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张培基散文英译探析哲学阐释学的解释力
2013-04-12沈学甫
沈学甫,吕 元
(天津城建大学外国语学院,天津300384)
张培基先生是当代中国著名的翻译家,在中国翻译界无人不知。他领衔编写的《英汉翻译教程》影响了众多的翻译工作者和英语学习者。20世纪末以来,张先生翻译出版了《英译中国现代散文选(汉英对照)》共四辑,凡179篇散文,均出自“五四”以来的中国现代名家之手。他的散文翻译充满了美感,毫无斧凿之痕,既传达了原文的信息,又再现了原作的神韵,把原文的功能、风格和味道恰到好处地展示出来。如果只读《英译中国现代散文选》中的英文,你不会觉得这是译文,不会觉得其英文是出自一位中国人的手。[1]因此,近年来国内学界许多人开始对张培基先生的散文英译行为进行研究,或列举其翻译成果,或评价其翻译作品,有的从语言修辞方面,有的从分析比较方面。但试图从其选材宗旨和翻译策略方面进行研究的论述还为数甚少。笔者首先分析了阐释学中“理解的前结构”和“视域融合”两大概念,并以张先生对译介对象和翻译策略的选择为视角,探讨哲学阐释学(hermeneutics)的解释力,从而使我们更好更全面地理解张先生翻译活动的动态过程。
一、哲学阐释学两大概念的来源
阐释学最初是作为一种认识论和方法论引入哲学的,代表人物是德国哲学家施莱尔马赫(Schleiermacher)和狄尔泰(Dilthey)。他们的学说被后人称为古典阐释学。以著名哲学家海德格尔(Heidegger)和伽达默尔(Gadamer)的学说为代表的现代阐释学产生于20世纪60年代的德国。前者把阐释学理论从认识论和方法论的层面提升至了本体论高度,为现代阐释学理论的形成奠定了坚实的基础。后者接受并进一步发展了海德格尔的学说,使哲学阐释学成为一个成熟的理论体系。哲学阐释学最具代表性的学说就是海德格尔的“理解的前结构”理论和伽达默尔的“视域融合”理论。
海德格尔认为,真正的“存在”是“亲在”,即人的存在。理解和解释是人的存在的基本方式和特征,而人的存在是事实性和可能性的统一。他在扛鼎之作《存在与时间》中提出了“理解的前结构”的概念。他认为,理解和解释受到“理解的前结构”的制约,“把某某东西作为某某东西加以解释,这在本质上是通过先行具有、先行视见与先行掌握来起作用的。解释从来不是对先行给定的东西所作的无前提的把握。”[2]在海德格尔看来,语言是存在的家园,理解是通过语言进行的,语言也是解释的表达。
伽达默尔继承并发扬了海德格尔的思想。伽达默尔认为,我们应当把阐释学的任务看成是本体论的,也就是说,阐释学最终揭示的不是解释的规则和方法,而是存在的意义,揭示“亲在”本身的存在方式,这样才能正确解决理解的循环问题。理解和解释是人的存在的基本方式和特征,这种存在是从解释者的“理解的前结构”发展起来的。伽达默尔把这种在人们意识中形成的“理解的前结构”称作“成见”。他认为,“成见”并不是人们所理解的那种固执的见解或偏见,而是一种思维或认识的倾向,“成见是历史性赋予解释者的创造性积极因素,成见为解释者提供了特殊的‘视域’”。[3]伽达默尔所说的“视域”就是看法或观点,他在《真理与方法》一书中提出了著名的“视域融合”理论,他认为,理解和解释就是两个独自存在的视域之融合,甚至是一个视域与多个视域之间的碰撞与交融,由此而产生出新的视域或者新的事物。
最早把阐释学理论用于翻译研究中的是美国著名的翻译理论家乔治·斯坦纳(George Steiner),他在代表作《通天塔之后——语言与翻译面面观》(After Babel—Aspects of Language and Translation)中确立了阐释学和翻译活动的密切关系,提出了基于阐释学分析的四个翻译步骤:信赖(trust)、侵入(aggression)、吸收(import)和补偿(compensation)。[4]随后,以海德格尔和伽达默尔为代表的本体论阐释学“寻回了遗忘的解释者的主观能动性”。[5]在翻译活动中,译者以文本为媒介,通过不断循环式的理解与解释,与原作者进行心灵的沟通与互动,形成一个动态的过程。译者的“理解的前结构”影响其理解和解释的对象,影响其对翻译文本的选择。“视域融合”使译者在翻译过程当中进行变通,适当地选择或改变翻译策略。这两个理论对于我们研究张培基先生对中国现代散文的翻译和哲学阐释学的解释力有着非常重要的意义。
二、从张培基先生选择译介对象看“理解的前结构”的解释力
