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卷本《明史断略》作者考辨
2013-04-12姜明会
姜明会
(江苏师范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 江苏 徐州 221116)
单卷本《明史断略》作者考辨
姜明会
(江苏师范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 江苏 徐州 221116)
钱谦益身为一代史学宗师,虽然没有留下一部建文史,但通过他文集和史著中有关建文朝的零星记载,仍得以管窥他的建文史观:秉持靖难史观,相信建文逊国出亡、诸臣从亡。单卷本《明史断略》的建文史观与此相左,记载的人物和事件也多与钱氏不同,是以推断其并非出自钱谦益之手。
钱谦益;建文史观;《明史断略》
《四库未收书辑刊》第一辑第21册收有四卷本《明史断略》,署名彭而述,第三辑第15册收有单卷本《明史断略》,据虞山鹤峰草堂抄藏本影印,署名钱谦益。《读史亭文集》卷三有《明史断略自序》一篇,可以佐证彭而述著有《明史断略》。然而,单卷本《明史断略》真是出自钱谦益之手吗?杨连明对此持肯定态度,并认为彭本《明史断略》正是扩编、续写单卷本《明史断略》而成。但笔者将单卷本《明史断略》(以下简称《明史断略》)内容与钱谦益著作进行对比后,判断其并非钱谦益所著,应是后人在传抄过程中有意署以钱谦益之名。
一、《明史断略》与钱谦益有关建文史观相左
钱谦益(1582—1664),字受之,号牧斋,江苏常熟人,万历三十八年进士。他毕生致力于明史纂修,到六十九岁时,已经修成《明史稿》一百卷,可惜绛云楼不慎失火,著成的《明史稿》被焚毁[1]。时至今日,钱谦益所作史著尚能见到的有《国初群雄事略》、《太祖实录辨证》、《桑海遗录》、《三史备言》和《列朝诗集小传》等。虽然他没有留下一部建文史,但通过他文集和史著中关于建文朝历史的零星记载,还是能够管窥他的建文史观:秉持靖难史观,相信建文逊国出亡、诸臣从亡。
(一)建文逊国出亡、诸臣从亡。
《明太宗实录》记载建文帝阖宫自焚而死,但钱谦益认为建文帝并未自焚,而是“逊位后入蜀,往来滇、黔间”,还“尝赋诗一章,士庶至今传诵”[2]2。在《谒方希直先生墓祠四首》中,钱谦益也有“侍讲祠堂岁享蒸,西山逊帝垅谁升”[3]之句,称建文帝为“逊帝”。就是在辨证《致身录》、《从亡日记》为伪书的《书致身录考后》一文中,钱谦益也说道,“作《致身录》者,涉猎革除野史,借从亡脱险之程济,傅合时事,伪造彬与济往还之迹,以欺天下”[4]758-759。肯定程济是从亡脱险之人。从亡既然实有其事,建文出亡自然也是事实。是以,钱谦益主张建文逊国出亡、诸臣从亡。
《明史断略》则主张建文帝败亡,以为“事起于齐黄,而法不行于将帅,此建文之所以亡也”[5]120;“南方所用之将如此,安得不亡乎”[5]119。而且建文出亡也是不可能的。“革除之际,余忍言之哉。既已入正大统矣,即不革除,无害也。革除者,恨之也。既已恨之,则建文若在,安得复为成王哉?”[5]119很明显,《明史断略》认为建文帝已经“不在”了。逊国出亡既然不可能,从亡诸臣便无从谈起。是以,《明史断略》否定建文逊位出亡、诸臣从亡。
(二)靖难史观。
《明太宗实录》称建文朝君昏臣奸、败坏祖制,朱棣不得已援引祖训起兵靖难,将靖难史观确定为官方言论。钱谦益也秉持靖难史观,称朱棣“靖难犁庭,神武丕烈”[2]2,留有“文皇神武唐宗后,靖难功成战血殷”[4]64的诗句;并高度肯定朱棣的功绩,称“我二祖宗之德业,如日中天”[4]1855,“祖功宗德,日月不刊”[6]688。
