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语言的“使用阶”
2013-04-12鲁承发李艳丽
鲁承发,李艳丽
(1.武汉大学文学院,湖北武汉430072;2.南昌工程学院人文与艺术学院,江西南昌330099)
一 语言“使用阶”的概念
一个成熟的语言单位,是音、形、义的结合体,而音同(或近)、形同(或近)、义同(或近)的语言单位往往又会聚合在一起,形成一个个聚合体。并且,这些聚合的语言单位,在被使用的先后顺序是不同的。
我们曾做了一个实验,让20位测试者写出读音为“jiā”的字,以及“漂亮”的同义词,数量至少为五个,且按联想到的先后顺序写。结果,将读音为“jiā”的第一字写为“家”者16人;写为“佳”者3人,写为“加”者1人,而前三个字基本上都是“家、佳、加”,其后的词差异比较大,有“嘉、伽、迦、稼、夹”等;将“漂亮”第一个同义词写为“美丽”者16人,写为“好看”者4人,且这4人的第二个词都写成了“美丽”。其后的词差异也较大,有“俊俏”、“靓丽”、“酷”、“养眼”、“干得好”等。
实验说明,“家”、“加”、“佳”、“嘉”、“伽”、“迦”等字因语音相同而聚合,但这个聚合体中,各成员的使用阶又是不同的,“家”最为常用,“佳、加”次之,“嘉、伽、迦”等又次之。同样,“美丽”、“好看”、“靓丽”、“俊俏”、“酷”、“养眼”、“干得好”等词因语义相同而聚合,各成员的使用阶也不同,“美丽”的使用阶最高,“好看”次之,“靓丽”、“俊俏”、“酷”、“养眼”、“干得好”又次之。
至此,我们就能提出语言的“使用阶”概念:某些语言单位因音同(或近)、或形同(或近)、或义同(或近)而聚合,在被使用的概率上有高有低,呈现出阶梯式的分布。其中使用概率大的,我们称之为使用阶高,在语言使用中处于强势地位;使用概率低的,我们称之为使用阶低,在语言使用中处于弱势地位。“阶”的概念是借用系统功能语法的术语,也是指等级体系。“使用阶”概念有两个标准:一是语言单位因音同(或近)、或形同(或近)、或义同(或近)而聚合,二是所聚合的这些语言单位在被使用概率上呈阶梯式分布。
语言的“使用阶”是普遍存在的现象,在词语、格式、语调、话语策略等方面都存在着使用阶高低的问题。
比如,对于“我可以在这里抽支烟吗?”这样的问题,可以有以下三种回答方式:
直陈式:不可以,我们这里禁止吸烟!
委婉式:和在你自己家里一样好了。(双方共知,在家里妻子也禁止他抽烟)
反语式:那太好了!我们几个不抽烟的真难得抽一回免费二手烟啊。
这三种回答方式都表达的语义真值是相同的,所以三者形成聚合体,其中直陈式使用阶最高,而委婉式、反语式使用阶就低。当然,语言主要是用来表情达意的工具,所以语言单位在“意义”这个维度聚合的使用阶研究最为重要。
二 语言“使用阶”的理论意义
(一)对关联理论的补正
关联理论是Sperber和 Wilson在其专著《关联性:交际与认知》中首次系统地提出的理论。他们认为,人们在交际时,对语义的表达和解释,必须与其他事物发生关联,是在与他物的关联中进行的。Sperber和Wilson给关联下的定义是:“当且仅当一个假设在一定的语境中具有某一语境效果时,这个假设在这个语境中才具有关联性。”[1]122在逻辑上,这是一种以结果来判定前因的做法,给判定的标准带来许多不确定性。
他们在分析关联度时,时而以语义为界定标准,时而以语用为界定标准,使得关联度的界定标准游移不清。[2]如:
(1)A:How long did the concert last?
B:Two hours and a half.
(2)A:I am out of petrol.
B:There is a garage around the cornet.
(3)A:The hostess is an awful bore,don’t you think?