海德格尔提出的“理解的前结构”包括三个方面,即“先行具有”(在理解进行之前的传统中预先存在的文化习惯)、“先行视见”(预先有的观念和概念系统)以及“先行掌握”(对某个对象预先已有的假定)。也就是说,理解不是主观臆断的,而总是受过去传统的影响和制约,这些过去的传统就是“理解的前结构”。他说:“准确的经典注疏可以拿来当作解释的一种特殊的具体化,它固然喜欢援引‘有典可稽’的东西,然而最先‘有典可稽’的东西,原不过是解释者的不言而喻、无可争议的先入之见。任何解释工作之初都必然有这种先入之见,它作为随着解释就已经‘设定了的’东西是先行给定的,这就是说,是在先行具有、先行视见和先行掌握中先行给定的。”[2]张培基先生多年来主要翻译中国现代的白话散文,解释和译介对象特征明显,这在很大程度上是受到他特有的“理解的前结构”的影响。
(一)“先行具有”影响到张培基先生选择译介对象
张培基先生的“先行具有”就是他在从事翻译活动之前的生活背景和预先存在的文化习惯。张先生早年是上海圣约翰大学英国文学系的高材生,1945年毕业后担任多家报纸的编辑和撰稿人。1946年远赴日本担任远东国际军事法庭的翻译,随后到美国印地安娜大学留学。1949年新中国刚刚成立,他便回国在解放区的华北大学、革命大学学习并参加土地改革运动。1951年到外文出版社从事编译工作。1955年后在解放军外国语学院服役执教,整整25年。1980年张先生转业,开始在对外经贸大学任教,直到1991年退休。[6]张培基先生出生于五四运动之后,他的成长和求学受到白话文运动的影响。解放后,受到当时社会大背景的影响,诗歌、小说以及戏剧等中国文学作品被大量译介到国外,而散文作品由于其文体特点却遭到某种程度的限制,不仅在国内遭到冷落,而且根本不可能被大量译介到国外了。这种复杂的社会环境就是张先生的“先行具有”,对于其进行以兴趣为目的的翻译活动的选材有很大的指向性。
(二)“先行视见”关注到张培基先生的翻译行为
张培基先生的“先行视见”是预先存在于他自身的传统观念。他曾经说过:“我自幼就和散文结下不解之缘……读散文是一种享受,它比诗歌易懂,比小说读起来省时省劲……在我从事翻译或写作时,过去熟读的点点滴滴会不知不觉地出现在脑子里面。”[7]在《英译中国现代散文选(三)》的《前言》中张先生写道,“希望年轻读者们能从众多译例中领略一些有关文学作品汉译英的甘苦,并同时从各篇文章中获得各种思想启示和审美的满足。”[8]由此可见,张先生选择中国现代白话散文作为翻译对象纯粹是从兴趣出发,这种“先行视见”为外国读者理解和研究自五四运动以来中国知识分子的思想发展提供了一个窗口。
(三)“先行掌握”制约着张培基先生的选材
三、从张培基先生选择译介策略看“视域融合”的解释力
由于传统和成见的作用,解释者必然有在现在的具体时代形成的“现今视域”。原作者在创作时有其原始的视域,而解释者却不能消除由于时间和历史距离的变化带来的差距。他的任务是在理解中扩大视域,使其与原作者(甚至他人)的视域结合起来,伽达默尔把这种结合称作“视域融合”。视域融合会产生新的视域并超越原来的两个视域,从而给新的经验和新的理解提供可能。伽达默尔说:“在重新唤起文本意义的过程中解释者自己的思想总是已经参与了进去。就此而言,解释者自己的视域具有决定性作用,但这种视域却又不像人们所坚持或贯彻的那种自己的观点,它乃是更像一种我们可发挥作用或进行冒险的意见或可能性,并以此帮助我们真正占有文本所说的内容。我在前面已把这一点描述为视域融合。”[9]
对于翻译行为来说,原文作者的写作意图、文本意义甚至读者对文本的期待等等都是原作者的视域,而这些是否能够与译者(即解释者)的“现今视域”相互交融形成新的视域,会直接影响到翻译行为的目的能否彻底实现。其实,翻译活动就是这些视域的相互融合。在一次翻译活动中至少要发生两次视域融合的过程。首先是译者与原作者的视域以及原文文本的碰撞而形成的暂时性视域。随后,这种暂时性视域与目的语文化视域交互融合形成一个全新的视域。这时译者就会用带有目的语文化特征的语言符号将这种全新的视域确定下来形成新的文本(即译作),此时翻译活动便大功告成。伽达默尔的视域融合理论道出了翻译尤其是文学翻译的实质,即在翻译中,译者应进入原文文本的世界,努力领悟作者的本意。[10]笔者下面结合张先生的译作,从词语、句法和文体风格三方面来分析“视域融合”理论是如何影响到张先生选择翻译策略的。
(一)“视域融合”影响到张先生翻译时的选词
著名作家冯亦代先生在《忘了过去就是犯罪》[11]288中有下面的句子:
