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越现代与后现代
——洛特曼差异美学之要
2013-04-12李薇
李 薇
(广东轻工职业技术学院 旅游系,广东 广州 510300)
超越现代与后现代
——洛特曼差异美学之要
李 薇
(广东轻工职业技术学院 旅游系,广东 广州 510300)
洛特曼差异美学承接巴赫金对话美学要义,以交谈对话为宗旨,反对传统主客二元论的独白美学,主张异质要素多元共生、平等共存,尊重各类知识的基本秩序和原则,维护不同学理的差异性。
它将各路理论汇为一体,整合为一,以求辩证统一、平等对话。其初衷值得肯定,但由于自身完备、不同路向、不可通约的理论自成一体,具有不可调和性,诸多差异与冲突无法消除。本各行其道,现强行结合,理论内部实难建构逻辑自洽的知识秩序,学理之间的罅隙难以弥合。其结果便是杂糅的知识要点混做一团,各路理论来源拼凑痕迹明显,经不起严格的知识逻辑检验和历史考辩。
一、无量的信息
按照信息论的术语,差异美学的艺术效果体现为艺术结构的不可预言性,即持久的信息流。用洛特曼的话来说,就是“一种具有无法计量的语义容量的异常灵活机制”[1]390。
文本是多义的,且一切解释都是有意义的。信息量如何精确衡量,确实难以诉诸于科学统计以及量化判断。提炼数字结论异常困难,但艺术文本具备惊人的语义饱和状态又必然需要借助数字统计作为佐证,加以裁决。无法实现量化的信息量,不但会使人产生对预设前提合法性的质疑,同时也会对结果报以怀疑。前提与结论皆是不证自明,那么这样的理论可信度、效度是值得推敲的。
具体而言,洛特曼指出艺术存在的必然性在于艺术文本较之其他文本,储存与传达更多的信息,具备惊人的语义饱和状态。但如何加以论证,精确衡量文本信息量的方法却始终未加确立,这导致了既无法裁定艺术文本的信息量小于其他文本多少,也无法估量艺术文本的信息量究竟大过其他文本多少。
首先从信息属性来看,艺术文本中存在的是超信息。艺术具有不可翻译性。洛特曼指出:“为什么诗歌文本的最精确翻译,仅仅只在对诗歌言语和非诗歌言语都是共同的那部分结构上再造内容结构。”[1]217换言之,诗歌文本无法得到精确的翻译,信息也就无法得到全部统计。洛特曼认识到:“艺术模式永远比对它的解释更丰富、更有生命力,而解释永远只能是一种近似物。”[2]信息量的统计上,总是无法实现一对一的准确捕捉,相反,存在诸多空白点。简言之,“只有在艺术文本中才有可能存在的超信息”[2]。
其次从信息来源来看,信息量的多少取决于读者。洛特曼将判断语义信息的裁决权赋予了读者。但读者不是一个固定实体,而是具体的、历史的、实践的主体。不同读者判断标准不一,理解程度不同。信息处于不断流动的状态,而非固定不变之物。信息量流动不居,无法凝定恒常。没有终极解释,无法盖棺定论。更为致命的是洛特曼认为文本中的语义信息呈潜在隐身状态。信息是潜在的,需要读者挖掘。信息出自接受方的推断,这就近乎宣告了数字化语义信息必然失败的结局。艾柯认为:“我们决不会完成美学信息的‘最终的’解码或‘阅读’。”[3]
细究之,深层原因源于差异论宗旨在于推进陌生化。一旦规则陷入常态,系统自动会推陈出新。违反代码乃不变的规则。与时俱进、不破不立乃理论自我更新的法宝。如洛特曼自述,“人们一着手制定规则,活生生的文学史就会显露出许许多多的例外,以致没有什么可以与规则相吻合”[1]401。
洛特曼认为对于《哈姆莱特》应有一批可以允许的解释,而非一种排外的解释。但是哪些解释可以进入合理范围,哪些解释应当排外,进而哪些信息有效,哪些信息失真,洛特曼没有深入考察。他只是反复强调文本拥有各类解释。文本的多义性乃其本体属性。
我们可以得出正是无量的信息量,成为文本意义深刻而特殊的根源,成为文学永世长存的依据。艺术较之其他类型文本富有更多的信息。但就连洛特曼自己也承认决定是否是艺术仍存在诸多困难。可见,以何为证,直接关涉理论的前提与结论。何出此言,仍然是个关键问题。洛特曼并未彻底妥善地加以解决。