B:The roses are lovely,aren’t they?[3]
前两句他们用的是语义标准。例(1)“询问持续时间”和“告知持续时间”是完全关联。例(2)中的关联是不完全关联,只有调入从garage处能买到petrol这一背景信息,这一句话才能被理解。
例(3)他们用的是语用标准。他们说,虽然例(3)语义是完全不关联的,但其表达的行为本身是关联的,所以两句在语用上却具有潜在的关联性。
这里就会出现两个问题:一是Sperber和 Wilson给关联分类,其标准到底是什么?是以语义为标准,还是以语用为标准,还是两者兼用?二是在语义上完全不关联,为什么会在语用上产生关联性?
要回答以上问题,必须坚持用“语用标准”来判定关联性:
我们认为,语言单位的“使用阶”高,往往其在语境中的关联性就大。“周树人”与“鲁迅”同样都是指大作家鲁迅,其语义上的关联性相同。但由于“鲁迅”的使用阶高,听话人更熟悉,所以其关联性就大;“周树人”使用阶低,听话人不太熟悉,所以关联性就弱。
那要不要用“语用、语义”标准并用,来确定关联性呢?答案是否定的。首先,有些在语义上更关联的,在实际语境中,其关联性可能更弱。如,一个人叫张三,大家平时都喊他“张经理”,以致于大家忘记了他的本名,那么,在语义上“张三”或许比“张经理”更加关联,因为天下被称为“张经理”的人非常多,叫“张三”的人却相对少些。但实际上,可能听话人不知道“张三”是谁,反而知道“张经理”是谁。所以以语义为标准来判断关联性是靠不住的。有时,本身没有语义联系,由于这种用法常被使用,就有了关联性。如:每次看到新闻联播中主持人面色凝重、语速缓慢、语调低沉地念:“伟大的马克思主义者、无产阶级革命家……”时,就会明白主持人在发讣告,即这种表达方式因常用而被固化,就能让人产生联想,从而产生关联性。
用语用标准来判定关联性是可行的。根据会话合作原则,说话人为了使话语表达简洁、明晰、易懂,通常倾向于选择关联度高的表达方式,以利于理解,所以就会导致关联度高往往使用阶就高;反过来,关联度低的,不容易理解,影响交际,所以其就不会常被使用,其使用阶就低。因此,语言单位的使用阶的高低与关联性的强弱几乎是等同的,用语用标准来判定关联性具备可操作性。
(二)对“会话合作”理论的补正
“会话合作”理论是Grice套用德国哲学家康德的量、质、关系和方式这四个哲学范畴而提出的交际准则。他认为“会话含义”的产生是由于说话人有意违反“会话合作”的四项原则中的一项或几项,并通过分析其有意违反的种类来理解“会话含义”。[3]而用语言的“使用阶”理论来分析“会话含义”会更加方便、简捷。
语言的“使用阶”理论认为:说话人为了使交流顺畅、简洁、明晰、易懂,会选择使用阶高的表达方
式。因为使用阶高的表达方式大家比较熟悉,让人更易明白。如果说话人没有使用使用阶高的表达方式,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误用,会使听话人无法理解,导致交际受阻;另一种是说话人故意弃用使用阶高的表达方式,而用了使用阶低的表达方式,这说明说话人有其主观意图,这样就会产生“会话含义”,也会使听话人理解受阻。为了帮助听话人正确理解,说话人必须明示,使这种异常表达显豁,听话人在“明示”的帮助下,来定位此种使用阶低的表达方式的意义聚合体,关联其使用阶高的表达方式,从而正确理解其“会话含义”。如上文中的“那太好了!我们几个不抽烟的真难得抽一回免费二手烟啊”这句反语式回答,其真值明显为负,即说话人明示,此句为反语表达式,听话人据此而去定位其语义的聚合体中使用阶高的表达方式,就是直陈式所表达的意义。
三 语言“使用阶”理论对具体语言现象的解释力——以“谐音”现象为例
谐音现象是对语言使用的创新,在交际时往往能取得生动、形象的语境效果。有人曾用陌生化理论和关联理论对谐音现象进行阐释,但用语言的“使用阶”理论对其解释似乎更具说服力。
例:(4)喝酒必汾,汾酒必喝(汾酒的广告语)
(5)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竞折腰(江山牌某产品)
