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伦理话语权在近现代中国社会的嬗变
2013-04-12陈永明
陈永明
(南阳师范学院新闻与传播学院,河南南阳473061)
一 与生俱来的文学话语权:文学的社会伦理教化功能
文学的社会话语权来源于文学在社会生活中的社会功用。一般认为,文学作为一种社会意识形态,其主要功用在于认识、教化、娱乐、审美及情感宣泄等。“文学能否得到或在多大程度上得到社会主流话语体系的认可和提倡,取决于其在社会生活中所发挥的作用及统治阶级对其这种社会功能的认知程度及其态度。”[1]135在素有礼仪之邦之称的中国,古代先民创作文学以教化社会伦理,文学因而成为中国历代社会实现王政治世的重要手段,在社会话语体系中享有着举足轻重的话语权。考察中国古代文论,可以看出,文学的社会伦理话语权是在儒家诗教精神烛照下得以成型的。先秦儒家为求治世和闻达而著述争鸣,在社会管理上尤重道德教化,而文学艺术则是其着意寻求教化的实践途径。对文艺道德教化作用,孔子有“兴、观、群、怨”说。孟子认为文艺可以“教以人伦: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荀子更是强调诗乐的“风”、“化”作用:“入人也深,其化人也速……可以善民心,其感人深,其移风易俗。”[2]52及至汉代,文学的社会伦理功能得到进一步发展和强化,并在历代封建专制社会的政治钳制下,成为维护封建人伦道德和宗法制度规范的工具。由儒家倡导生成的文学伦理,成为绵延两千余年的中国封建社会的统治思想——儒家思想的重要组成部分,对后世历代文学产生深刻而久远的影响。汉代自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以后,儒家经典进一步强调诗的培养道德、移风易俗的作用,汉儒“诗教”理论获得了较为系统的阐述。《毛诗序》就是先秦儒家诗论的总结,贯穿着诗歌必须为统治阶级服务这一中心思想:“先王以是经夫妇,成孝敬,厚人伦,美教化,移风俗。”“故正得失,动天地,感鬼神,莫近于诗。”故而提倡诗歌要“发乎情,止乎礼义”,强调诗歌“美刺比兴”、“主文而谲谏”的特色,要求诗歌内容符合儒家的道德标准,切实为封建政治服务,语言要委婉含蓄,风格要温柔敦厚。魏晋南北朝是中国文学走向自觉的时代。统治者高度重视文学的话语权,曹丕在《典论·论文》中指出“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2]159唐代,刘知几在《史通·载文》“重有用之文”,反对无助于教化的作品:“夫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观乎国风,以察兴亡。是知文之为用,远矣大矣。”[3]元末的高明继承“诗教”传统,在《琵琶记》的开篇词中强调:“不关风化体,纵好也徒然”,“只看子孝共妻贤”。正是由于强调戏曲的伦理感化与教育作用,朱元璋甚至将《琵琶记》与“四书五经”并提。正所谓“然则文之为用,其大矣哉!上所以敷德教于天下,下所以达情志于上,大则经天纬地,作训垂范,次则风谣歌颂,匡主和民。”[1]136正是由于历代统治者的强调和文学的宣教实践,成就了文学在中国社会的伦理话语权。
二 近代中国社会启蒙伦理:文学的启蒙话语与政治主导权