《明史断略》则否定靖难史观,以为“成祖骁果善用兵,太祖久欲易储,已逆知其必反”[5]117,“成祖临丧不拜建文,与夫起兵去建文年号,不臣之心已见于天下”[5]118,称朱棣起兵为“反”,称靖难军为“寇”。又说朱棣反叛是蓄谋已久。“燕王宫殿皆元旧制,它王不以为例,已生觊觎之心。况有奸僧白帽之说,逗其非常之想,即无齐黄诸人,成祖亦不以燕王终矣。”[5]117进而否定朱棣以守兼创的功绩,以为明朝“三百年之久,彼成祖何以得此哉?识者犹归功于太祖及烈宗云”[5]120。
显然,《明史断略》朱棣蓄谋篡逆、建文败亡的建文史观,与钱谦益朱棣靖难、建文逊国出亡的建文史观完全相左,是以推断其并非出自钱谦益之手。
二、《明史断略》与钱谦益在人物和事件的记载上多有不同
(一)关于郭子兴事迹的记载。
《明史断略》记载,朱元璋“取滁州为根本,立郭公为滁王”,“迨郭至滁而奉之为王”[5]111,认为至正十四年郭子兴避难滁州时,朱元璋拥立其称王。对此,钱谦益则记载道:“子兴欲称王,不果。”[7]56引《明太祖实录》解释说:“时子兴名称尚微,且无意远略,欲据滁自王。上察知其意,因说曰:‘滁,山城也。舟楫不通,商贾不集,无形胜可据,不足居也。’子兴默然,事遂止。”[7]57可见钱谦益认为,郭子兴欲据滁州称王,因朱元璋的谏止而放弃,直到“洪武元年追封为滁阳王”[7]45。
《明史断略》记载郭子兴“二子背父而有图上之谋,其后一受小明王命,死于元兵,一竟无闻焉,此明史之传疑也”[5]111。钱谦益则在“至正十八年戊戌七月,右丞郭天爵谋叛,诛之”[7]47条下,引《滁阳王庙碑》称,“滁阳王夫人张氏生三子:长战殁,次为降人所陷,即郭元帅也,幼与群小阴谋伏罪。次夫人张氏生女一,为上妃”[7]60。认为郭子兴三子中“背父而有图上之谋”的只是幼子,并非“二子”,而且郭子兴三子,两人战死,一人谋叛伏诛,并非下落不明。
(二)关于方国珍事迹的记载。
《明史断略》记方国珍“起事在壬辰、癸巳之间”[5]113,即在至正十二、十三年之间起事。钱谦益则记载,“至正八年戊子十一月,台州方国珍为乱,聚众海上”[7]210。
《明史断略》记载朱元璋规取方国珍,以为“迨汤和、朱亮祖等提兵深入,国珍不能一矢相加,潜身出走”[5]113。钱谦益则记载道,吴元年十一月,“方国珍驱部下乘海舟遁去,和率兵追之,国珍以众力战”;又“方氏已挈家入海,祯即引师追至盤屿,及之,国珍还师来拒,合战至夜三鼓”[7]225。甚至于九月,“李文忠遣耿天壁将苏州兵抵温州太平岭下,方明善遣卫兵拒战,我师失利”[7]226。是以,朱元璋规取方国珍,不仅遇到抵抗,还发生了激烈交战,甚至让朱元璋军队小有挫折,这与《明史断略》方国珍“不能一矢相加”的记载又不同。
(三)关于韩林儿之死。
《明史断略》记韩林儿之死,称“福通既死,林儿携至金陵。初,太祖欲以御座奉之,得刘基胡床一踢,不果。未几,遂殂。噫,此事非基为之,吾不信也”[5]112,断言韩林儿是死于刘基之手。钱谦益却认为韩林儿是死于廖永忠之手,以为“永忠之被诛,虽为其僭侈犯上,实以沉韩林儿之故也”[4]2123,且有“安丰之披甲,宁逆耳于青田;瓜步之膠舟,终归狱于德庆”之语[4]846。
(四)关于韩成之死。
《明史断略》称鄱阳湖一役,“韩成临危代主,甘饱江鱼之腹,与纪信荥阳之事,异世同符。一火一水,日月争光。高阳侯之封,首冠诸臣,祀典允宜”[5]116,高度赞扬韩成代主而死的行为。钱谦益则认为此事子虚乌有,并进行了细致辨证。“高阳侯韩成之死于鄱阳也,定远黄金著《开国功臣录》,以为成当太祖危急时,服御袍对敌自沉。史家竞传之,比于纪信之诳楚。而《实录》纪此战则云,彼军杀溺者甚众,我指挥元帅宋贵、李兆先等亦战死。国史故多讳辞,然以成之忠烈如此,一切抑没而不书,难乎其为实录矣。丰城朱文恪公善撰《安定伯程国胜神道碑》纪其事最祥。盖当御舟胶浅,张定边奋前直犯之时,事势惶急。成与国胜、兆先等方左右格斗,及定边中矢,援舟骤进,御舟以水湧得脱,而成等反绕出敌舰之后,援绝而死。然则成等致命之时,定边之势已熸,御舟之厄已脱矣,宁有代死诳汉之事耶?”[4]2114而且“康山之役,与荥阳不同”,“康山之战,两军相持,雌雄未决,卒然有冕服代死之事,耳目暓乱,军心尽解,我将何以自固?决机两阵之间,我知其不出于此矣。”[4]2115