(6)烧盛一筹(某燃气灶广告)
(7)“闲”妻良母(洗衣机广告词)
(8)《竹枝词》“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
(9)对联 上联:二三四五 ;下联:六七八九 ;横批:缺一少十
(一)用关联理论解释
关联理论中,关联性是指人们理解话语时在新出现的信息与语境假设之间寻求关联,而关联是获取语境效果的认知推理过程。他们认为:在同等条件下,语境效果越大,关联性越强;处理努力越小,关联性越强。[1]125因此,关联性通常取决于所获得的语境效果和处理话语时所付出的努力这两个因素之间的关系。
例(4)中的“喝酒必汾,汾酒必喝”与“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在字音、字形的差异很大,要想使两者形成关联,得付出很大的努力。同时,此广告意图与“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在意义上并无太多一致性,其语境效果也小,故其关联性较小。例(5)中毛主席诗词中的江山美景与“江山”牌产品显然无太多联系,太过牵强附会,语境效果差,故其关联性也差。而例(6)、(7)的关联性明显要强。例(6)中,“烧盛一筹”与“稍胜一筹”,两者只是两字相差,且字音完全相同,听话者从“烧盛一筹”联想到“稍胜一筹”,要付出的努力要比例(4)小,而且两者意义上还有叠合,煤气灶火焰旺盛,与“胜”意义上相通。
例(7)中,“闲妻良母”谐“贤妻良母”,一字之差,付出的努力更小,且语境效果明显。两者谐音,叠合了三个意思:洗衣机的功能特好,从而使忙于家务的妻子有更多的时间来关心丈夫、教导子女;同时,也能使妻子摆脱繁忙家务,而当个“闲”妻。两者相关联付出的努力较小,两者意义上相叠合,语境效果好,所以关联性强。
根据关联理论,例(6)(7)比例(4)(5)的关联性强,所以语境效果好。
但关联理论也存在弱点:其一、其关联度的标准不明晰。语境效果的标准太过模糊,有时要靠语感来评判,这就存在因人而异的情况,导致意见不一。另外,“要付出的努力大或小”这个标准本身也是以结果求原因的做法,并且本身也无法解释“为什么有的关联付出的努力要大,有的会小”。其二、无法解释“谐音只能是单向的”这种现象。如“烧盛一筹”可以谐“稍胜一筹”,但反之则不可。
(二)语言的“使用阶”理论解释
语言的“使用阶”理论认为,谐音现象是说话者巧妙地找到了语言单位在语音、语义上两个维度上的相同点,从而形成双重“使用阶”的连续体,给人以双重体验,形成良好的语境效果。
如“闲妻良母”与“贤妻良母”,在语音上形成聚合体,并且两者在语义上又形成聚合体,即“闲妻良母”表达的意思就是要让妻子闲下来,成为真正的“贤妻良母”,两者意义相通,形成使用阶序列。当然,“贤妻良母”使用阶高,听话人的熟悉度也更高,所以只能是听话人听到“闲妻良母”这个使用阶低的表达方式,才会联想到比之熟悉度高的“贤妻良母”,反之则不可,这也就解释了关联往往是单向的原由。
例(4)(5)语境效果差,是因为例(4)中“喝酒必汾,汾酒必喝”与“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在语音上差距较大,且意义差距也大;例(5)中,毛主席诗词中的“江山”与“江山”牌产品意义上并无关联,所以此两例中,聚合体之间的关联度小,理解较吃力,语境效果差。例(8)(9)的用法为什么无斧凿之痕,语言效果更佳呢?原因在于它们在语音、语义上更加关联,构成了“使用阶”序列。例(8)中的“无晴”、“有晴”与“无情”、“有情”音同,在语音上构成“使用”阶连续体。而意义上也更贴近。诗歌用天气来表达情感,本来就是常用手法,两者在意义上相通的。例(9)中的“缺一少十”与“缺衣少食”音同,也构成了语音上的聚合体。并且两者在语义上也相通,都是突出了“缺”。另外,“无晴”、“有晴”、“缺一少十”本身有使用阶,即在其他场合被使用过,不是生造词汇,不会给人以突兀之感,所以其语境效果更佳。
四 语言“使用阶”的判定