近代以降,中国社会阶级矛盾、民族矛盾空前尖锐,剧烈社会动荡下的文学伦理话语表现出强烈的人文精神倾向。文学在追求个性解放,反对专制压迫,尊情重文,去旧革新,担当济世救民的革命重任中获得话语主导权。近代维新思潮的先行者龚自珍,生活在封建大厦即将倾倒与外国资本主义势力突破门篱的历史大蜕变的关键时期,敏锐地觉察到社会的危机,倡言变革,在哲学、政治、文学理论著述中闪耀出反对旧传统、憧憬新事物的社会伦理光芒,揭开了近代文化史的序幕。龚自珍的文学批评透射民主启蒙的曦光,他把充分抒写真情实感和完美地表现个性风貌作为文学创作的首要条件,其《长短言自序》提出“尊情”、“宥情”之说,并著《病梅馆记》以设譬喻,要求尊重人自然率真的思想感情,使其健康发展,寄寓对封建桎梏压制人性的控诉。受明代李贽的“童心说”影响,龚自珍“尊情”,向往童心,所谓“少年哀乐过于人,歌哭无端字字真。既壮周旋杂痴黠,童心来复梦中身。”[4]6就文学角度而言,龚自珍的主张可以说是对李贽“童心说”所倡导的真人、真性情、真文学的倾情回溯,是对清初黄宗羲“凡情之至者其文未有不至者”、顾炎武“文须有益于天下”说的人伦观照,此时文学作为人学,在情志这一点上,实现了本质归位;而其思想境界远远高出晚明公安派与清代中期袁枚的“性灵说”,其追求个性解放的旗帜更鲜明,“亦狂亦侠亦温文”,带着更多的时代叛逆性,而且他抒发的情感具有丰富的现实意义和社会内容,所谓“受天下之瑰丽而泄天下之拗怒”,[4]9则是他对史马迁“发愤著书”说的重大发展,以“风雷激荡”反映广阔社会特征,以“剑气箫声”表达郁积愤慨之声。“诗界革命”主将黄遵宪提出作诗应“诗之外有事,诗之中有人”,[4]127反映时代现实与作者个性,多承龚自珍衣钵,而其“鼓吹文明之笔,竟有世界之力”[4]131显然已深刻认识到诗歌革命在宣传新思想、改造旧世界方面伟大的社会启蒙作用,该观点直接影响了梁启超的文艺观。梁启超非常重视诗歌的鼓动教育作用,并把诗歌的新理想、新境界诠释为爱国强国的激情、批判现实与反对侵略的精神、近代民主科学的思想。随之,梁启超在“小说界革命”中把这种观点扩展到小说,其《论小说与群治之关系》要求小说为改良主义政治服务,认为“小说有不可思议之力支配人道。”[4]207为资产阶级革命鼓吹的章炳麟在其《序革命军》中也揭示文学宣传的重要性,认为文学要“以跳踉搏跃言之,”应为“雷霆之声”、“为义师先声。”[4]293-294章炳麟的文论风格契合资产阶级革命时期的勃勃生气,也反映了非常时期文学的自觉伦理担当。随着资产阶级革命派政治思想宣传的日趋活跃,以《二十世纪大舞台》杂志为依托的戏曲理论批评也呈现出鲜明的政治色彩:“以改革恶俗,开通民智,提倡民主主义,唤起国家思想为唯一目的。”正是这种社会伦理教化的责任担当,化解了封建正统文学观念的统治坚冰,使得在封建社会长期不被重视的戏曲和小说地位飙升,并成为现代文学的重要擎柱。文学在开启民智、改良社会上获得了与政治几近等同的社会话语权。
三 现代政治伦理叙述方式:文学话语的伦理强权与自律悖离
五四运动是中国革命史上划时代的事件,该时期的文学革命是中国文学的划时代变革,也是民族精神变革与进步的先导。“五四”文学精神的内核,就是以立人为主导的文学启蒙主义精神。“新文学”就是要“新民”,“五四”新文学成为具有了真正现代意义的“人”的文学,该时期的文学因在解放“人”的卓越表现而得到高扬社会伦理的大旗。从1920年代中期开始,尤其是1928年以成仿吾为代表的创造社作家们的倡导为标志,“五四”时期文学启蒙主义精神主潮开始走向消歇,革命文艺占领了文坛首位。随后近三十年,阶级矛盾与民族矛盾日益激化,政治因素陡然强化,文学也就成了一种救国救亡的策略,“五四”文学的社会伦理指向被文学政治化、中心化与审美大众化的主潮所替代,文学的性质发生了一种突变,文学的革命成了革命的文学,文学在社会革命和政治斗争中被赋予强烈的政治色彩和重要的时代使命。文学成为新兴阶级的宣传工具和斗争武器,在讽刺、暴露、鼓动、教导中获得压倒一切的社会伦理优势与政治话语主导权。该阶段的文学“演变成一种具有鲜明意识形态性质的革命话语形式。它不仅以文化批判方式,更以直接参与的姿态,与新兴阶级的解放运动融为一体,将艺术和革命统一起来。自觉推动了历史进程。”[5]46
