服,“因此,决不可把在作品表现反面人物和表现正面人物两者放在同等的地位。在我们的作品中可以而且需要描写落后人物被改造的过程,但不可以把这看为英雄成长的典型的过程”[7]。此后,在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及“两结合”创作方法的旗帜下,文学作品中占据主导地位的只有正面人物和英雄人物,而反面人物只能成为陪衬的角色。
[1]毛泽东.五四运动[G]//毛泽东选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559.
[2]毛泽东.青年运动的方向[G]//毛泽东选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566.
[3]杨沫.青春之歌[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362.
[4]梁斌.红旗谱[M].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1958:331.
[5]蓝爱国.红旗的谱系:乡村革命及其叙事——重读《红旗谱》[G]//解构十七年.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3:72—73.
[6]周扬.新的人民文艺[G]//中国新文艺大系·理论史料集(1949—1966).北京:中国文联出版社公司,1994:94—102.
[7]周扬.为创造更多的优秀的文学艺术作品而奋斗[G]//中国新文艺大系·理论史料集(1949—1966).北京:中国文联出版社公司,1994:126.
[责任编辑海林]
I206.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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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0-2359(2013)03-0154-03
王金双(1974-),男,内蒙古赤峰人,内蒙古民族大学文学院副教授,文学博士,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
2012-1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