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象与记忆的重奏:葛亮的南京书写——以《朱雀》为例
2013-04-12刘莹
刘 莹
(南京大学中国新文学研究中心,江苏南京210023)
年轻的作家葛亮是近年来文坛中不可忽视的新生力量。他生长于南京,现定居于香港,最初却在台湾崭露头角。如同他多变的地理身份,他的写作手法也是千姿百态。《迷鸦》讲述的是都市男女的奇情坎坷,《七声》记录着平凡人生的喜怒哀乐,而如今,他又换了一副笔墨,要为六朝古都南京留下属于自己的印记,《朱雀》的诞生就是作家的一次全新尝试。
纵观中外文学文本,城市书写题材屡见不鲜,王安忆的《长恨歌》写十里洋场的沧桑离合,西西的《我城》以喜剧风格再现香港世相,帕慕克的《白色城堡》重构伊斯坦布尔的城市景观。于是,一个个别具风格的城市在作家笔下诞生。葛亮写南京,不免也抱有同样希冀。对此,王德威在《朱雀》的序中提及:“在古老的南京和青春的南京之间,在历史忧伤和传奇想象之间,葛亮寻寻觅觅,写下属于他这一时代的南京叙事。”[1]这或许可以成为阅读《朱雀》的最佳注解。
一
葛亮曾在多次访谈中说到历史的叙述问题,他认为青年人作为历史的不在场者,对于历史的叙述有一种想象的权利。在过往的文本书写中,南京或曾优雅,或曾沧桑,但逃脱不了的是悠久历史所带来的厚重感。朱自清在《南京》一文中说:“逛南京像逛古董铺子,到处都有些时代侵蚀的痕迹”。[2]葛亮身为南京人,浸染其中,惯常于此,或许会变得“矜持而迟钝”。[3]因此在《朱雀》的叙事中,作家设置了许廷迈这样一个外来者的形象,期望以“陌生化”的视角,重返“家城”。
南京对于异乡人许廷迈来说,是遥远的古都,也是尘封的历史,带着陌生的疏离和隔膜,想象中的南京长久停留在父亲和文字的叙述中。大学伊始,一次偶然的机会,他踏上寻根之旅。初入南京城,他将污染的秦淮河诗意的理解为“六朝脂粉腐朽和黏腻的余韵”,误以为守旧人家的大宅门中“该有个光艳的戏子唱起了幽怨的戏”。在南京城的繁复错综的街道中,许廷迈迷失其中却又不能自拔。“眉眼里有种呆气”的他爱上神秘淡漠的南京女子程囡,爱上掷地有声的南京话,爱上交叉繁杂的南京街道,在许廷迈的游弋穿行之间,我们仿佛也看到葛亮重返“家城”的身影。加斯东·巴什拉在《空间的诗学》中说:“出生的家宅不只是一个居住的地方,还是一个幻想的地方”。[4]14我们这儿不妨将“家城”代入其中,借由许廷迈的眼睛、鼻子、耳朵,作家带着一丝轻快的喜悦,以陌生人的身份在“家城”里寻找和走访,梦想着一段个人化的故事和一座“葛亮式”的南京。张英进谈到自己的城市研究曾说:“我将不拘泥于某一作品所表现的城市如何写实传真,而只探讨在这种文本创作的过程中,城市是如何通过想象性的描写和叙述而被“制作”成为一个可读的作品”。[5]《红楼梦》中的金陵城隐藏着盛世繁华后的凋敝;朱自清、俞平伯二位先生相继写下《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诉说一条河流和一座城市的静谧;叶兆言《夜泊秦淮》追忆民国旧梦,光影之间辗转百年。而葛亮的南京城,有着优雅大气的从容,却也难逃颓败荒凉的宿命。