20世纪三四十年代中国革命文学的强大支配力和社会话语主导权,不仅展现了审美政治化的文学参与历史变革的盛大场面,也深刻影响了后来人们的思维方式和情感世界。1942年毛泽东发表《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强调“文艺是从属于政治的,但反过来给予伟大的影响于政治。”从中可以看出,文艺的社会话语权与实践价值,业已以一种权威意识形态的最后结论被确定下来。新中国成立后,为建构与政治意识形态相一致的全新国家伦理秩序,在新领导者有意识的倡导和国家机器的强力推动下,在20世纪五六十年代的中国大地上,迅速掀起了一场轰轰烈烈的道德理想主义实验。“社会主义建设的时代是一个英雄主义的时代。英雄主义、伟业,对革命的不自私的献身精神,现实的梦想的实现——这一切正是这个时代的非常特征的本质的特点。”[5]61-62在通达“人人都是活雷锋”、“六亿神州尽舜尧”的境界,构建“人人成圣”的全新“道德理想国”,实现全民族道德境界的大幅提升与社会伦理形态整体转变的进程中,十七年文学社会话语权限发挥到了极致,并在文学伦理规范上打下了深刻的时代烙印。该时期文学的话语已经完全隐没、消弭于国家伦理秩序的鼓号声中,享受“国家干部”政治经济待遇的作家们屈从于巨大的道德共同体之挟制。这场道德理想主义的实验最终必然会演变为道德专制与道德悖反,不仅严重损害了社会民众对伦理道德的敬畏感,导致后世读者对十七年文学创作及其文学伦理的嘲弄性批判,而且以其极端冲动的道德专制为十年“文革”动乱涂染了更加悲情的色彩。同时,文学艺术的自律性也遭到了肆意破坏,文学话语将生活的丰富性和复杂性予以本质化和概念化,以图解方式绘制出符合阶级意志的“生活图景”。考察两千多年的发展史,中国文学始终发挥着伦理教化的主要功能而一路蹒跚而来。承担社会伦理功能似乎是它与生俱来的宿命,但恰如孔子所说“过犹不及”,一旦文学为伦理教化而教化,甚至直接与政治神学媾和而沦落为愚民或文化专制的工具,如“文革”时期政治强权裹挟下的“革命文学”,那它就失去了文学应有的文化品格和伦理操守,也失去了文学之为文学的基础——人与人性。
四 转型期社会大众化伦理:被“消费掉”的文学伦理话语权
时运交移,质文代变。“文革”后,当代新文学一出现,就以对社会思潮与政治伦理禁忌的冲决劲头,以“新启蒙文学”身份开始了对拨乱反正时期的人性呼唤。在对社会时代的全面深刻反思中,演绎新的文学主题和表现因素,此时的文学曾呈现出对“五四”文学精神的复归趋势,并一度成为时代“代言人”。新时期的文学,不管在“伤痕”展示、社会“改革”、文化“寻根”、“先锋”探索等任意一个方面的话语表达,都能引起阵阵社会热潮,这种现象在世界文学史上都是少见的。之所以出现这种非正常的文学现象,恰是文学在突破政治专制与伦理强权的压抑之后,回归自身规律和社会伦理话语权的自由喷薄,反映了知识分子的精神自觉与社会伦理的普遍诉求,是作家与民众的和谐二重唱。“文革”末期,发生在天安门前的“四五”诗歌运动,是当代中国一次短暂勃发的现代古诗文运动。它源于民众对社会现实深切忧虑的社会伦理情绪,迫使整个民族以积淀最深的文学形式表达心声。虽然短暂,却是当代新文学思潮的发端——由朦胧诗引发历时5年的大讨论,并由此激发了以文学表现当代民族精神的诸多思量。无论是知青文学还是伤痕文学,无论是思想启蒙还是“文化寻根”,20世纪80年代的文学都扮演着时代精神代言人的角色,“作家和人文知识分子成为地位显赫的‘文化英雄’,”然而20世纪90年代由“文学精神溃败”所引发的文化学术界“人文精神危机”大讨论,“以文化误读的方式”,“无意中道出了中国文学精神贫困的事实。”[6]70可以说,随着社会市场化进程,在人文价值分化及市场经济的冲击下,文学回归“边缘化”。在人文精神大讨论中,道德理想主义成为文学与社会之间的伦理禁忌,或执守、召唤,或疏离、躲避。这不只是文学伦理的价值纷争,更是新时期文学何去何从的关键问题。氤氲在“后现代精神”情境下的文学,对传统意义的社会伦理规范和审美原则呈现出消解和疏离的态势。无论是新写实主义叙事还是个人化写作,都以深度消解、欲望呈现、生活还原等方式,拒绝道德理想主义的崇高与激情,消解伪现实主义的直露与功利,彰显着后现代主义的反讽特征和精神底色。