二、无常的系统
洛特曼指出信息的产生是在对话过程之中,而非对话之前。言下之意,信息不是一个先在的存在。洛特曼以信息的建构范式改变了文学的表征、再现范式,摧毁了传统实体论。但他又再三强调系统的重要性,强化元语言、元系统的存在。
一方面洛特曼强调系统的重要性。他认为转为代码、模式系统是艺术文本的本质。洛特曼指出:“不依赖规则和结构联系的创造是不可能的。”[1]409他认为一旦脱离规则,便违背了艺术的模式属性,将使通过艺术理解世界、通过艺术沟通读者变得不可能。换言之,洛特曼将艺术的系统性作为艺术达成目的的前提条件。无论是前期艺术文本的结构还是后期文化生存的空间,洛特曼均勾画出了多层次的复杂系统,强调了功能单一的个体不能孤立存在,只有进入系统才能发挥作用。
另一方面洛特曼强调系统的无常性。他指出无论是结构整体还是结构层次,各种异类要素根据可比性原则建构系列。所谓的可比性原则,即各种异类要素以这种方式结合在一起,一方面,是为了创造一个明确的、可感觉到的结构系列;另一方面,是为了创造对这些系列——作为其他结构及其所强加的“破坏性”影响的结果——的连续违背[1]390。
可见洛特曼用意是指艺术文本既具有非系统要素又具有系统要素。每一要素都具有双重意义,既是系统的,证实规则,又是对系统的破坏,违背规则。他指出:“作为这些有序化的多样性以及共同解释的结果,在这一层次上是有规律的和可预言的,在另一层次上就表现出对规律的违背和可预见性的降低。”[1]221洛特曼将此类系统的无常,视为有序,并成为高度语义饱和的根源。
究其实,洛特曼的深层旨意是倡导异质要素之间的平等对话,强调异质要素个体的独立存在。洛特曼指出:“符号域的标志性特征是异质性(heterogeneity)。”[4]125按照他的描述,符号域空间中充满了各式各样、自由移动的碎片。它们既是独立个体也是系统的一部分。“异质性不仅指各类要素的多样性也指功能的多样性”[4]125。
洛特曼用了两个隐喻来描绘系统与个体之间的关系。一个是“牛肉与牛排”。“将一块块单独的牛排拼合在一起,我们不能得到一头牛。但是我们把牛切开,却可以得到若干牛排”[4]xii-xiii。另一个是“博物馆大厅”——让我们想象一下博物馆的大厅,把它作为一个完整世界的共时截面。大厅里有各式各样,各个年代的展品。有各类用已知或未知语言写成的题词,有专家题写的展品说明,有路线图和观赏指南。这就是符号域提供的机制样式,其中所有要素都不是静止的,而是动态变化的[4]126-127。
我们可以看到洛特曼试图建构维护个体生存的系统,为个体发展寻觅合适的土壤。这样的系统既具有统一同质性,又具有不匀质、不对称性。系统的统一性、同质性势必威胁个体的生存与发展,而个体的异质性势必威胁系统的稳定性。问题在于,两种相反的力量斗争博弈,其最终主导权归为何方?洛特曼的答案是:“尽管每一种追求都力图控制和破坏对方,但任何一方的胜利都是对艺术来说其实是不幸的。艺术文本的生命取决于它们彼此之间的张力。”[1]417
换言之,洛特曼寄希望于借助彼此之间的张力,解决系统无常与有序之间的矛盾。而没有引入第三方力量进行合理制衡,这样的系统本身是否由于力量的不均衡对个体带来本源上的威胁,无法实现平衡。或者说假设系统特性体现为无为与无常,那么这样的系统作为异质要素的生长平台,意义何在,这是值得思考的。
关于系统存在的合法性,洛特曼并未深究,只是理想化地提出文化是统一有序的符号系统。未完成、无终结不是系统疏漏,而是系统发挥相应功能的前提[5]74。通过文化把握世界与文化赋予世界系统性,在洛特曼理论中成了一体两面、不证自明的问题。应该说,洛特曼没有充分认识到此预设暗含的危险性。合理有度地调和同一与差异,此路漫漫,任重道远。
三、无边的边界
洛特曼指出符号域中心区域,体现的是当前主流文化的语言系统。处于中心区域的文本是文化自我描写的元结构。符号域的形成过程为符号域中某一部分在自我陈述的过程中建立自己的语法,并将其扩展至整个符号域。符号域弥漫着中心与边缘的互动,体现了多个系统相互竞争的世界景象。