刚过而立之年的作家,未曾目睹过南京城历史上的大浩劫,也未曾经历过“反右”、“文革”等颠倒伦常的特殊时期,但这并不妨碍他以自己的方式讲述南京的故事。“说到底任何叙事都是一种修辞,海登·怀特认为‘历史文本’也是一种‘修辞想象’,它可以通过完成一种对于‘现实’、‘历史’、‘时代’等等的修辞,来构建人们的‘文化记忆’与‘公共叙事’”。[6]厚重的南京历史给予年轻的作家一种想象的权利,葛亮以宿命作为南京的城市标记。在《朱雀》的故事里,改变了的是历史的风景、时代的面貌,不变的却是三世儿女的命运轮回。忆楚带着我们回到上个世纪三十年代的叶家药铺,看叶家女儿叶毓芝在战火纷飞中与日本人芥川相恋,在南京城倾圮之际生下女儿忆楚;兵荒马乱之中,妓女程云和救下呱呱坠地的小婴儿忆楚,忆楚长大,与归国华侨一纬坠入爱河,“反右”开始,一纬被发往北大荒,分隔二十载,重聚而又分离,忆楚生下一纬的女儿程囡。回到此世,程囡与美国特务泰勒、苏格兰留学生许廷迈、颓废的艺术家雅可都有感情纠葛。生生不息、坎坷复杂的生命际遇几乎是南京城内每个儿女的烙印。忆楚对此喟叹:这是血里带来的。程家的故事已不单单是个体的遭际、家族的命运,已然演化为南京城市的宿命轮回。南京城屡为王城,雄踞一方,却最终是“金陵王气黯然收”,城市的宿命感亦投射到南京儿女身上。葛亮说:“我希望《朱雀》里的城,是一个完整的城。我之前也强调过,如果让我讲《朱雀》里谁是主角——城市才是,而所有人都是建筑这座城市的砖瓦。”[7]因此,人物命运的循环最终是为城市的完整而服务,在南京城市的链条中,每个人是不可或缺的一环,共同构成南京城独特的精神气质。故事的结尾,许廷迈返归南京城,返归初次与囡囡相遇的秦淮河,剥离了初返南京的迷茫和困惑,他“觉得心底安静,身体也缓慢地冷却下去了。”在此,葛亮完成了“家城”的宿命叙事,构建起一座城市和一段历史的动荡传奇。“家宅庇佑着梦想,家宅保护着梦想者,家宅让我们能够在安详中做梦”,[4]4同时,以许廷迈作为一个切入口,南京城沉重的历史似乎有了一种全新叙述的可能。这不仅体现在全书章节标题的设置上呈现出中西文化的交融,亦反映于故事的讲述中,作家往往有出人意表之举:许廷迈和程囡在明代皇帝废弃的巨型碑材上做爱;程囡的美国情人泰勒通过嘈嘈切切的曲词传递密码;有着幸福家庭的美丽李博士爱上尼日利亚的黑人学生巴里安。在南京的空间坐标上,各种力量融合汇聚,作家绵密细致的向读者描述了一个勾连着古典与现代、东方与西方的城市。
二
葛亮重返“家城”,充盈着青春灵动的想象,亦在固定的空间中重拾安顿许久的记忆。“在其它一切事物的废墟上,在它们几乎不可触及的小水珠上不屈不挠地负载着记忆的宏伟大厦”。[8]47在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中,主人公把一块玛德莱娜蛋糕泡在茶水里,送到嘴里的时候,愉快的感觉油然而生。我们不禁诧异,一块蛋糕的魔力竟如此巨大。普鲁斯特为我们做出解答:“相同的时刻唤醒了埋藏在我内心深处的回忆,吸引并激发它,使它微微升起”。[8]45记忆之门由玛德莱娜蛋糕打开,由此升腾无限美好。熟识南京的人阅读《朱雀》,必然能在其中找到若干回忆的契合,而对南京陌生的阅读者,在葛亮的描摹中,却有一个对南京全新的想象。
五瓣的形状,真的像极了一朵梅花,青红丝便是点缀的花蕊。他咬了一口,一阵糯香,随着热气漾进嘴里。这香气黏在牙齿缝里,兜了一圈到喉咙口。再咬一口,有滑腻的馅儿流出来。这就是融化的红豆沙了,甜得沁到心里去。[9]594