客观地讲,20世纪90年代文学之所以会对传统意义的社会伦理规范和审美原则进行消解和疏离,原因是多方面的。首先,就是文学对道德理想主义在专制文化下制造精神幻灭、心灵创伤的记忆与后怕。如前文所述,十七年文学和“文革”文学就是前车之鉴。其次,则是随着人文价值观念的分化,文学开始出现了多极化的价值观念。体现在个人书写欲望层面,表现更多的是文学尝试着以身体感官禁忌的突破,来冲决长期桎梏人性的社会伦理禁忌。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则是消费市场的认同和归顺。20世纪90年代文学面临着身份存在和现实生存的双重危机。但是,“这种一无所有的状态似乎并没有让文学真正反思自己的身份与处境,或激发文学重新思考其旧有传统,相反,被抛弃的恐慌感反倒加剧了它想重新回到时代怀抱的迫切感。于是,我们看到,这一时代的文学对市场的游戏规则、对现实的文化消费需求开始大张旗鼓地转变态度:由抗拒转为领悟、由鄙视转为迎合。”[7]80文学的精神启蒙戎装已然褪色,在读图读屏时代呈现出过多的感性认知和名利诉求。在商业消费与炒作的鼓噪声中,社会大众化伦理——以经济消费和物欲追求的社会思潮甚嚣尘上,而人文精神日益失重,文学日益失却的不仅仅是曾有的优秀情感品质,也丧失了基本的伦理价值根柢。网络、影视等大众传媒的娱乐快餐及信息轰炸以压倒优势占据人们休闲时间与精神空间,文学昔日显赫的社会地位,让渡给大众传媒文化,文学的伦理话语权也渐行渐远、日益微弱,文学“死亡”了,文学“失语”了。
纵然,道德强权和理想主义不可取,但是,没有理想和道德的社会肯定是不可救药的。转型时期的社会道德滑坡、精神缺失与文学伦理失范,恰是道德理想主义得以衍生的土壤。社会转型期的文学场域,在“创作自由”或“遵从艺术规律”等幡旗之下,日益匮乏的是文学伦理精神和社会良知,已然稀缺的是高度的历史责任感、炽热的激情和坚执高蹈的人文品格。对文学伦理失范与道德滑坡现象所持的“宽容情怀”与漠视态度,暗合了当代社会日渐麻木冷漠的文化病态和世俗人心,而这对文学的健康发展来说,也许是更深一层的戕毒,一种无颜遗存文学历史的伤与痛。故而,文学伦理的倡导和回归,不仅是文学话语权的传统使然,也是当下文学健康发展与社会和谐进步的时代要求。
[1] 张霆.文学的“沉寂”与大众传媒文化的“喧嚣”——论社会文化语境变迁中的文学话语权的流转[J].重庆工商大学学报,2006(6).
[2] 郭绍虞.中国历代文论选(第一册)[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
[3] 郭绍虞.中国历代文论选(第二册)[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50.
[4] 郭绍虞.中国历代文论选(第四册)[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
[5] 冯奇.革命文学话语权的建立和发展[J].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03(1).
[6] 刘文辉.迷离与新向度——1990年代文学的精神脉象[J].黑龙江社会科学,2010(6):70.
[7] 王世诚.断裂时代的肯定性写作——九十年代文学精神及其思考(下)[J].扬子江评论,2008(6):8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