洛特曼举例,从文学史角度来看,《十二世纪不知名的诗人》、《关于启蒙时期被遗忘的一位文学家》等“不知名”“被遗忘”的作品并未消失,只是较之中心位置,位居边缘,不被时代认同而已。
差异美学的理想模式是符号域中存在多个中心。同一中心,按照不同视角,既是中心又是边缘。文本的意义不是由金字塔顶端某一固定中心向外延伸,而是在不同的层面,各类型信息交换传递中产生。整个符号域的运作,如同太阳爆发,充满了偶然性与不确定性。
洛特曼将区分中心与边缘是边界视为符号域的重要特征。如我们的、自己的、文化的、安全的、和谐的,与他人的、别人的、敌人的、危险的、混乱的相对立。“根据文化的类型,边界区分生死、定居和游牧、城市和草原,具有国家的、社会的、民族的、教会的等性质。如冷-暖,代表奴隶-自由人的区分”[4]138。
边界除了区分作用之外,还具有联系事物的功能。洛特曼将此功能比喻为过滤器(filter)。边界就是执行控制、过滤和使外部适应内部的功能。在符号域层面上,边界区分“我们的”与“他人的”语言,同时将他人文本翻译成自己的文本。通过这个形式,外部空间被结构化[4]140。边界同时属于两种毗邻的符号域,由此建立双语转换的机制,起到沟通内外,联结中心与边缘的作用。不同文本之间通过边界,使他人的文本与符号域内部文本建立关联。
洛特曼在《文化与爆炸》中指出任何符号系统的描述都会遇到两个基本问题,一是系统与外系统的关系,即系统与系统边界之外的世界的关系。一是静态与动态的关系。边界把文本空间分成两个独立的次空间,空间与空间之间具有不可逾越性。如斯蒂芬·格林布拉特和吉尔斯·格恩所言,边界问题将文学设置为不断建构、重构的产物。其概念的内涵与外延也在不断转换,而非亘古不变。应该说,洛特曼后期的文化符号学本质上就是差异文化政治学。
洛特曼充分运用符号域的边界概念,传达多重含义。一是通过还原中心的形成过程,斥责全球跨国资本主义对其他地域的压迫,批判全球化带来的市场一体化,反击欧洲中心主义。二是通过对边缘的强调,呼吁各类文化的平等共存,强调对其他民族文化的尊重。实际上符号域的边界概念,也就是差异美学表征的现代性多样性方案的延续,体现了当前全球化、一体化的世界形势下,重新定位民族文化,寻求自我认同的诉求意愿。
但是谁赋予边界犹如过滤器,承担执法功能的权力,权力有无约束?我们应当看到这样的过滤器,用之妥当则互通有无、和谐共生,用之不当则禁锢自由、限制对话。
四、有限的真理
洛特曼差异美学以文学的独立性、特殊性、区别性为立论基点,试图追求文学研究的知识系统化和专门化,坚持文学理论的科学性与客观性,但结论却是文学始终处于与外系统不可分离的关系之中,对关系性的分析和解释反倒成为核心内容。
文学研究是研究含义产生的条件,描述意义按照何种逻辑生成,而不是研究某一具体作品的文学批评。文学理论投射至文学的整个认知结构,旨在通过在一个总体文学性或文本性内部重新刻写文学与非文学的界线,建立一种不单纯关于文学经验的系统。但差异美学却最终将文学研究导向了拉平一切对立面,打破以往确立文学概念的等级关系,解除文学与非文学的藩篱,倡导边界内外自由流通,一切异质话语均可对话的航道。最初追索文本结构,最终得出的却是文本无结构。被揭示、能穷尽、有框架的结构,将会导致多义性文本毁灭性颠覆。人文科学化的努力,最终以客观主义、价值中立的科学立场与意识形态、价值判断的人文关怀难以言和告终。
从捍卫差异、确定边界始,以消解差异、边界消失终。文学再也不是自说自话、独立自足的封闭结构,其中充满了社会、历史、政治、文化的冲突。此番结论似乎回到了原点,似乎又与传统渐行渐远。
洛特曼带给我们的并非是他面面俱到或是自圆其说的理论体系,但他抗争于不能抗争之境,期望于没有希望之中,其意义在于揭示人文学术研究的旨趣正是体现在对真理持续不懈的自由探索之中。如亚里斯多德所言求知是人类的本性。