这是许廷迈品尝忠叔制作的梅花糕的情景,描写中充溢着味觉的甜美滋味。舒国治的《水城台北》弥漫着台北街头的声音和气味。北岛在《城门开》里回忆北京,亦屡屡提及“北京味儿”——煤烟味儿、灰尘味儿、鱼肝油味儿……凡此种种,均是故土留给异乡人的鲜活印记,“我要用文字重建一座城市,重建我的北京——用我的北京否认如今的北京”。[10]葛亮又何曾不是,他借助许廷迈,以外来者的身份,在南京城的大街小巷游走,将金陵美味一一收入囊中。鲜美的鸭血粉丝汤,爽脆的“鸭油酥烧”,令人欲罢不能的咸水鸭头……在此,“普鲁斯特式”的味觉再次苏醒,作者对于饮食淋漓尽致的描写无非是为了“重建我的南京”。因此,时势动荡、悲欢离合的人物遭际终究只是《朱雀》故事的一部分,而平淡惬意的日常生活亦是南京城不可忽略的内核。
保温筒里,有一盒米饭,马兰头炒鸡蛋和腌西瓜皮。“马兰头”是云和在后院种的。这原是一种野菜……可像云和这样将野菜做出了讲究的,恐怕是不多。
楚楚带来些红枣和山药、一袋糯米,在这炉子上煮粥。一个周末的下午,就这样看着钢精锅在炉上咕嘟作响。因为是慢火,粥熬得很黏,很香。[9]345
这是穿插于《朱雀》传奇叙事中的柴米油盐。秦淮河畔风姿绰约的头牌妓女程云和转身已云淡风轻的将过往埋葬,拉扯着两个孩子,为一顿可口的饭菜煞费苦心。忆楚和一纬二十年后得以重聚,缠绵悱恻也不忘熬上一锅甜粥,做一回柴火夫妻。“记忆——多么奇特的事物!……是凭借空间,是在空间之中,我们才找到了经过很长的时间而凝结下来的绵延所形成的美丽化石”。[4]7-8而当读者跟随许廷迈的脚步深入南京城中,夫子庙、秦淮河、魁光阁、乌衣巷、莫愁湖……城市的坐标隐隐浮现,它们无不在岁月的沉淀中一一化为南京城的“美丽化石”,阳山碑材、明孝陵是南京的恢弘气势;胭脂井、秦淮河却又折射出南京的颓废没落。葛亮向读者缓缓展开一张个体化的南京地图,读者游走飘渺之际,不禁也将自己嵌入南京的漫长记忆中。而这些固然是南京城市的标记,是以零碎的形象重构一个想象/记忆中的城市,但却又不止于此。“浮现在对城市的回忆中的,不只是对城市景观的纯粹感受(perception),更是通过联想之网而出现的对城市的复杂观念(conception)。这些联想从感情上或思想上,把一个人同一个城市联系在一起”。[11]因此,无论是对江南各色可口小吃的细致描摹,还是在古旧街道中的悠然行走,这些是南京生活的日常肌理,更是葛亮和南京城割不断的血脉之亲。
三
“事实上,我们处于形象和回忆的统一之中,想象力和记忆力的功能性混合之中”,[12]15葛亮以许廷迈的“中间人”身份展开对南京城时间和空间的悠远想象,借助味觉的苏醒和地理坐标的镶嵌讲述“家城”的回忆。在历史的记忆和青春的想象之间,葛亮试图完成个体化的城市书写。在《朱雀》宏大的轮廓中,颓废艺术家雅可的出现似乎将二者勾连起来。
浪漫和文艺是雅可与生俱来的气质,他的母亲是老一辈的文艺青年,因为迷恋俄国诗人——马雅可夫斯基而将儿子取名雅可。雅可沉迷于奥尼尔的剧作,在秦淮河畔废弃的仓库里出演小众的话剧,也沦陷于白粉的迷幻,染有毒瘾而被学校开除。他是这所城市盛大气象里没落颓废的那一部分,在灰暗中静默滋长。许廷迈初识雅可,便已感知到:“一旦与光狭路相逢,这触须便会热烈地生长,变得峥嵘与凶猛”。而这个土生土长的南京男孩,骨子里本就浸染着古城的光明和没落、优雅或虚无,因此在葛亮笔下,雅可爆发出文化的冲击力,辗转于青春的梦想和历史的沉淀之中。他研习陶艺,自制形状莫名的鱼骨纽扣,不屑沾满铜臭的商业艺术;他流连博物馆,为琳琅的陶罐瓷器痴迷;他徜徉于中华门城堡,带着惬意自在的散漫。在雅可身上,读者仿佛看到沾染着六朝烟雨的魏晋名士复活,也仿佛看到马雅可夫斯基吟唱着《穿着裤子的云》的放浪形骸。借助雅可之躯,我们得以返归南京城的过去,追寻那绵延千百年的林间长啸、把酒言欢;同时我们也能够在雅可身上安置我们对于这座城市的幻想。雅可将新与旧融合一身,显露出不同,而这“不同”,“是这城市肌肤上烙印一样的东西”。
