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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贯中改塑历史原型人物林冲性格的成功经验及引发出的美学问题*

2013-04-12李永祜

菏泽学院学报 2013年3期
关键词:罗贯中林冲水浒传

李永祜

(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北京100872)

在我国古代四大名著的作者中,罗贯中是唯一成为《三国志演义》、《水浒传》两部作品作者的杰出的作家。他在作品中表现出具有深邃的思想境界和非凡的艺术创新能力,这在作品主旨的确定、结构的安排、人物的设置和塑造、情节的提炼、艺术高潮的营造等各个方面都显示了出来。本文拟就近日新发现的《水浒传》中林冲的历史原型人物性格经罗贯中的改塑,显示出其善于由平凡出新奇的艺术创新能力,以及由此而引发出的民族审美观念问题,谈一点看法。

熟读《水浒传》的人,都会有这样的印象:书中许多人物的性格往往与其外貌存在着密切的联系。例如书中描写:鲁莽蛮横、性烈如火的李逵身躯黑凛、毛发倒竖、怪眼圆睁;热血侠肠、豪爽急躁的鲁智深粗壮胖大、胡须满腮;平易随和、广结友朋的小旋风柴进龙眉凤目、皓齿朱唇、三牙掩口髭须;聪明伶俐、心思细密的燕青腰细膀阔、唇如涂脂、睛若点漆、三牙掩口细须;而宽厚善良、豁达大度、志存高远的宋江则是唇方口正、额阔顶平、天仓饱满;行事光明正大、通情达理、能文斗善武斗、敢作敢当的武松则是身躯凛凛、相貌堂堂、眼射寒星、眉如刷漆……这些描写显示出,凡是性格比较粗鲁的人物赋予他粗犷的外貌;凡是比较细致、精明的人物则赋予其文雅或英武的仪表。我们姑且将这种塑造人物的方法简单地称之为粗人粗貌、细人细貌。这种将性格与外貌联系在一起塑造人物形象的方法,是古代说话艺人塑造人物类型化观念的反映,它自有其优长和局限之处,但这是一个重大而又比较复杂的理论问题,此处不拟深论。现在要谈的是,为什么这一塑造人物的方法在林冲的身上出现了背离的现象。

林冲出场时作品描写他的外貌是“豹头环眼,燕颔虎须,八尺长短身材”。众所周知,有这副相同外貌的是罗贯中的另一作品《三国志通俗演义》中的张飞,而张飞是个性格急躁莽撞之人。但同样外貌的林冲待人接物平和文雅、通情达理;对娘子和睦相处、体贴温存,在日常的生活中毫无暴烈急躁之处,却给了他这样一副粗犷的外貌,这就违背了细人细貌的观念和方法,使林冲这一人物出现了形神背离。多年来我百思而不得其解。我曾猜测过:《水浒传》的作者是否原拟将林冲塑造成一粗人,其后又改变了主意却未对外貌作相应的改变而留下了瑕疵?或者原拟将林冲塑造成一细人,却受《宣和遗事》林冲有“豹子头”之绰号的束缚碍难更改而留下了痕迹?近日阅读北宋末抗金名将宗泽的文集发现了一则史料,才使我对此问题恍然大悟。在宗泽的《宗忠简集》卷七《遗事》中,有宗泽的女婿余翱为宗泽写的“行状”(即传记)称,在靖康元年(1126)宗泽任“河北义兵都总管”时:

有招安强寇号第十三将首令(领)者,恣横凶暴,驰骋市肆间,公命斩之。

据史料记载,宋江的部下杨志,在宋江死后代替宋江为征辽先锋,被当时人称为“招安巨寇”(见宋徐华《三朝北盟会编》卷四十七转引《靖康小雅》)。此人既然也被称为“招安强寇”,而且其活动的时间与杨志及另一被称“宋江之党”的史斌(进)在同一时期(见宋李心传《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卷十八),则此人必是宋江部下无疑;同时,此人既号“第十三将”,而且性格“恣横凶暴”,正与具有史料真实价值的《宣和遗事》中的宋江部下三十六将之第十三将、被同伙或当时群众冠以凶猛动物绰号“豹子头”的林冲相合,则此人必是林冲无疑。这条史料与《宣和遗事》的名单相互印证,证实此“恣横凶暴”的第十三将就是小说中的林冲的历史人物原型。至此我们也就完全明白,原来历史人物原型的林冲其本身就是一凶横的粗人。从南宋初到元代几代说话艺人和《水浒传》的初创者、奠基者施耐庵都尊重原型人物的外貌和性格,将林冲描写成粗人粗貌式的人物。首次将林冲性格作出改变的,是《水浒传》的第二作者罗贯中。罗贯中在尊重前人创作成就的基础上,通过将开篇改为“乱自上作”和终篇改为悲剧结局,从总体上将施耐庵的初创本主要歌颂英雄聚义和建功立业这一单一思想倾向,改铸成歌颂英雄业绩和暴露、批判封建最高统治者黑暗、腐败两种倾向相辅相成、融合为一的基本倾向,极大地提高了作品的思想意义和社会认识价值。罗贯中改变林冲的性格,是他将开篇改作“乱自上作”大手笔中最为闪光的一笔。试想:一个暴烈鲁莽的林冲,他怎能忍气吞声承受高俅父子及其爪牙帮凶三番五次的凌辱迫害呢?这样的林冲,事情乍起时他就会暴跳如雷地与高俅父子拼死血战,直杀得同归于尽,或个人被擒捉处死。这样的作为,壮烈倒是壮烈,然而也就没有了高俅父子等迫害凌辱的罪恶、林冲忍辱负重的痛苦及家破人亡、妻离子散的血泪悲剧;当然也就不可能出现被后世揭示出的“乱自上作”的主旨和概括出的“官逼民反”的社会性口号,则作品的思想和认识价值将大大降低,乃是不言而喻的。