在此八年日帝的铁蹄在中国大陆横行的时候,我的亲属在日帝的轰炸、占领下死掉的就有三人之多。今天我已进入耄耋之年,但是偶一合眼,还能见到他们的容颜。日本的刽子手可以拿忠君爱国作挡箭牌,遮掩他们的兽行,但受日本侵略的中国人民却是永远不会忘记的。
在这段话里,“耄耋之年”指八九十岁年纪很大的人,这里是指作者经历过抗战那个时代,而如今却非常老了。“刽子手”是古代以从事直接处决犯人为职业的人,也可以用来当作骂人“卑劣”的意思。而“忠君”的本意就是臣下对君主的忠贞。“挡箭牌”本意是古代防御武器中可以抵挡刀箭用的盾牌,比喻推掉事情的借口或可以作为掩护的东西。这样理解这四个带有中国传统特色的词就是译者与原作者和原文文本的第一次“视域融合”后形成的暂时视域。然而在英语和西方文化里面根本就没有这几个词的对应词汇,根本不可能直译出来。译者在进行翻译时,只需将这几个词所象征的意思表达出来即可。尤其是“忠君”,在这里不是忠于中国的皇帝(emperor或monarch)而是忠于日本的天皇(Mikado)。这便是译者的暂时视域和目的语文化视域相互交融而形成的全新视域。经过了两次“视域融合”,作为译者,张先生得出了如下译文:
During the eight years when the Japanese invaders were running amok in China,they took the lives of three of my relatives.Today,in my declining years,I can still occasionally recall their features distinctly.No matter how hard the Japanese butchers may try to gloss over their wartime savagery in the name of patriotism or loyalty to the Mikado,the people of China will never forget their past crimes.
(二)“视域融合”影响张先生翻译时的句法策略
《最后一圈》[8]199一文是何为先生的新作,他与张先生是同龄人。在这篇散文的最后,何先生写道:
人的一生好比马拉松赛跑。人人都有最后一圈,这一圈通常属于人生道路漫长的老人。七老八十的人,穿过艰难的世途,穿过芸芸众生,穿过重重障碍,于是到了人生的最后一圈。
【9】马也《艺术家应该学会戴着镣铐跳舞——对目前中国现代戏的几点思考》,《东方艺术》2018年8月下。
这一圈路程有长有短,跑得有快有慢。有的人稳健有力,从容不迫;有的人歪歪扭扭,步子不正;有的人拖拖沓沓,蹒跚不前。也有跑入歪道的人,或跑不快还要挡道的人,或不按竞赛规则乱跑的人,都是注定要失败的。
这两小段是汉语里典型的排比句,作者把人生的晚年比作马拉松赛跑的最后一圈,鼓励老年人要保持晚节,老有所为,尽量发挥余热。作者首先用了三个“穿过”短语,形容老年人活到老要经过的艰辛历程。随后,作者笔锋一转,把“有的人”的“跑法”一一列举,作者用了许多四字格短语,感叹人生的活法多种多样。这就是译者的视域和原作者的视域碰撞后形成的第一次“视域融合”。这里的“穿过”短语、四字格短语以及“有的人”句式的排比是汉语语言的常见用法,但在英语里却很难找到合适的句式匹配。考虑到这一点,张先生在选择句式的时候用了三个动名词短语并列来译“穿过”。第二段,在适当地处理四字歌短语的翻译时,张先生选择了“some may…”的句式来表达人生的各种可能性活法。这就是译者的“现今视域”和第一次“视域融合”后形成的暂时性视域再次碰撞之后形成的全新视域。两次视域融合产生了如下译文:
Human life can be likened to the marathon race.All people,especially the aged who have already seen much of life,have the last lap.Septuagenarians and octogenarians are on the last lap of their lives after experiencing the twists and turns of life’s journey,meeting human beings of all descriptions and going through one obstacle after another.