雅可的颓唐和许廷迈的单纯形成鲜明的对比,但作者对此并不是要做价值审判或道德臧否。在两人为数不多的交往中,许廷迈暗暗觉出两人的依赖。或许作者的寓意还不仅于此,两人结伴去博物馆看展览,的士司机并没有认出许廷迈是一位黑头发、黄皮肤的“外国人”,而称其为“小兄弟”。至此,许廷迈终于褪去“眉眼里的呆气”,成为一名南京人。故事的后半部分,许廷迈因为雅可的猝然离世离开南京,却又因为程囡怀上雅可的孩子而再次回到故乡。如同卡尔维诺所说:“一切小说最终的涵义都包括这两个方面:生命在继续,死亡不可避免”。[12]299
我们无从猜测许廷迈下一步的举动,故事在此戛然而止。但可以想见的是,“最后的结局,隐而不现的结局,是那本书要把你带去的终点”。[12]296想象和记忆在此构成完美的和弦,而属于葛亮的南京城便亦悄然复现。
我们不妨再次借用加斯东·巴拉什的空间理念:“家宅是一种强大的融合力量,把人的思想、回忆和梦融合在一起”。[4]5南京城何其宏大,十朝都会,颠沛聚合之间是千年风雨;南京城何其精秀,六朝风骨,浅吟低唱之际是士子情怀。而在葛亮心中,“家城”南京或许二者皆备,逃不脱的朱雀城里连绵不灭的宿命轮回,忘不了的是秦淮河畔那碗鲜美异常的鸭血粉丝汤。
[1] 王德威.归来未见朱雀航——葛亮的《朱雀》.朱雀[M].北京:作家出版社,2010:2.
[2] 朱自清.南京[M]//丁帆.江城子——名人笔下的老南京.北京:北京出版社,1999:56-60.
[3] 葛亮.朱雀·后记[M].北京:作家出版社,2010:450.
[4] 〔法〕加斯东·巴拉什.空间的诗学[M].张逸婧,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9.
[5] 张英进.都市的线条:三十年代中国现代派笔下的上海[J].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1997(3):93-107.
[6] 海登·怀特.作为文学虚构的历史文本[C]//张京媛.新历史主义与文学批评.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3.
[7] 葛亮.《书香两岸》专访[DB/OL].(2011-03-30)[2012 -10 -05].http://blog.sina.com.cn/age307/.
[8] 马塞尔·普鲁斯特.追忆似水年华[M].徐和瑾,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5.
[9] 葛亮.朱雀[M].北京:作家出版社.2010.
[10] 北岛.城门开[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0:1.
[11] 张英进.中国现代文学与电影中的城市:空间、时间和性别构形[M].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7:3-4.
[12] 伊塔洛·卡尔维诺.如果在冬夜,一个旅人·前言[M].南京:译林出版社,20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