(一)定量
可以采取大量采集自然语言,再用计算机进行统计分析的方法,来测定其使用率,即为该语言的“使用阶”。
(二)定性
语言使用阶也可以根据其性质判定其“使用阶”的大小:
1.倾向性标准(常用度):人们交际时倾向于使用简单、易记的词语,所以那些字形简单、意义丰富的词语往往对于大部分语境来说,使用阶都高,汇聚而成为常用词语,甚至固化为专用词汇。对于表达方式来说,直陈式,使用阶高。
2.敏感性标准:这种情况分为两种,一种是吉祥如意的,人们就倾向于使用。“8”因谐音“发”,而常被使用,即意义吉祥的词语,使用阶一般较高。而另一种是与病、死、性等有关的禁忌性的词语,就有一定的排斥性。如“4”因与“死”谐音而少为使用,“电话聊天”一般不会简称“话聊”,因其与“化疗”谐音;评价人时一般不会说某人的信誉好,因为“信誉”与“性欲”谐音。即与禁忌性谐音的词语使用阶一般都较低。
(三)判定语言“使用阶”要注意的问题:
语言的“使用阶”事实上就是对于特定语境,语言的各种表达方式被使用的概率。而对于语言的使用,是因人、因地、因时而异的,所以语言的“使用阶”也是一个“原型”的概念,即一个大家公认的有一定模糊度的概念。
1.因人而异:如毛泽东诗词:“我失骄杨君失柳,杨柳轻扬直上重霄九”。对于一般人,“杨”、“柳”指称杨花、柳絮更常用,但对毛泽东和李淑一来说,则指称杨开慧、柳直荀两位烈士。所以当使用谐形手法,形成使用阶后,能够关联到“杨”、“柳”使用阶更高的语义杨开慧和柳直荀。
2.因地而异:如“美庐”。“庐”指代“草屋”、“房子”的意义使用阶更高,但是由于“美庐”是建在庐山,而在庐山当地,庐指代“庐山”的意义使用阶更高,所以在特定的地点,“美庐”既表“美丽的房子”,又能让意会到使用阶更高的“美丽的庐山”这一层意义,从而给人以双重体验,这里也是用了谐形的手法,而且只能在庐山这个地方,这种手法才能使用。
3.因时而异:如一个人由于升迁,或许两年前被称为“张经理”,而现在却被称为“张总”。
五 语言“使用阶”研究的作用与前景
(一)可以避免语病,有助于理解会话含义。如前文所言,使用“使用阶”低的表达方式,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误用,一种就是说话人故意,从而产生会话含义。加强这方面的研究,对于避免语病、理解会话含义大有好处。
(二)有利于计算机智能语言的实现。使用阶理论,可以使“会话含义”的识别量化:让计算机分析语境,检测在各个语境上的表达方式是否使用的是“使用阶”高的,若出现故意使用“使用阶”低的表达方式时,就表明有会话含义,使得计算机识别、甚至运用这种会话含义成为可能。
(三)有利于语言风格的研究分析。人们在交际时,语言的使用往往带有明显的地域、个人特色,通过分析具体人群的使用阶,可以将语言风格论研究引向深入,同时,通过对语言使用者的语言使用阶研究,还可以来判定此人的性格特征、文化修养、兴趣爱好、身份职业等方面的特点。
(四)能从另一角度来分析语言的生命力所在。语法研究是规则的研究,而语言的使用研究是违反规则的研究。这就要求人们交际时,在不违反语法规则的前提下,要如何推陈出新,体现语言的生命力。有人就提过,诗歌就是超常规搭配的创造。
[1] Sperber,D.& Wilson,D..Relevance:Communication and Cognition[M].Oxford:Blackwell,1986.
[2] 何兆熊.新编语用学概要[M].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3:195-197.
[3] Grice,H.P..Logic and Conversation[M]//In A.P.Martinich(ed.)The Philosophy of Language.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85:16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