对社会认识独具只眼、艺术上善于独辟蹊径的罗贯中,毅然将林冲改塑成一个以平和、沉稳为性格基调的人物。他对待亲属细致周到,对友朋、邻舍宽厚达理;对强暴势力既有英雄敢于反抗的一面,又有在做人底线之内忍气吞声的一面。性格出戏。林冲妻子一再遭受调戏侮辱、林冲本人遭受陆谦的骗局、公差的虐待、野猪林的谋害、火烧草料场的毒计以及林冲最后挺身反抗、手刃仇敌等等,这都是林冲的基本性格在高俅父子等强暴势力步步紧逼、变本加厉的迫害、打击中激发出的一幕幕血泪悲剧。哀其不幸、痛其不争,进而怒其不武,是我国自古以来恒有的同情弱者的民族心理,罗贯中是深谙此中奥秘的。他越是写林冲在强暴凶横面前软弱屈辱,就越是在触动民族心理那根敏感神经,就越能激发人们对林冲的哀伤、怜悯,同时也就越能激起人们对强暴势力的愤怒,因而当林冲奋起反抗,对仇敌斩头沥血时,人们又感到大快人心,大舒胸中不平之气!当然,罗贯中对林冲性格的改塑,其视角不仅限于从社会和民族心理方面着眼,还包含映衬对比的艺术构思在内。罗贯中将无畏无惧、敢怒敢打的鲁智深与不到最后关头总是对强暴迫害逆来顺受、隐忍软弱的林冲的遭遇和命运纠结在一起,他们一急躁一沉着,一火暴一隐忍,相互对照,相映成辉,更加显示出各自鲜明的个性。显然,罗贯中在雕塑个性鲜明的人物形象和营造动人心弦的艺术效果上是一位成功的高手,他的艺术构思在宏观、微观上都勇于创新的经验,值得我们今人认真研究和借鉴。

但是,罗贯中或许是将前辈对林冲外貌定型化的描写奉为不应打破的成规,他只是改塑了林冲的性格基调,却仍保留了“豹头环眼,燕颔虎须”这样的外貌,结果就出现了细人粗貌背离的现象。一般的读者对此往往忽略了过去,细心的读者总会因这种形神相背的现象而产生不协调、不顺心的感觉。有此感觉的不独今人,古人亦然。古人虽然没有对此现象从理论上去进行分析,然而却从艺术实践上解决了这个问题。早在四百多年前的明代嘉靖年间,戏曲家李开先在其传奇剧作《宝剑记》中就将林冲的外貌作了改变。李开先一方面沿着罗贯中改塑性格基调的路子,增写林冲幼读儒典兵书,满腹文才,兼善武功,一派儒雅气度;另方面又将林冲的角色定位为“生”,而对“豹头环眼,燕颔虎须”之类的外貌描写全然甩掉。按照明传奇的体例,剧本的角色分为生、旦、净、末、丑这几类。哪个人物属哪种角色,是剧本作者根据人物的性别、年龄、外貌、性格、人品、社会地位等多重因素综合确定的。李开先既将林冲定为生,则林冲的扮相必然是端正、清秀、仪表堂堂,使细人与细貌相合为一体。此后,同时代人陈与郊搬演林冲故事的传奇《灵宝刀》亦沿袭《宝刀记》的先例,将林冲定为生角。至近代,昆曲《林冲夜奔》的剧情、人物的性格和扮相,是由《宝剑记》一脉相承而来,广大观众都目睹了形神协调统一的林冲的丰采。同样,近百年来在京剧、地方戏和电影、电视剧中,林冲无一例外地都是以一副清秀、儒雅的形象出现,从无人依据《水浒传》的描写对此提出异议;相反,如果有影剧作品果真将林冲妆扮成一副豹头环眼、须发倒竖的面貌,观众的质疑、责难将会接踵而来。

林冲的性格由罗贯中的率先改塑,到李开先开细人细貌结为一体的先河,以及在历代艺人的艺术实践中不断丰富,以细人细貌为特征的林冲的形象已经完全定型化。可以说,在这几百年的长期历程中,作家和广大读者、观众都是林冲性格、形象改塑的创造者和促进者,因而林冲此一形神统一的形象,应当看作是一种群众性、历史性的审美选择。当然,时至今日,人们未必再拘泥于粗人必定粗貌,但人们对具有正直、善良等优秀品质的正派人物,仍然不能接受其有一副粗丑甚至凶横的外貌,仍然执着于形神统一的观念,这也是一个不争的事实。由此可见,形神统一,这是我国具有民族特征的审美观念中的核心因素,它恒久常新,尽管它现在已出现了细微的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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