破除同一性思维之后,转入差异化时代,真理何在?真理在关系之中,真理在创造之中。没有绝对真理,亦没有终极真理。坚决抵制“绝异道”、“大一统”的偏执,差异美学生动演绎了人文学术的自由品格。方法本身没有过错,错的是将方法绝对化,定为一尊,排斥异己。方法指向的不是终点,而是起点。
彼得·威德森指出:“没有确凿的证据证明存在着一种‘专门’适合于文学的语言。”[6]94返观雅各布森的语言交流模式图中,将语言交流活动还原为语境、信息、接触方式、符码、言语发送者和言语接受者六大要素。艾布拉姆斯在《镜与灯》中提出理解文学活动的结构坐标,将文学活动分解为艺术家、作品、观众、宇宙四项指标。刘若愚在《中国文学理论》中将文学理论设置为宇宙、读者、作家、作品四大模块。上述图式均遵循文学活动具有结构性关联体特征,警示文学理论研究应从多维度进行合理阐释,否则容易产生盲视。彼得·威德森指出:“所谓文学其实就是在作者、文本、读者这三者没有穷尽的、不稳定的辩证关系之历史中不断重构的。”[6]115也就是说,文学研究有多条进路,如日尔蒙斯基将文学作为时代的意识形态和现象来研究,维戈茨基将文学作为心理学来研究,高尔基将文学作为人学来研究。正是方法的多元化,给我们带来了文学的多样性和丰富性。
洛特曼提及“有限真理”的问题,打了个形象的比喻。任何飞机,即使是最最完美的飞机,也有其技术潜力的极限,而童话里的魔毯却没有。科学有别于玛尼洛夫的幻想之处,恰恰在于它不是“无所不能”,而且它能认识到这一点,从而清晰地判定自己能做什么,什么暂时做不到[7]。
正如洛特曼所言,同一至差异思维范式更迭的可贵之处,不在于塑造某类理论的“无所不能”,而在于意识到了真理的有限性。有如智者自知,人类才不会停止求索的脚步。差异美学在完成对传统形而上学同一性、现代性、总体性颠覆的同时,也宣告“多乃前提、变乃规律、新乃意义”对话时代的到来。虽然仍有缺陷,但凭借其平等精神、宽容逻辑和开放特质,成为继认识论、语言学转向后,人类思想史上又一次具有战略意义的范式转向,为寻求人类交往共识提供了有益尝试。
由此,差异美学昭示的第三条路不再是简单的非此即彼或亦此亦彼,而是如霍米·巴巴与杨所倡导的一种混杂(hybridity),“使差异变为同一,同一变为差异。而且从某种意义上说,使同一不再同一,使差异不再仅仅是差异”[8]。
[1]洛特曼.艺术文本的结构[M].王坤,译.广州:中山大学出版社,2003.
[2]洛特曼.《模式系统行列中的艺术》课题提纲[J].外国文学报道,1988(1).
[3]特伦斯·霍克斯.结构主义和符号学[M].瞿铁鹏,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7:147.
[4]Juri M.Lotman.Universe of the Mind:A SemioticTheory of Culture[M].Bloomington:Indianan University Press,1990.
[5]张海燕.洛特曼的文化符号诗学理论研究[D].济南:山东师范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07.
[6]彼得·威德森.现代西方文学观念简史[M].钱竞,等,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
[7]洛特曼.文艺学应当成为一门科学[J].文化与诗学,2010(1).
[8]Robert J.C.Young.Colonial Desire:Hybridity in Theory,Culture and Race[M].London:Routledge,1995:26.
[责任编辑海林]
教育部人文社科研究西部和边疆地区项目(12XJC751003);广东省哲学社会科学“十二五”规划项目(GD12CZW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