(五)关于朱棣生母。
《明史断略》以为“高后所出四人,太子、燕王本属同母”[5]116,肯定朱棣的嫡子身份。关于朱棣生母,钱谦益现存著述中虽然没有明确记载,但他曾和李清讨论过这一问题。李清记载道,“予阅《南太常志》载:懿文皇太子及秦、晋二王均李妃生,成祖则硕妃生,讶之。时钱宗伯谦益有博物称,亦不能决。后以弘光元旦谒孝陵,予语谦益曰:‘此事与《实录》、《玉牒》左,何征?但本志所载,东侧则妃嫔二十余,而西侧止硕妃,然否、曷不启寝殿验之?’及入视,果然,乃知李、硕之言有以也”[8]。以此来看,钱谦益即使不能肯定朱棣的生母就是硕妃,但对他的嫡子身份也是存疑的。
(六)关于刘三吾争储一事。
《明史断略》称“太祖以太子仁柔,久欲易储,已逆知燕王之必帝,千古之明主也。刘三吾以秦、晋争之,不果”[5]117。钱谦益则以为刘三吾“教习修书,屡仵上旨,以老获宥,而上之礼遇,视金华诸老,始悬绝矣。史家称其备顾问,与密议,抗论建旨,有秦、晋二王之对,皆附会之语也”[2]85。
其他不同记载,如《明史断略》以为陈友谅享年四十二岁,钱谦益则记载为四十四岁;朱元璋规取广东的时间,《明史断略》记载为吴元年,钱谦益则以为洪武元年,等等。《明史断略》与钱谦益关于人物和事件记载不同如此之多,是以推断《明史断略》并非出自钱谦益之手。
不仅在建文史观和人物、事件的记载上与钱谦益多有不同,《明史断略》本身观点也多前后抵牾之处。如“正位分藩”条称赞成祖靖难,功同再造,“壬午殉难”条却又说明朝“三百年之久,彼成祖何以得此哉”[5]120,否定成祖功绩。又“南内复辟”条称“不杀于谦,此举无名”,“实英宗之意也”[5]124,而“石亨之变”条又说“杀于谦,终非英宗之本意也”[5]125;“诛曹吉祥”条以为“正统六年,蒋贵麓川之役,曹吉祥监督军务,此内官监军之始”[5]125,而“汪直”条又说“本朝以太监监军,实自汪直始也”[5]126。钱谦益一代史学宗师,怎么会犯这样低级的错误?而且,《明史断略》评论英宗复辟,称“英宗归外而景帝不让,景帝有疾而英宗临朝,可知兄弟唯帝是视”[5]124,称英宗为“罪人英宗”。钱谦益半生仕明,绝不会说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言论。这更说明《明史断略》并非出于钱谦益之手。
三、《明史断略》与《明事断略》
嘉庆年间张海鹏校刻本《借月山房汇钞》,第十集收有《明事断略》一卷,不署撰人,《书目答问补正》以为出自明朝遗民之手。对比《明史断略》与《明事断略》内容发现,两书目录一致,内容绝大部分一致,但立论多有不同。如“封国燕京”条,《明事断略》称“天地之生才有数,斧斤之诛鉏靡已。犹幸逆取顺守,勤于求治,率能保其天祚而勿失也”[9]11,《明史断略》则说“天地之生材有数,斧斤之诛鉏靡已。甲申事起而卒不得忠义之报,天心厌之矣”[5]117。又“靖难师起”条,《明事断略》道“成祖骁果善用兵,太祖久欲易储,已逆知其必变。当太祖之丧,建文业已正位,乃入临称病不拜,其周公辅政之心,已见于此”[9]11,《明史断略》则评论道,“成祖骁果善用兵,太祖久欲易储,已逆知其必反。当太祖之丧,建文业已正位,乃入临称病不拜,其跋扈无君之心已见于此”[5]117。又“壬午殉难”条,《明事断略》称“扶舆之苞孕竭矣。