The last lap may be long or short;the runners may be fast or slow.Some may run with firm and steady steps and self-possession;some may run very unsteadily and out of step;some may be sluggish and run with faltering steps.What is worse,some may resort to dishonest practices;some,being slow themselves,may purposely stand in the way of others;some may run without adhering to the rules of the competition.Such people are doomed to failure.
(三)“视域融合”影响张先生选择文体翻译的策略
杂文家廖沫沙的《<师说>解》引用了《礼记》中的一段话:
《礼记》的《学记》有一段著名的话,意思也和这相近:“虽有佳肴,弗食,不知其旨也。虽有至道,弗学,不知其善也。是故学然后知不足,教然后知困。知不足,然后能自反也。知困,然后能自强也。故曰:教学相长也。《说命》曰:‘斅学半’。其此之谓呼!”
这段文字语体鲜明,是典型的文言文,给翻译带来了很大困难。译者必需具备深厚的中国古典文字基础才能彻底理解原文文本的意义,这种理解的过程便是第一次“视域融合”。随后,译者要考虑到西方文化的影响和英语语言的特点,也到考虑到中国古代文言文与现代译入语读者的巨大差距。这样,在经过了第二次“视域融合”之后,张先生选择了现代英语作为文字符号,并采取了恰当的句式得出如下译文:
A similar idea is expressed by the following well-known passage quoted from Xueji(The Subject of Education),a chapter of the ancient book Liji(The Book of Rites):“However nice the food may be,if one does not eat it,he does not know its taste;however perfect the doctrine may be,if one does not learn it,he does not know its value.Therefore,when he learns,one knows his own deficiencies;when he teaches,one knows where the difficulty lies.After he knows his deficiencies,one is able to improve himself.Hence,‘teaching and learning help each other,’as it is said in Yue Ming,‘teaching is the half of learning.’”[11]295
四、结束语
翻译是一种解释性的对话,涉及到从理解到表达的双重过程,是两种文化和世界观的交流、碰撞,直到融合。以翻译鉴赏为视角研究哲学阐释学的解释力为翻译学和哲学的研究提供了一种新的跨学科研究模式,既为当代翻译学研究开辟出一条颇具解释力的研究方法,又为哲学阐释学提供了一种翻译学的研究手段。这种方法从哲学角度出发研究翻译和翻译主体,使译者能够更加深入地理解翻译的本质、互动过程以及翻译解释的必要性。“理解的前结构”和“视域融合”是最具代表性的阐释学学说,用这种理论来分析张培基先生翻译的选材动机、翻译策略,以及历史背景和文化传统对翻译活动的影响,本身就是一种动态的解释过程,同时也是翻译学和哲学研究的共同需求。
[1]朱曼华.中国散文翻译的新收获——喜读张培基教授《英译中国现代散文选》[J].中国翻译,2000(3):61-63.
[2][德]马丁·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M].陈嘉映,王庆节,译.北京:三联书店,2006:176.
[3]车铭洲,王元明.现代西方的时代精神[M].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1988:526.
[4]George Steiner.After Babel—Aspects of Language and Translation[M].Shanghai:Shanghai Foreign Language Education Press,2001:312 -320.
[5]张德让.伽达默尔哲学阐释学与翻译研究[J].中国翻译,2001(4):23-25.
[6]刘银燕.张培基先生和他的翻译[J].上海科技翻译,2001(1):46-49.
[7]张培基.英译中国现代散文选[M].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1999:ii.
[8]张培基.英译中国现代散文选:三[M].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7:前言.
[9][德]汉斯-格奥尔塔·伽达默尔.阐释学:真理与方法[M].洪汉鼎,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0:546.
[10]谢天振.作者本意和文本本意——阐释学理论与翻译研究[J].外国语,2000(3):53-60.
[11]张培基.英译中国现代散文选:第2辑[M].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3.