乃天眷有明,继继绳绳,勿坠厥绪”[9]16,《明史断略》则评论说,“扶舆之苞孕竭矣。李自成一出而洪支无噍,类社以屋,犹然迟之”[5]120。三则评论都是针对靖难历史,内容也大致相同,但就是个别字句的改动,使得两书的立论相差甚远。《明事断略》对明朝、明朝皇帝多有回护,《明史断略》则观点激进,评论明史一无忌讳,尤其是“靖难师起”条,一称“变”,一称“反”,一字之差,使得两书对靖难事件的定性完全相反。其他如“南内复辟”条,《明史断略》评论英宗复辟,称“英宗归外而景帝不让,景帝有疾而英宗临朝,可知兄弟唯帝是视”[5]124,称英宗为“罪人英宗”,而《明事断略》则将责任推到大臣身上,以为“英宗归外而景帝不让,景帝有疾而英宗临朝,其臣下皆与有责焉”[9]22,并去掉英宗前的“罪人”二字。可见两书作者对于明朝的感情相去甚远。据此推测,两书底本应为同一书,传抄者由于对历史的认识不同,依据自己的史观对底本进行了些微改动。《明史断略》起初也应该并无署名。
那《明史断略》又何以署名钱谦益呢?应该是传抄过程中有意识地伪造。钱谦益身为一代文宗、史学宗师,在学术上影响很大,但由于他的著作在清代被列为禁毁,“板销于禁网,书亡于缴毁,江左士大夫之家,所存亦仅”。书商们更是“四出搜求,不惜巨金以待。一书偶出,则为若辈挟之去,而所存乃益如星凤”。谁能得到一部钱谦益的著作,也是“颇自矜贵”,“不轻示人”[10]。这样环境下,传抄者可能出于谋利或扩大该书的影响等动机,将无名氏《明史断略》署以钱氏之名。由于《明史断略》夹在钱谦益著作中并不引人注目,因而学者们少有论述,以致今天仍误以为其出自钱谦益之手。
[1] 金鹤冲.钱牧斋先生年谱[M]//牧斋杂著:附录.上海:上海世纪出版股份有限公司,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943.
[2] 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
[3] 钱谦益.谒方希直先生墓祠四首[M]//建文书法儗:附编上.四库全书存目丛书·史部五三.济南:齐鲁书社,1996:326.
[4] 钱谦益.牧斋初学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
[5] 钱谦益.明史断略[M]//四库未收书辑刊:第3辑第15册.北京:北京出版社,1997.
[6] 钱谦益.牧斋有学集:卷14玉剑尊闻序[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688.
[7] 钱谦益.国初群雄事略[M].北京:中华书局,1982.
[8] 李清.三垣笔记·附志二条[M].北京:中华书局,1982:249.
[9] 佚名.明事断略[M]//丛书集成初编:第3395册.上海:商务印书馆,1938.
[10] 薛凤昌.校印牧斋全集缘起[M]//牧斋初学集:附录.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22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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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1007-8444(2013)06-0753-03
2013-10-19
姜明会(1989-),讲师,硕士研究生,主要从事明清史研究。
责任编辑:仇海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